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木圆桌上铺着金色的锦缎,中央摆着精致的寿桃,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主人家的体面与富足。
01
秦家的气氛,从踏入那间名为“盛世”的宴会厅开始,就变得粘稠而诡异。
红木圆桌上铺着金色的锦缎,中央摆着精致的寿桃,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主人家的体面与富足。
今天是爷爷秦振邦的七十岁大寿。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唐装,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可他的身边,搀扶着他的,却不是奶奶沈静姝,而是那个在秦家待了三十二年的保姆,柳玉芬。
柳玉芬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色旗袍,虽然眼角已有皱纹,但身姿依旧挺拔,眉眼间带着一种长年累月浸润出的温婉与默契。
她熟稔地为秦振邦调整着领口,低声提醒他等会儿要吃的药,那份自然与亲昵,像一把无形的锉刀,磨着在场每一个秦家子女的心。
而奶奶沈静姝,则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影子。
她穿着一件素净的灰色开衫,安静地坐在主桌的最末端,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白水,眼神平静地落在远处的水晶吊灯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她无关。
外人、亲戚们的窃窃私语像蚊蝇般嗡嗡作响。
“你看,又是柳姨扶着,沈老太太真是好脾气。”
“好脾气?我看是懦弱了一辈子。”
“可不是嘛,这都三十二年了,一个保姆,快活成女主人了。”
孙女秦思源听着这些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她端起酒杯,走到奶奶身边,轻声说:“奶奶,您喝点果汁吧?”
沈静姝缓缓回过神,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像水墨画里的远山。“不用了,思源,白水就很好。”
就在这时,司仪高声宣布:“下面,有请我们今天的寿星,秦振邦老先生,讲几句话!”
秦振邦在柳玉芬的搀扶下,站到了台前,他声音洪亮,意气风发,感谢着各位来宾。
讲话的最后,他突然提高了声调,目光温柔地看向身边的柳玉芬。
“今天,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她照顾了我三十二年,比我的子女还要了解我,她就是玉芬。”
全场哗然。
柳玉芬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带着些许羞涩与感动。秦家的子女们个个面色铁青,拳头在桌下握得死死的。
这几乎等同于一种公开的承认,一种对原配妻子最残忍的羞辱。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射向了那个角落里的沈静姝,等着看她的反应。他们预想中,她会面无表情,会默默忍受,或者最多,是提前离席。
毕竟,她已经这样“懦弱”了一辈子。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沈静姝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杯,那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站了起来,身形有些佝偻,但脚步却异常平稳。
她一步一步,穿过那些或同情、或讥讽、或看热闹的目光,走到了灯光璀璨的舞台中央。
她从秦振邦的手中,接过了话筒。
秦振邦愣住了,柳玉芬也有些不知所措。
“振邦,”沈静姝的声音很轻,却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会厅,“你的寿宴,我也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柳玉芬的脸上。
“这份礼物,和你有关,也和玉芬有关。它埋藏了三十二年,今天,是时候让所有人看看了。”
说着,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了一只被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那东西方方正正,看起来像一个陈旧的木盒子。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心里都升腾起同一个巨大的问号:这个忍了一辈子的女人,究竟要拿出什么?是离婚协议书?是他们苟且的证据?还是……别的什么,足以将这场寿宴彻底引爆的东西?
