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前,我退了与未婚夫的婚约,并将自己从族谱中除名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9-25 22:21 1

摘要:八年前,在我决绝地转身离开京城那座樊笼之前,亲手了结了两桩旧事。

八年前,在我决绝地转身离开京城那座樊笼之前,亲手了结了两桩旧事。

其一,是撕毁了与谢钊的那纸婚书,让他得偿所愿,去娶我父亲那个名义上的养女——江枕月。

其二,便是自请出族,将“殷梨”这个名字,从族谱上彻底抹去。

做完这一切,我把兄长殷珩从小到大赠我的所有生辰贺礼,一件不落地悉数打包送还,而后一把火,将我在那座宅院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烧成了灰烬。

时至今日,我未曾有过片刻悔意。

毕竟,当初谢钊为了江枕月,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退婚。

而我的兄长,为了给江枕月平息怒火,竟罚我在祠堂外冰冷的雪地里,生生跪了两个昼夜。

那场酷寒,彻底毁了我的双腿,落下终身残疾。

可笑的是,八年之后,当我以新的身份重返京城。

不过是在金铺里偶然相逢,那个曾被他们如珠似宝护在掌心的江枕月,仅仅是直呼了我的旧名,便立刻招来二人不留情面的呵斥。

“她是你的姐姐,你怎能如此失了分寸?”

“这般小家子气,在府中这么些年,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1

京城的繁华一如往昔,大到让人觉得,只要刻意回避,便能一生不再相见。

我没料到,回到此地不过短短五日,就在城东最负盛名的金铺里,与江枕月不期而遇。

彼时,我正从老师傅手中接过一套早已预定好的头面,耳畔便飘来一道刻意压低的、带着艳羡的女声。

“夫人,您快看,那人手里的头面可真漂亮。”

“如此华贵不凡,想来温宜公主见了也必定会心生欢喜……”

那声音的主人说得没错,这套头面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纯金为底,巧手匠人打造成繁复的缠枝花样,上面点缀的每一颗红玛瑙都圆润饱满,

色泽艳丽,是我提前数月亲手绘制图纸,托人送来京城加急定制的。

如此夺目的物件,引来几句议论也是寻常。

我本无意理会,正准备让侍女荷叶将其妥善收起,身后那人却径直走了上来,裙摆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这位姑娘,劳驾,您这套头面瞧着甚是别致,不知可否……”

女子的声音在我转身的瞬间,如同被掐住喉咙的鸟,戛然而止。

她看清了我的脸,我也认出了她。

江枕月。

与八年前那个总爱穿着一身鹅黄素衣,言行活泼跳脱的少女相比,眼前的她已然是妇人装扮,

发髻高挽,衣饰华美,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郁色。

但有一点未曾改变——当四下无人时,她望向我的眼神里,那份厌恶依旧毫不遮掩。

“殷梨?”

她大概是太过震惊,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了,尖锐得有些刺耳。

尽管她立刻反应过来,慌忙用手帕捂住了嘴,但这声惊呼还是传到了金铺外那辆静候的马车里。

车帘猛地被掀开,一个身影带着急切的脚步声冲了下来,仿佛生怕错过什么。

只一眼,那人的眼眶便倏地红了。

“阿梨……你,你还活着?”

2

来人是谢钊。

曾在我十四岁那年,与我定下婚约的礼部尚书之子。

只是,就在我们婚期只剩半年之时,他以绝食、自尽相逼,闹得满城风雨,

只为解除与我的婚约,转而迎娶我父亲带回家的那个“养女”。

名为养女,实则是我父亲养在外头的私生女,这在府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江枕月与我截然不同。

我自小被当做主母培养,一言一行都被严格规训,时刻要端庄持重。

而她,性子鲜活得像一团火,“哥哥”、“爹爹”叫得亲热,三言两语就能把人逗得前仰后合,也能轻易哄得长辈没了脾气。

起初,对于家中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人美嘴甜的妹妹,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可这份单纯的欢喜,终结于那年上元灯会。

我无意中撞见,谢钊正追在闹脾气的她身后,低声下气地哄着:

“好阿月,别气了,那盏灯王明年我一定想办法赢来送你!

上次你说想放纸鸢,等开春了,我亲自扎一个最好看的,带你去京郊踏青,好不好?”

纸鸢?他们何时变得这般熟稔?江枕月房里那些精巧的泥人、别致的玉簪,难道也都是他送的?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让我夜不能寐。

终于,在礼部尚书的寿宴上,我将他引至一处无人的水榭,试图旁敲侧击地问个明白。

“谢钊,我近来听闻,你与阿月……似乎走得颇近?”

话音未落,他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勃然大怒。

他斥我善妒,骂我尚未过门,就摆起了主母的架子,管得太宽。

他的咆哮引来了众多赴宴的宾客,事情最终闹到了双方父母和兄长面前。

那一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抓起一把匕首抵住自己的心口,声嘶力竭地宣告:

“我心悦之人是阿月,此生非她不娶!若你们硬要逼我与殷梨完婚,我宁可一死!”

而后,他血红的眼睛转向我,一字一句地逼问:

“殷梨,这婚你今日退还是不退?是不是非要逼死我和你 妹妹,你才甘心?”

逼他?我从头至尾不过问了一句话,何曾有过半句逼迫?

我从未想过,他会把事情闹到如此不堪的境地,更没想到他真的会为了退婚,绝食抗议,让这段恩怨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哭了几天,身心俱疲,我终究还是遂了他的愿,亲手写下退婚书送了过去。

那之后,我的日子便如坠冰窟。

兄长殷珩将我送往京郊的庄子“静养”,我大病一场,几乎没能挺过来。

直到一封询问“是否愿意离京”的密信悄然而至,我才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自此八年,世上再无“殷梨”。

“你认错人了。”我收回思绪,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我示意荷叶捧好锦盒,转身便走。

可刚迈出两步,手腕就被人死死攥住。

我蹙眉回头,对上谢钊那双泛红的眼,他的神情近乎偏执。

“我不信!我绝不会认错!”他一字一顿,仿佛要将我钉在原地,“你就是阿梨!”

3

阿梨?

