摘要:从我记事起,我爸李建国和我妈张兰,就实行着一套雷打不动的“AA制”。
我叫李伟,今年三十二岁,在北京一家不大不小的设计院画图。
我们家,有点怪。
从我记事起,我爸李建国和我妈张兰,就实行着一套雷打不动的“AA制”。
这事儿在整个大院里都是个独一份的“传奇”。
买一袋盐,五毛钱,我爸掏两毛五,我妈掏两毛五。
家里的水电费,账单贴在冰箱上,一人一半,谁也不许多交一分,谁也不能少交一分。
就连我小时候打碎一个碗,我爸都会拿出他的小本本,记上:“花瓶壹个,成本三元,责任人李伟,应由其父母各承担一元五角抚养成本。”
我爸是老国营厂的技术大拿,一辈子跟冰冷的钢铁和精密的图纸打交道。
在他眼里,世界就该像他车床上的零件一样,分毫不差。
他说,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之间更得算清楚。
“算得清,才不会糊涂,感情才不会被这些鸡毛蒜皮磨没了。”这是他的原话。
我妈是街道办的会计,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记了一辈子的账。
她从没反驳过我爸。
只是每次我爸拿出账本的时候,她就低着头,默默从兜里掏出她的那一份钱,放在桌上。
那动作,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而又无奈的仪式。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账目分明”的家庭里长大的。
连我的学费,都是爸妈一人一半,打到我的卡里。
他们给我零花钱,也会在账本上注明:“李伟,零用,十元,父母各出资五元。”
长大后,我工作了,也成了这个家AA制的一员。
每个月,我都要上交一千五百块钱的“食宿费”,我爸会给我开一张手写的收据。
我姐李静,比我大五岁,早早嫁了人,但每次回娘家吃饭,临走时都会在餐桌上留下五十块钱。
她说:“爸,妈,这是我的饭钱。”
我爸会点点头,收下钱,然后在我妈的账本上记一笔:“李静,伙食费,五十元。”
我们家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齿轮,靠着清晰的账目咬合在一起,不出差错,也……没什么温度。
直到我妈病倒。
肝癌晚期,查出来的时候,医生就摇了头。
家里的那台老机器,第一次发出了“咔哒”一声,像是要散架了。
医院的缴费单雪片一样飞来。
我爸看着上面的数字,第一次没拿出他的账本。
他只是沉默地去银行,取出了他存折里所有的钱。
我也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
我姐和姐夫,更是把准备换车的钱都拿了出来。
可这些钱,在巨大的医疗费用面前,还是杯水车薪。
那段时间,我爸的话更少了,他只是守在病床前,给我妈喂水,擦身,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不再提钱的事,也不再记账。
可我知道,那本用了三十多年的账本,就像刻在他骨子里的烙印,每一笔,他都在心里算着。
我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那天下午,她忽然精神了些,把我姐叫到床前,又示意我和我爸都出去。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看见我妈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
布包里,是一本存折。
她把存折塞到我姐李静手里,嘴唇翕动着,说了些什么。
我姐握着存折,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酸涩,委屈,还有一点点被抛弃的凉意。
三十二年,账算得那么清楚,到了最后,却分了亲疏远近。
第一章 一张存折的归属
我妈走了,在一个飘着小雨的清晨。
她走得很安详,我爸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那只手变得冰冷。
整个过程,我爸没掉一滴眼泪。
他只是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办后事需要钱,一大笔钱。
家里的积蓄在医院里已经耗得差不多了,我卡里也只剩下几千块的活期。
我找到我爸,声音干涩地说:“爸,钱不太够了,得想想法子。”
我爸坐在客厅的老藤椅上,手里摩挲着那个用了几十年的账本,那本子的边角都已经被磨得起了毛。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
“你妈……给你姐留了钱。”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我听懂了。
他的意思是,这钱,该我姐出。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妈尸骨未寒,他就开始算这笔账了。
我转身出了门,给我姐李静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我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也是刚哭过。
我把情况跟她说了。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小伟,你别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下午,我姐就来了,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没跟我爸说话,直接进了我的房间,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我桌上。
“这里是五万,你先拿着去办事,不够了再跟我说。”
我看着那沓崭新的钞票,心里五味杂陈。
“姐,妈……给了你多少?”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李静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避开我的目光,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小伟,妈有她的道理。”
“什么道理?”我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道理就是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你,我这个儿子就活该一无所有?从小到大,一碗水端平,精确到分,到头来,她心里还是有偏向的!”