秦思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爷爷的脸色,第一次在那温和的笑容下,显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紧张。
01
秦思源的记忆,是从一座爬满了常春藤的老宅开始的。
那座宅子是爷爷秦振邦单位分的,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是爷爷亲手为她做的。童年大部分的时光,她都是在那个院子里度过的。
爷爷秦振邦,在她的印象里,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
他曾是国内顶尖的古典文学研究学者,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即便退休在家,每天也笔耕不辍。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他说话,如沐春风。
他是家里的绝对核心,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而柳玉芬,柳姨,则是这个核心旁最得力的卫星。
她好像是凭空出现在秦家的。思源记事起,她就在了。她比奶奶沈静姝小几岁,手脚麻利,话不多,但做事妥帖周到,几乎无所不能。
爷爷的饮食起居,她一手包办。
爷爷有胃病,柳姨就变着法子做各种养胃的药膳。小米粥要熬足两个小时,直到米油完全渗出;面条要自己手擀,揉面的力道和时间都有讲究。
爷爷喜欢喝茶,柳姨能分清几十种茶叶,并且精确地掌握每一种的水温和冲泡时间。
甚至爷爷书房里那些浩如烟海的古籍,哪一本放在哪里,哪一本最近在看,柳姨都一清二楚。她甚至能帮爷爷整理那些散乱的手稿,虽然她自己可能一个字都看不懂,但她就是能凭着某种直觉,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的默契,是刻在骨子里的。
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对方就能心领神会。有一次,爷爷在书房写作,忽然咳嗽了一声。那一刻,年幼的思源只觉得柳姨好厉害。
可随着年岁渐长,她渐渐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和异样眼光中,品出了一丝别的味道。
家里来客人时,父亲和叔叔们总会客气又疏离地称呼她“柳姨”,而那些邻里街坊,背地里则会用一种夹杂着鄙夷和艳羡的语气,称她为“秦教授的那个‘管家婆’”。
而奶奶沈静姝,则像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局外人。
奶奶很美,是一种古典的、清冷的美。她也出身书香门第,擅长书法和国画。她的世界,似乎永远停留在书房窗边的那张画案上。
她不怎么管家里的事,也很少和爷爷有深入的交流。
饭桌上,爷爷和柳姨讨论着明天要去哪个市场买最新鲜的鱼,讨论着某个学界朋友的近况。奶奶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给思源夹一筷子菜。
爷爷生病了,在床边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是柳姨。奶奶会去看望,但只是站得远远的,说一句“好好休息”,然后就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看书、画画。
他们的卧室,也早就分开了。爷爷住在朝南的大房间,柳姨就住在隔壁的小耳房,方便随时照顾。奶奶则一个人住在二楼最西边的房间,那里光线最好,也最安静。
这种界限分明的“疏离”,和那种水乳交融合的“亲密”,在同一个屋檐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思源不止一次地看到,午后阳光正好,爷爷和柳姨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一个看报,一个择菜,偶尔低声说笑,岁月静好得像一幅画。
而奶奶,则总是一个人站在二楼的窗前,静静地看着楼下,身影孤单而落寞。
家里的亲戚们都说,奶奶是太清高了,不食人间烟火。一个女人,连自己丈夫的胃都抓不住,活该被一个保姆“鸠占鹊巢”。
他们笑她懦弱,笑她无能。
思源也曾为奶奶感到不值。她十几岁的时候,正是少女心事最浓,也最是嫉恶如仇的年纪。
她堵在柳姨面前,质问她:“你为什么总霸占着我爷爷?你只是一个保姆!”
柳姨当时正在给爷爷缝补一件旧衬衫的袖口,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缝的一样。
听到思源的质问,她只是抬起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心虚,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思源,大人的事,你还不懂。”
说完,她便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思源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
她跑去问奶奶:“奶奶,您为什么不管管?所有人都欺负您!”
奶奶正戴着老花镜,临摹一幅宋代的《梅花图》。她放下笔,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温和地对思源说:“思源,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那时候的思源,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她只觉得,奶奶是在用一种故作高深的哲学,来掩饰自己的软弱和逃避。
她对奶奶,充满了爱,也充满了失望。
这种复杂的情感,一直伴随着她长大。直到她上了大学,离开了家,那种压抑的家庭氛围才有所缓解。
但每次放假回家,看到那依旧“各司其职”的三个人,她的心里还是会堵得慌。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独立思想的女性,会容忍自己的婚姻名存实亡,容忍另一个女人在自己家里“当家做主”三十二年。
这三十二年里,奶奶到底在想什么?
