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穿梭于文学世界时,张赛常常会怀念送外卖的自己。相较于新书活动中的拘谨,送外卖让他更有安全感。《在工厂梦不到工厂:如此工作二十年》出版不久后,作为作者,张赛陆续去了北京、厦门和泉州宣传新书。
张赛站在泉州老城的街头,一个外卖员从他身前经过。采访结束后次日,张赛就要赶回武汉送外卖(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穿梭于文学世界时,张赛常常会怀念送外卖的自己。相较于新书活动中的拘谨,送外卖让他更有安全感。《在工厂梦不到工厂:如此工作二十年》出版不久后,作为作者,张赛陆续去了北京、厦门和泉州宣传新书。
在2025年8月31日泉州的这场活动中,有读者向张赛提问:“身为一名男性,你在卫生巾厂工作会有羞耻感吗?”他坦言没有,“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母亲早逝,家里都是男性,连卫生巾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存在羞耻感。等到有耻感的时候,我和同事一起开一些低级玩笑,就这样完成了性教育以及对女性的认识。”
张赛初入卫生巾厂打工时16岁。那是2003年,在树脂厂打工的哥哥看着他瘦小的身板说:“你迷糊,干不了这个。”他于是去了楼上的卫生巾厂。过年回老家,他心里生出一股羞耻,面对同乡的好奇,他总说自己在纸尿裤厂。
那时候,家乡是他迫切想逃离的地方——“太苦了。”他试过在烈日下种地,尚未机械化的土地,一切都要人工。“当时就觉得要跟上一代不一样。”怀抱着文学理想的他,瞧不上家乡“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哲学。父亲和哥哥都曾在南方打工,初中毕业后,他想自己的出路也应是如此。
他想象中的工厂,有喜欢读书的同好,也有文化氛围浓厚的广播和厂刊,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读书,闲暇时创作。但很快发现,工厂就像他刚挥别的学校——刺耳的铃声,以及管理者对员工的态度,“很容易联想到严厉的老师。”他没想到,“下班后会那么累,根本没有精力搞创作。”
2008年年底,张赛在泉州某鞋厂的宿舍内(受访者提供/图)
工厂里没有人阅读。喜欢阅读的他被室友嘲笑是“书呆子”、“大学生”。他后来在《在工厂梦不到工厂》中写过一个细节:“刚出来打工那会儿,我带了一本小说进生产车间,妄想在工作间隙看两页。有个女同事问我看什么书。我说《羊脂球》。她哈哈大笑,到处和人讲。我以为她在嘲笑我是书呆子,后来才明白,她以为我在看小黄书《羊之球》。”打工近二十年,他感慨,“莫说林徽因和陆小曼,我连一个爱看书的女工也没碰见。”
爱读书成了他甩不掉的包袱。他渐渐习惯了奚落和嘲弄,变得更沉默。
转折发生在他结婚前后。经历过接连的投稿失败、几次失恋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了,“得现实一点。”他想变成跟周围工友差不多的模样,决心“戒掉”写作。
整整六年,他没有再写。偶尔写诗,他依旧能感受到片刻的爽感,但不会与家人分享。他的生活被家庭责任占满。2015年离开工厂后,他先是在哥哥的店帮厨,后来送快递,又跑过外卖。
2021年秋天,由于脚伤,张赛的外卖工作不得已中断。他重返卫生巾工厂。《在工厂梦不到工厂》记录了他其后两年的打工经历,其中有重返工厂感受到的变化、采访工人行动的失败,以及远距离育儿的经历。
在新书活动现场,也有读者提问:“在工厂梦不到工厂,那你梦到了什么?”张赛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说:“工厂的工作内容重复又枯燥,在这种环境下,我想得更多的是逃离,有时候会梦见自己骑电动车送外卖的具体场景。”
过去两年,他频繁做噩梦,梦里总是意外和死亡。新书出版后,他发觉自己并不像预想中那样兴奋,对写作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一开始写作时,我追求漂亮的句子,最好像张爱玲笔下那样的金句。后来,我希望通过写作去改善自己,去行动。比如统计工厂里的标语,记录自己一年中忘带水杯的次数;有次送外卖,我差点被小区外墙脱落的瓷砖砸到,我开始统计周围三公里小区外墙脱落的情况,发现百分之三十几的小区都有这种情况。”