我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愤怒。
这些年,我在这个家里,活得像个租客。
我以为这是我爸的规矩,我妈只是无奈遵守。
可现在看来,她心里,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你胡说什么!”李静猛地转过身,眼圈又红了,“妈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是哪样的人?她把存折给你的时候,爸和我都在门外,她防谁呢?不就是防着我们吗?”
“小伟!”李静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能不能别这么想妈?她刚走……”
我们姐弟俩,第一次这样激烈地争吵。
最后,是我爸推门进来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脸上没什么表情。
“吵什么?”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爸的目光落在我桌上的那沓钱上,然后又转向李静。
“这是你妈的钱?”
李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嗯。”我爸应了一声,然后从兜里掏出他的账本和一支笔。
他走到桌边,翻开账本,一笔一划地写道:“张兰丧葬费,暂由李静垫付,伍万元整。”
写完,他把账本合上,对我姐说:“这笔钱,算家里借你的。以后,我和小伟,一人一半,还给你。”
那一刻,我看着我爸,看着他手里的账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我妈,那个跟他算了一辈子账的女人,刚刚闭上眼睛。
而他,已经开始计算她身后事的账目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家,冷得像个冰窖。
我姐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包,转身就走了。
我追出去,在楼道里拉住她。
“姐,你别生爸的气,他就是那么个人。”
李静靠在墙上,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小伟,我气的不是爸,我气的是你。”
“我?”
“你根本不了解妈,你也不了解爸。”她擦了擦眼泪,声音低沉,“你只看到了账本,却没看到账本后面的东西。”
说完,她就下楼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心里乱成一团麻。
账本后面……还有什么?
除了那一笔笔冷冰冰的数字,还能有什么?
第二章 父亲的“账本”
我妈的后事,办得还算体面。
钱是我姐出的,我爸坚持要在他的账本上记下这笔“借款”,并且让我签了字。
我看着白纸黑字上“借款人:李建国、李伟”的字样,只觉得荒唐又可悲。
之后的几天,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爸每天就是坐在他的藤椅上,一遍遍地翻看那本旧账本。
从我们家买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到给我交的第一笔学费,再到我姐的出嫁的嫁妆……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那不是一本账,而是他和我妈的一生。
我开始整理我妈的遗物。
她的东西不多,几件半旧的衣服,一个针线笸箩,还有一箱子她年轻时看的书。
在箱底,我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我拿着盒子去问我爸钥匙在哪。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我妈的梳妆台前,从一个小抽屉的夹层里,拿出了一把小小的铜钥匙。
“这是你妈的宝贝,她说等她走了,再让你看。”
我打开了木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也没有房产地契。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和另一本……账本。
这本账本的封面是深红色的绒布,看起来比我爸那本要新一些,也精致一些。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的字迹,是我妈的。
第一行写着:“民国七十八年,秋。建国于东单旧货市场,购回飞鸽自行车一辆,花费一百二十元。此为家中第一件大宗商品,亦为吾家账本之始。”
我愣住了。
我爸的账本,是从我们结婚后买油盐酱醋开始记的。
而我妈这本,竟然是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建国升八级钳工,奖金三十元,为我购得‘友谊’牌雪花膏一瓶,五元。剩余二十五元,存放于饼干盒内,此为家中第一笔存款。”
“小静出生,建国熬小米粥,烫伤手臂,未与人言。购红药水一瓶,两角。”
“小伟高烧,夜半急诊。医药费二十七元,建国口袋仅余十元,向邻居王叔借二十元,次月工资还清。人情债,最难还。”
……
这本账本里,记录的不仅仅是金钱的收支。
更多的是,那些隐藏在数字背后的,不为人知的细节和情感。
我爸的账本,是冰冷的数字,是责任的分割。
而我妈的账本,是温暖的记忆,是爱的点滴。
我拿着两本账本,走到我爸面前。
“爸,这是什么?”
