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2003年曾将科马克·麦卡锡与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和菲利普·罗斯并列为美国四大小说家。他对麦卡锡《血色子午线》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称其为“自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以来最伟大的单行本”。
© Nerissa Escanlar
利维坦按:
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2003年曾将科马克·麦卡锡与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和菲利普·罗斯并列为美国四大小说家。他对麦卡锡《血色子午线》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称其为“自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以来最伟大的单行本”。
估计很多人都是从科恩兄弟的电影《老无所依》知道麦卡锡的。在这位文学巨匠逝世后,围绕着他的私人生活、兴趣爱好,正在有越来越多的细节被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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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也是最为低调隐秘的作家之一,在我抵达他位于新墨西哥州圣达菲(Santa Fe)郊外的最后居所时,他已经离世13个月了。那是一栋庄严的古老土坯房,两层楼高,梁柱从外墙伸出,坐落在一条乡间小路边的山谷里。房子最初建于1892年,20世纪70年代扩建并现代化,后来又被麦卡锡本人大规模改造——原来,他不仅是一位文学小说大师,还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建筑师。
邀请我到此的,是两位麦卡锡研究学者,他们正忙于一项艰巨的任务。没有报酬,在其他志愿学者和偶尔参与的研究生的帮助下,他们主动承担起对麦卡锡庞大而混乱的私人藏书进行实物检查并数字化编目的任务。他们猜测麦卡锡的藏书量可能多达两万册。相比之下,被认为是狂热藏书家的欧内斯特·海明威,其私人藏书也不过九千册。
麦卡锡的私人图书馆之所以令人着迷,不仅在于其规模,更在于其鲜为人知。他的许多书籍上都写有批注,这些批注有望揭示出关于这位神秘文学巨匠的更多信息,远超过他生前那寥寥几次谨慎的采访。自从人们开始阅读麦卡锡以来,他们就一直在猜测哪些书籍和作家曾经影响和启发过他——这是他极少愿意谈论的话题。人们也一直想知道他的兴趣和真正的性格,因为他对外展示的只有一个隐居、简朴、难以捉摸的面孔。
麦卡锡热爱木工活,他设计了这些九英尺高的书架,沿着客厅的墙壁摆放,可容纳1000本书——这仅占这位作家庞大私人图书馆的5%。© Wayne Martin Belger
当德克萨斯理工大学的文学与人文学者布莱恩·吉姆扎(Bryan Giemza)向我提供麦卡锡图书馆及编目项目的新闻访问权时,他真正提供的,是前所未有地洞察麦卡锡生活与创作的机会。作为进一步的诱因,他说科马克的弟弟丹尼斯·麦卡锡(Dennis McCarthy)也会在场。“丹尼斯可能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吉姆扎说。
我把车停在房子后面,一辆银色1966年产的别克Riviera停在那里,轮胎瘪了,车身已生锈,旁边是一辆饱经风霜的红色林肯Mark VIII。这些车是麦卡锡鲜为人知的汽车收藏中仅存的几辆。丹尼斯已经卖掉了另外13辆车,其中包括两辆20世纪50年代早期的Allard赛车,一辆1992年的莲花(Lotus)和一辆福特GT40赛车。
麦卡锡60岁之前一直默默无闻,长期生活在贫困之中,后来成为千万富翁,可以自由地沉迷于自己的欲望和爱好,经典跑车便是他的最爱。大部分收入来自好莱坞,那里把他的三部小说——《所有漂亮的马》(All the Pretty Horses)、《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和《路》(The Road)——改编成了明星云集的电影。
麦卡锡(右)和演员汤米·李·琼斯。后者在电影《老无所依》中饰演治安官贝尔。© youtube
我敲了敲气派的前门,那是一扇印度-葡萄牙风格的柚木古董门,上面有铁制的加固条、金属铆钉和小铁链。没有反应,于是我试着拧动门把手。门嘎地一声开了,露出一条昏暗的走廊,两侧堆满齐头高的纸箱,只剩下狭窄的通道可供通过。所有这些箱子里都装满了书。
走廊旁的第一间房(麦卡锡在89岁时离世的房间)如今堆满了书箱,已经无法进入。学者们称它为“野兽房”。紧接着的房间几乎同样拥挤。一个敞开的箱子里露出一些书,主题涉及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爱尔兰的乡村住宅、精神分裂症、非洲历史和英国古董步枪。
