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也是,我们结婚十五年,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工作室里那块沉默的木头,打磨、上漆、雕琢,怎么摆弄都行,从不会喊疼,更不会反抗。
离婚协议书,我签好了字,推到陈阳面前。
他愣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也是,我们结婚十五年,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工作室里那块沉默的木头,打磨、上漆、雕琢,怎么摆弄都行,从不会喊疼,更不会反抗。
可木头也有木头的纹理和脾气。被斧子劈得深了,也是会裂的。
我的心,就在他那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彻底裂了。
第一章 那一记耳光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工作室老旧的木格窗,洒在刚上完第一道底漆的木胎上,晕出一圈温柔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生漆和木屑混合的、略带辛辣的香气,这是我闻了二十多年的味道,比任何香水都让我安心。
我正用一把小小的贝刀,小心翼翼地将一片薄如蝉翼的螺钿嵌入漆面。这是个精细活,手不能抖,心更不能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满室的静谧。
是陈阳,还有他身后的白月。
白月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连衣裙,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她一进来,这间只属于木头和漆器的老旧工作室,仿佛瞬间被一种不协调的香水味侵占了。
她像是来视察的女主人,目光在那些陈列的漆器上扫了一圈,嘴角挂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意。
“岚姐,还在忙呢?真是辛苦。”她开口,声音又软又甜。
我没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里的活计没停。
陈阳走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热络:“小岚,白月那边有个大项目,想跟你谈谈。”
我这才放下贝刀,抬眼看他。
陈阳今天穿了件新衬衫,头发也像是精心打理过,不像平时回家那副疲惫的样子。
“什么项目?”我问,目光平静地掠过白月。
白月立刻接了过去,从她那个名牌包里拿出一沓设计图,铺在我面前那张沾满漆点的旧木桌上。
“岚姐,你看,”她指着图纸,上面是些造型浮夸、色彩艳丽的首饰盒和茶具,“现在市场喜欢这种国潮风,咱们把你的手艺和现代设计结合起来,用机器开模,批量生产,保证能火!”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拿起一张图纸,那上面画着一个镶满“水钻”、印着卡通图案的漆盒。
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不叫大漆工艺。”我把图纸放回去,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这叫糟蹋东西。”
我的手艺,是跟着师父一刀一刀刻出来,一层一层漆上去的。一件成品,从选木、制胎、上灰,到髹漆、打磨、推光,少则数月,多则经年。每一件器物,都有它的呼吸和灵魂。
而她说的,是流水线上的商品。
白月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带着点委屈看向陈阳:“阳哥,你看,我就说岚姐可能不太理解……”
陈阳的脸色沉了下来。
“林岚,你怎么说话呢?白月也是好心!我的公司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资金周转不开,等着钱救命呢!这是个多好的机会!”
他的声音有些大,震得窗棂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的公司,是从我这家小工作室起家的。当年他跑业务,我熬夜赶工,我们一起吃过三个月泡面,才拿下第一笔订单。
现在,他要我把安身立命的根本,变成他救急的工具。
“你的公司缺钱,就该去想办法拉投资、跑业务,而不是来打我这点手艺的主意。”我站起身,把那沓图纸拢起来,递还给白月,“白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儿是手工作坊,做不来你图上的东西。慢走,不送。”
我的态度很坚决,没有留一丝余地。
白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泫然欲泣地看着陈阳:“阳哥,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多事的……”
她这副模样,最是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果然,陈阳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怒视着我。
“林岚!你非要这么不识好歹吗?白月为了帮我们,跑了多少关系,磨了多少嘴皮子!你倒好,一句话就把人打发了!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还有没有这个家?”
他的质问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陈阳,你问我心里有没有这个家?”我指了指满屋子的漆器,“这些,哪一件不是我熬着夜赶出来的?你身上穿的,家里吃的,儿子上学的钱,哪一样不是从这里来的?你现在为了她,来质问我?”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陈阳被我堵得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白月在他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阳哥,算了,我们走吧,别为我伤了你们夫妻和气……”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陈阳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了上来。
他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向前一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林岚,你别给脸不要脸!白月是外人吗?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她会害我吗?倒是你,守着你那点破手艺当个宝,眼界就针尖那么大!死脑筋!”
“破手艺?”
