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开门见到李焕章老师时,我几乎认不出他。那消瘦的脸颊,浑浊的眼神,哪还有当年挺拔的身影?
恩师馈赠
我四十岁生日那天,门铃突然响起。
开门见到李焕章老师时,我几乎认不出他。那消瘦的脸颊,浑浊的眼神,哪还有当年挺拔的身影?
"周晓明,能收留桂芝吗?她已经记不得我是谁了。"他苦笑着,声音颤抖。
这位曾支撑我走过人生最艰难岁月的恩师,此刻却像秋风中的落叶,摇摇欲坠。
"老师,您这是怎么了?快进来坐。"我连忙扶他进门,感觉他的身子轻得吓人。
客厅里,妻子赵红梅正在给女儿扎辫子,见状赶紧泡了杯热茶过来。
"李老师,多日不见,您怎么瘦成这样了?"妻子递上茶杯,关切地问道。
老师接过茶杯,手指微微颤抖,茶水溅在了他那件褪色的蓝布衬衫上。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累。"他抿了口茶,勉强笑笑,"晓明,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1990年的寒冬。
那年,我家遭了难。父亲所在的纺织厂改制,人员精简,作为车间主任的他却因得罪了新来的厂长被第一批下岗。
母亲本在副食店当售货员,却患了严重的风湿,每月微薄的救济金勉强够买药。
我初中刚毕业,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被市重点高中录取,却在报到前一周突发肾炎。
那天,我躺在家里的旧木板床上,听着屋檐的冰凌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像是数着我们家最后的日子。
"晓明,咱不上了。"父亲坐在煤油灯旁,粗糙的手指捻着一张皱巴巴的存折,"等你病好了,去砖窑帮工,一个月能有六七十块钱。"
母亲在一旁剁着猪食,刀砧声响得特别重,我知道她在掩饰自己的情绪。
那晚,我收拾着书包,准备去砖窑做小工。
院子里骑车声响起,是李焕章老师那辆吱呀作响的二八大杠。
他风尘仆仆地闯进我家狭小的平房,头发上还沾着雪花,围巾上满是冬日的寒气。
"周晓明不能辍学!"李老师站在堂屋中央,声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回荡,"他是我教过最有悟性的学生,物理奥赛全区第二,未来能考重点大学。"
母亲咳嗽着说:"李老师,您好意我们心领了,可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父亲点着烟袋锅子,烟丝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明一灭:"孩子的学费是一方面,这病也不是小事,医院说得养着。"
李老师脱下手套,露出冻得通红的手指,从布兜里掏出一个沾了雪水的牛皮纸信封:"这是学校特批的助学金,够他一学期用的。"
他把信封往桌上一放,里面的钱散了出来,崭新的票子在油灯下泛着光。
父亲猛地站起来:"这可不行,我周国栋再穷也不能让孩子的老师贴钱!"
"周师傅,这不是我的钱,是学校的。"李老师急忙解释,"晓明这孩子有出息,咱不能因为一时困难耽误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那信封里装的是李老师和师母桂芝攒了多年的积蓄。
他们没有孩子,住在学校分配的四十平米两居室里,一辆老旧自行车骑了十几年,衣服补了又补。
"说来也怪,我当初就觉得你这孩子眼神特别,像我年轻时候的一个战友。"有次李老师送完钱,坐在我家的小板凳上,接过母亲递来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那位战友后来咋样了?"父亲问道。
"牺牲了,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李老师的眼神暗了下去,"他临走前说,要是他有个孩子,希望能上大学。"
听到这里,连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亲也红了眼眶。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我们家的煤炉子只能在晚上生一会儿。
每次李老师来,母亲总要把仅有的几块蜂窝煤全部塞进炉子,屋里暖和了,老师的脸被熏得通红,额头上冒着汗,却总是笑呵呵的。
高一那年,我复发了肾炎,躺在县医院里。
医院通知书刚到学校,李老师就骑着自行车来了。
那天外面下着雨,他穿着校发的蓝色雨衣,裤腿却湿透了,挽到膝盖处还往下滴水。
"老师,您怎么来了?"我从病床上挣扎着要起来。
"别动,好好躺着。"他按住我,从挎包里掏出两本磨损的教辅资料,"这是我找老王借的高一物理选解,你病着没事看看,别落下功课。"
"可是治病要花不少钱......"我眼眶湿润了。
"学校答应垫付医药费,你安心养病。"李老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几块红糖,"这是你师母让我带的,说红糖水对肾病有好处。"
那次住院快一个月,李老师每周都来看我两次,风雨无阻。
有天半夜我突发高烧,值班医生说需要紧急送市医院。
凌晨三点,我迷迷糊糊中听见熟悉的声音:"我来背他,快去医院。"
是李老师,他不知怎么得到消息,从家里赶来了。
他背着我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我感觉到他的后背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我的重量还是夜里的寒气。
出院那天,李老师骑着自行车来接我,我坐在后座上,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在初冬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老师,这些年给我的钱,我以后一定会还的。"我说。
"傻孩子,师生之间,何必谈钱。"他头也不回,"你只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行了。"
路过一个小商店,他突然停下车:"等会儿。"
不一会儿,他拿着两根冰棍出来:"吃吧,庆祝你出院。"
那是初冬的下午,街上几乎没人买冰棍,但那凉丝丝、甜滋滋的味道,在我记忆中定格成了最温暖的画面。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省重点大学的物理系。
李老师比我还高兴,请全班同学吃了顿饭,在县城最好的国营饭店。
师母桂芝也来了,一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知道晓明能行,焕章没看错人。"
大学四年,李老师依然每学期寄钱来,信封里除了钱,还有简短的家信,写着学校的变化、老同学的消息。
师母总会在信尾附上几句:"天冷加衣,好好吃饭,别只顾学习。"
大四那年冬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去省城一家国营照相馆拍了张穿学士服的照片,寄给李老师。
没多久收到回信,信封里除了祝贺,还附了两百元钱:"听说找工作要置办些像样衣服,这点钱你拿着用。"
大学毕业那年,我找到了市机械厂的技术员工作,第一个月工资想还给李老师,却被他一口回绝。
"人这辈子能帮就帮一把,不图回报,只愿善意能传递下去。"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眼神里满是欣慰。
工作没多久,我通过同事介绍认识了在百货商店当售货员的赵红梅,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第一次带她回家见父母,路过李老师家,我特意上门拜访。
师母拉着红梅的手,笑眯眯地夸她:"长得真俊,眼睛有神,是个好姑娘。"
李老师拍着我的肩膀:"成家立业了,好啊!"