我爸看着我妈的那本账本,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澜。
他伸出颤抖的手,接了过去。
他翻看着,一页,又一页。
他的手指,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轻轻抚过,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看着看着,他的眼眶,就红了。
这个一辈子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的男人,这个在我妈去世时都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男人,此刻,肩膀却在微微地颤抖。
“你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她什么都记着……”
“爸,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三十多年的疑问,“为什么要算得这么清楚?一家人,为什么不能糊涂一点?”
我爸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合上账本,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站起身,蹒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听见他房里,传来压抑了许久的,低低的哭声。
第三章 姐姐的“秘密”
父亲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开始明白,那个刻板、固执、不近人情的父亲,他的内心,并非坚不可摧。
那本AA制的账本,或许不是枷锁,而是他用以支撑自己世界的某种准则。
第二天,我去找了姐姐李静。
我把母亲的账本带给了她。
姐姐坐在咖啡馆的窗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她的脸色依然憔悴。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母亲的账本,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深红色的绒布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妈什么都记得。”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姐,”我把咖啡推到她面前,“现在,你能告诉我妈的存折是怎么回事了吗?”
李静合上账本,抬起头看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小伟,妈给我的,不止一本存折。”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还给了我一封信。”李静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她早就写好的,她说,等你真正想明白一些事的时候,再交给你。”
我接过信,信封很厚,上面没有写收信人,只有母亲娟秀的字迹写着:“给我的孩子们”。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拆开。
“姐,存折里……到底有多少钱?”
李静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一丝审视。
“二十八万。”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八万!
在我们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我妈一个街道办的退休会计,我爸一个工厂的退休技工,他们俩的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也不过万。
这么多年,家里每一笔开销都算得清清楚楚,她是怎么攒下这笔钱的?
“这笔钱,不是妈一个人的。”李静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这里面,有她自己的积蓄,也有她……替你存的钱。”
“替我存的?”我更糊涂了。
“你每个月交给家里的那一千五百块钱,爸记在他的账本上,写的是‘食宿费’。”李静顿了顿,说,“但妈,在她的账本里,记的是‘小伟的未来基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你工作十年,每个月一千五,十年就是十八万。妈一分没动,全都给你存起来了。不仅如此,她还用自己的退休金,贴补了一部分进去,凑了个整数。”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我以为的冷漠和计较,背后竟然是这样一番深情。
我以为我是在给家里交租,实际上,母亲却在用这种方式,为我攒下了一份家业。
“妈知道爸的脾气,”李静的声音很轻,“爸这个人,一辈子要强,讲究个公平,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占便宜。他觉得,儿女长大了,就该独立,不能再啃老。AA制,是他维护自己尊严的方式。”
“妈懂他,所以从不跟他争。但她心疼你,怕你刚工作没积蓄,将来买房娶媳妇,手里没钱,被人看轻。所以她就用这种法子,明着是收你的钱,暗地里是帮你存钱。”
“那……那你呢?”我问,“妈为什么要把钱都给你?”
“因为我不像你,我结婚了,有自己的家,经济上比你宽裕。妈怕这笔钱放在你手里,你年轻,花钱没数,存不住。也怕……爸知道了,又要按他的规矩来,把这钱跟你算成‘借款’。”
李静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疼惜。
“妈把钱给我,是让我替你保管。她说,等你什么时候要结婚买房了,再把这笔钱拿出来。她说,这是她这个当妈的,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信里,妈都写清楚了。她还说,那二十八万里,有八万是给我的。她说我从小就懂事,没让她操心,这八万,是她给我这个女儿的体己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那封信,信封的边缘已经被我的手汗浸湿。
我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却原来,是被最深沉的爱,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我误解了母亲,也误解了父亲。
第四章 老厂房里的回响
心里堵得慌,我没回家,也没去公司。