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口一阵阵地抽痛。
这三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我只当是耳旁风。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对!就是破手艺!”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声音更大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谁还跟你一样花一年半载去做个破盒子?能当饭吃吗?能换钱吗?”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个男人,曾在我第一次拿到工匠奖时,把我举起来转了好几圈,他说,我的手是世界上最宝贵的手。
这个男人,曾在我熬夜打磨漆器到凌晨时,默默给我披上外衣,他说,这门手艺,是咱们家的根。
根?
现在,他要亲手刨了这根。
“陈阳,”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忘了,当初是谁说的,手艺人的根,就是良心。没了良心,做什么都长久不了。”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吗?”他一把挥开我的手,情绪彻底失控,“我跟你说不通!今天这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不同意。”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固执,彻底激怒了他。
或许是白月在旁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刺激了他,或许是我平静的眼神刺痛了他。
他扬起了手。
风声,在耳边响起。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工作室里回荡。
我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疼。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
嘴里,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
我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陈阳。
他举着手,愣在原地,眼神里有震惊,有慌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白月也惊呆了,她捂着嘴,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得逞的光。
我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擦过嘴角。
一抹鲜红的血迹,印在指腹上。
疼,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十五年的夫妻情分,十五年的相濡以沫,就在这一巴掌里,被扇得灰飞烟灭。
我看着他们,一个是我同床共枕的丈夫,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的“好妹妹”。
他们站在一起,男的维护,女的柔弱,像一出感人至深的话剧。
而我,是那个不识好歹、阻碍他们真情流露的恶人。
我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看着他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他们耳朵里。
“真是给你俩脸了。”
第二章 旧梦与裂痕
我和陈阳,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那会儿我刚出师,在城南租了个小门脸,算是自己的工作室。他呢,在一家小工厂跑销售,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
第一次见面,他就迟到了半个小时。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隔着老远就喊:“林师傅!林师傅!对不住,对不住!车链子掉了,耽误了!”
他跑到我面前,满头大汗,白衬衫的后背湿了一大片,手里还拎着一袋子刚出锅的糖炒栗子,热气腾腾的。
“赔罪的,您尝尝。”他嘿嘿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阳光下,那笑容晃得人眼晕。
我当时就觉得,这人挺实诚。
他对我那门手艺,是打心眼里的好奇和尊重。
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我旁边,一看就是一下午。看我怎么调漆,怎么打磨,怎么把一片片碎小的蛋壳、螺钿,变成漆器上璀璨的星河。
他总说:“小岚,你这手可真巧。这哪是做东西,这简直是变戏法。”
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淬了火的星星。
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房没车,就挤在工作室后面隔出来的小房间里。婚床,是他自己找木头打的,我亲手给上了几十道大漆,漆面光亮得能照出人影。
他说:“等以后咱们有钱了,我给你买个大房子,专门给你弄一间朝南的大工作室,让你安安心心做你的东西。”
我相信他。
后来,他辞职单干,开了个小小的贸易公司。启动资金,是我把师父留给我的一件元代剔红漆盘给卖了。
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师父说,这是咱们这行的根。
卖掉那天,我哭了一晚上。
陈阳抱着我,一遍遍地说:“小岚,你放心,等我挣了钱,一定给你把它赎回来。我发誓。”
他的公司,磕磕绊绊地开起来了。
我白天在工作室赶活,晚上帮他对账、整理资料。那几年,我们几乎没在凌晨两点前睡过觉。
日子虽然苦,但心里是甜的。因为我们朝着一个方向使劲。
公司的第一笔大单,是我做的二十套文房四宝漆器,一个海外的客户看上了,给了个不错的价钱。
拿到钱那天,陈阳抱着我,在那个狭小的小房间里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他说:“小岚,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是我的福星。”
从那以后,日子渐渐好起来了。
我们换了大房子,他给我留了最大、最向阳的一间做工作室。
他买了车,出入都有了老板的派头。
我们的儿子,陈念,也出生了。
一切都像我们当初梦想的那样,甚至更好。
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味。
或许是他生意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或许是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眼界越来越宽,开始觉得我守着这门老手艺,有点“跟不上时代”。
他开始劝我:“小岚,你别那么辛苦了,请两个工人帮你做嘛,你把把关就行。”
我摇头:“手艺活,是手跟心的交流,别人替不了。”
他又说:“那你把价格定高一点啊,你这东西,卖得太便宜了。”
我还是摇头:“我的东西,是卖给懂它的人,不是用来炒作的奢侈品。”