除了书籍之外,麦卡锡还收藏了大量男装,包括数百件粗花呢上衣。
在餐厅,一个由麦卡锡亲自设计和打造的木制与彩色玻璃吊灯下,学者们正坐在餐桌旁,用手机扫描书籍的ISBN条码,将其录入笔记本电脑上的图书编目软件。
我在客厅找到了吉姆扎,他正忙着解决网络连接问题。“科马克家里没有Wi-Fi,所以我们得自己带,”他说。而且麦卡锡也从不使用电脑。他用一台廉价耐用的Olivetti打字机打字,我后来了解到,他大多数时候都是靠着枕头在床上完成写作的。
客厅和整座房子一样,带着一种坚固、复古而阳刚的气息,但其简洁的线条却被杂乱的堆放所掩盖——主要是书籍,但也有一堆不知名的杂物,以及数百个仍在包装中的碗、杯子和厨具。部分装书的纸箱和散落的书籍被搬进客厅以便进行编目项目,但其他的还没有动过。到访的学者们最先发现的一点便是,麦卡锡多少有点囤积癖。他对厨房用品的特别痴迷(其中很多还是便宜货),依旧令人费解,也成为他古怪性格的一个标志。
第二个重大发现,不仅在他的著作中可见一斑,更在他的藏书中得到了毋庸置疑的证实:麦卡锡是一位天才级的博学者,拥有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他的兴趣广泛,从量子物理学(他通过阅读190本关于这个众所周知的难题的书籍自学而成),到鲸类生物学、小提琴、中世纪早期法国历史中鲜为人知的角落、高等数学,以及几乎所有你能想到的其他学科。
科马克的研究者在仔细研读每本书,编目并查找注释。© Wayne Martin Belger
吉姆扎对他们找到的大部头哲学书籍惊叹不已:“到目前为止,光是维特根斯坦的著作或相关著作就有75部,而且大多数书上都有批注,这意味着科马克都认真读过。还有大量的黑格尔著作。这显然就是他晚上的轻松读物。”
客厅里有一张台球桌,上面堆满了书,还有一张皮沙发对着两扇高窗和三组九英尺高的木制书架,那是麦卡锡亲手设计的,约放有1000册书。我走近一看,几乎全是非虚构类精装书,没有明显的分类。
其中一排书架上摆着关于中美洲历史与考古的书籍,还有查尔斯·达尔文的笔记全集、维克多·克伦佩勒(Victor Klemperer)记录纳粹年代的三卷本日记、关于有机化学和跑车的书,以及一本冷门的著作《裸鼹鼠的生物学》(The Biology of the Naked Mole-Rat)。另一排书架上则有关于大奖赛和一级方程式赛车的书(这是麦卡锡的一大爱好),以及美国科学家、哲学家和逻辑学家查尔斯·S·皮尔士(Charles S. Peirce)的六卷本、艰涩难懂的文集。
我努力消化着眼前的这一切,既着迷又有些不知所措。几乎难以想象,这样一位创作了十二部小说、两部戏剧和五部剧本的作家,竟然还能抽出时间、精力和脑力去学习建筑、木工、石匠技艺和广泛的学术领域。他的一些数学书里面几乎全是方程式。
枪支书籍和目录,包括麦卡锡手绘的枪管制作示意图。© Wayne Martin Belger
我们随后又发现了一张他为改装一辆汽车发动机而绘制的复杂图纸,还有一张展示如何手动装填枪管的图纸。我们找到了几十本翻烂的发动机维修手册,并得知他能够拆卸、重组甚至重新设计发动机,以增加马力。后来我又了解到,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几乎能记住自己读过或听过的一切,包括成千上万首歌曲的歌词。麦卡锡看起来像一个才华横溢、才智过人的人,但他却过着囤积狂的生活,不停地购买不粘锅和水果碗。
通过更仔细地研究他的藏书,我希望能更好地理解麦卡锡,但也可能会让他的性格之谜更加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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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扎把我介绍给他的同事斯泰西·皮布尔斯(Stacey Peebles),她是肯塔基州丹维尔市森特学院的电影与英语教授,也是现任科马克·麦卡锡学会的会长。正是皮布尔斯最先与作者的弟弟兼文学遗产执行人丹尼斯·麦卡锡会面,并建议由学会承担这项宏大的藏书编目任务。学会的使命是推动对麦卡锡作品的研究与鉴赏,而皮布尔斯认为,这个图书馆里的材料足够让学者们忙乎几十年——仔细研究书上的批注、追踪研究类书籍与小说片段之间的联系、解读文学与哲学的影响。
“如果我们是一家资金充足的机构,就会把所有这些书箱搬进一栋空置的大楼里,那样我们就会有充足的空间去工作,有一支专门的团队,以及所需的所有时间,”皮布尔斯说。但她和她的小团队都有全职工作,所以这个项目在细节与效率之间不得不作出权衡。“我们无法像理想中那样一丝不苟,去扫描所有批注,因为我们时间有限,而要处理的书籍数量太过庞大。”
麦卡锡在阅读时经常会拿着铅笔,在令他感兴趣的句子旁边竖着画上小记号,并在页边用小字手写批注。有时他会在纸片上写下想法,夹在书页之间。在《圣女的自述》(The Life of Saint Teresa of Ávila by Herself,1565年首次出版)一书中,我们发现他在哲学性地沉思:“宇宙(我们自身就是宇宙的分形)蕴含着智慧,而这智慧有其特质,而且是仁慈的。它善待万物。它怎么可能不善呢?”