我骑着共享单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
不知不
觉,就骑到了我爸工作了一辈子的那家老工厂门口。
工厂早就搬迁了,只剩下几栋破败的厂房,墙皮剥落,窗户的玻璃碎了大半,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在夕阳下喘息。
我推开一扇虚掩的铁门,走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陈旧味道。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走到了我爸当年的车间。
那些巨大的车床、铣床、钻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威风。
我仿佛能看到,年轻时的父亲,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戴着手套,眼神专注地操作着这些机器,在他的手里,一块块粗糙的钢铁,变成了一个个精密的零件。
“你怎么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看到我爸就站在车间的门口。
他穿着一件旧夹克,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看样子,他比我来得更早。
“我……随便转转。”我有些不自然地说。
我爸没再说什么,他走到一台最大的车床前,用手里的抹布,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台机床,是当年从德国进口的,整个厂就这一台。”他一边擦,一边说,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年为了把它弄懂,我啃了三个月的德语词典,天天泡在这儿,连家都顾不上回。你妈那时候,就每天给我送饭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
“你妈总说我,是个木头疙瘩,心里只有这些铁家伙。她不懂,这些铁家伙,是有脾气的。你对它好,一分一毫都不差,它就听你的话,做出来的零件,严丝合缝。”
“可你要是糊弄它,尺寸差一点,角度偏一点,那做出来的就是废品,装到机器上,就是要出大事故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做人,跟做零件一个道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账算清楚了,心里就没疙瘩,关系才能长久。”
“我跟你妈AA制,不是我不爱她。恰恰相反,我是太尊重她。她也是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收入。我不能把她当成我的附属品。我们是平等的伙伴,共同经营这个家。每一笔支出,我们共同承担,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我第一次,开始尝试去理解我父亲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花前月下的浪漫,只有刻度尺一样的精准和责任。
AA制,不是吝啬,而是他表达尊重和爱的一种方式。
一种笨拙的,不为人理解的,却无比真诚的方式。
“爸……”我喉咙发紧,“妈她……都懂。”
我把我妈那本账本的故事,告诉了他。
我告诉他,他送她的第一瓶雪花膏,他为她熬粥烫伤的手臂,他半夜抱着我去看急诊时借钱的窘迫……她全都记着。
我爸听着,身体靠在冰冷的车床上,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慢慢地弯了下去。
他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败的窗户,将他苍老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个像钢铁一样坚硬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这个充满了他们青春回忆的旧厂房里,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爸,我们回家吧。”
第五章 母亲的信
回到家,我坐在书桌前,终于拆开了母亲留下的那封信。
信纸是那种很老的信纸,泛着黄,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母亲的字,一如既往的清秀有力。
“小伟,小静: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掉。
妈妈这一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但我很知足,因为我有你们的爸爸,还有你们两个好孩子。
小伟,你可能会怪妈妈,怪妈妈最后把钱都给了你姐姐。
妈妈知道你委屈。
你从小就觉得,咱们家太冷清,没有人家里的那种热乎气。你觉得爸爸的账本,像一把尺子,量着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孩子,你误会你爸爸了。
你爸他,是个顶好顶好的人。
他只是……不会表达。
他这辈子,都在跟机器打交道。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有规矩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差一毫米都不行。
他把这种规矩,也带到了生活里。
他觉得,把账算清楚,就是对妈妈最大的尊重。他觉得,让你从小就明白责任和独立,才是对你最好的爱。
他不是不爱我们,他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爱着我们这个家。
而妈妈,懂他。
所以,我陪着他,算了一辈子的账。
你每个月交上来的生活费,我一分都没动,都给你存着。你爸以为我花了,其实我都存进了另一张卡里。
妈妈没什么能耐,不能给你留下万贯家财。这点钱,是妈妈和你爸爸的一点心意。
将来,你娶媳妇,买房子,用得着。
别让你爸爸知道,他那个人,好面子,要强,知道了,又该跟你算成借款了。
这笔钱,放在你姐那里,我放心。
小静,你从小就比弟弟懂事,也比他更懂我们。妈妈把这个家,把弟弟,托付给你了。
那二十八万里,有二十万是给小伟的。剩下的八万,是妈妈给你的。
别嫌少。
你出嫁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能给你一份体面的嫁妆,这是妈妈心里一辈子的愧疚。
这八万块,是你应得的。
你爸那个人,嘴硬心软。我走了,他身边就剩下小伟了。你们姐弟俩,要多回家看看他,多陪他说说话。
别跟他吵,顺着他。