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听他这般亲昵地唤我。

从前,他总是客气地称我“殷家妹妹”,或是连名带姓地叫我“殷梨”。

我与谢钊的婚约,虽是兄长一手促成,但我也曾真心实意地对他动过少女情怀。

他会在我生辰时送来时兴的贺礼,会在兄长苛责我时站出来打圆场:

“殷兄,殷妹妹已是京中贵女的典范了,你未免太过严苛。

别听你兄长的,往后你嫁入我谢家,可没这么多规矩。”

后来我才明白,那些所谓的“精美贺礼”,不过是他随口吩咐管家置办的,甚至连看都未曾看过。

那一声声温和的“殷家妹妹”背后,还跟着无数个“王家妹妹”、“李家妹妹”。

唯独对江枕月,他处处都是例外,桩桩都是用心。

是亲手扎的纸鸢,是亲自雕的木头兔子,还有那一声声亲昵入骨的“阿月”。

可今天,他却用这种温柔的腔调唤我“阿梨”?

这迟来的亲昵只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我下意识地后撤一步,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

侍女荷叶年纪虽小,却是个护主心切的。

她立刻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像只护崽的母鸡,一边护着我往外退,一边冲着谢钊啐了一口。

“呸!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登徒子!”

“姑娘,我们快走。”

谢钊似乎还想追上来,却被江枕月死死拉住。

“夫君……姐姐她……她八年前就死了,这人只是容貌相似罢了,她怎么可能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气焦急。

话未说完,就被谢钊一声冷喝打断。

“闭嘴!”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当年那场大火根本没找到尸身!江枕月!阿梨是你亲姐姐,你就这么盼着她死吗?”

4

身后的争执声越来越远,我却无心去听。

直到坐上马车,车轮滚滚向前,将那些喧嚣彻底隔绝,我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微微发颤。

“姑娘,您还好吧?”荷叶凑了过来,一双小手担忧地捧住我的脸。

她今年才十一岁,却像个小大人。

“看他们那架势,肯定还会再找上门来的。”她把小小的五官拧在一起,故作严肃地说,

“您别怕,我保护您!下次再碰见,我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

她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可爱,让我因重逢而搅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哪里就轮得到你了,”我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叹一声,“方才……只是事发突然,我毫无准备罢了。”

我性子向来内敛,不善言辞,这都是拜父亲从小到大的教导所赐。

他总说,兄长未来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作为妹妹,必须处处谨言慎行,不能给他丢脸。

久而久之,我每说一句话前,都要在心里反复思量,唯恐出错。

回京之前,我早已预料到会与他们重逢,也曾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应对的场景。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但荷叶有一点说对了,他们一定会找来的。

果不其然,回到府邸不到半个时辰,府门就被人敲响了。

只是,来的人并非谢钊与江枕月,而是殷珩。

管家前来通报时,我正在偏厅清点几日后要送去温宜公主府上的寿礼。

还未等我决定见或不见,他已经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在看清我容貌的那一刻,他脚步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良久,他脸上才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动容的神情。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喃喃自语,随即上前一步,急切地问,

“阿梨,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你去了哪里?为何断了所有音信?”

5

殷珩,曾是我的兄长。

我母亲夏氏,是父亲的继室。

我与他虽非一母同胞,但年幼时,也曾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

那些年,他受罚,我陪着他,替他向父亲求情;他备战科考,我熬夜为他缝制护膝与厚袜。

而他,则会督促我的功课,寻来最好的女先生教我礼仪,每年生辰,也会送上一些他亲手制作的小玩意儿。

我曾天真地以为,我们与世上任何一对血脉相连的兄妹并无不同。

直到父亲病重,将江枕月从外面接回府。

一切都变了。

他会宠溺地任由江枕月抱着他的胳膊,甜甜地唤他“哥哥”;

他会纵容江枕月在府中上蹿下跳,给她买最新款式的衣裙和最华美的首饰。

而对我,他却反复告诫:“阿梨,你是嫡女,凡事要稳重。”“你是姐姐,理应让着阿月。”

甚至,他不再允许我唤他“哥哥”,就连我与人说笑的声音稍大一些,都会招来他的训斥。

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们,终究是不同的。

后来父亲病逝,按礼制,我需守孝三年方能出嫁。

我好不容易熬到婚期将近,等来的却是谢钊的变心。

从谢家受辱归来的那天,江枕月只是在他面前哭诉了几句:

“哥哥,我与谢郎是两情相悦,我们都是殷家的女儿,为什么嫁给他的不能是我?”

他便没有丝毫犹豫地对我下了命令。

“阿梨,你去写一封退婚书。

对外就说,是你自己德行有亏,配不上谢钊,自愿退婚。”

“阿月这些年在外面吃了太多苦,我们家亏欠她良多,这件事,理应让着她。”

亏欠?我何曾亏欠过她分毫?

我不明白。

纵使我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从未忤逆过他一次,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反问: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我让?”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只是在江枕月“姐姐,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一家人”的哭声中,彻底失去了耐心。

“殷梨!阿月是你 妹妹!你就为了区区一桩婚事,非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他罚我跪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不给蒲团,只说,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写退婚书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整整两日,风雪交加。

除了奉命看守我的下人,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更没有一个人送来哪怕一口热食。

我终于撑不住了,也终于想通了。

我如他所愿,写下了那封字字诛心的退婚书。

作为交换,我提出了唯一的条件:将我从殷氏族谱中除名,从此我与殷家,恩断义绝。

那时,他虽怒不可遏,最终却还是答应了。

他当着我的面,用朱笔划去了我的名字,随即便将我丢去了京郊的庄子。

离开京城那天,我将他送的所有礼物尽数奉还,除了两件换洗衣裳,什么都没带走。

从庄子消失前,我放了一把火,将我生活过的痕迹烧得一干二净,从此再未回头。

眼前的殷珩,比八年前憔悴了不少,两鬓甚至染上了些许风霜。

可明明当年是他冷硬地对我说:“你想清楚了!今日你踏出这个家门,便再也不是我殷家人!”

此刻,他望着我的眼神里,却氤氲着浓浓的悔意。

我不懂,也不想懂。

我定了定神,斟酌着词句,平静地开口:“殷大人,您认错了。”

“八年前,我的名字就已经被划出族谱,我早就不再是殷家人了。”

“如今,我随母姓,单名一个梨字,我叫夏梨。”

6

我的语气平淡无波,但话语里的决绝还是让殷珩的眉头瞬间紧锁,脸上那点虚伪的温情也随之烟消散。

他咬了咬牙,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除名一事,既未请族中长老见证,也未曾上报官府在户籍上注销,根本做不得数!我当时也不过是在气头上!”