麦卡锡以其许多小说中阴郁、暴力的虚无主义而闻名,因此看到他将宇宙描述为智能且善意的,着实令人惊讶。他是一位背离天主教的人,在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上摇摆不定,有时甚至一天之间就会改变看法。
麦卡锡的别克Riviera。© Wayne Martin Belger
麦卡锡收藏的牛仔靴。© Wayne Martin Belger
皮布尔斯正在台球桌上收集她最喜欢的批注本。其中一本是佩内洛普·马蒂(Penelope Maddy)的《数学中的实在论》(Realism in Mathematics)。在页边,麦卡锡总结了作者的观点并加以评论,并多次提出不同意见。“胡说八道,”他一度指出。对于学者们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发现,因为麦卡锡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说《海星》(Stella Maris)里深度挖掘了这本书。小说的主人公艾丽西亚·韦斯顿(Alicia Western)是一位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年轻数学天才。
德克萨斯理工大学文学学者布莱恩·吉姆扎站在麦卡锡家院子里的一棵苹果树旁,手里拿着麦卡锡的两部小说,其中包括《果园守护者》的西班牙语译本。© Wayne Martin Belger
皮布尔斯另一件最喜欢的发现是一册带有批注的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麦卡锡曾说过,“丑陋的事实是,书是由书构成的”,他在1979年的小说《萨特里》(Suttree)中借鉴并改造了《哈姆雷特》中的元素。这是他最华丽、最具诗意的作品,也是他最接近自传性写作的一部。主人公是一个问题少年,他拒绝在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过上优渥的生活——而麦卡锡本人出身富裕的天主教家庭,有着浓厚的爱尔兰血统,是家中六个孩子中的“害群之马”。
麦卡锡出生于1933年,受洗时以父亲查尔斯·约瑟夫·麦卡锡二世(Charles Joseph McCarthy Jr.)的名字命名。他年轻时被称为查理,有时也被称为“博士”,直到成年后改名为科马克,部分原因是受到中世纪爱尔兰国王科马克·麦克·艾尔特(Cormac mac Airt)的影响。改名或许也是为了表明他摆脱了父亲。查尔斯·麦卡锡二世曾是一名律师,后来成为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的首席法律顾问。科马克总是把他描述成一个专横跋扈、暴力成性的人,会因为一些小过错而对他进行残酷的殴打。(他的兄弟丹尼斯对这种描述提出异议,并称科马克“夸大其词”。)
科马克·麦卡锡告诉过自己的儿子约翰以及一些朋友,说他从3岁起就被殴打。读者和评论家们常常好奇,麦卡锡作品中的黑暗与暴力从何而来,如果科马克的描述属实,他的童年经历或许能解释其中的部分原因。他深爱母亲格拉迪斯(Gladys),但她心理脆弱,经常被送往精神病院,远离家人。
他厌恶天主教学校,喜欢在户外闲逛。在1992年一次(罕见的)采访中谈及求学时光时,麦卡锡说:“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是我没有的,不管多么冷僻,我都找到了并尝试过。”他通过在诺克斯维尔附近捕麝鼠并出售毛皮赚钱,并且不知怎的,还确立了自己在美国古董步枪领域的权威地位。
1953年,麦卡锡从田纳西大学退学,当时他学的是工程学和物理学,然后加入了空军。他被派驻在安克雷奇(Anchorage),在基地电台担任DJ,并在闲暇时开始认真阅读。四年后,他回到田纳西大学,但又再次退学,开始写小说。