他念叨了一辈子的账本,是他心里的念想。那上面,记着我们这个家,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好了,就说这么多吧。
孩子们,别为钱的事伤了和气。
一家人,和和睦睦,比什么都重要。
爱你们的妈妈
张兰”
信不干,很长。
我读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眼泪,打湿了信纸,将母亲的字迹,晕染开来。
原来,所有的隔阂,所有的不解,都源于我的肤浅。
我只看到了冰冷的数字,却没有看到数字背后,那深沉如海的爱。
母亲用她的智慧和包容,维系着这个家,也保护着父亲那份独特的尊严。
她像一条沉默的河流,无声地流淌,包容着父亲这块坚硬的石头,也滋润着我们姐弟俩的成长。
我拿着信,走出了房间。
我爸正坐在客厅里,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一笔一划地,修补着我妈那本账本的封皮。
他用胶水,小心翼翼地把磨损的边角粘好,又用一块干净的布,轻轻地擦拭着。
那神情,专注而虔诚。
我把信,递给了他。
他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
灯光下,他读得很慢,很仔细。
我看到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信纸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地上。
他没有去捡,只是坐在那里,像个迷路的孩子,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声音嘶哑地问:
“小伟……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摇了摇头,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是我三十二年来,第一次拥抱我的父亲。
他的身体,很瘦,很僵硬。
“爸,”我把头靠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你没错,妈也没错,我们都没错。”
我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在爱着彼此。
第六章 两本存折的真相
第二天,我和姐姐李静约在了银行门口。
我把母亲的信给她看了。
她看完,只是红着眼圈,叹了口气:“妈这一辈子,活得太明白了。”
我们走进银行,取了号,坐在等候区。
“姐,”我轻声说,“妈的钱,你先拿着。我的那二十万,也先放你那。我暂时用不着。”
李静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不行,这是妈交代的。今天必须把账算清楚。”
她学着我爸的口气说话,让我忍不住笑了。
是啊,算清楚。
这是我们家的规矩,也是我们家表达爱的方式。
轮到我们了。
李静从包里拿出了那本存折,递给柜员。
“你好,我们想查一下余额,然后把钱转出来。”
柜员操作了一番,然后把一张小票打印出来。
李静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我。
余额,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万。
“密码是你的生日。”李静说。
我心里一暖。
我输入密码,柜员询问如何转账。
李静说:“转二十万到这个账户。”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我的银行卡号。
“剩下的八万,取成现金。”
一切办妥之后,我们拿着凭条和八万块现金,走出了银行。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小伟,”李静忽然站住,从包里又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这个,也是妈让我给你的。”
我接过来一看,竟然又是一本存折。
这本存折很新,户主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李伟。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李
静的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
我疑惑地翻开存折。
第一页,打印着开户日期,是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那一天。
我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打印着交易记录。
每个月的同一天,都会有一笔一千五百元的存款,摘要上写着“储蓄”。
风雨无阻,整整十年。
除了这一千五百元,每个月还会有另外一笔几百元不等的存款,摘要上写的是“理财收益”。
我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个最终的余额。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姐姐。
“这……这怎么可能?”
存折上的余额,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三十五万六千二百一十七元四角五分。
“妈是个老会计,她怎么可能让钱躺在银行里睡大觉。”李静的眼圈也红了,“她把你交给她的钱,一部分买了稳健的理财产品,一部分做了定期存款。她说,钱能生钱,这样才能让你将来更有底气。”
我站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攥着那两张薄薄的存折,却感觉有千斤重。
一本,是母亲用她一生的节俭和智慧,为我积攒的未来。
另一本,是我以为的付出,实际上却是被母亲小心翼翼守护起来的爱。
我原以为,母亲留给我的是二十万。
可实际上,她留给我的,远远不止这个数。
她把我的每一分付出,都视若珍宝,不仅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还用她的心血,让它变得更多。
我取钱的时候愣住了。
不是因为母亲把钱都给了姐姐,而是因为,母亲给我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多到我无以为报。
“姐……”我的声音哽咽了,“我……”
李静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吧,回家。今天,我们给爸做顿饭。”
第七章 没有算清的账
我们提着菜,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到我爸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的,不再是他的账本,而是一本相册。