她真的就这么甘心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秦思源的心里。
直到今天,爷爷的七十岁寿宴上,当奶奶拿着那个神秘的红布包,一步步走上台时,秦思源忽然有一种预感。
那个困扰了她许多年的答案,那个被隐藏在岁月尘埃下的真相,或许,就要揭晓了。
她看着舞台上那个瘦弱却挺拔的背影,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奶奶。
那个被所有人定义为“懦弱”的女人,她的沉默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宴会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红布包裹的木盒上,空气仿佛凝固了,等待着那一声惊雷的炸响。
02
舞台的追光灯打在沈静姝的脸上,将她眼角的皱纹照得清晰无比。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那个陈旧的木盒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在打开这份礼物之前,我想先问大家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平息。
“你们眼中的秦振邦,是怎样的?”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台下的宾客们面面相觑。
一个和秦振邦相熟的老友站起来,朗声说道:“振邦兄,那自然是国内古典文学研究的泰山北斗!学识渊博,著作等身,是我辈楷模!”
立刻有人附和:“是啊,秦教授为人谦和,淡泊名利,是我们学术界的清流!”
秦振邦的脸上露出一丝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些赞美。
沈静姝也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
“泰山北斗,著作等身……”她重复着这八个字,像是在品味其中的滋味。
“那么,我再问一句,他最重要的,也是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那部著作,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台下沉默了。
大家只知道秦振邦是大家,很有学问,发表过很多论文,出过几本书。但要说哪一部是“倾注半生心血”的代表作,却没人能说得上来。
就连秦家的几个子女,包括思源的父亲,也都面露困惑之色。他们知道父亲一直在写东西,书房里的手稿堆积如山,但具体写的是什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价值,他们并不清楚。
父亲在他们面前,很少谈论自己的研究。
秦振邦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了。那温文尔雅的面具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阻止沈静姝继续说下去。
“静姝,今天是我大寿,说这些做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沈静姝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
“因为,这部著作,就是我今天送给你的寿礼。也是我们三个人,三十二年痛苦与坚守的……见证。”
她口中的“三个人”,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她终于要说到柳玉芬了。
只见沈静姝缓缓地,一层一层地,揭开了包裹着木盒的红布。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红布之下,是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盒子上没有雕花,只有岁月留下的包浆,温润而深沉。
沈静姝打开了盒盖。里面没有房产证,没有股权书,更没有不堪入目的照片。
只有一叠叠码放得整整齐齐,已经泛黄发脆的稿纸。
稿纸的边缘已经磨损,字迹是用钢笔书写的,笔力遒劲,字字珠玑。
“这是……”台下有人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这就是振邦倾注了半生心血,却从未问世的著作——《国风源流考辨》。”
沈静姝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宴会厅里回荡。
“一部,足以颠覆现有《诗经》研究体系的巨著。”
全场死寂。尤其是学术界的几位来宾,脸上露出了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诗经》研究,早已是红海中的红海,几千年来无数先贤大儒皓首穷经,想要颠覆现有的体系,无异于痴人说梦。
秦振邦,他真的有这个能力?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会从未问世?
沈静姝的目光,缓缓转向了身旁脸色煞白的柳玉芬。
“而这部书稿之所以能保存至今,不被销毁,不见天日三十二年,全靠一个人。”
她的手指,指向了那个在秦家被视为“情妇”和“敌人”的女人。
“她,就是柳玉芬。”
这一下,所有人都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羞辱了自己三十多年的情敌,如今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她请功?
这反转来得太快,太诡异,让所有人的大脑都陷入了宕机状态。
秦思源更是如遭雷击。
她看着舞台上的三个人,奶奶平静而决绝,爷爷痛苦而挣扎,而柳姨,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女人,此刻却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以为的那个关于“婚外情”的简单故事,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宏大而悲壮的秘密。
沈静姝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她从木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面的一张稿纸。
那是一张序言。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缓缓地读了起来。
“余半生治学,皓首穷经,唯于《国风》一体,未敢遽下断言。然心有所感,意有所动,遂发愿穷尽心力,考其源,辨其流,正本清源,以还古人真意……”
她的声音清朗,虽然带着老人的沙哑,但字正腔圆,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人们的心上。
那文字古朴典雅,气势磅礴,开篇就展现出了一代大家的风范与气魄。
仅仅几句,就让在场的几位文学教授脸色大变,他们从那字里行间,嗅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颠覆性的气息。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学者能写出的文字!