他顿了顿,不等我回应,便又换上了那副兄长的口吻,不容置喙地说道:

“你竟还在为当年的事赌气?既然回来了,总住在外面也容易引人非议。

赶紧收拾一下,随我回府。”

这般理所当然的语气,与当年逼我写退婚书时,何其相似。

可惜,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殷梨了。

“对我而言,是真的就够了。”我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殷大人,就当过去的殷梨已经死了吧。

日后,还请不要再来了。”

话已至此,我再不想与他纠缠,便扬声唤来小厮送客。

我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

“殷梨!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他厉声喝道,“八年前你一把火烧了庄子,玩人间蒸发,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坊间是如何非议我们殷家的?别闹了,快跟我回……”

他那不耐烦的呵斥声,被一道出鞘的剑鸣声倏然打断。

下一瞬,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已经稳稳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一个清冽如冰的男声随之响起:“我当是谁,原来是只不知羞耻的过街老鼠,也敢跑到别人府上撒野。”

7

来人是我的表兄,周烬。

他身后,两名高大的侍卫还押着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的谢钊。

看样子,方才我和殷珩的对话,谢钊全都听见了。

他此刻正奋力挣扎着,神情激动地朝我喊:“阿梨!我就知道我没有认错!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表兄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一脚踹在他腿弯处,迫使他跪倒在地,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工部侍郎,一个户部郎中,好大的官威!不请自来,擅闯民宅,怎么?真以为我家阿梨背后无人,可以任由你们上门欺凌?”

来京之前,表兄早已将他们的画像看了无数遍,自然认得。

但他们,却不认识我这位表兄。

我母亲出身微寒,嫁给我父亲做续弦时,不过是地方小吏家的女儿。

婚后,在父亲的刻意疏远下,母亲与娘家几乎断了往来。

我那位远嫁的姨母,在几番书信石沉大海后,也渐渐没了音讯。

若非我几年前在军中,偶然瞥见他随身携带的护身符上,有我母亲独创的刺绣针法,

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一位血脉至亲。

此刻,谢钊与殷珩的神色各异。

一个怒视着周烬,满眼戒备;另一个则垂下眼,瞥了瞥颈上冰冷的剑锋,表情几经变换,最终都化作了紧锁的眉头。

“阿梨,他是谁?”

“我殷家的家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外人?家事?”表兄闻言冷笑一声,剑锋又往前递了一分,“阿梨八年前就与你们殷家毫无瓜葛,算哪门子的家事?”

他转而用剑尖指向谢钊:“还有你,谢钊。

八年前你就为了别的女人同阿梨退了婚,如今你连这个姓殷的都比不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前未婚夫’,

你又有什么资格质问阿梨,我是谁?”

表兄是行伍出身,性子直,说话更是不留情面。

殷珩和谢钊这两个文官,恐怕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羞辱过,一时之间,脸色都涨成了青紫色。

“阿梨……当年之事,是我……”谢钊嘴唇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刚一开口,就被表兄不耐烦地打断了。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荷叶:“天要下雨了,还不快扶你家姑娘回房歇着。”

我确实不善言辞,即便心中有再多腹稿,也学不来表兄这般雷厉风行的气势。

有他在,我总是安心的。

我轻轻“嗯”了一声,由着荷叶扶我回房。

可我这顺从的举动,在殷珩看来却成了莫大的挑衅。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殷梨,你给我站住!”

“殷家养育你十几年,你就这般心胸狭隘,为了陈年旧事,便连家都不回,连亲人都不认了?”

陈年旧事?认亲?

他当真是想与我重拾兄妹之情吗?

不。

我虽不聪慧,却也不至于蠢到看不明白。

“殷珩,你费尽心思找上门来,不过是怕我这个‘已死’的污点,影响你即将到来的仕途升迁,玷污了你们殷家清白的名声罢了。”

“何必非要演这么一出兄妹情深的戏码呢?”

8

我不再理会身后那两道或惊或怒的目光,任由荷叶扶着我,一步步离开了那片是非之地。

表兄说得没错,方才还晴朗的天,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阴沉了下来。

等他处理完那两人,来到我房里时,窗外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荷叶刚刚为我蒸好了艾草药包,正小心翼翼地帮我热敷那条受过伤的腿。

我一边轻揉着膝盖,一边抬头,正对上表兄紧蹙的眉头。

“听说是去金铺取头面时碰上了他们?”他走过来,自然地从荷叶手中接过药包,手法熟练地替我按揉,

“你这腿最怕阴雨天,何苦为这点小事亲自跑一趟?”

他一边忙碌,一边安抚我:“别怕,那两个家伙我已经打发走了,短时间内不敢再来烦你。”

有他在,我自然不怕。

我唇角微扬,轻声道:“那是送给温宜公主的寿礼,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倒是表兄你,不是说还要几日才能抵京吗?怎么今日就到了?”

他此番是奉了密旨回京受封,本该在整顿好军务后,与其他将领一同启程。

我比他早了半个月出发,按理说,他至少还有七八日才能到。

他却避而不答,只是闷闷地嘟囔了一句:“表兄、表兄……”

随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幽怨得像个没讨到糖吃的孩子:“哼,我再晚回来几日,我那善良可爱的好妹妹,怕是就要改口叫别人‘哥哥’了。

有些人啊,人品不怎么样,那声‘哥哥’想必是早就听腻了。

可怜我从小到大,连个妹妹的影儿都没见过……”

他总是这样,看似在插科打诨,实则处处都在为我着想,总是有意岔开话题,唯恐我为他担心。

我知道,他一定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了好几日路,才能恰好在今日出现在我面前。

一阵暖流淌过心间,我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顺着他的意,轻声唤道:

“辛苦了,哥哥。”

“哎!”

他立刻眉开眼笑,可笑着笑着,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倏地一正。

“阿梨,那个殷珩一口咬定,当年并未将你正式从族谱上除名,想来在官府的户籍里,你的身份依旧是殷家女。”

“这件事,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应对?”