2020年年底,张赛在武汉送外卖,等电梯时拍下窗外高楼(受访者提供/图)
以下是张赛的讲述,根据《南方人物周刊》与他的对话整理而成:
工厂里没有人恋爱了
2021年秋天,受够了工作与家庭分离两地的生活,我准备辞去武汉外卖员的工作,回十堰跟家人在一起。回家前夕的下班路上,我摔骨折了。很巧的时间点,不算工伤,只能自己兜底。
在家躺着没有收入,房贷逼人,等不及过年,我就南下了。从十堰出发,武汉中转,再坐高铁到泉州。火车到站,我顺着人流走,想起18年前到站时,哥哥早已在出站口等候,我在几千个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他,那时心底爆发出的喜悦和悲伤跟现在一模一样。现在我一瘸一拐地站在这里。
工作找到第四天,我给老婆的堂哥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们厂要不要人。堂哥在的公司是一家生产卫生巾和护垫的工厂。2015年离开泉州之前,我在那里工作过一年。又回到那里,我发现很多人还待在厂里,比如我的堂哥堂嫂——他们算是元老级人物,还有萌宝(2015年与张赛前后脚进入厂里的工友)。
工厂门口贴的招工要求写着,招18至45岁的普工。厂里不乏五十多岁的人。
年轻人不愿意进工厂。比起这里,他们更青睐去奶茶店打工,或是送外卖。后者更体面一点,也自由。其实也很好理解,我们不想跟父母一样种地,于是进工厂,他们也不想跟他们的父母一样。
虽然以前在这家公司做过,堂哥还是给我详细讲了公司的规章制度。卫生巾厂实行12小时工作制——早上8点上班,值班的人7点就要给机器预热;中午12点吃饭,1点上班;晚上6点吃饭,6点半开始加班,加到8点半下班。理论上是计时制,但每个机台也有规定的日产量,达标才能提前下班,达不到产量仍按计时制上到8点半。为了早点下班,很多人提前上班。
厂里规定,上班不准玩手机,可12个小时实在漫长。工友老王说,每小时上一趟厕所、抽根烟10分钟没了,每小时质检巡查一次、跟她聊一次天10分钟没了,每小时玩会儿手机、打会儿瞌睡20分钟,还能剩多少时间呢?
厂规森严,工人们各凭本事。我打发时间的办法是走神,我的精神一直在漫游,一小时在机台上待不了几分钟。
我的脚一直疼。头几个月,我走路像瘸腿一样。但没有人议论这件事。大家不关心工友了。有天晚上跟萌宝他们聚餐时听说管理的手掌骨折了,要住院一周。我不敢相信,一整天都没有人说这件事。2013年那会儿,厂里只要有人受了严重的工伤,大家下了班都会带着水果排队探望。我跟工友讨论这种变化,大家觉得那个管理做人不行。后来我回想,也不全是这个原因。随着智能手机普及,人与人的关系慢慢就疏远了。
聚餐也少了。以前管理像大家长,常常号召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现在大家都各过各的,我偶尔跟堂哥堂嫂一起聚餐。
另一个明显的变化是,没有人谈恋爱了。最后这次进厂,我三年里没听过一对恋爱的例子。其实也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但人数太少,大家谈不起来。
2003年,我刚进工厂的时候,周围都是同龄人,谈恋爱是很普遍的事,我们甚至会对厂里的“假夫妻”(通常指与妻子/丈夫异地的已婚人士跟厂里的异性形成恋爱关系的双方)生出某种道德优越感。厂里的恋爱信号也很明确——只要向异性发出吃饭或唱K的邀约,基本就是恋爱的意思了。我跟我老婆也是这么走到一起的。
但现在,凑在一起的中年人只能聊男女八卦,谁跟谁好了,谁又掰了。
重返工厂五六个月后,我的腿终于好了。本打算在这里干满一年回湖北,但后来由于想写工人的打工故事,我又干了两年。
2023年,张赛在卫生巾厂打工的时候,中午只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有的工友干脆不回宿舍,把纸皮铺在车间地上,席地而睡(受访者提供/图)
工厂的道德
日记本上写了15个工友和亲戚的名字,他们都有过在工厂打工的经历。
我写了一封公开信,介绍自己即将开启的写作计划,发在多年未更新的QQ空间里——