他叹着气,不再跟我争,但眼神里的不理解,却越来越浓。
他开始跟我聊股票、聊金融、聊互联网思维,我听不懂,也插不上话。
而我跟他聊木胎的干湿度、生漆的配比、打磨的火候,他也只是敷衍地“嗯”两声。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白月的出现,像一把锤子,把这堵墙敲出了一道裂缝。
她是陈阳的发小,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后来嫁去了外地,听说过得并不好,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
陈阳对她,有一种天然的责任感和同情心。
他帮她找工作,帮她给孩子转学,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
他说:“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我能帮就帮一把。”
我理解,也支持。谁都有落难的时候。
我甚至还把儿子穿小的衣服整理出来,让她拿去给她的孩子。
可渐渐地,我发现不对劲了。
陈阳的手机,开始设置密码。
他接电话,会有意无意地避开我。
他的衣服上,开始出现不属于我的香水味。
我们家的餐桌上,开始频繁出现白月做的菜。陈阳会一边吃,一边夸:“白月这手艺真不错,小岚,你有空可以跟她学学。”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是个做手艺的人,对细节格外敏感。
我发现,陈阳看白月的眼神,和我当年在他眼中看到的光,一模一样。
那种光,叫作“欣赏”和“懂得”。
白月懂他的生意经,能陪他聊到深夜。
白月懂他的压力和野心,能给他出谋划策。
在白月面前,他不再是那个回家后只会抱怨市场不景气的丈夫,而是一个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企业家。
他找到了久违的崇拜感。
而我,在他眼里,大概已经成了一个只懂瓶瓶罐罐、不闻窗外事的“老古董”。
那道裂缝,越来越大。
我们开始争吵。
为他越来越晚的回家,为他手机里暧昧的短信,为他花在白月身上的时间和金钱。
每一次争吵,他都说我想多了,说我无理取闹。
“林岚,你能不能成熟一点?我和白月清清白白的,就是朋友,是兄妹!你非要把事情想得那么龌龊吗?”
“你一天到晚待在你的工作室里,都快跟社会脱节了!思想怎么这么狭隘?”
他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割得我体无完肤。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我错了?是不是我太敏感,太不通情达理?
我试着去改变。
我学着去看财经新闻,学着去了解他口中的那些商业模式。
我甚至笨拙地学着化妆,买了新衣服,想让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我。
可没用。
他只会说:“你瞎折腾什么?都多大年纪了。”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
不是我做得不够好,而是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不在我身上了。
他怀念的,是那个和他一起在泥地里打滚、扎着羊角辫的白月。
他欣赏的,是那个能在他事业上指点江山、让他重拾自信的白月。
而我,林岚,不过是他成功路上的一块垫脚石,是他疲惫时一个可以歇脚的港湾。
现在,他找到了新的、更豪华的港湾,我这个旧码头,自然就碍眼了。
那一巴掌,不过是把这层窗户纸,彻底捅破了而已。
也好。
痛,总比一直麻木着强。
第三章 无声的战场
那一巴掌之后,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我和陈阳,开始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睡客房,我睡主卧。
吃饭的时候,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他几次三番想跟我搭话,都被我用沉默挡了回去。
“小岚,你脸上的伤……还疼吗?”他站在工作室门口,不敢进来。
我头也不抬,继续手里的活。
“小岚,那天……是我冲动了,你别往心里去。”他把一杯热牛奶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牛奶,很快就凉了,我一口没碰。
他的道歉,轻飘飘的,像羽毛,拂过我的伤口,带不起一丝波澜。
他不懂,我疼的不是脸,是心。
他也不懂,他那一巴掌,打掉的不仅仅是我的情分,还有我对他最后的一丝指望。
他以为,像以前无数次争吵一样,只要他低个头,说句软话,我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把这件事翻篇。
他错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白月倒是消停了几天,没再出现。
但她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陈阳的手机,时不时会响起特别设置的提示音。他会立刻拿起手机,走到阳台上去回信息,脸上是我许久未见的、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那是白月。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客房的灯还亮着。
门没关严,我看到陈阳坐在床上,正对着手机,用极低的声音说着话。
“……你别担心,我能处理好。”
“……她就是那个臭脾气,犟得像头牛,过两天就好了。”
“……公司的事要紧,你先按计划进行,我这边……我会再跟她谈的。”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他的“道歉”,他的“示好”,都只是为了让我松口,为了给白月的那个“大项目”铺路。
在他心里,他的公司,他的前途,他“红颜知己”的计划,远比我的尊严和感受重要得多。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房间,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家,已经不再是家,而是战场。
一个无声的战场。
陈阳在用他的方式逼我就范,而我,在用我的沉默,守卫我最后的底线。
儿子陈念从寄宿学校回来那天,是周五。
他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家里的不对劲。
“爸,妈,你们怎么了?吵架了?”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大人的敏感。
陈阳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没有没有,最近赶工,太累了。”
我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儿子的头,把他拉到饭桌前:“念念,饿了吧?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饭桌上,陈阳拼命地想活跃气氛,给儿子夹菜,讲学校里的趣事。
陈念却不怎么接话,只是埋头吃饭,时不时地,会抬起眼,看看我,又看看他爸。
吃完饭,陈念跟着我进了工作室。
“妈。”他关上门,走到我身边,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