那年冬天,我们结了婚。李老师和师母坐在主桌上,脸上的皱纹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格外明显,却掩不住幸福的笑容。
婚后日子过得飞快,我从技术员升为车间主任,又调到市科委当干部。
赵红梅生了女儿,取名周晨露,寓意着新的希望。
生活忙碌,再加上我们搬到了新建的干部小区,与李老师家隔了大半个城区,来往渐渐少了。
过年回家,我总会提着礼品去看望李老师夫妇,但每次不超过半小时就借故离开。
"又要赶场子?"李老师笑着问。
"单位有个应酬,实在推不掉。"我羞愧地回答,心里却是想赶紧回县政府招待所打牌。
每次临走,李老师都站在门口目送,从不多留。
师母则总是塞给我一包自家做的花生糖:"给晨露带回去,孩子爱吃甜的。"
再后来,我职位更高了,应酬更多,对李老师的探望变成了每年春节的例行公事。
去年冬天,听母亲电话里提起李老师瘦了一大圈,我才惊觉已经两年没见过恩师了。
赶忙请了假,买了些补品,直奔李老师家。
刚进院子,就见师母桂芝满院子转悠,嘴里念叨着:"我家在哪里?谁能送我回家?"
邻居王大妈在一旁劝着:"桂芝,这就是你家啊,别瞎转悠了,小心摔着。"
李老师从屋里急匆匆出来,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即露出欣喜的笑容:"晓明来了?快进屋!"
他搀着师母进屋,师母却不认得他,挣扎着说:"你是谁?别拉我!"
屋内,昔日整洁的家变得凌乱不堪。煤炉子上的水壶冒着汽,却没人去管它。
"老年痴呆,去年开始的。"李老师苦笑道,端起水壶给我倒了杯热水,"现在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
我注意到李老师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老师,您这是......"
"没事,就是有点胃疼,老毛病了。"他笑着打断我,"听说你现在是科委副主任了?好啊,有出息!"
临走时,我塞给他一个信封:"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和师母好好补补身子。"
他毫不犹豫地推了回来:"我们不缺钱,你工作忙,有空多来坐坐就行。"
我答应着,心里却已盘算着年后的工作安排,不知何时才能再来。
没想到,这一别,就到了我四十岁生日。
"晓明,我时间不多了。"李老师轻声说,仿佛是怕惊扰了什么,"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两个月。"
我如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桂芝。"他咳嗽几声,喘了口气才继续说,"我们结婚三十五年,她照顾我大半辈子,现在却认不得我了。"
"老师,您住院治疗,我来照顾师母。"我急忙说。
"治不了了,我想在家过完最后日子。"李老师摇摇头,"我去看过养老院,那里护理专业,可桂芝一进门就大哭大闹,死活不肯住。"
"那就别送养老院了,我来照顾师母。"我坚定地说。
李老师眼圈红了:"可这太麻烦你了......"
"老师,您当年帮我上学、看病,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那皮包骨头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可街坊们都说,送老伴去养老院是无情无义......"
"他们不懂,我懂。"我打断他,"您放心,师母在我这里,会和家人一样。"
李老师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光:"晓明,我此生无憾了。"
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商量好,把书房收拾出来,准备接师母过来住。
"会不会太麻烦?"妻子问,"听说老年痴呆的人,照顾起来特别辛苦。"
我拉着她的手,讲述了李老师这些年如何资助我上学,如何在我生病时不顾寒冬半夜赶来。
"如果没有李老师,就没有今天的我,可能我早就在砖窑里干了一辈子。"我声音哽咽。
红梅静静听着,眼中满是心疼:"那就接师母来吧,我请假在家照顾她。"
"不用,我已经和单位说好了,这两个月请长假。"我拍拍她的手。
第二天,我们接师母来到家里。
她一开始很抗拒,不肯进门,在楼道里大喊:"我要回家!谁来送我回家!"