18年前,初中毕业的我第一次到晋江打工。那时的我不曾想到,18年后,我还会来到同样的地方,做着差不多的工作。想起进的第一个工厂,那么多伙伴和故事,我却拿沉默面对他们。我把青春献给了图书馆。我几乎没变,还是那个极度自卑、内向的人。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假如你想让我用文字替你记录下你的前半生或者你的感悟,或者仅仅想聊聊,都没问题……
过了一会儿,三个工友点赞,29次浏览。
第一个点赞的是小马。起初我俩聊得热络,等我将一长段邀请发过去,他把我删了。第二个点赞的人是军哥,我表明来意,他说第三个孩子刚出生,没时间。我也私聊过几位从前的工友,刚开始打招呼时,对方秒回,紧接着采访邀约发过去,对方再没回复。
我很沮丧。大家都觉得自己跟文化沾不上边。这种态度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早在学校里就被规训出来。比如念作文范文时,老师永远只挑前十名的来读——成绩好的人不仅是“正确的”,道德上也“更高”;其他学生则被视作“捣乱”和“凑数”。久而久之,他们也接受了这种打压,默认自己是“捣乱的人”。于是,凡是与文化、学习、进步相关的,他们本能地觉得跟自己无关。
16岁刚进厂时,因为喜欢读书,我被工友嘲笑成“大学生”。其实多少带着排挤的意味。我跟哥哥住在一个宿舍,他知道我爱读书,就主动告诉我图书馆的位置。舍友金舅起初好奇,问我不上学了还看书,有什么用。哥哥替我说,看书又没噪音。金舅就接受了。后来哥哥和金舅陆续离开,新人搬进来,没人再替我说话,我就成了室友口中的“傻子”。
大家不喜欢文化,这是工厂的“道德”。
工厂的另一种道德有关——性。
年轻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在恋爱,我还没意识到性的重要性。等到年纪渐长,厂里许多人因为工作与妻子分隔两地,我才慢慢发觉,大家对性的态度其实十分两极:一类是极度压抑,仿佛性需求不存在,甚至认为有这种需求就是道德败坏;另一类则是到外面乱搞。因为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性教育,有人把异性当作发泄欲望的工具,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物化”。
我最初的性启蒙来自一些黄色电影。那时工业区旁边流行录像厅,夜场常放香港的大尺度电影——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完成了对性的自我启蒙。直到结婚后,我才算对性有了比较完整的认识,也读了一些相关的书。刚刚说的“不能物化女性”这种观念,我很晚才接触到。至于“婚内强奸”这个概念,我之前更是一无所知。
卫生巾厂备好的无纺布材料,接口处正反贴着双面胶,等机台上的材料快用完了就换上去 (受访者提供/图)
热爱文学的青年戒掉写作
我重新开始写作是在2020年。那时新冠疫情暴发,我在武汉送外卖,强烈地觉得必须记录点什么。
在这之前,我有六年没动笔,只有诗歌还断断续续地写写。
大概是2014年,与妻子谈恋爱前后,我意识到自己不能总陷在写作里了,得现实一点。读书、写东西往往是连续的动作,不戒掉的话,就会影响生活。我当时想变得跟周围的工友一样——下班后喝点酒,正常地谈恋爱。
想法的转变其实花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我没理会室友的嘲讽,只觉得自己还需要时间。那时的目标是一边工作,一边读书,写一个作品出来。但我很快发现,每天从工厂下班后几乎没有精力,写出来的东西也不尽如人意。我自认最大的长处是能写漂亮的比喻句,写了很多诗,向《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投了许多次稿,始终没收到任何回音。
其间的两段恋爱也以失败告终。前任都不是在工厂里认识的,但分手让我意识到,自己无论在现实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跟别人存在某种距离。
还有一件让我印象很深的事。有一年,初中同学发来他朋友写的诗,问我能不能帮忙润色。对方的文风跟我大相径庭,我其实很不喜欢,但还是改了两遍。后来同学说,对方很不满我的修改,觉得我破坏了他精妙的表达。这让我不禁想,自己写的诗,在别人眼里会不会也是这样?
