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陈,班长刚在群里发通知,下周六同学聚会,定在金海华府,你去不?”
“老陈,班长刚在群里发通知,下周六同学聚会,定在金海华府,你去不?”
我正窝在沙发里看一份项目报告,老婆林悦把手机递到我眼前,屏幕上是那个沉寂了快一年的同学群,此刻正被班长李伟的几条消息刷得热闹。
金海华府,我心里默念了一遍,那地方我知道,城南新开的,人均消费不低。
“都多少年了,还聚呢。”我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没离开那份报告。
“去呗,你都快成隐形人了,上次就没去。”林悦坐到我身边,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李伟特意私信我了,说这次你必须到场,好几个外地回来的同学都点名叫见你。”
我叹了口气,把报告合上。不是不想去,是有点怕。人到中年,同学聚会这四个字,味道早就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叙旧,更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成果汇报展。
“开哪辆车去?”林悦忽然问。
这个问题,正是我最纠结的。
我们家有两辆车。一辆是林悦开了五六年的白色大众,买菜接娃代步,车身上还有几处没来得及修的小刮痕。另一辆,是停在地下车库最里面,盖着车衣的黑色帕拉梅拉。
那车是公司配的,老板为了方便我见客户,特意划到我名下的。车是好车,但开出去,太扎眼。
“开你的大众吧,方便。”我说。
林悦白了我一眼,“你傻呀?金海华府那种地方,你开个大众过去,门童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再说了,你现在是公司副总,开那车出去,也是给公司撑门面。”
“同学聚会,又不是商务应酬,撑什么门面。”我心里有点抵触。
“不是撑门面,是别让人小瞧了。”林悦说得认真,“人心就这么现实。你混得好,开好车,大家高看你一眼,说话都客气几分。你藏着掖着,人家还以为你混得不行,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
她说的道理,我懂。但我总觉得,同学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我还记得上学那会儿,大家穿着一样的校服,吃着食堂五块钱一份的饭菜,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解不出一道数学题。那时候的感情,多纯粹。
“行吧,听你的。”我最终还是妥协了。我不想让林悦觉得我不领情,也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跟她掰扯。
或许,是我想多了。也许大家真的只是想单纯地聚一聚,聊聊过去。
聚会那天,我特意提前去洗了车。黑色的车漆在阳光下亮得能照出人影,四个银色的轮毂锃亮。我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方向盘,心里却有点发虚,像个即将上考场的学生。
我把车开到金海华府门口,门童果然小跑着过来,拉开车门,手挡在车门顶上,毕恭毕敬。
我把钥匙抛给他,告诉他包厢号,他连声应着,那种殷勤,确实是我开大众时从未体验过的。
走进包厢,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推开门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一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哟,这不是我们陈大老板吗?终于肯露面了!”一个略带夸张的声音响起。
是张昊。他当年坐我后桌,学习不怎么样,但人很活跃。此刻他挺着个啤酒肚,脸喝得有点红,看来是早就到了。
“什么老板,瞎喊。”我笑着摆摆手,找了个空位坐下。
班长李伟赶紧过来给我倒茶,“老陈,你可算来了。刚才我们还说呢,你现在是大忙人,请都请不动。”
“公司事多,瞎忙。”我客气地应着。
大家又开始聊起来,但话题的中心,不知不觉就偏了。
“老陈,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听说你都当上副总了,手下管着不少人吧?”
“刚才我从窗户看见了,楼下那辆黑色的帕拉梅拉,是你的吧?真气派!”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辆车,像一块磁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
我只能含糊地应付着,“就是个代步工具。”
“代步工具?”张昊的声音又拔高了八度,“陈总,你这代步工具,抵得上我们好几个人一年的工资了。太谦虚了啊。”
他的话里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包厢里的气氛瞬间有点微妙。
几个混得不错的同学,笑着打圆场,说老陈有实力。而另外一些,则沉默着,眼神复杂。
我看到坐在角落的王静,她是我们班当年的班花。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羡慕,也有一丝疏离。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但现在,隔着一张桌子,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这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我努力想把话题拉回到过去,聊聊当年的老师,说说学校的趣事。但每次刚开个头,就会被张昊他们硬生生拽回到现实。
“老陈,你那车得两百多万吧?”