那上面的红肿虽然消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一点淤青。
“他打你了?”陈念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摇摇头,想说没事。
可看着儿子那双清澈又带着怒火的眼睛,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陈念什么都明白了。
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我一把拉住他:“念念,别去!这是大人的事。”
“他凭什么打你!”少年人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就因为那个白阿姨?”
我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陈念的眼神,比我想象的要成熟得多,“学校里,我都听同学说了。说我爸跟一个姓白的女人走得很近,还说……还说他们才像一家人。”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原来,连孩子都知道了。
我这个做妻子、做母亲的,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傻子。
“妈,我们走吧。”陈念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离开这个家,我跟你一起过。我不要他了。”
我抱着儿子,眼泪终于决堤。
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可以独自面对这一切。
可当儿子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
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我,还有人心疼我。
这就够了。
那个周末,陈阳和白月,又一次刷新了我的底线。
周六下午,陈阳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他说:“公司有点急事。”
我没问,也不想问。
晚上,陈念的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学校组织了一场家长职业分享会,希望家长能去给孩子们讲讲自己的工作,开拓一下视野。
陈念第一个报了我。
他说:“我想让我的同学都知道,我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匠人。”
我心里又暖又涩。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穿上我最喜欢的一件靛蓝色棉麻长裙,还带上了我最得意的几件作品。
分享会很成功。
当孩子们看到那些精美绝伦的漆器,听到我讲述一件器物从一块普通的木头,经历上百道工序,最终脱胎换骨的故事时,都发出了阵阵惊叹。
陈念坐在下面,挺着胸膛,脸上满是骄傲。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值了。
分享会结束,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却在校门口,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陈阳的车,停在不远处。
他正和白月站在一起,白月的儿子也在旁边。
三个人,有说有笑,陈阳还亲昵地摸了摸那个男孩的头。
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幅全家福。
刺眼,又讽刺。
原来,他所谓的“公司急事”,就是陪着白月母子,来参加这场本该由我出席的家长会。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陈念也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
陈阳也发现了我。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他快步向我走来,白月也跟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小岚,你……你怎么也来了?”陈阳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是这样,白月她临时有事,拜托我来帮她儿子开一下家长会……”
“阳哥,都怪我,”白月立刻接过话头,眼圈又红了,“我不该麻烦你的,让岚姐误会了……”
他们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累,很没意思。
我甚至连跟他们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拉着陈念,绕过他们,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妈!”陈念却挣脱了我的手,他转过身,对着陈阳,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陈阳!你配当我爸吗!”
喊完,少年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两个面色尴尬的成年人。
我知道,这个家,是真的,回不去了。
第四章 师父的尺子
从学校回来后,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整整两天。
我没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由黑暗将我包裹。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麻线,理不出头绪。
十五年的婚姻,一个看似美满的家,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我的错吗?
是我太固执,太不肯变通,跟不上陈阳的脚步了吗?
如果我当初答应了他的提议,把工作室商业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争吵和那一巴掌?
如果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他和白月的“兄妹情”,是不是这个家就还能维持表面的完整?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第三天早上,我推开门,看到陈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满脸憔悴,脚边扔了一地的烟头。
他看到我,立刻站起来,声音沙哑:“小岚,我们谈谈。”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念念不肯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小岚,你帮我劝劝他。”
我喝了口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燥火。
“劝他什么?”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劝他接受一个为了别的女人打自己母亲的父亲?还是劝他接受一个被同学指指点点,说他爸在外面有另一个家的事实?”