我此番回京,首要之事便是要彻底解决身份的纠葛。

眼下的局面,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倒也不算意外。

我敛下眼眸,指尖轻轻拂过温热的药包,沉吟道:“不急。”

“总会有办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与我撇清所有关系。”

9

夏雨如瀑,下了一整夜。

我腿疾虽然犯了。

但有艾草熏过,这一夜睡得倒也踏实。

但在无人瞧见的殷府,殷珩却彻夜未眠。

书房里,灯火如豆。

书桌上,是他从库房的角落中找出来的,曾经每年送给殷梨,又被她退回来的“生辰礼”。

这些,他原本想再命人给她送去,试图让她回忆起昔日情谊。

可看着那一个个随意在路边买来的小玩意。

想起白日里她淡漠的眼神,和她那一句“做戏”。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戳中了心事。

殷珩眼神阴翳,连茶盏都捏碎了一只。

同样彻夜不眠的还有谢钊和江枕月。

偏院里,谢钊烈酒一杯接一杯,明显已经醉了。

而江枕月也不劝。

就这么站在他身边,一脸阴沉地听他低声喃喃。

“阿梨、阿梨……”

“对不起……我只是想退亲,没想过让你死……”

“今日……你不愿意承认,是还在怨我,对不对?是还放不下我?对不对?”

……

“殷、梨!”

江枕月咬牙切齿,眉眼间的恨意终究没能藏住,化成了风雨。

10

这一夜旁人是如何度过的,我并不知情。

我一夜好眠。

直到第二天,坊间突然传起流言。

管家将流言带回来时,表兄正在替我挑要去温宜公主府上赴宴的衣裙。

青衫他嫌太素。

石榴裙他嫌太俗。

挑来挑去,总是不满意。

忍不住皱眉:“阿梨,替我省俸禄也不是这个省法吧?”

“哥有的是银子,走走走,再裁几身衣裳去!”

我不想去,推辞不过。

恰巧管家进来替我解围。

“姑娘哟,您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

“他们说当年你消失是和人私奔,那场大火便是为了销毁证据,还说,还说……您和大公子无媒无聘……”

话没说完,表兄已经冷了脸。

旁边正剥着葵花籽的荷叶,也“嘭”的一声,一拍桌案。

“该死!”

“是该死!”

两人一大一小,一唱一和,说着就要起身出去。

我连忙唤住:“你们去哪儿?”

表兄咬牙切齿:“还能去哪儿?找他俩算账!”

荷叶重重点头附和:“嗯!”

头突然有些疼。

“回来吧,不是谢钊和殷珩。”

上个月,工部尚书因病暴毙。

身为工部侍郎的殷珩是工部尚书最好的人选。

这个节骨眼上,绝不会拿自己和殷家的名声来赌。

而谢钊,虽然只在户部领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

但如今谢家落寞。

他也不会旧事重提,将自己与谢家推上风口浪尖。

流言是谁示意的,我大概能猜到。

却也不急。

“无妨的,反正该着急的也不该是咱们。”

11

我猜得没错。

流言不过传了一日,便被人摁灭。

但温宜公主在京郊的接风宴那日,我与表兄经过小花园时,还是听见有人小声议论。

“诶,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哪件?殷家嫡女八年前火场失踪,又突然回京那件?”

“谢夫人,你不是殷家养女吗?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议论声渐小。

随即响起江枕月略带迟疑的声音。

“我也不清楚姐姐当年为何执意退婚?”

“她故意假死离开京城,如今她回京却不归家,想来……是有什么苦衷吧……”

“放他娘的……”

表兄未说完的粗话,被我拉拉衣袖打断。

今日是温宜公主的接风宴。

这里是温宜公主别院。

宴会还未开始,不宜起冲突。

“先入席吧,下来再议。”

我想拉他离开。

但刚转身,就看见谢钊站在小道尽头,脸色微白。

“阿梨……”

他皱眉看看我,又看看表兄,似乎有话要说。

可嘴唇翕动,还未开口,便被听见动静出来的江枕月打断。

“姐、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迅速上前,仿佛宣示主权一般拉住谢钊的衣袖。

看向我的眼神防备,也带着不安。

“夫君,宴会快开始了,咱们先过去吧。”

她欲拉谢钊离开。

但谢钊仍旧一动不动,紧紧皱眉盯着我。

眸中情绪翻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直到殷珩诧异的声音突然响起:“殷梨?你为何来这里?”

12

不知道是不是掩盖流言费了心思,今日殷珩脸色不大好看。

他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掠过江枕月时,冷了一瞬。

随即走近,压低声音:“殷梨,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

他声音不大。

但这一处的动静,还是引来众人围观。

一旦事关我,表兄便忍不住脾气。

“我们来不来关你屁事!”

被当众驳了颜面,殷珩的脸色更加难看。

可他斥责的人仍旧是我。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竟堂而皇之将人带来这儿,还嫌不够丢人?”

丢人?

“为何丢人?”

“我与表兄有温宜公主的邀帖。”

从袖中拿出邀帖的瞬间,人群瞬间炸开锅。

“表兄妹?”

“不是传他们是八年前无媒苟合,假死私奔吗?”

“嗐,传言如何能信?”

……

议论声中。

谢钊眸子骤然一亮。

江枕月拳头紧握,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恨不甘。

唯独殷珩,表情错愕。

“表兄?他是你哪个表兄?我为何不知?”

“笑死,别说表兄了,夏家有几口人你知道吗?”

表兄冷笑:“当年你爹匆匆下聘娶我姨母续弦,承诺一定将她当元夫人对待,再不纳妾,呵,妾是没纳,但在外面孩子都有了。”

“那么多年,你们不许我姨母回家,断了她与家中的书信。

不就是瞧咱们我姨母是个性子软好拿捏,能替你家操持庶务,为你家当牛作马的人吗?”

13

表兄的话不假。

母亲自生下我后,身体便不大好。

那时父亲还只是个七品小官。

殷家也并不如现在富裕,没有那么多仆人婆子,许多事都要她亲力亲为。

因父亲叮嘱:“我虽官职不高,但珩儿天资聪颖,定然是个有大才的。

嫣娘,珩儿虽不是你亲生的,但他既叫你一声母亲,他的教养上,你需多用些心。”

我娘便将殷珩视如己出。

家中吃穿用度,殷珩向来都是最好的。

为了替他请有名望的教书先生。

还没出月子,我娘便开始为那先生的夫人绣观音踏莲图,生生熬坏一双眼睛。

就连去世的前一刻,她也还在教导我:“你哥哥入仕不容易,要听你爹和哥哥的话,莫要他们生气。”

可她死后不过一年,父亲就将江枕月带回府里。

自小一同长大,我从未怀疑过至亲之人。

直到被逼写下退婚书,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我与母亲,不过是父亲与殷珩权衡利弊的选项而已。

显然,殷珩并不能接受这般被人当众指责。

但江枕月比他更沉不住气。

“殷梨,你们胡说!我只是殷家养女……”

“为何这般闹哄哄的?”