当沈静姝读到序言的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
“然时局维艰,天道不彰,此书若成,恐为余之罪证,亦为家族之祸根。不得已,托付于吾妻静姝,及义妹玉芬,藏之于密,待云开雾散之日,或可得见天日。若终不能,则付之一炬,亦无憾矣。——秦振邦,绝笔于庚申年冬月。”
庚申年!
台下有年纪大的人立刻反应了过来,那是四十多年前,一个知识分子命运多舛的特殊年代。
“义妹玉芬……”
这个称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
柳玉芬,不是保姆,不是情妇,而是……义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静姝放下稿纸,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视着台下那些曾经嘲笑她、同情她的亲戚和邻居。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三十二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故事,从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天开始讲起。
那一年,秦振邦因为《国风源流考辨》中的一些观点,被扣上了“复古倒退”、“影射批判”的帽子。
研究成果被视为毒草,手稿面临被销毁的危险,他本人也随时可能被带走调查。
那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年代,夫妻反目,父子相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所有人都劝秦振邦,赶紧把手稿烧了,划清界限,才能保住自己,保住这个家。
秦振邦也一度心灰意冷,准备妥协。
是沈静姝,是这个在所有人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在那天夜里,锁上了书房的门。
她对丈夫说了一句话,一句让秦振恩至今想起来都振聋发聩的话。
“你可以死,但你的学问,必须活着。”
那一夜,夫妻二人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他们要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这部心血之作,偷运出这个压抑的家,藏到一个最不可能被发现,也最安全的地方。
而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需要一个绝对可靠,又绝对不起眼的人。
一个不识字,不懂学术,出身贫苦,政治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的人。
这个人,就是柳玉芬。
她是沈静姝年少时在乡下认识的姐妹。那年沈家遭难,是柳玉芬的父母偷偷接济,才让沈静姝活了下来。两人虽无血缘,却情同手足,后来因为战乱走散。
在最绝望的时候,沈静姝想到了她。
她辗转多地,终于找到了已经嫁为人妇,生活困苦的柳玉芬。
沈静姝跪在柳玉芬的面前,求她办一件事。
求她,以“保姆”的身份,进入秦家。
求她,放弃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名誉,用后半生的时间,来守护一个秘密。
求她,和自己的丈夫,上演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婚外情”。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一个“保姆”会深得男主人的信任。
只有这样,他们之间那些为了传递、修改、隐藏手稿而进行的“私下相处”,才会被所有人理解为“偷情”,从而忽略掉背后真正的目的。
只有这样,才能麻痹那些可能存在的监视,让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家庭伦理的八卦上,而不会去深究一个“大字不识的保姆”和一个“风流成性的教授”之间,还能有什么别的秘密。
这是一个无比荒唐,又无比恶毒的计划。
它要求沈静姝,亲手将自己的丈夫推向另一个女人,忍受所有人的误解和嘲笑。
它要求秦振邦,背负“风流好色”、“抛弃妻子”的骂名,伤害自己最爱的妻子。
它更要求柳玉芬,放弃自己的人生,背井离乡,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里,扮演一个最令人不齿的角色,承受无数的白眼和唾骂。
沈静姝讲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台下,早已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没有人能想象,这三个人之间,竟然是这样一个悲壮而伟大的关系。
那个被嘲笑了三十二年的“懦弱”妻子,竟然是整个计划的策划者和支撑者。
那个被唾骂了三十二年的“风流”丈夫,竟然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学术理想,而忍辱负重。
那个被鄙视了三十二年的“小三”保姆,竟然是一个为了报恩,而牺牲了自己一切的义士!