我的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陈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后退了一步,靠在沙发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不是那样的……小岚,我和白月真的没什么……”他还在辩解,只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辩解毫无说服力。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陈阳,”我说,“我们都别再自欺欺人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
我换了身衣服,拿上车钥匙,准备出门。
“你去哪?”他追上来问。
“去一个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
不知不觉,车子就开到了城郊,那条熟悉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我师父的老宅。
师父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宅子一直空着,我每个月都会过来打扫一次。
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还是枝繁叶茂。
屋子里,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工作台上,还摆着师父用过的那些工具,每一件都磨得油光发亮,带着岁月的温度。
我走到那张熟悉的木桌前,坐下来,仿佛师父还在对面,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我做活。
师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教我的东西,却比任何话语都深刻。
他常说:“咱们做手艺的,手上活是面子,心里那把尺子,才是里子。”
“这把尺子,量的不是长短,是规矩,是本分,是良心。”
“东西做得好不好,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人做得正不正,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
我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把乌木戒尺。
那是师父的尺子。
我学艺的时候,只要稍有懈怠,或者起了投机取巧的心思,师父的尺子就会毫不留情地打在我手心上。
很疼,但能让人瞬间清醒。
师父说:“手疼了,才知道错。心正了,手才能稳。”
我拿起那把戒尺,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我想起白月拿来的那些设计图,想起陈阳说的“破手艺”,想起他挥过来的那一巴掌。
我的心,乱了。
我的尺子,也歪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坚守了二十多年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像陈阳说的那样,一文不值,迂腐可笑。
在这个人人追求“短平快”的时代,我的“慢工出细活”,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合时宜?
我在老宅里待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我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给师父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香烟袅袅,我仿佛又看到了师父那双严厉又慈祥的眼睛。
他在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丫头,你的尺子,还正不正?
我走出老宅,锁上门。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陈念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妈。”儿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念念,你在哪?”
“……在同学家。”
“晚上回家吃饭吧。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可乐鸡翅。”我的声音很温柔。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好。”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巨大的石头,好像被挪开了一点。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有些东西,不能妥协。
有些底线,不能退让。
婚姻没了,可以离。家散了,可以重建。
但心里的那把尺子要是断了,人,就立不住了。
我不能为了一个已经不爱我的男人,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把我师父传给我的、我自己坚守了半辈子的东西,给扔了。
那不是林岚。
回到家,陈阳还在。
他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小岚,你回来了。念念他……”
“他晚上回来吃饭。”我打断他,径直走进厨房。
那一晚,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陈阳和陈念爱吃的。
陈念回来了,但没跟陈阳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
饭桌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อก。
陈阳几次想开口,都被陈念冷冷的眼神给顶了回去。
吃完饭,我把陈念叫到我房间,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妈,我支持你。”他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笑了,摸了摸他的头。
我的儿子,长大了。
第二天,我约了陈阳,在客厅里,进行了一场最后的谈话。
我把我拟好的离婚协议,放在了他面前。
第五章 最后的晚餐
那顿饭,我后来常常想起,觉得它像一个仪式。
一场告别我们一家三口,告别那段十五年婚姻的、最后的晚餐。
陈阳看到我拿出离婚协议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他大概以为,我出去冷静了一天,又主动让儿子回家吃饭,是已经想通了,准备妥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不是想通了,而是想开了。
“林岚,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那几张纸,声音都在发抖。
“意思很明白。”我平静地看着他,“陈阳,我们离婚吧。”
“离婚?”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因为我打了你一巴掌?我给你道歉了!我说了那天是我冲动了!你至于吗?十五年的夫妻,你就要因为这点事离婚?”
他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
在他看来,夫妻之间,吵吵闹闹,动动手,都是寻常事。
他不懂,那一巴掌,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正让我心死的,是这根稻草下面,日积月累的失望和冷漠。
“不止是因为那一巴掌。”我说,“陈阳,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心里没我,也没这个家,我们又何必再捆绑在一起,互相折磨呢?”
“我心里没你?我心里没这个家?”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林岚,你讲点良心!我天天在外面拼死拼活,是为了谁?我不就是想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吗?我怎么就心里没这个家了?”