“全款还是贷款啊?”
“一年保养得不少钱吧?”
我感觉自己不像来参加同学聚会的,倒像是在接受一场关于财富的审讯。那辆车,成了我的一个标签,一个符号,把我从“老同学陈阳”变成了“开帕拉梅拉的陈总”。
我开始后悔,后悔听了林悦的话,开了这辆车来。
饭局结束,李伟提议去唱歌。大家热情高涨,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走。
走到停车场,我的车旁边围了一圈人。
“这车灯,真亮。”
“这轮毂,啧啧。”
大家像参观景点一样,对着我的车评头论足。张昊喝得有点多,走路都晃悠,他靠在车头前,伸出手,用指甲在车前盖上划拉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好车就是不一样,这漆面,滑溜。”
我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张昊,别乱动。”
他嘿嘿一笑,举起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这么金贵,摸一下都不行啊?”
他说话时,一股酒气喷在我脸上。
我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我知道他喝多了,不想跟他计较。
李伟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围着了,赶紧去KTV,我包厢都订好了。”
人群散开,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前盖。光线有点暗,看不太清,但似乎真的有一道细微的划痕。
我心里堵得慌,但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把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一道小划痕,回头去抛光就行了。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扫了大家的兴。
我强压下心里的不快,锁上车,跟着大部队去了KTV。
KTV的包厢里,音乐声震耳欲聋,五颜六色的灯光晃得人眼花。
大家的情绪比在饭桌上更高涨了。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
张昊拿着麦克风,吼着一首跑调的流行歌,一边唱,一边还把矛头对准我。
“我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他指着我,大着舌头说:“老陈,你现在跟我们,就是不一样了。开豪车,住大房子,把我们这些老同学,都忘到脑后了。”
我端着一杯茶,没接话。
旁边一个同学推了他一下,“行了你,喝多了就少说两句。”
“我没喝多!”张昊把麦克风一摔,发出刺耳的噪音,“我说的是实话!人家现在是陈总,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我们还在为房贷车贷发愁,人家一辆车的钱,我们一辈子都挣不来!”
他的话像一根根刺,扎在包厢里每个人的心上。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李伟赶紧出来和稀泥,“张昊,你真喝多了。老陈不是那样的人。大家都是同学,别说这些。”
“我就是说了!怎么了?”张昊不依不饶,“他要真当咱们是同学,今天就不该开那辆车来!开那车来干嘛?显摆呗!告诉我们他混得多好,我们混得多差!”
我终于忍不住了,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张昊,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想说什么?”他冷笑着看着我,“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就是觉得,人不能忘本。你陈阳,当年穿的鞋,还是破的。现在发达了,就瞧不起我们这些穷同学了?”
“我没有瞧不起任何人。”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开什么车来,是我的自由。如果你觉得我开这辆车是显摆,那只能说明,是你自己的心态有问题。”
“我心态有问题?”张-昊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好,你有钱,你了不起!我们都心态有问题!”