他戴着老花镜,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相册很旧了,里面的照片也都是黑白的。
有他和我妈年轻时的合影,照片上的我爸,穿着笔挺的工装,英气逼人,我妈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得一脸灿烂。
还有我们一家四口的合影,我和姐姐都还是小孩子,被他们抱在怀里。
听到我们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
“回来了?”他的声音,比前几天柔和了许多。
“爸,我们买了菜,今晚我跟小伟下厨。”李静笑着说。
我爸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存折上。
我走过去,把那本户主是我的存折,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爸,这是妈……留给我的。”
我爸拿起存折,打开,看着上面那一长串的数字,他的手,又开始抖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摘下老花镜,用手背,使劲地擦了擦眼睛。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的光,碎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愧疚、和无尽追思的复杂情绪。
他算了一辈子的账,以为自己把这个家算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到头来,他才发现,他最算不清的,就是他妻子的那颗心。
她用一本从不对他公开的账本,记录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温情。
她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默默地爱了他一生,也爱着这个家。
厨房里,传来了切菜的声音。
我和姐姐,一个洗菜,一个切菜,配合得无比默契。
这顿饭,我们没有再提钱,没有再提账本。
我们聊着小时候的趣事,聊着我妈做的哪道菜最好吃。
我爸也难得地参与了进来。
他说,我妈做的红烧肉,是全大院最好吃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他说,我妈年轻的时候,手巧,会给我们织毛衣,那毛衣上的花样,连供销社的售货员都夸好看。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饭菜上桌了。
四菜一汤,都是我妈生前最爱吃的菜。
我爸拿出了一瓶他珍藏了多年的白酒。
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也给我妈的空座位前,放了一杯。
“来,”他举起酒杯,眼眶通红,“敬你妈。”
我们三个人,碰了碰杯。
那酒,很辣,一直辣到我的心里。
我爸喝得很急,一杯接着一杯。
他喝醉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小伟,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
“爸,别这么说。”我扶着他,“我们都懂。”
他摇着头,老泪纵横。
“我不懂……我算了一辈子的账,最后才发现,这个家里,有一笔账,我永远也算不清……”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是母亲那份深沉的,无法用数字衡量的爱。
是这个家,在冰冷的AA制外壳下,那份从未冷却过的温情。
那是一笔,用一生都无法结清的,爱的账单。
第八章 新的账本
父亲大醉了一场,第二天醒来,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整天抱着那本旧账本,而是开始学着侍弄我妈生前养的那几盆花。
他会对着一盆君子兰,自言自语地说上半天。
我知道,他是在跟我妈说话。
家里的气氛,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姐姐回家的次数更多了,每次来,都会带上外甥。
小家伙的欢声笑语,给这个沉寂了许久的家,带来了新的生机。
父亲会抱着外孙,给他讲自己年轻时在工厂里的故事,讲那些机器和零件,讲那些关于精准和责任的道理。
外孙听得懵懵懂懂,却很开心。
我开始学着做饭。
我照着我妈留下来的菜谱,一道一道地学。
味道总是不对,但我爸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他说:“有家的味道。”
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我爸正坐在书桌前,在写着什么。
我走过去一看,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崭新的账本。
不是他那本旧的,也不是我妈的那本。
是一本全新的。
第一页,他用他那遒劲有力的字体,写下了一行字。
“新账本,始于二零二三年,秋。”
下面,他记下了第一笔账。
“李静携外孙回家,购排骨、鲜虾,计一百二十元。支出人:李建国。”
后面没有再写“应由谁承担”。
第二笔。
“李伟为家中更换节能灯泡,花费八十五元。支出人:李伟。”
第三笔。
“全家福照片冲洗、装裱,花费二百元。支出人:李建国。”
我看着这本新的账本。
它记录的,不再是谁该出多少钱,不再是责任的划分。
它记录的,是这个家,每一天的生活,每一次的付出,每一份的爱。
这不再是一本AA制的账本。
这是一本,关于“家”的账本。
我爸抬起头,看到我,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腼腆,也有些释然。
“以前的账,都过去了。”他说,“从今天起,我们记一笔新的账。”
我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我知道,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和我,和这个家,达成了和解。
他放下了那把用了半辈子的冰冷的刻度尺,开始学着用心,去度量这个家的温度。
那本AA制的账本,被他锁进了我妈的那个木盒子里,和母亲的账本,放在了一起。
它们共同见证了一个家庭的过去。
而我们,将用一本新的账本,去书写这个家的未来。
未来,会有争吵,会有矛盾,会有各种各样算不清的鸡毛蒜皮。
但我们都知道,在这个家里,有一种东西,是永远也算不清,也无需算清的。
那就是,爱。
来源:赖床锦标赛金牌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