“过好日子?”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你所谓的好日子,就是拿我的心血去填你公司的窟窿?就是为了别的女人,来指责我、甚至动手打我?如果这就是你给的好日子,那我宁可不要。”
我的话,像一把尖刀,戳破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白月……白月她只是我的妹妹!我们是清白的!”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是吗?”我拿起手机,点开一个视频,放在他面前。
视频,是陈念的同学在家长会那天拍的。
画面里,陈阳、白月和她的儿子,三个人站在校门口,笑得灿烂。陈阳自然地伸手,擦掉了白月嘴角的一点奶油。
动作亲密,眼神温柔。
那根本不是什么“兄妹”之间该有的举动。
陈阳看着视频,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他才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小岚,我……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公司……公司真的出问题了。一个大客户的货款收不回来,资金链断了,银行那边又要抽贷……我快撑不下去了。”
他终于说了实话。
“白月她……她认识一个投资人,能帮我拉到一笔救命的钱。但条件是,我们公司必须转型,做他们看好的国潮项目。所以……所以我才……”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原来如此。
一切,都还是为了钱,为了他的生意。
他对我的道歉,他对我的忍让,甚至他对我的那一巴掌,归根结底,都是被逼到了绝路上的狗急跳墙。
可笑的是,我曾经还奢望过,他的内心深处,对我,对这个家,还存有一丝情分。
是我太天真了。
“所以,你就联合她,一起来逼我?”我问。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答应了,我的工作室,我的手艺,会变成什么样?”
“我想过……”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想着,等公司缓过来了,我再给你投钱,让你重新把工作室开起来,做你想做的东西……”
“陈阳。”我打断他,“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不是钱的事。”
我指着我的心口。
“这是根。是我的根。你为了你的公司,要刨我的根。你懂吗?”
他看着我,眼神茫然。
他不懂。
他永远也不会懂。
一个人的世界里只剩下金钱和利益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坚守和信仰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夫妻,也是一样。
“协议你看一下吧。”我把笔递给他,“房子和存款,都归你和念念。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工作室。”
那间工作室,是我亲手布置的,里面有我所有的心血,有我师父留下的念想。
那是我唯一的,也是我最想要的。
陈阳看着协议,手抖得厉害。
“你……你真的要这么绝情?”
“绝情的不是我。”我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
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陈阳,签字吧。我们好聚好散,别闹到最后,连一点体面都不剩。”
我的语气,平静,但坚决。
他知道,这次,我是认真的。
他拿起笔,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开了。
陈念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离婚协议,然后走到我身边,站定。
他没有看陈阳,只是对我说:“妈,我跟你走。”
少年的声音,清脆,响亮,掷地有声。
这是压垮陈阳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着我们母子俩,站在他的对立面,眼神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了。
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
他失去了整个家。
“好……好……”他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拿起笔,在协议的末尾,颤抖着,签下了他的名字。
陈阳。
那两个字,他签了无数遍,这一次,却写得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就像我们这段,早已面目全非的婚姻。
第六章 尘埃落定
办手续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们俩并排坐在民政局的等候区,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谁也没说话。
从前,我最怕这种沉默,总觉得尴尬。
现在,却觉得是一种解脱。
不用再费尽心思去找话题,不用再猜测对方在想什么,不用再伪装恩爱。
真好。
工作人员叫到我们的号,我们走进去,递上材料。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得有些不真实。
当那个红色的本本,换成绿色的本本,递到我手上时,我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十五年,就这么结束了。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一阵冷风吹来,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小岚。”陈阳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守着我的工作室,好好做东西。”我说。
“钱……够用吗?不够的话,我……”
“够了。”我打断他,“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念念那边……你多费心了。”
“他是我儿子,不用你操心。”我的语气,依旧疏离。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你……保重。”
“你也是。”
说完,我抬脚就走,没有再回头。
我怕一回头,看到他落寞的眼神,我那颗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又会软下去。
我不能软。
我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
我搬出了那个住了十年的家,回到了工作室。
工作室后面那个小房间,还保持着我们刚结婚时的样子。那张我亲手上了漆的婚床,依旧光亮如新。
我把它拆了,劈成柴火。