他拿起桌上的酒瓶,又要喝酒。李伟和几个同学赶紧把他按住。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
“大家出来玩,开心点。”
包厢里乱作一团。我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心里一阵发凉。
这就是我曾经无比珍视的同学情谊吗?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跟李伟打了声招呼,说公司还有点急事,要先走。
李伟一脸歉意,“老陈,你别往心里去,张昊他就是喝多了,胡说八道。”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包厢。
走廊里很安静,和包厢里的喧闹仿佛是两个世界。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稍微散了一些。
我走到停车场,准备取车回家。
夜深了,停车场里很空旷,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光线昏黄。
我远远地按了一下车钥匙,车灯闪了两下。
可当我走近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车,还是那辆车。但已经不是我来时的样子了。
前挡风玻璃,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蜘蛛网一样的裂痕蔓延了整个玻璃。
左侧的车门,凹进去一大块,像是被人用脚狠狠踹过。
车身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的划痕,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最刺眼的是车前盖上,被人用利器刻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站在车旁,一动不动。夜风吹过,有点凉。
我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难过。我的心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觉得,很荒谬。
我掏出手机,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我没有打给林悦,也没有打给李伟。
我拨通了保险公司的电话,然后,又拨通了报警电话。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车身上,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眼前这辆面目全非的车,脑子里想的,却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我想起高三那年,张昊的饭卡丢了,是我把我的饭卡分了他一半,两个人吃了一星期的馒头咸菜。
我想起大学毕业时,大家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喝着廉价的啤酒,哭着说,以后要常联系,一辈子都是兄弟。
那些画面,曾经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可现在,它们就像这车身上的划痕一样,提醒着我,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不再纠结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再思考,这份同学情谊,到底还值不值得挽回。
当车被砸成这样的那一刻,所有的问题,都已经有了答案。
我需要做的,不是去质问,不是去原谅。
而是,如何处理眼前这个烂摊子。
我的思考模式,从“为什么会这样”,悄然转变成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看着车前盖上那几个字,心里异常平静。
我意识到,从我决定开这辆车来参加同学会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错的不是车,也不是我。
错的是,我高估了人性,也低估了时间。
警察和保险公司的人很快就到了。勘查现场,拍照,做笔录。
KTV的经理也闻讯赶来,连连道歉,说会马上调取停车场的监控。
我站在一边,配合着他们,回答着各种问题。
我的冷静,让警察都有些意外。
“先生,您看起来一点也不激动。”一个年轻的警察对我说。
我笑了笑,“激动有用吗?事情已经发生了。”
做完笔录,已经是凌晨两点。警察让我先回去等消息,有进展会通知我。
我打车回家。
林悦被我开门的声音惊醒,她披着衣服从卧室出来,看到我一脸疲惫,关切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喝酒了?”
“没喝。”我换了鞋,走到沙发上坐下,“车出事了。”
“出事了?严重吗?你人没事吧?”她紧张地上下打量我。
“我没事。”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林悦听完,沉默了很久。
“报警是对的。”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管是谁干的,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嗯。”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等警察的调查结果。”我说,“监控应该能拍到。”
“如果……真的是他们干的呢?”林悦的语气里,多了一丝犹豫。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同学一场,如果真的撕破脸,闹到警察局,甚至法庭,那以后就真的没法再见面了。
“这车,不是我们的。”我忽然说。
林悦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这车是公司的,是老板的。”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有使用权。现在车被砸成这样,维修的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辆帕拉梅拉不是普通版,是老板选装了很多配置的行政加长版,落地价接近三百万。
前挡风玻璃,进口的,换一块就好几万。车门钣金喷漆,凹陷得那么严重,4S店的报价,只会更高。还有全车的划痕,如果要做全车喷漆,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全部修好,没有二十万,根本下不来。
林悦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以为这车是我的,砸了,我们自己认栽,最多就是心疼钱。可现在,这车是老板的。
性质,完全变了。
这不是同学之间的意气之争,这是损坏他人财物,而且是数额巨大的财物。
“那……那怎么办?”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缓缓说道,“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第二天上午,我还在补觉,就接到了李伟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老陈,我刚听说,你的车……出事了?”
“嗯。”
“怎么回事啊?你没事吧?”
“我没事,车有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李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老陈,你……你报警了?”
“报了。”
“哎呀!”李伟在那头跺了一下脚似的,“你怎么就报警了呢?大家同学一场,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吗?你这一报警,事情不就闹大了吗?”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有些可笑。
“李伟,车被砸了,我不报警,我该做什么?跟你坐下来好好说?说什么?说你们砸得好,下次轻一点?”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伟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可能是个误会。昨天张昊喝多了,大家情绪都有点激动,万一是谁不小心……”
“不小心?”我打断他,“不小心能把挡风玻璃砸裂?不小心能把车门踹个坑?不小心能用车钥匙在车上刻字?”