尖锐的声音被明媚的女声打断。

循声望去。

只见一身华服的温宜公主被侍女簇拥着走来。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身后跟着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褚鹤霄。

众人俯身行礼。

可温宜公主并未叫起。

视线懒懒扫过众人,在江枕月身上停留一瞬。

随即眉尾微挑。

“说说,发生了何事?”

14

温宜公主语气轻飘飘的,并不算严肃。

但熟识她的人都知道,此刻她心情已经不悦。

偏偏江枕月从未见过她,不知道她的脾性,以为抢先解释,便能先发制人。

“回公主,是殷梨!她无凭无据便造谣我的出身,臣妇好歹是户部度支司郎中夫人,怎能容她这般……”

“江枕月,闭嘴!府中几年,你怎么还没学会规矩?”

打断她的是谢钊。

他虽只是个度支司郎中。

但他爹是礼部尚书,他伯父——那个娶了长公主的谢家家主安阳侯,绕来绕去,他与温宜公主也算得上沾亲带故。

因此,他很清楚温宜公主的脾性。

尤其八年前,谢侯爷因其子谢斐抗旨伤人,被褫夺兵权,交由温宜公主手中,这些年谢家上下无一不忌惮。

“殿下,臣妇性子莽撞,无意冲撞。”

他拉着江枕月扑通一声跪下。

就连殷珩也训斥道:“阿月,阿梨她是你的姐姐,你怎可如此无礼?”

说完再次拱手行礼。

“臣这两个妹妹不知礼数,还请殿下恕罪!”

他们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顶多被训斥两句。

可温宜公主却冷哼一声:“妹妹?我问你们话了?”

“班淑,你来。”

她转头,朝我招手,眉头舒展。

“你说,他们是不是瞧你势单力薄,又欺负你了?”

15

班淑两个字一出,周遭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

因为震惊,谢钊和殷珩猛然瞪大眼睛。

“班书先生?那个机巧奇才?”

“怎么可能……”

班淑。

的确是这些年,我在西境军营用的化名。

八年前写信给我,带我离开京城的也不是别人。

正是温宜公主。

那年我因惹怒殷珩,被他送去庄子上。

我久跪而伤的腿得不到医治,加上被婆子克扣炭火、棉衣,差点没熬过那个冬日。

还好,快病死的时候,温宜公主带人来了。

那时,殷珩官职还不高。

我虽同谢钊定过亲,但鲜少参加京中女眷举办的宴会,更遑论认识温宜公主这样的大人物?

我不明白她为何找上我。

她却命人帮我治腿治病。

同我说:“半年前,你替谢照影画过一份轻弓手稿,我瞧过,很有意思。”

“殷梨,于机巧一事上你很有天赋,你可愿意随我去西境,完善手稿,帮我?”

她说的手稿,我的确画过。

那年,谢钊的妹妹顽皮伤了手,围猎想要一副轻一些,却又能射得远的弓箭。

可我选来选去总是不合适。

于是便画了一张手稿,让人送去谢府。

我性子内敛,不善言辞,也没什么长处。

唯独闲时钻研的这些小玩意,还算拿得出手。

可谢钊不仅未采用,还轻嗤:“你有这功夫,不如多学学刺绣女工。”

殷珩也说:“整日玩木头,哪里是女子该做的?”

只有温宜公主夸我:“很有天赋。”

这些年我在西境军营中,与工匠们一遍遍琢磨改良军事。

见证温宜公主带领表兄和将士们一点点收复城池。

日复一日听她说:“班淑,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担心说错。”

没错,相比“阿梨”,她更喜欢唤我“班淑”。

几乎无条件偏心我。

一如此刻。

“班淑先生?是班淑姑娘才对。”

“班淑,别怕,有本宫在,没人能欺负你。”

今日,有些话是我与她早就商量好的。

看了看仍震惊的谢钊几人,我斟酌片刻。

“殿下,八年前我与谢郎中本有婚约,但他变心,为了退婚以死相逼,为了维系两家颜面,殷大人也逼我主动退婚,称自己德行有亏。”

“当年我以与殷家断亲为条件写下退婚书,殷大人也已经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可我近日回京,他却又找上门,称当年除名一事不能当真。”

“这件事……我也正想托您问问户籍司,如何才能同他们彻底割席了断?”

16

话音落下,满座哗然。

虽然当年谢钊以死相逼一事被掩下。

但我失踪后不久他便另娶江枕月,如今瞧来,其中缘由一目了然。

议论声中,谢钊脸上血色也一点点褪去,渐渐灰白。

殷珩紧咬牙关,脸色青黑。

只有温宜公主在笑。

可她没开口。

开口的是她身侧的六皇子。

“当然作数,今日在场的都是见证人,户籍司那边……班淑姑娘也不必担心。”

一句话,已然给此事下了定论。

殷珩几人也再不敢有微词。

闹剧终止,宴席开始。

但宴上,众人表情各异。

我坐在温宜公主身侧。

期间,能感觉有几道视线,一直似有若无黏着我。

果然,宾客散尽,我与温宜公主叙完话,正要上马车离开,就被人拦住。

是谢钊。

烛火跳跃下,他眉头轻皱,看向我的眼神复杂。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开口,语气竟有几分小心翼翼。

“阿梨,我从前不知……你竟精通机巧。”

他当然不知。

过去,他好像嫌我无趣。

就连酒后同人感叹,都是:“殷梨,别的长处没有,唯独性子温婉,但京中温婉的女子不计其数,没什么特别的。”

“倒是她那个义妹,鲜亮活泼……”

明明他认为我并无特别。

为何又三番两次找我,做出这样一副表情呢?

我不懂。

也没打算懂。

想要绕过他上车,他却又一次拦住我,声音轻颤着。

“阿梨,你还在怨我对不对?”

“前几日你不承认身份,是……还在怪我当年退婚吗?”

这问题刁钻。

若回答怨,便是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还放不下他。

可若回答不怨?