看着那些曾经承载了我们无数梦想和温存的木头,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空了。
空了,也好。
空了,才能装新的东西进来。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接了一个修复古漆器的活儿,是市里博物馆的。
那是一件战国时期的耳杯,出土时已经残破不堪,漆皮脱落严重。
修复工作,繁琐而枯燥。
我要用最细的针,一点点地把翘起的漆皮重新粘合。
我要用显微镜,去分析古代漆的成分,调配出最接近的颜色。
我要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上漆,打磨,推光。
这个过程,像是跟古人的一场对话。
我能感受到,千年前的那个工匠,在制作这件器物时,是何等的虔诚和专注。
他的心,是静的。
我的心,也渐渐地,静了下来。
外界的纷纷扰扰,似乎都与我无关了。
陈阳和白月怎么样了,我不想知道,也不关心。
陈念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给我带些好吃的,陪我说说话。
他从不提陈阳,我知道,他是怕我伤心。
这孩子,比我想象的,要懂事得多。
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拿给我一个平板电脑。
“妈,你看。”
屏幕上,是一个短视频账号,名字叫“林岚的漆器世界”。
里面发的,都是我在工作室里工作的视频。
有我修复耳杯的,有我制作新作品的。
视频拍得很用心,构图、光线、配乐,都恰到好处。
“这是你做的?”我惊讶地问。
陈念得意地点点头:“怎么样?我厉害吧!妈,你的手艺这么好,不能就这么埋没了。我要让更多的人,看到中国传统工艺的美。”
我看着视频下面,那些不断滚动的评论和点赞,眼眶有些湿润。
“谢谢你,念念。”
“妈,你跟我客气什么。”
修复工作,持续了三个月。
当那只耳杯,在我手中重新焕发出温润的光泽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博物馆的馆长,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专家,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林老师,谢谢你!你不仅是修复了一件文物,你是让一段历史,活了过来!”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化作了巨大的满足和喜悦。
我忽然明白了师父说的话。
手艺人的根,是良心。
当我用心去对待我的手艺时,它回报给我的,远比金钱要珍贵得多。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的、富足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是陈阳永远也给不了我的。
第七章 各自的路
那件战国耳杯的修复,让我小火了一把。
市里的电视台来采访我,报纸上也刊登了我的事迹。
陈念给我注册的那个短视频账号,粉丝量也一夜之间暴涨。
很多人通过网络,联系到我,想要定制漆器。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利冲昏头脑。
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一件一件地,慢慢做。
手艺活,快不了。
心急,东西就糙了。
我告诉那些客户,想要我的东西,可以,但必须等。
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
没想到,他们都愿意等。
他们说:“林老师,我们等的,就是您这份匠心。”
我的工作室,渐渐地,成了这个城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地标。
很多人慕名而来,不为买东西,就为了看看传统的大漆工艺,跟我聊聊天。
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忙碌。
忙到,我几乎快忘了陈阳这个人。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从一个老邻居口中。
那天,我在菜市场买菜,碰到了以前住一个单元的王阿姨。
王阿姨拉着我的手,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小岚啊,你跟陈阳离了,真是离对了。”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都不知道,他现在有多惨。”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怎么了?”
“他那个公司,破产了!”王阿姨说得绘声绘色,“听说啊,就是被那个姓白的女人给坑了!那个女人,给他拉来的什么投资,根本就是个骗局!钱一到手,人就跑了!陈阳现在是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房子车子都卖了,还不够还债的呢!”
我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结果,我不是没有预料到。
白月那种急功近利的人,和陈阳那种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商人,凑在一起,不出事才怪。
只是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哎,你说这叫什么事啊。”王阿姨还在感叹,“放着你这么好的老婆不要,非要去信外面的野女人。现在好了吧?活该!”
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付了钱,拎着菜,转身离开。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没有幸灾乐祸的快感,也没有旧情复燃的同情。
只是觉得,有些唏嘘。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要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怎么就把自己的人生,走成了一条死胡同呢?
回到工作室,我把菜放下,坐在窗前,发了很久的呆。
手机响了,是陈念打来的。
“妈,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嗯。”
“……他来找我了。”陈念说,“他想让我跟你说说,看能不能……复婚。”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怎么说的?”
“我把他骂回去了。”陈念的语气,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决绝,“我跟他说,当初是他自己不要这个家的。现在落魄了,又想回来?没门!”
我沉默了。
“妈,你不会……心软了吧?”陈念有些不放心地问。
我叹了口气。
“念念,妈不是心软。妈只是觉得,他毕竟是你爸爸。”
“他不是!”陈念激动地反驳,“从他打你的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爸了!”
