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爷就住在旁边一间窄小的平房里,终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有些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用刀细细地刻过。他话极少,见人顶多是点一下头,浑浊似的眼睛里,看不出是悲是喜。
这年头,听听、想想都觉得此事有些荒唐,又有些莫名的温暖。
它像一枚投入心头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那涟漪里,便渐渐浮起一位大爷的影子来。
大爷是我旧居胡同口看公厕的。
说是“看”,其实也就是打扫卫生的老人。那地方,总是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消毒水也压不住的、人间最真实的味儿。
大爷就住在旁边一间窄小的平房里,终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有些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用刀细细地刻过。他话极少,见人顶多是点一下头,浑浊似的眼睛里,看不出是悲是喜。
我们这些胡同里的孩子,从小被他看着长大,却也从未与他有过深的交集,只觉得他是那角落里一个固定的、沉默的布景。
一个深秋的黄昏。北方的风已经很有劲道了,卷着枯叶,打着旋儿,直往人脖领里钻。我放学回家,远远便瞧见大爷蹲在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身子缩成一团,不住地咳嗽,那咳嗽声空洞而剧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似的。他面前的地上,吐了一小滩浑浊的痰涎。
此时的我本已走过去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下来,终于停住。回头看他,在苍茫的暮色里,他那蜷缩的身影显得那么小,那么孤零零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我心里蓦地一酸。我想起家里炉子上,正咕嘟咕嘟炖着一锅萝卜排骨汤,母亲说,秋日干燥,这汤最是润肺。
我几乎是跑回家的,也顾不得母亲惊诧的目光,盛了满满一大海碗汤,汤里捞了好几块炖得烂熟的排骨和透亮的萝卜,又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步一步走回胡同口。
“大爷,”我走到他跟前,声音有些怯生生的,“天冷,您喝碗热汤吧。”
他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毫无光彩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似乎有灯火闪了一下。他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那碗冒着袅袅白气的汤,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巍巍地接过去。碗很烫,他两只手捧着,像捧着一件极珍贵又极脆弱的东西。他把碗凑到嘴边,并不急着喝,只是让那热气哈着他的脸,半晌,才轻轻地呷了一口。
“暖……暖和。”他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两个字。然后就低下头,一口一口,极慢又极专注地喝起来。那一刻,世界很安静,只有他喝汤的细微声响,和风吹过槐树枝桠的呜咽。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把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都舔了舔,心里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快乐。
那之后,我再见大爷,他看我的眼神便不同了,里面有了温度,有了笑意。有时他会从他那小屋里摸出个苹果,或几块糖,硬塞到我手里。我们还是没什么话,但那碗汤,仿佛在我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声的桥。
再后来,我离家求学,工作,搬进了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关于那条胡同,那位大爷的记忆,也便渐渐淡了。
直到前年,家里忽然接到社区的通知,说那位看厕所的大爷去世了,临终前留下遗嘱,指名道姓要将那间他住了大半辈子的、不足十八平米的平房,留给我。
我愣住了,久久回不过神。那间房,阴暗,潮湿,紧挨着公厕,在房产市场上几乎一文不值。可当我拿着那份沉甸甸的遗嘱,站在那扇熟悉的、斑驳的木门前时,我感到的不是物质的获得,而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情感冲击。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门,屋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一张板床,一个旧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碗,那正是我当年盛汤的那只大海碗!
我走过去,捧起那只碗,碗沿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的温度。我忽然明白了,大爷送给我的,哪里是一套房?他送给我的,是他全部的、沉默的世界。
他一无所有,唯有这间能为他遮风挡雨的陋室,这便是他所能给出的最贵重的东西了。他用这种方式,回报了一碗汤的暖意,也将他那份孤寂的、却无比厚重的善意,永远地赠与了我。
这世间情感的账,原来是这般算的。我给大爷的,是片刻的温暖;大爷送我的,却是一整个安身立命的寓言。那碗汤,早已凉透;那套房,也终将老去。但那份于陌路人间无声传递的、金子般的善意,却在我心里,筑成了一座永不倾颓的华厦。我守着它,便是守住了人间最富有的一片江山。
来源:知者不博1101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