他的前三部小说——《果园看守人》(The Orchard Keeper)、《黑暗之外》(Outer Dark)和《上帝之子》(Child of God)——都是哥特式故事,故事背景设定在他儿时熟悉的阿巴拉契亚乡村。它们以抒情散文和精妙的白话,探讨了谋杀、弑婴、乱伦、恋尸等黑暗主题,同时展现了对自然和民间传统的崇敬。第四部小说是《萨特里》,麦卡锡以丰富的喜剧手法描绘了20世纪50年代的诺克斯维尔。这些小说赢得了评论界的赞誉,并获得了一些著名的奖金和奖项,但销量却一部比一部差。
1973年时的麦卡锡。© wikipedia
关于麦卡锡个人生活的少数细节之一来自他的第二任妻子安妮·德莉尔(Anne DeLisle),一位英国歌手兼舞蹈家。1965年,两人在前往爱尔兰的船上相识。他们的家是诺克斯维尔郊外一个部分改建的奶牛场;他们曾在湖里沐浴。“有人会打电话来,邀请他去某大学演讲他的书,并提供2000美元,”她曾说,“而他会告诉他们,他要说的一切都已经写在书页里了。于是我们又只能吃一礼拜的豆子。”
这张照片大约拍摄于1966年的威尔士,当时科马克·麦卡锡和安妮·德莉尔还未结婚。他们手里抱着的猴子,是安妮当时工作的一个演出节目中的表演道具。© Reddit
约1969年,科马克·麦卡锡和安妮·德莉尔住在罗克福德(Rockford),他们身着盛装,准备前往附近的一户人家参加聚会。© Knoxville News Sentinel
1974年,麦卡锡不辞而别,离开了她,带着打字机、一堆书和一个为夜读准备的灯泡,辗转于廉价旅馆。1976年,麦卡锡定居在埃尔帕索,把注意力转向美国西南部和墨西哥北部,并为自己设定任务,去学习边境地区的文化、历史、自然史、地质、民俗以及独特的西班牙语方言。
据他自己的一封信所述,麦卡锡为写作《血色子午线》(Blood Meridian,1985)阅读了300多本书。这是一部极端暴力的哲学式西部小说,取材于19世纪四五十年代一个由州政府资助的剥头皮猎人团伙的真实故事。如今被普遍视为他最伟大的作品,但在首次出版时仅卖出了可怜的1883本。
麦卡锡的命运随着1992年《所有漂亮的马》的出版而改变。这部西部小说以1949至1950年间的德州和墨西哥为背景,成为畅销书,赢得了国家图书奖,并被改编成由马特·达蒙和佩内洛普·克鲁兹主演的电影。
《所有漂亮的马》剧照。© 豆瓣电影
麦卡锡随后又创作了两部关于流浪牛仔的小说,之后又转向《老无所依》(2005),这部犯罪惊悚小说被科恩兄弟改编成电影,并荣获四项奥斯卡奖,由乔什·布洛林、哈维尔·巴登和汤米·李·琼斯主演。接下来是《路》,这是一部讲述末世后父子之旅的电影,获得了2007年普利策小说奖,并被改编成电影,维果·莫滕森饰演父亲。
乔什·布洛林(Josh Brolin)在他位于南加州的家中,曾主演《老无所依》。他与麦卡锡关系密切,并在这位小说家去世前陪伴在旁。他也是麦卡锡Olivetti打字机的骄傲拥有者。© Wayne Martin Belger
2001年,麦卡锡与第三任妻子詹妮弗·温克莉(Jennifer Winkley)以及年幼的儿子约翰搬到圣达菲。他觉得这座城市过于自由、富裕和艺术化,他搬去的唯一原因是他的挚友、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默里·盖尔曼(Murray Gell-Mann)邀请他加入圣达菲研究所,担任某种“驻所文学知识分子”。
这个由盖尔曼共同创立的精英科学智库汇集了世界上一些最聪明的头脑,研究复杂的相互联系系统。麦卡锡长期以来更喜欢和科学家往来,而不是文学人士,他非常享受研究所里的高谈阔论。几乎每天他都会去那里写作,并关注研究所的所有科研动态。
麦卡锡和好友默里·盖尔曼(右),后者因成功建立对基本粒子的系统分类以及对基本粒子相互作用的新发现而获得196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Santa Fe Institute
麦卡锡因拒绝讨论自己的作品而闻名,所以当他在2007年同意接受奥普拉·温弗里(Oprah Winfrey)的电视采访时,文坛普遍感到震惊。奥普拉将《路》选为她的读书俱乐部作品。观众看到的是一位彬彬有礼、头发灰白的南方人,额头高耸,笑容灿烂。当奥普拉问他是否对写作“充满热情”时,他回答:“‘热情’听起来像是一个相当花哨的词。”