跟妻子恋爱不久后,我犹豫要不要跟她坦白自己爱读书(没提写作),怕她觉得我怪。最后还是说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伪装,不在人前看书。每次去泉州图书馆借书时,总会带一个不透明的包,把书藏在里面。
妻子反倒问我,有想法不是挺好吗?2015年,我们结婚,很快有了孩子,便决定回湖北。我去武汉哥哥的饺子店帮忙,包吃住,一个月5000元。妻子在家休息。孩子出生后,生活开销骤增,我的工资不够用,只得改行送快递,后来又去送外卖。养家的责任让我无暇顾及自己的文学梦。
与工厂相比,送快递的压力更直接。工厂毕竟是熟人社会,组长和管理再怎么骂,也不会太狠,尚可以忍受。可送快递不同,每天要接触将近一百个客户,什么人都有,很容易受气。许多人要求送货上门,不然就是投诉。但实际上送货上门的收费标准是不一样的。
尽管如此,我渐渐喜欢上这份工作。随着老员工陆续离职,我被提拔为公司的核心骨干,老板安排我做上门取件的业务。因为工作内容的变化,我的工作量减轻了,赚得反而更多(每单至少多赚6块),客户的态度也随之有了微妙的改变。
快递送了三年,最后却因老板跑路而终结。他还卷走我们几个员工一笔不小的钱。维权没几天,我们就不得不去找下一份工作了——不工作就没收入。
我又去送外卖。起初并不喜欢,但它相对自由,不用跟上司、管理和同事打交道,唯一要忍受的就是客户的气,但我现在也麻木了。
张赛的无名指在受伤后无法伸直(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机器越转越快,工人的生活并未因此变得轻松
我现在很少写诗了,更想表达明确的东西。比如工伤,写成诗的话就太模糊了。
卫生巾厂的工伤是静悄悄的。重返工厂没多久,我的身上开始起一团团的疙瘩。没几天又消了。我猜测跟厂里的粉尘有关,它们无处不在,像下雪一样。我查过资料,卫生巾厂虽然不像石材厂那样属于高粉尘环境,但长期待在其中,工人容易多痰、呼吸道过敏。尽管如此,也没人戴护目镜和口罩(新冠疫情后,大家才慢慢习惯戴口罩)。
早年在工厂时,我的耳朵落下耳鸣的病根,时常嗡嗡响,所以工作时习惯戴耳塞。工友发现后,还骂我。
这种工伤是隐形的,就像许多女工的工伤一样。男工的工伤往往皮开肉绽,认定起来毫无争议,女工的工伤则更隐秘——扭伤闪腰、身体过敏,或是手指被刮出一道长口子,常常被忽视,甚至被管理当作“女人事多”。妻子还在厂里时,曾因为包装工的工资更高去做过一个月,最后得了腱鞘炎,不得已又转回质检岗位。
我受过两次严重的工伤。一次是十多年前上白班,我在机台上操作时不小心从两米高的梯子仰摔下来,右手折断,一口气带薪休息了三个月。骨折不痛不痒的,当时竟然有点兴奋,经常待在宿舍看书。另一次是2014年,厂里刚换新机台,我的右手不知怎么卡进机器,把机台卡停了。当时血肉模糊的,休息了两个月。这根手指现在伸不直了,我当时以为会慢慢恢复,又脸皮薄,没要补偿。
新机台的刀极锋利,裸露在外,工友稍有疏忽就会被划伤,大家通常直接拿卫生巾止血,再用无纺布缠一缠就继续上班。严重时,还有人整根指头被切掉。
工友阿飞说,工伤只有两个原因:要么违规操作,要么麻痹大意。但我并不认同,这等于把责任全部推给个人。工厂的休息制度本就不合理,人会累;计时制改为计件制后,工人不愿机器停下来,往往被迫在高速运转的机器上危险操作。这其实是系统性伤害。
在十多年的工厂经历中,我从“坐绿皮火车一代”过渡到了“坐动车一代”,高铁确实更快,座椅也能调节成不同角度,不像绿皮火车上的直角座椅,坐久了腰都要断。但机器虽然越变越快,工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应该说,社会在不断变化,人也在随之变化,它并不只是“进步”与否的问题。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佳薇
责编 周建平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