又有些违心。

于是想了想,我斟酌开口。

“当年之事我怪你又如何?不怪你又如何?”

“这个问题时隔八年你才问我,有什么意义呢?”

今夜,表兄因有事提前离席。

离开前他叮嘱我小心,切莫与谢钊和殷珩纠缠。

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钊,我想你应该明白,当年在你决定退婚时,我们就没了瓜葛。”

“你若还有自知之明,今日便不该拦我。”

看着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的谢钊。

我以为他懂了。

正想绕过他。

他却突然神情激动:“我找过你的!阿梨,我找过你的!”

他上前一步。

看向我的眼神复杂,眸子深沉如墨。

“当年我只是想退婚,从没想过伤害你,听闻殷家庄子烧了一场大火,我第一时间便赶去了,可我什么都没找到……”

“阿梨,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

“你能原谅我吗?只要你能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行,就算、就算休了江枕月……”

有些恶心。

虽然他三番两次拦我,我隐隐能猜到为什么。

但亲耳听他将原因说出口,我还是忍不住胸口泛起一阵厌恶。

我有些后悔了。

方才不该婉拒温宜公主让人送我的。

否则此刻也不至于除了震惊,一句斥责的话都想不出。

只能喃喃:“有病,你疯了!”

“阿梨,我……”

“阿梨姑娘。”

一道温润的男声打断谢钊。

循声望去。

只见六皇子楚鹤霄从门里出来,一副与我十分相熟的模样。

“太好了。”

“今日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方才要走,马车却不知怎的坏了,可否劳烦姑娘送我一程?”

17

六皇子开口,谢钊自然不敢忤逆。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坐上我的马车。

直至再也看不见谢钊的身影,我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小声道:“多谢殿下今日替我解围。”

闻言,六皇子正襟危坐,耳尖渐渐染上薄红。

“我并非有意偷听,还请姑娘见谅。”

这么说,便是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也听了许久了。

“无妨的。”

我摇摇头。

马车虽然还算宽敞,但空间密闭。

骤然与人同乘,不善言辞的我还是有些局促。

说完这句便垂下眼眸。

六皇子应该也不是个长袖善舞的。

我不言,他不语。

气氛一直沉默。

直到轱辘的车辙声响了小半刻钟,我才听见他轻咳一声。

“那个……方才谢钊说他后悔,姑娘你……会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实在突兀。

我有些意外,忍不住抬头看他。

只见他耳尖薄红又深了些许,但他眉头微蹙,看我的眼神认真极了,不像随意问的。

原谅吗?

这个问题,回京前温宜公主也问过。

她说:“阿梨,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一旦得到,天上云贵瞬间变成地上泥。”

“回京之后,你的身份与从前大不一样,无论出于何种心思,谢钊一定会来纠缠你的。”

“到时候你可会心软?可会回头?可有想好要如何做?”

初听这番话,我只觉得荒谬。

毕竟以死相逼退婚的人是谢钊。

嫌我毫无长处的人也是谢钊。

他爱极江枕月的样子我见过。

他怎么可能后悔呢?

可此话竟当真应验了。

回头吗?

绝无可能。

毕竟……

“已经丢进沼泽地里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回头捡呢?”

说话间,马车停下。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家门口。

吩咐马夫送六皇子回宫,我再次谢他,起身下车。

然而刚要入府,却又听他轻唤:“阿梨姑娘。”

闻声回头。

只见车帘从里面掀起一角。

露出六皇子那张如水中明月般温润的脸。

此刻,他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了。

唇角微勾着。

“京城要起风了,你多保重。”

18

京城的确起风了。

表兄因立下赫赫战功,被圣人追封为“征远”将军。

八年前,温宜公主从安阳侯那儿收回的兵权,如今交到了表兄手中。

而我也因改造军辎,助温宜公主收复失城有功,被圣上嘉奖,赐予恩典。

这份恩典,被我换成一份断亲书,彻底斩断与殷家的联系,另立门户。

两件事一出,前来拜访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谢钊和殷珩也来过几次。

不过都被表兄拦下,我一次不曾见过。

但很快,他们就不再来了。

因为朝堂上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女子敲登闻鼓,状告盐运史中饱私囊、草菅人命。

此案震惊天子。

命人彻查,竟发现背后主谋是三皇子。

除此之外,还接二连三牵扯出五年前宿州河岸决堤的知州贪腐案,去年科考舞弊营私等数桩案子。

而涉案大臣竟有十数位之多。

其中便包括任职工部侍郎的殷珩,与身为户部度支司郎中的谢钊。

因案件重大,圣人急怒之下重病。

于病榻上,终于在朝臣的谏言中立下太子,并将三皇子一案彻底交由太子侦办。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太子人选并非这些年因阿姊收复失城而声望渐涨的六皇子。

而是温宜公主本人。

立公主为储君史无前例。

圣旨一出,瞬间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可温宜公主雷霆手段,不过半月时间便查清三皇子案始末,镇压反对声。

朝堂政事与我不大相干。

但表兄很忙,因协助温宜公主办案,整日早出晚归。

三皇子被贬为庶人终生幽禁,涉案大臣皆被下狱那天,表兄一脸凝重叮嘱我。

“阿梨,京中不太平,你近日乖乖的,哪儿也不要去,知道吗?”

“嗯。”

我当然知道。

但即便我不出门,麻烦也能找上我。

因为当天晚上,三皇子勾结禁军造反了。

而叛军入城的第一时间,江枕月便带着一小队人马杀进了府中。

19

三皇子造反猝不及防,谁也没有料到。

也没人料到江枕月会那么大胆,直接带人杀进来。

她带的人不像训练有素的禁军。

更像无恶不作的山匪。

冲进府中后举刀便杀。

府中下人死的死,伤的伤。

直到捉住我,她才吩咐:“住手。”

她是冲我来的。

命人将我绑起来后也不急着杀。

只将我推倒在地,居高临下地看我,眼神发狠。

“殷梨,你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又要来和我争呢?”

“听谢钊说他后悔了,一直在找你,你很开心是不是?”

“看他冷落我,想要休了我与你重修旧好,你也很得意?是不是!”

她用力掐着我的下巴,涂了丹蔻的指甲几乎陷进我的肉里。

疼得我皱眉。

原来那天她也在,她听见了谢钊的话。

可是……

“谢钊后悔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开心得意?”

“明明负心的人是他,你不去与他对峙,为何要来质问我呢?”