李伟不说话了。
“监控录像,警察应该很快就能拿到。”我继续说,“到时候,是不是误会,一看便知。”
“老陈,老陈你听我说。”李伟的语气近乎哀求,“你能不能……先把案子撤了?我们私下解决,行不行?维修费,我们大家凑,一定给你修好。”
“你们凑?”我问,“你知道修好这辆车要多少钱吗?”
“多少钱?几万块钱总够了吧?我们班这么多人,一人凑一点,肯定够了。”李伟说得倒是轻松。
“二十万,打底。”我报出了一个数字。
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李伟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多……多少?二十万?”
“对。”
“怎么……怎么可能那么贵?不就是一辆车吗?”
“这不是一辆普通的车。”我平静地说,“而且,这车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李伟的声音都变了调。
“是公司的,我老板的。”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李伟的脸色有多难看。
“老陈,陈哥……”他连称呼都变了,“你……你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二十万,我们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拿不拿得出来,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我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当初动手的时候,他们就该想到后果。”
“可是……可是大家都是同学啊!你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吧?”
“同学?”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砸我车的时候,他们记着我们是同学了吗?在背后骂我显摆,说我忘本的时候,他们记着我们是同学了吗?”
“李伟,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这件事,已经不是同学之间的矛盾了。公事公办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靠在床头,看着天花板,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曾经以为,同学情是坚不可摧的。
可现实却告诉我,它比那块挡风玻璃还要脆弱。
下午,警察局又打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
监控录像出来了。
画面很清晰。
KTV的停车场,角落里,没有灯光直射,但足以看清人脸。
我离开后不久,几个人影晃晃悠悠地从KTV里出来。
是张昊,还有另外两个男同学,刘斌和赵磊。
他们三个,勾肩搭背,显然都喝了不少。
他们径直走到了我的车旁。
张昊先是绕着车走了一圈,然后抬起脚,狠狠一脚踹在车门上。
“砰”的一声,即使是无声的监控,我似乎也能听到那沉闷的响声。
刘斌和赵磊在旁边看着,不仅没有阻止,反而还在起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
然后,张昊不知道从哪里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前挡风玻璃,用力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
玻璃应声而裂。
最后,他掏出钥匙,弯下腰,在车前盖上,一笔一划地刻着什么。
做完这一切,他们三个人,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壮举,互相击掌,大笑着离开了。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一遍又一遍。
警察把视频暂停,指着屏幕上的人问我:“这三个人,你都认识吗?”
“认识。”我说,“都是我同学。”
“那就好办了。”警察点了点头,“我们会立刻传唤他们。”
从警察局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李伟和一些其他同学打来的。
我一个都没回。
我开着林悦那辆白色的大众,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我的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我脑海里,反复播放着监控里的画面。
张昊那狰狞的表情,刘斌和赵磊那幸灾乐祸的笑。
我试图去理解他们的行为。
是因为嫉妒吗?是因为不平衡吗?还是仅仅因为,酒精上头后的冲动?
或许都有。
但我发现,我根本不想去理解了。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挽回。
有些底线,一旦突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回到家,林悦已经做好了晚饭。
她看我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盛了一碗汤。
“结果出来了?”她问。
“嗯。”
“是他们?”
“是。”
饭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打算……怎么处理?”林悦小心翼翼地问。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如果我坚持走法律程序,他们可能会面临刑事责任。损坏公私财物,数额巨大,是要坐牢的。”
林悦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可如果我私了,”我继续说,“这二十万,他们三个人,每人也要承担将近七万。我知道张昊的情况,他刚失业,老婆又没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刘斌和赵磊,也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
“所以,你心软了?”林悦问。
我摇了摇头。
“不是心软。”我说,“我只是在想,到底哪种方式,才是对的。”
把他们送进监狱,能换回什么?能修复那辆车吗?能弥补我失去的对过往情谊的信任吗?