奥普拉心知肚明,便问《路》是否是一封写给他年幼儿子约翰的情书。“某种程度上吧,这有点令人尴尬,”他说。在标点符号这个话题上,她稍微有点进展。麦卡锡不用引号,讨厌分号,并将逗号降到最低限度。“没有理由用奇怪的符号把页面弄得支离破碎,”他说。“如果你写得好,就不应该需要标点符号。”
麦卡锡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是一位技艺精湛的作家,以其出色的描写能力和敏锐的对话而著称。诺贝尔奖得主索尔·贝娄盛赞麦卡锡“拥有绝对压倒性的语言运用,他的句子既能赋予生命,也能带来死亡”。与此同时,麦卡锡的批评者则认为他的写作过于矫揉造作,人物过于男性化,并指责他沉迷于他所描绘的暴力。
2023年6月,麦卡锡在与白血病、前列腺癌、脱水以及他曾称之为“时间的飞逝”的疾病抗争后去世,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赞誉。斯蒂芬·金称他为“最后一位伟大的美国白人男性小说家”。塞巴斯蒂安·荣格尔(Sebastian Junger)将他比作珠穆朗玛峰。《卫报》在其悼念文章的标题中预言:“他的作品将流芳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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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麦卡锡是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穿过堆满书籍的走廊,走进同样布满书籍的客厅。这位退休律师、编辑和自然保护生物学家于2021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一部关于比利小子的灵性西部小说。如今81岁的他身材健美,蓝眼睛,笑容灿烂,与科马克有着强烈的相似之处。“他是我70年来的最好朋友,是一位了不起的哥哥,总是照顾我,”他说,“我们非常、非常亲近。”
我问他哥哥最仰慕的作家是谁。“《白鲸》无疑是科马克最喜欢的书,而福克纳的影响比他愿意承认的要大,”他说。“他喜欢海明威的短篇小说,詹姆斯·乔伊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还有莎士比亚。”读者和学者早已识别出这些文学先驱,但听到亲口确认仍令人满意。
科马克·麦卡锡最小的弟弟丹尼斯负责管理这位小说家的文学遗产。丹尼斯至今仍对哥哥的记忆力赞叹不已。“他记得所有他听过的歌的歌词,”他说。© Wayne Martin Belger
在房子、地下室和附属建筑中成千上万本书里,麦卡锡到底读过多少?“如果不算百科全书和工具书,我猜大约85%吧,”丹尼斯说,“在他病得太重、太虚弱无法再阅读后,他仍不断订书,因为那是种执念,但在那之前他几乎每天都会读上好几个小时。他出门从不忘带一本书和一把枪。这两者缺一不可。”
为什么他总是随身带着武器?“他是来自南方保守乡村的男孩,明白这个世界很危险。”24岁时,麦卡锡在田纳西一个靶场独自练习时,不小心开枪打中了自己的腿。丹尼斯不知道更多细节,因为哥哥拒绝谈论这件事,但很可能是一次拔枪练习失误造成的。
当我问丹尼斯关于他哥哥“隐居者”的名声时,他说完全不准确。“他非常合群,可以和任何人相处。嗯,几乎任何人。他不能容忍傻瓜,或者那些急急忙忙跑上来对他的书大加赞赏的人。但他有很多朋友,他喜欢吃饭、聊天,还有那些有时会变成十小时的午餐。”
那些朋友包括物理学家、夸克发现者盖尔曼和乔治·茨威格(George Zweig),鲸类生物学家罗杰·佩恩(Roger Payne),影星乔什·布洛林,还有图森一家酒吧的老板,以及一位来自诺克斯维尔的能言善辩的骗子约翰·谢丹(John Sheddan),他在麦卡锡的倒数第二部小说《乘客》(The Passenger)中,以自己本名出现。