我知道,孩子心里有怨。
这道坎,没那么容易过去。
“念念,听妈说。”我的声音很柔和,“我们不提复婚的事。但是,如果他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们能帮的,还是帮一把。不是为了他,是为了让你自己,心里能过得去。妈不希望你因为恨,变成一个冷漠的人。”
电话那头,陈念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了,妈。”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
秋天,要来了。
人生,就像这四季更迭。
有春的生发,夏的繁盛,自然也有秋的萧索,和冬的寂寥。
陈阳走到了他的冬天。
而我,好像才刚刚迎来我的春天。
我们俩的路,从离婚那一刻起,就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再无交集的可能。
第八章 木头会说话
我最终还是见了陈阳。
不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而是在我举办第一次个人作品展的时候。
展览不大,就在我的工作室里。
展出的,是我这半年来做的十几件新作品。
没有请媒体,也没有搞什么盛大的开幕式。
只是给一些老客户和朋友发了请柬。
陈念是我的总策划兼首席摄影师,忙前忙后,比我还上心。
开展那天,工作室里挤满了人。
大家围着那些漆器,啧啧称赞。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人欣赏、被人肯定,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门口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陈阳。
他瘦了,也憔悴了,头发白了不少,背也有些佝偻了。
完全没有了当初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不敢进来。
很多人都认识他,看到他,都露出了鄙夷和不屑的神情。
陈念也看到了他,脸色一沉,就要上前去赶人。
我拉住了儿子。
“让他进来吧。”我说。
陈念不解地看着我。
我对他摇了摇头。
我走到门口,对陈阳说:“来了?就进来看看吧。”
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跟一个普通朋友打招呼。
陈阳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跟在我身后,走了进来。
他走得很慢,一件一件地,看得极其认真。
当他走到展厅最中央,看到那件压轴的作品时,他整个人都定住了。
那是一个剔红云龙纹的捧盒。
造型,是我们当年结婚时,他亲手画的图样。
他说,龙凤呈祥,寓意好。
我花了整整半年时间,用了最好的木胎,上了两百多道漆,一刀一刀,把那繁复的云龙纹给雕了出来。
这是我所有作品里,投入心血最多的一件。
也是我告别过去,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
陈阳看着那个捧盒,眼圈,一点点地红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知道,他看懂了。
他终于看懂了,我一直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展览结束,客人都散了。
陈阳还站在那个捧盒前,没有走。
“小岚。”他转过身,看着我,声音嘶哑,“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却也极其真诚。
和以前那些敷衍的道歉,完全不一样。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有些伤害,是永远也无法抹平的。
我只是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我……我以前总觉得,你守着这门手艺,是死脑筋,是跟不上时代。”他苦笑了一下,“现在我才明白,是我错了。我才是那个被时代抛弃的人。”
“我追着钱跑,追着风口跑,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而你,守着这些不会说话的木头,却活得比谁都明白。”
他的话,让我有些感慨。
“木头是不会说话。”我说,“但是,你用心对它,它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是踏实,什么是长久。”
他沉默了。
良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块小小的、雕刻了一半的木牌。
上面,是我名字里的“岚”字。
字迹,稚嫩,却有力。
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偷偷学着我的样子,想刻一个送给我,结果刻到一半,就把手给划了。
我当时还笑话他,笨手笨脚。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留着。
“我把房子卖了,还了债,还剩下一点。”他说,“我用剩下的钱,在城郊租了个小院子,想重新开始,学一门手艺。踏踏实实地,做点东西。”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曾经充满算计和欲望,如今却变得清澈而坦然的眼睛。
我忽然觉得,那个我最初认识的、实诚的陈阳,好像又回来了。
“挺好的。”我说。
“我……我不是想求你原谅,更不是想复婚。”他急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人这一辈子,不能只为了钱活着。”
“还有,也替我跟念念说声对不起。我不是个好父亲。”
说完,他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的工作室。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我的身上。
温暖,而不刺眼。
我拿起那块未完成的木牌,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痕。
我知道,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但,一个新的开始,也正在我们各自的人生里,悄然展开。
我回到工作台前,拿起刻刀。
生活,就像这大漆工艺。
总要经历一遍遍的打磨和阵痛,才能最终呈现出,它最温润、最深沉的光泽。
而我,已经准备好,迎接属于我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光。
来源:葡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