秦思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想起自己曾经对柳姨的质问,想起自己对奶奶的失望,想起那些年里,她投向他们的每一个鄙夷的眼神。
那些眼神,此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
原来,她所以为的肮脏,是那么的纯粹。
她所以为的懦弱,是那么的坚强。她所以為的背叛,是那麼的忠誠。她错了,所有人都错了。
他们用世俗的眼光,去揣度了一场灵魂深处最高尚的坚守。
沈静姝擦干眼泪,拿起话筒,目光直视着自己的丈夫。
“振邦,这三十二年,你演得很辛苦。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演了。”
她又转向柳玉芬,深深地鞠了一躬。
“玉芬,姐姐对不起你。这三十二年,委屈你了。从今天起,你也自由了。”
“《国风源流考辨》,这部凝聚了你心血,也禁锢了我们三个人半生的书稿,我今天,将它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说完,她将那个沉重的紫檀木盒,亲手递到了秦振邦的面前。
秦振邦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木盒。
这个七十岁的男人,这个在学术界德高望重的学者,这个在众人面前永远温和儒雅的寿星,在接触到木盒的那一瞬间,忽然崩溃了。
他没有打开盒子,而是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婴儿。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个他“冷落”了三十二年的妻子,面对着那个他“亏欠”了三十二年的义妹,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静姝!玉芬!我对不起你们!”
一声压抑了半生的嘶吼,伴随着嚎啕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宴会厅。
全场,彻底懵了。
紧接着,是无法抑制的哗然与震动。
03
秦振邦的这一跪,像一记重锤,敲碎了秦家子女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思源的父亲秦卫国,第一个冲上了台。
他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父亲,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和柳姨,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双眼瞬间通红。
“爸……妈……这……这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三十二年。整整三十二年,他和弟弟妹妹们,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误解里。
他们怨恨过父亲的“薄情”,同情过母亲的“软弱”,鄙视过柳玉芬的“不知廉耻”。
他们不止一次地在私底下商量,等父亲老了,一定要把柳玉芬赶出家门,为母亲讨回公道。
可现在,母亲却告诉他们,那个他们最想赶走的人,是这个家最大的功臣。
那个他们以为的家庭耻辱,实际上是一曲悲壮的赞歌。
这种认知上的天翻地覆,让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沈静姝扶起自己的丈夫,又拉过柳玉芬的手,将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有愧疚,也有释然。
“卫国,对不起,是我们骗了你们。”
“可是……可是为什么啊?”秦卫国的弟弟秦卫东也冲了上来,他的情绪更加激动,“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们是您的儿子啊!我们也可以帮您分担啊!”
这个问题,也是秦思源心中最大的疑惑。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自己的亲生子女?
沈静姝的目光,扫过台下自己的几个孩子,还有孙子孙女。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后怕。
“告诉你们?怎么告诉?告诉你们,你们的父亲写了一本‘反动’的书,随时可能家破人亡?告诉你们,家里住着的不是保姆,而是一个‘同谋’?”
“在那个年代,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我们不敢赌,也赌不起。”
“后来,时代变了,环境宽松了。我们不是没想过说出真相。”
沈静姝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可是,这个谎言,已经说得太久了。玉芬在我家,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保姆’,她和振邦之间,形成了一种无人可以替代的默契和依赖。这种依赖,不是男女之情,而是超越了生死的战友情。”
“你们长大了,成家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你们看到的是什么?是一个对父亲无微不至的柳姨,和一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母亲。你们心里,早就有了定论。”
“我们如果那时候说出真相,你们会信吗?还是会觉得,我们是在为一段不伦的关系,编造一个听起来高尚的借口?”
“更何况……”沈静姝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个秘密,守得太久,已经成了我们三个人的一种习惯。演戏演了一辈子,我们自己,都快分不清戏里戏外了。”
“我们害怕,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天,这个家,不是变得更好,而是会瞬间分崩离析。我们害怕你们无法接受,更害怕……”
她看了一眼柳玉芬,满眼都是心疼。
“更害怕玉芬,无法面对你们异样的眼光。即便知道了真相,你们真的能在一瞬间,就将一个‘小三’,看作是恩人吗?”