并不能。
只会让几个家庭,因此陷入困境。
可如果就这么算了,让他们赔钱了事,那他们真的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
他们会不会觉得,只要有钱,犯了错,就可以轻易地被原谅?
我陷入了两难。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而是一个关于惩罚与救赎,关于原则与人情的选择题。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王静打来的。
“陈阳,是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嗯,我知道。”
“我……我都知道了。”她说,“李伟在群里说了。”
“哦。”
“对不起。”她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又不是你做的。”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王静的声音很低,“我看到张昊他们往停车场走,我感觉不对劲,跟了出去。我……我看到他们砸你的车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我问。
电话那头,传来了轻轻的抽泣声。
“我害怕。”她说,“张昊喝多了,像个疯子。我一个女人,我不敢过去。而且……而且我……”
她犹豫了很久,才继续说:“我承认,我当时心里,也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看到你开那么好的车,过得那么好,我为你高兴,但……也有一点点不舒服。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所以,你就看着他们砸我的车?”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的!我后来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她急切地解释,“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但是我又不敢。我怕你觉得我多事,也怕张昊他们报复我。陈阳,对不起,我真的很懦弱。”
我没有说话。
“陈阳,你能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王静哀求道,“他们知道错了,真的。李伟说,他们三个昨天晚上凑在一起,一晚上没睡,又怕又悔。张昊的老婆,都急哭了。”
“机会?”我反问,“谁给我机会了?谁给那辆车机会了?”
“我知道我说这些很过分。但是,大家毕竟同学一场,你把他们送进去,他们这辈子就毁了。他们的家庭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王静,”我打断她,“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当时,你但凡站出来喊一嗓子,或者给我打个电话,事情都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你没有。你选择了旁观。”
“现在,你又以同学情的名义,来要求我原谅,要求我给他们机会。”
“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
电话那头,只剩下王静压抑的哭声。
我挂了电话,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了。
原来,沉默的旁观,也是一种伤害。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了。
各种同学,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劝我“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们说,张昊他们已经知道错了。
他们说,同学情谊不容易,不要因为这点事就毁了。
他们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我看着这些信息,一条都没有回。
我觉得自己像个孤岛,被整个世界包围,所有人都站在我的对立面,指责我的“不近人情”。
没有人问我,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被砸坏的车旁,是什么心情。
没有人关心,那辆价值不菲的车,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们只关心,他们的“同学”,会不会因为我,而毁了前程。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种孤独,比车被砸了,更让我难受。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是不是我太较真了?
就在我快要动摇的时候,我接到了老板的电话。
“小陈,车的事情,我听说了。”老板的声音很平静。
“老板,对不起,我……”
“你不用道歉。”老板打断我,“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人没事就好。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会让法务部去处理。”
“法务部?”我心里一惊。
“对。”老板的语气不容置疑,“公司的财产受到侵害,自然要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这是公司的事。”
“可是……”
“没有可是。”老板说,“小陈,我把车给你用,是信任你。现在出了事,如果公司不出面,以后谁还敢开公司的车出去?这件事,必须公事公办,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我明白,这件事,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规矩的问题。”
“你好好处理你自己的情绪,工作上的事,先放一放。什么时候调整好了,再回来上班。”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动。
老板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啊,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规矩的问题。
我一直纠结于同学情,纠结于人情世故。
但我忘了,成年人的世界,最基本的东西,是规则和底线。
破坏了规则,就要受到惩罚。
越过了底线,就要付出代价。
这和我们是不是同学,没有任何关系。
我终于想明白了。
我不再犹豫,也不再彷徨。
我给李伟回了一个电话。
“李伟,你通知张昊、刘斌、赵磊,还有那天晚上在场的所有同学。明天上午十点,在警察局门口的咖啡馆,我们见一面。把事情,做个了结。”