我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

大约没从我脸上瞧出她想要的害怕。

江枕月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但随即嗤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不就是恨我当年抢走谢钊,抢走哥哥,所以才特地和褚明月那个贱 人联手,

在宴会上出尽风头,让他们瞧见你的脱胎换骨、与众不同,好以此抢回她们的心和宠爱吗?”

“呵,殷梨,你可真会演呐!把所有人都骗了!”

她一副了解我至极的模样,语气越来越凶狠。

说罢,不知想到什么,又嗤笑一声松开我,站直身子。

仿佛摸过什么脏东西一般,边用帕子擦手,边用眼神示意旁边几个凶神恶煞的持刀男人。

“放心,我不杀你……”

“念在姐妹一场,我甚至还要给你找几个好夫君,想来你『嫁』了人,谢钊应该不会再念着你。”

顿了顿,她的眸中升起一抹得意。

“哥哥们,这位可是征远将军最疼爱的妹妹,今日你们也要好好疼爱她才行。”

“成了将军府的乘龙快婿,无论三殿下是否事成,以后吃香喝辣,也少不了你们。”

她说话时,几个壮汉已经围了过来,笑容狰狞。

“夫人放心。”

“这次也多谢夫人赏赐……”

20

看着渐渐朝我围拢的壮汉。

即便我再不通晓情事,也明白江枕月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些年,我虽远在西境,却也听过谢家的传闻。

听说,在我失踪后的第三个月,谢钊如愿和江枕月成了亲。

但成亲多年,因江枕月一直没有诞下子嗣,谢家便张罗着替谢钊纳妾。

可那些女子无一例外,要么入府前失踪,下落不明。

要么侍寝后被人捉奸,被江枕月以“恐子嗣血脉不明”为由打发了出去。

如今瞧她与这些人的熟稔程度,大约合作并非一次两次。

的确,我怕。

但我还算冷静。

在军营多年,处处明枪暗箭。

我虽不曾上前线,但防身自保的手段还是藏了一些。

比如我戴在手上,从不离身的木镯,其中便藏着一柄短刃。

方才江枕月说话时,我没闲着,已经悄悄割断绑住我的绳子。

趁其中一人朝我伸手,众人放松警惕。

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划破那人手掌,冲了出去。

没料到我会挣脱绳索,众人毫无防备。

还是江枕月一声怒吼:“还愣着干嘛?快追啊!”

众人才反应,骂骂咧咧来追。

仗着熟悉,我在宅子里四处乱窜。

但我膝盖受过伤,腿脚不好,根本跑不远。

眼看就要被追上,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正想着若被抓住,是保命还是拼死抵抗?便在拐角处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阿梨?”

男人的声音担忧中夹着惊喜。

是谢钊。

他身后跟着一身短打、手持长剑的殷珩。

看见从院中追出来的江枕月,只一眼,两人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江枕月!”

谢钊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殷珩也瞬间脸色一沉。

“阿月,再如何,阿梨她也是你姐姐!”

21

两人的话,令江枕月猛地怔住。

她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挡在我身前的两人。

“姐姐?她何时拿我当妹妹?你又何时拿我当妹妹?”

“殷珩,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帮我,只是因为谢钊那时喜欢我,你想用我攀附谢家,攀附三皇子!

就像现在你护着她,是因为她与温宜公主关系好,你想留她一命,好做那个会随时倒戈的墙头草!”

像是被说中了一般,殷珩表情一僵:“闭嘴!”

可江枕月非但不闭,还声嘶力竭,表情狰狞,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殷珩!船要走到头你要想下船了?没那么容易!”

“还有你,谢钊!”

“成亲之前口口声声说要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我们才成亲一年你就要纳妾。”

“你说我没有诞下子嗣,你别无他法,可你扪心自问,那些你想纳的女子,哪一个不是与殷梨有几分相似?成亲那么多年,你又碰过我几次……”

控诉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江枕月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缓缓看向插进她胸口的箭矢。

许久,终于抬头。

“夫、夫君……”

话未尽。

因为又一箭射中了她。

倒地前,江枕月死死盯着谢钊。

那一眼爱恨交织,直至断气。

万籁俱静。

仿佛连周遭空气都凝滞了。

许久,殷珩才终于找回声音。

“谢钊!你……竟杀了阿月?”

可谢钊根本没看目眦欲裂的殷珩。

他回身看我,眼神殷切。

“阿梨,别怕,江枕月死了,没人再敢……”

他的声音也猛地一顿,话未能说完。

因为我手中的短刃,已经直直刺进了他的胸膛。

“怕她?为何?”

在他一众下属的惊呼声中,我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最该死的人,难道不是你?”

22

在边关数年。

在戎国细作偷袭,军营大乱的时候,我也是杀过人的。

但匕首到底短小,无法伤及要害。

仅一瞬,谢钊便反应过来。

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推开我,捂住流血的位置,踉跄两步被人扶住。

“阿梨,为什么?你竟如此恨我?”

恨?

当然。

“你难道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吗?”

“当年你不愿意娶我,大可以提前同我说,我也不是非嫁给你不可,可你却用那般极端的方式,丝毫情面也不留给我。”

我举起短刀护在身前,语气平静极了。

“从前你为了江枕月与我退婚时,我的确怨过,但更多的是感叹,叹情爱万般不由人,恰好你心中那人不是我。”

“可如今我只剩庆幸,庆幸当年你退婚。”

“毕竟后来我才发现,你这副皮囊下的芯子,早就烂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疼?

视线中,谢钊的脸色越来越白,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他咬牙,似乎想反驳。

但嘴唇翕动,终究看向殷珩。

“殷兄,你不是口口声声对三殿下绝对忠心吗?”