布洛林是在拍摄《老无所依》时认识麦卡锡的,他在作家去世前一晚陪伴在病榻旁。“当时是我、他的前妻、他的儿子约翰,就我们几个人,”布洛林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讲着这些疯狂的故事,比如在巴黎和巨人安德烈喝酒的事,这些内容完全清晰、机敏、风趣、富有灵感。然后他会陷入痴呆的恍惚中,抓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接着他会睡去,然后醒来再讲一个故事。”布洛林离开后不久,麦卡锡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麦卡锡与其第三任妻子詹妮弗·温克莉。© Pinterest
麦卡锡的儿子约翰(《路》中男孩角色的原型)如今26岁,正睡在楼上父亲的旧卧室里。他是持有执照的飞行员、作曲家和音乐家。我第一次见到约翰时,他正困倦地从木楼梯走下来找咖啡。我刚刚得知,丹尼斯清空了埃尔帕索的两个储藏间和圣达菲的另外两个储藏间,把成箱的书搬进屋里进行编目。“所以我得到的关于你成长环境的印象完全不真实吧?”我对约翰说。
“其实不是,”他说,“基本上就是这样。到处是箱子,到处是书堆。走廊上箱子堆成墙,只留下一条过道。整间整间的房间都塞满书,根本进不去。我一点也不觉得困扰。”
科马克的儿子约翰,这张照片摄于图森,他穿着父亲最喜欢的一双牛仔靴。他还拿着一个老式捕狼器——正是科马克1994年小说《穿越》(The Crossing)的灵感来源。© Wayne Martin Belger
约翰告诉我,麦卡锡是在床上工作的——一张铺着高支数床单的加州特大号床,Olivetti 打字机放在木质平台上,下面放着一个皮枕,还有成堆的打字稿、杂志、书籍和目录。麦卡锡曾说,写作对他来说不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他把一张白纸放进Olivetti打字机里,文字浮现,然后他把它们打下来。但这只是他大规模改写和结构构建过程的第一步,他的一些作品花了20年甚至更长时间才完成。
“爸爸在工作或读书时不喜欢被打扰,”约翰说。“他会说:‘不,不,不。我在看书。走开!’但他是个伟大的父亲,总是陪伴着我,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我们会有很长的谈话,关于科学、历史、音乐,还有别的什么,他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天生的喜剧家。”
我问约翰,除了书、汽车和厨具,他父亲还收藏什么。“我会说衣服是另一大类。他有上百件花呢外套,上百件衬衫,上百套从没穿过的西装。”约翰曾花三天时间清理出一间他想当卧室的房间。“我弄完后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有点囤积癖?’他看着我说,‘嗯,大概吧。’他把这归因于那些没有钱的岁月。”
丹尼斯并不认同这种解释。“科马克总是生活在杂乱中,我觉得很迷人,因为他有着非凡的艺术感。他能把东西设计得很漂亮,穿着无可挑剔,但他的居所总是一团糟。他是个极其复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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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目的学者们每次只能抽出四五天时间,然后回去工作几个月,再设法挤出另一个长周末来新墨西哥。最忠实的成员是皮布尔斯以及瑞克·埃尔莫尔(Rick Elmore)和乔纳森·埃尔莫尔(Jonathan Elmore)——一对聪明绝顶、长相完全不同的双胞胎兄弟,他们在不同的大学任教,并共同撰写关于麦卡锡作品的学术论文。
编目工作布满灰尘、重复枯燥、伤眼,但始终伴随着幽默与友情,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箱子里会出现什么。一个下午,在翻看了一批关于熙笃会修道院、小提琴制作、形而上学、元本体论、乱伦禁忌以及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物质基础的资料后,我说:“有没有什么是他不感兴趣的?比如缝纫?”