邻居们纷纷开门张望,有人小声议论:"这是谁家老人?怎么这样?"
我蹲下身,轻声对师母说:"桂芝阿姨,我是晓明啊,您和李老师资助的学生。"
她困惑地看着我,眼神游离。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我高中毕业时和李老师夫妇的合影。
"您看,这是您,这是李老师,这是我。"我指着照片上的人。
师母盯着照片看了好久,忽然破涕为笑:"小明?是你吗?你怎么这么大了?"
虽然她随后又陷入混乱,但终于愿意跟我们进了家门。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带师母去医院看李老师。
起初,李老师还能坐在病床上和我们说话,给师母讲他们年轻时的故事,虽然师母常常听得一头雾水。
"记得我们刚结婚那年,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李老师握着师母的手,眼里满是往事的温柔,"你硬是把嫁妆的一对金手镯卖了,给我做了一套西装,说要让全校师生看看,他们的李老师多精神。"
师母茫然地看着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却始终没有甩开他的手。
一个星期后,李老师无法再坐起来了,说话也越来越费力。
医生让我们有心理准备,随时可能......
我守在病床前,看着这位把我从泥淖中拉出来的恩师,心如刀绞。
"晓明,抽屉里有个本子......"李老师气若游丝地说,"那是我这些年记的日记,你看了就明白......"
那晚回家,我翻开那本发黄的笔记本,泪流满面。
原来李老师和师母这些年省吃俭用,不仅资助了我,还默默帮助了五个贫困学生。
他从不张扬,也从不让这些学生知道彼此的存在。
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今天又看到晓明的来信,他已成家立业,事业有成。桂芝说我这辈子没白活,把好学生培养出来了。是啊,看着他们一个个飞向远方,虽然我们没有孩子,却仿佛有了五个儿女。"
两天后,李老师走了,走得很安详。
他握着我的手,微弱地说:"好好活着,别辜负这世间的善意。"
师母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到我们都在哭,她也跟着流泪,喃喃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们了?"
葬礼很简单,除了我和家人,还有李老师的几位同事以及他曾经资助过的几个学生。
我们才发现,原来多年来李老师一直默默资助着好几个贫困生,从不声张。
师母在我家住了下来。虽然她记不得任何人,我们却尽心照顾。
红梅每天给她梳头,陪她看电视;女儿晨露放学后给她读故事书;我下班回来就陪她散步,讲述她和李老师的故事。
有时,师母会突然清醒片刻,拉着我的手问:"焕章去哪了?怎么不来看我?"
我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说:"他去出差了,很快就回来。"
她会笑着点头:"他总是这样,工作起来不要命,我得给他织条围巾,冬天快来了。"
说完,又陷入混沌,不知身在何处。
转眼大半年过去,师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们已请了专业护工轮流照料。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省亲,带着师母一起。
上坟时,师母望着李老师的墓碑,忽然放声大哭:"焕章,你怎么躺在这里?你不是说带我去北京看天安门吗?"
那一刻,她竟然记起了一切,可没过多久,又恢复了茫然。
回到家,我翻出李老师的日记本,找到一个地址——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原来李老师年轻时曾考上这所大学,却因家中变故辍学,终身遗憾。
他和师母约定,等退休后一定要去北京,登上天安门城楼看看。
这个约定,他们守了一辈子,却终究未能实现。
五月的一天,我请了假,带着师母坐上了北上的列车。
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阳光明媚,微风拂面。
师母望着雄伟的城楼,久久不语,忽然转头问我:"焕章呢?不是说好一起来的吗?"
我握住她的手:"他来过了,正在城楼上等您呢。"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那天回来,我做了一个决定——用李老师当年资助我的方式,设立一个"焕章助学基金",帮助那些像当年的我一样需要援手的孩子。
我拿出积蓄,又联系了李老师曾经资助过的其他学生,每人每年拿出一部分钱,资助家乡的贫困学生。
如今,我们已经帮助了十几个孩子完成学业。
每当看到师母安静坐在阳台上,在夕阳下微笑,我就想起李老师常说的那句话:"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是这世间最宝贵的财富。"
有时我在想,也许人生最大的幸福,不是收获了多少,而是给予了多少。
李老师一生清贫,却在无声中点亮了多少人的人生之灯。
而我能做的,就是将这盏灯传递下去,照亮更多人前行的路。
这个世界,因为有了李焕章这样默默奉献的普通人,才显得如此温暖而美好。
我知道,这份恩情,我此生都无法完全回报。
但我相信,当爱与善意像接力棒一样传递下去,便是对恩师最好的告慰。
日子还在继续,我和师母,以及那些被"焕章助学基金"帮助过的孩子们,正在让李老师的精神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
每一次看到孩子们的来信,我仿佛能看到李老师欣慰的笑容,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好好活着,别辜负这世间的善意。"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