这一连串的反问,像一把把尖刀,刺进了秦家所有子女的心里。
他们无言以对。是啊,他们不会信。
他们只会觉得荒唐,觉得是借口。
他们甚至可能会因为这个“荒唐的借口”,而对父亲和柳玉芬更加鄙夷。
原来,父母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在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保护着他们。
保护他们,能在一个相对“正常”的环境里长大,不用背负那个沉重的,随时可能压垮一个家庭的秘密。
“噗通”一声。
秦卫国,这个家里的长子,面对着柳玉芬,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柳姨……不,芬姨!我们……我们对不起您!”
他身后,弟弟妹妹们,也全都跪了下来。
他们用最传统,也最郑重的方式,向这个他们误解了半生的女人,表达着最深的歉意。
秦思源也跪在人群中,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柳姨在面对她的质问时,眼神会那么平静。因为在一个背负着如此巨大秘密和牺牲的人面前,一个孩子的冒犯,根本不值一提。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奶奶总是说,“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因为奶奶用一生的沉默,为所有人上演了一出最逼真的“假象”。
柳玉芬慌了。
她一辈子都活在秦家食物链的最底端,接受着所有人的白眼和冷遇。何曾受过这样的大礼?
她想去扶,却被沈静姝拉住了。
沈静姝摇了摇头,眼中含泪:“玉芬,这是你应得的。是我们秦家,欠你的。”
柳玉芬再也忍不住,伏在沈静姝的肩上,发出了压抑了三十二年的哭声。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辛酸,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寿宴现场,早已乱成了一片。
宾客们被这惊天的反转和悲壮的故事,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们看着台上相拥而泣的三位老人,看着台下跪倒一片的秦家子女,心中五味杂陈。
那些曾经在背后嘲笑沈静姝懦弱的长舌妇们,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们的家长里短,和人家这种级别的牺牲与坚守比起来,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而那几位学术界的老教授,则激动地冲上了台。
他们小心翼翼地,征得了秦振邦的同意后,戴上白手套,捧起了那几页序言的手稿。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一位老教授看得老泪纵横,“秦兄,你这部书要是能问世,是我们整个学界的幸事!是国家的瑰宝啊!”
另一个教授则紧紧握住秦振邦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振邦兄,你受苦了!我们都错怪你了!我们一直以为你这几十年耽于安逸,不问学术,原来……原来你是在卧薪尝胆!”
闪光灯开始疯狂地闪烁。
年度级别的大新闻。
一个关于学术、关于人性、关于牺牲与守护的传奇故事,正在他们面前上演。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与激动之中,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一直跪在地上,情绪激动,大哭大笑的秦振邦,在被众人扶起来的时候,身体突然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他怀里那个装着他毕生心血的紫檀木盒,也脱手而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振邦!”“爸!”“爷爷!”
沈静姝和柳玉芬的惊叫声,秦家子女的呼喊声,瞬间刺破了整个宴会厅。
刚刚还充满着感动与震撼的喜庆氛围,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慌所取代。
秦振邦,这位刚刚洗刷了半生“污名”的学者,这位刚刚与自己心血重逢的老人,在人生最荣耀也最激动的一刻,倒下了。
木盒的锁扣被摔开,泛黄的稿纸散落一地,就像漫天飞舞的蝴蝶,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过往。
秦思源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
她死死地盯着爷爷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嘴唇,一个最可怕的念头,涌上了她的心头。
难道,这个迟到了三十二年的真相,最终的结局,竟是天人永隔的遗憾吗?
不,不可以!
爷爷奋斗了一辈子,忍辱负重了一辈子,他还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著作出版,还没有好好地跟奶奶和芬姨,过上一天正常、安宁的日子。
命运,不能对他这么残忍!
来源:荒唐的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