“拿下她,我就不告诉殿下今日之事。”

23

殷珩是三皇子党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当年他用婚事攀上谢家,便是为了攀上谢家背后的三皇子。

若无三皇子提拔,他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便坐到工部侍郎这个位置。

这些年,谢家和殷家一直是盟友。

但如今三皇子造反。

想必他知道若不成事的后果,如江枕月所说那般,开始有了踌躇。

可谢钊不一样。

无论成功与否,谢家与三皇子完全在一条船上。

方才他救下我,或许有一两分真心。

但此刻让殷珩擒住我,确保他无法下船,也是真的。

可他们算漏了一个人。

荷叶身材娇小,早在前院乱起来的第一时间,便从后门的狗洞偷偷溜出去搬救兵了。

算算时间,已经够了。

果然,就在殷珩犹豫时,前院响起一阵骚动。

眨眼间,训练有素的士兵便冲进来,将他们围住。

只不过意料之外,来的不是温宜公主,也不是表兄和他的下属。

而是在温宜公主接风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六皇子。

他一身戎装,冲进来时,杀敌动作干净利落。

殷珩是个文臣,不擅武艺。

谢钊身手虽不错,但受了伤。

没过几招,两人便被擒住,动弹不得。

知道我腿脚不便,荷叶急忙上前扶住我。

六皇子也三两步上前,皱眉打量我。

“阿梨姑娘,你可曾受伤?”

见我摇头,他的眉头才终于舒展。

有六皇子在,这里也算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六皇子的人要将谢钊和殷珩押走时。

谢钊却挣扎着问:“阿梨,你不愿意原谅我,是因为他吗?”

他看向六皇子的眼神阴鸷。

本就因受伤流血脸色苍白,挣扎间,胸前的血迹又氤开了一片,脸更白了。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也不想再回答。

可忍着腿疼,刚在侍卫搬来的凳子坐下。

又听见一道声音。

“阿梨,你的腿?”

这一次,是殷珩。

他好像终于注意到我腿脚的异样,语气诧异。

可不知是不是试图唤醒我的手段,他的眼中并无几分真心。

但这一次,我抬头看他。

“你忘了吗?当年你为了让我主动写下退婚书,罚我在雪地跪了两日。”

“这八年来,每每阴雨吹风,我的膝盖便疼得无法行走,久站或跑过之后,也只能像这样,宛如半个废人……”

说不清此刻殷珩是什么表情。

有震惊,有诧异……

太复杂了,我不愿意深究。

“不过江枕月有一点没说错,我的确是回来争的。”

视线扫过两人,我顿了顿。

“只不过我不是同她争男人,而是回来争官位的。”

“工部侍郎……这个位置,我已经看上很久了。”

24

在军中时,温怡公主曾同我说:“班淑,我想做皇太女,史上没有这个先河,我想做这个先河。”

“若你想,你也可以成为另一个先河。”

入朝为官吗?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

但看着温宜公主一次次同表兄征战,一座座收复失城。

我便想:当官,我为何不可?

我知道,温宜公主要登基,势必会清算三皇子一党。

而我往后想入朝为官,在京城立足,不被人抓到错处,也必须先与殷家彻底了断。

旁的不提。

殷珩是一定要从工部侍郎这个位置下来的。

显然,殷珩没料到我的话。

震惊之下瞪大眼睛,脸色青红交替。

他应当有话要说,但他说不出来了。

因为侍卫用一张破布堵住他的嘴,将他与谢钊带走。

“姑娘,前几日夫子刚教了一个词,叫……杀人诛心。”

“你方才就很像,好厉害呀!”

二人还未走远,荷叶便兴奋地说道。

不远处,两人脚步齐齐一顿,呜咽几声,又再次被押走。

我:……

“好荷叶,大约你的话才是杀人诛心吧……”

荷叶懵懂,并不接话。

倒是六皇子,余光中走近几步。

虽不知道荷叶出门搬救兵,为何会找来他。

但终归是他救了我,该谢的。

想了想,我抬头,看向眉头又微微皱起的六皇子,起身行礼。

然而还未开口,就被打断。

“谢钊说得不错,我的确对姑娘有心思。”

“阿梨姑娘,或许你已经忘了,八年前上元节灯会,我在望月楼见过你。”

“那时你猜对所有灯谜赢下灯王,我向你讨要,没想到你真的送给了我……”

25

后面的话我有些没听清。

看着眼前神色认真,拳头垂在身侧,仿佛做了千百次心理建设一般的六皇子。

我的耳边仿佛平地乍开惊雷,隆隆声阵阵。

灯王?

我依稀想起来了。

那年上元节,我的确因听说谢钊想要上望月楼的灯王,便独自乔装去了。

我坐在暖阁中,猜对了所有的谜面,赢下了灯王。

本来想命人送去谢府,给谢钊一个惊喜。

可却在街上撞见他追着江枕月百般轻哄。

那时的心情,我已经忘了。

依稀记得寒风刺骨,似乎有谁来同我搭话。

“姑娘,听说今年的灯王乃汝南的靳大师所制,我仰慕他许久,愿千金购买,不知姑娘可否割爱于我?”

我如何回答来着?

哦。

我好像说:“不用,送给你了。”

然后浑浑噩噩地回了殷府。

那段时日,种种经历让我身心俱疲。

我一次都没想起过那盏随手赠出的灯王。

原来,竟然是被六皇子讨要了去吗?

巧合?

好像也不是。

脑子有些乱,还没来得及理清。

耳边,六皇子的声音又响起了。

“姑娘无需觉得负担,也无需告诉我答案。”

“当年你的手稿我看过,这八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也一一看在眼中。”

“我自认一段好的姻缘,只能是锦上添花……”

他好像很紧张。

一口气说到这里,才终于喘了一口气,眉头舒展,缓下声音。

“姑娘,我知你是鸿鹄,八年前我没有左右你的决定,剪断你的羽翼,央求阿姊带你走,如今也并非要你的答案。”

“我只是觉得,这份心思应该告诉你,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难道八年前写信给我的人,其实是他吗?

想不明白。

看着眼前眉眼温润、神色认真的男人,我不自觉喃喃:“我……”

我想问当年给我写信的人是不是他?

想问当年他为何一眼认定我就是鸿鹄?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表兄便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

外面,叛乱应当已经平定。

表兄的眉眼间染着喜色。

“六殿下,皇上下传位诏书了,温宜公主让你赶紧回宫。”

说完又看向我。

“阿梨,温宜公主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她让我问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这是接风宴那日,温宜公主问我的。

她说:“班淑,京中人人皆笑我是横行朝堂的疯狗,如今我这条疯狗就要坐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了。”

“你准备好同我一起开始新河了吗?”

回忆着温宜公主的话。

看着六皇子匆匆道别离开的背影。

我的心跳一阵加速。

罢了。

来日方长。

属于表兄的,属于新帝的,属于我的……新的广阔天地,才刚拉开帷幕。

不急的。

“嗯,我准备好了。”

【全文完】

来源:小蔚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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