“没有,”路易斯安那理工大学英语教授乔纳森·埃尔莫尔说,“我们已经编目了关于刺绣和缝被子的书。”瑞克则指出,麦卡锡对衣服和时尚的浓厚兴趣,我承认,这可以算与缝纫有关。麦卡锡长期订阅时尚与风格杂志《W》,他在许多男装书籍上写过批注。在他那本《西装: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男士风格方法》(The Suit: A Machiavellian Approach to Men’s Style)里,麦卡锡用铅笔写下了自己对脚蹬正装鞋的看法:“令人作呕。”在同一页下面一条赞美亮扣僧侣鞋的句子旁,他写下:“又一种恐怖。”
麦卡锡成堆的汽车杂志。© Wayne Martin Belger
学者们把这些批注当作宝藏般对待,并会大声读给彼此听。在《重拾历史:约翰·F·肯尼迪总统遇刺》(Reclaiming History: The Assassination of President John F. Kennedy)一书中,他们在一张纸条上发现了笔记,其中有一句关于刺客子弹的话:“弹飞出总统头部时,速度飞快,在人群中,它没能击中一名市民,这真的纯属巧合。”
有时,在一堆晦涩的哲学书之间,学者们还能发现购物清单和私人笔记。© Wayne Martin Belger
麦卡锡的好奇心可谓包罗万象,他的藏书中既有关于肯尼迪遇刺的书籍,也有讲述水下打捞作业中精细焊接技术的书。© Wayne Martin Belger
从麦卡锡所拥有的书籍数量来看,最令他感兴趣的历史人物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114本)、温斯顿·丘吉尔(88本)和詹姆斯·乔伊斯(78本)。在这批藏书中,建筑学是占主导地位的主题,共有855本书。丹尼斯证实,麦卡锡最崇拜的人物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团队编目出惊人的142本关于这位哲学家的著作或相关书籍,其中相当一部分带有批注。
学者们对麦卡锡对维特根斯坦的痴迷感到惊讶,但这也在情理之中。正如阿巴拉契亚州立大学哲学教授瑞克·埃尔莫尔所说(他的脖子上攀着花卉纹身):“维特根斯坦一直在追问,我们用来表征世界的体系如何与我们想要表征的世界相关。这正是麦卡锡作品的核心问题之一。”
麦卡锡在物理学和数学方面拥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藏书,而这正是麦卡锡痴迷的两大领域。© Wayne Martin Belger
除了多册装帧精美的真皮版《白鲸》之外,学者们几乎没发现什么小说,直到他们开始拆开丹尼斯从埃尔帕索储物间取出的箱子。整个西方文学经典展现眼前,从古希腊、古罗马到20世纪70年代最优秀的小说家、诗人和散文家,几乎全是廉价、破旧的平装本。“这些是他二三十岁,或许到四十岁时读过的书,那时候他一直很穷,”丹尼斯说。“一旦有了钱,科马克就尽可能买精装书,而在生命最后40年里,他几乎不再读小说。”
为什么?答案源自麦卡锡对现代社会的深刻蔑视。他认为现代社会已经迷失,与自然、历史和传统脱节,正走向社会崩溃与末日。“科马克认为当代小说是浪费时间,”丹尼斯说,“因为当代作家不再拥有一种正统的文化来滋养他们的灵魂。”
一个下午,丹尼斯在惊叹麦卡锡的叙事能力和喜剧天赋时,我问他,除了家务以外,他哥哥有没有什么事情是做得糟糕的。他想了片刻,说:“婚姻。”
麦卡锡结过三次婚,也离了三次。“他的妻子们需要的比他所给予的更多,”丹尼斯说,“对于科马克来说,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他爱过那些女人,但他更爱自己。他是个自恋狂。而且如果他不是个自恋狂,他绝不会达到艺术上的巅峰。”
麦卡锡一生中最持久的爱是一位名叫奥古斯塔·布里特(Augusta Britt)的女人。正如她去年在《名利场》杂志的采访中透露的那样,他们在她17岁、他43岁时开始了性关系,而他带她去了墨西哥,以躲避联邦调查局对他法定强奸和违反《曼恩法》(Mann Act)的追捕。布里特曾说她并未觉得自己在性上受到剥削,并把麦卡锡视为救命恩人,因为他把她从图森的一段虐待关系中解救了出来。但一些读者和评论人士认为麦卡锡对她的行为令人难以接受。(布里特拒绝为本文发表评论。)
尽管无法完全确定身份,但左边这位金发女孩很有可能就是奥古斯塔·布里特。该照片是在墨西哥华雷斯城拍摄的,另一名女子是麦卡锡的朋友芭芭拉(Barbara),她也是该照片的原始来源。© The MCCARTHYIST