第二天上午,我提前到了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杯咖啡。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的。
十点差十分,他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李伟,王静,还有其他几个那天在场的同学。
最后进来的,是张昊、刘斌和赵磊。
他们三个人,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满脸胡茬。张昊的妻子也来了,一个看起来很朴实的女人,眼睛红肿,紧紧地抓着张昊的胳膊。
他们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谁也不敢先开口。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流淌。
我喝了一口咖啡,打破了沉默。
“都来了。”我说。
我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的眼神,有的躲闪,有的愧疚,有的,还带着一丝不忿。
“今天叫大家来,是想把事情说清楚。”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沓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4S店的定损单,维修项目和费用,上面写得很清楚。总共,二十一万三千六百。”
我把单子推到他们面前。
张昊他们看了一眼那个数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第二,这是车主,也就是我老板,委托公司法务部出具的律师函。如果这件事不能私下妥善解决,他们会立刻提起诉讼。到时候,就不是赔钱这么简单了。”
“第三,”我顿了顿,看着他们,“这是我个人,写的一份谅解备忘录。但是,它是有条件的。”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我。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说,“第一,维修费,二十一万三千六百,一分不能少。由张昊、刘斌、赵磊三人共同承担。我知道你们一次性拿不出来,可以分期。我会让公司的法务,帮我们拟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还款协议。”
“第二,你们三个人,需要手写一份道歉信。不仅要向我道歉,更要向车主,我的老板道歉。并且,要在我们的同学群里,公开宣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从今天起,我们的同学关系,到此为止。以后,山高水长,不必再见。”
我说完,整个咖啡馆里,鸦雀无声。
张昊的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站起来,想给我跪下。
“陈总,陈阳,求求你,放过我们家老张吧!我们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啊!他要是坐了牢,我们这个家就毁了!”
我没有动,也没有扶她。
我只是看着张昊,“这是你的妻子,让她跪下求我,这就是你一个男人的担当吗?”
张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猛地站起来,把他妻子拉回座位上。
然后,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阳,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这件事,是我混蛋,是我做错了。我认。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
刘斌和赵磊也站了起来,跟着鞠躬道歉。
“对不起。”
我看着他们,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我点了点头,“好。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这么定了。下午,我会让律师联系你们,签协议。”
说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陈阳!”王静忽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我们……真的,连同学都做不成了吗?”她的眼里,含着泪水。
我看着她,也看着在座的其他人。
他们脸上,都带着复杂的表情。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说道:
“我曾经以为,同学,是毕业证上的一张合影,是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是记忆里一段不会褪色的青春。”
“我以为,无论我们走了多远,变成了什么样,只要坐在一起,就能找回当初的感觉。”
“但那天晚上,我明白了。我们都变了。”
“时间、社会、生活,把我们变成了不同的人。我们有了不同的圈子,不同的烦恼,不同的价值观。”
“我们回不去了。”
“强行把大家捆绑在一起,用‘同学情’这三个字,来道德绑架,来掩盖我们之间的差异和矛盾,结果,只会像那辆车一样,面目全非。”
“所以,就这样吧。”
“忘了我们是同学。记住我们是,需要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
“这,可能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我没有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睁不开。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好几天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一段被我美化了的记忆,和一些我以为很重要的关系。
但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对人性的更深刻的理解,和对自己内心的更清晰的认知。
从那以后,我退出了那个同学群。
张昊他们,按照协议,开始分期还款。每个月,我的银行卡都会收到一笔准时的转账。
我没有再见过他们。
生活,还在继续。
我和林悦,换了一辆普通的家用车。
周末,我们会开着车,带着孩子去郊外。
车里,没有真皮座椅,没有高级音响。
但有我们的笑声,和窗外明媚的阳光。
我偶尔会想起那辆帕拉梅拉,想起那场同学聚会。
它像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路标,提醒着我,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也提醒着我,真正的财富,不是你开什么车,住什么房。
而是,在你经历风雨后,依然能守住内心的平静和原则。
并且,身边有一个,能和你一起,看云卷云舒的人。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