麦卡锡和布里特作为情侣在一起大约四年。即使在他们分手之后,“他从未停止爱她,”丹尼斯说。“他一直定期见她,他们保持着亲密关系,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麦卡锡为自己营造的那层难以捉摸的神秘气息正在消散。两部传记即将出版,一部由麦卡锡的朋友劳伦斯·冈萨雷斯(Laurence Gonzales)撰写,另一部由文学传记作家特雷西·多尔蒂(Tracy Daugherty)撰写,而布里特可能会与曾在《名利场》撰写她故事的温琴佐·巴尼(Vincenzo Barney)合作一本书。我们还有麦卡锡的藏书馆,或许比任何其他资料更能照亮这位作家的内心世界,正如皮布尔斯所说:“他用书构筑了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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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一次编目工作的头一天,皮布尔斯在一个箱子底部发现了一只死蝙蝠,惊叫了起来。自从麦卡锡去世以来,楼下已经积尘两年多了,但仍然堆满了书。麦卡锡的学者们(自称“科马克学派”的人们)将编过目的书重新打包,在上面写上日期和“Cataloged CMS”(即“科马克·麦卡锡学会编目”),然后随处堆放。带有批注的书单独装进标有“带注释”的箱子,或堆放在台球桌上。那只死蝙蝠则留在书箱底部。
项目启动时,皮布尔斯曾希望将所有书籍集中收藏,存放在类似科马克·麦卡锡纪念馆的某个地方,但这并没有实现。丹尼斯安排将这些带注释的书籍与他哥哥的论文(包括他全部作品的笔记和草稿)一起存放在德克萨斯州立大学的威特利夫收藏档案馆。圣菲研究所计划建造一个小型图书馆,纪念麦卡锡,希望从中挑选出一些学术性最强的书籍。其余书籍则将捐赠给诺克斯维尔的田纳西大学,麦卡锡曾两次入学,但都未能毕业。
不过在数字领域,麦卡锡的藏书将作为一个完整的整体继续存在,公众将可以免费查阅其编目标题。“我们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创建一个开放获取的数据库,列出他藏书中的所有书目,”皮布尔斯说,“任何想要知道麦卡锡在读什么书,以及他是否在书上做了批注的人,都能登录网站,获取这些信息。”南卡罗来纳大学出版社已同意与皮布尔斯合作,为此建立一个网站,并出版一本关于这一编目项目的专著。也有人提议将所有的批注扫描下来,上传到网站上,但这还只是设想。
2014年,科马克·麦卡锡在新墨西哥州的家中,与他那台可靠的Olivetti打字机在一起。他于2001年搬到圣达菲附近这个地方,为的是更接近享有盛誉的圣达菲研究所,并在那里成为高级研究员和理事。
在项目开始将近整整一年后,皮布尔斯打开了最后一个箱子。或许用“科马克式”来形容里面的东西再合适不过了。皮布尔斯拿出书,逐一报出:《墨西哥建筑》、《法国文艺复兴宫廷》、《克尔凯郭尔的隐喻》、《得克萨斯游骑兵》、《精神疾病的神经生物学》、《1120年至1270年诺曼底的建筑与社会》,以及《枪械文摘》中关于突击武器的书籍。
她无法精确计算书籍总数,因为编目软件未能记录多卷本作品。例如,麦卡锡的《犹他州通史》共36卷,却只登记为一项。软件也未能统计同一本书的多个版本,因此麦卡锡的《白鲸》13个版本也只算作一项。总条目数为18,520。考虑到重复版本和多卷本作品,皮布尔斯有把握认为麦卡锡的藏书总量刚好超过20,000册,其中2,170册带有批注。
离开那所房子时,我嘴里仍能尝到旧书灰尘的味道,我为麦卡锡非凡的求知欲感到惊叹。我想到了那些关于声光学的书,关于九世纪加洛林帝国世俗知识分子的书。他为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英国史学家)的《书信全集》八卷本花了2200美元。他将价值1万美元的几张未兑现的版税支票当作书签,夹在威廉·福克纳侄女的回忆录里。
窥探某人的藏书馆,就如窥探他的头脑,而在这里,似乎藏着一颗想要知晓一切的心灵。
文/Richard Grant
译/tamiya2
校对/tim
原文/www.smithsonianmag.com/arts-culture/two-years-cormac-mccarthys-death-rare-access-to-personal-library-reveals-man-behind-myth-180987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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