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弥漫着青春散场特有的味道,有离愁,有憧憬,还有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毕业典礼刚刚结束,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临别的赠言和模糊的未来承诺。
六月的阳光,炙热而明亮,透过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操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青春散场特有的味道,有离愁,有憧憬,还有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毕业典礼刚刚结束,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临别的赠言和模糊的未来承诺。
王建军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四年同窗,转眼各奔东西,前路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一个身影。那是他的同桌,林秀珠。她正和几个女生说着话,眼角微微泛红,显然是刚哭过。
阳光洒在她乌黑的麻花辫上,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王建军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和林秀珠,高中三年同桌,关系比一般同学亲近些,却也从未逾越那层模糊的界限。她安静,成绩好,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则有些毛躁,数理化还行,语文英语却总是拖后腿,多亏了林秀珠时常给他讲解。
“建军!” 班长李卫东的大嗓门打断了他的思绪,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发什么呆呢?晚上老莫餐厅聚餐,必须到啊!以后天各一方,想再凑这么齐可就难了!”
王建军回过神,勉强笑了笑:“一定到。”
人群渐渐散去。王建军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朝着林秀珠的方向走了过去。
“林秀珠。” 他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林秀珠转过身,看到是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离别的感伤:“王建军,还没走啊?”
“嗯,这就走了。” 王建军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他已经写好了毕业赠言和自家的通信地址,他递过去,有点不好意思,“这个……给你。留个纪念。以后……以后常联系。”
林秀珠接过笔记本,翻开看了看,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谢谢。我……我家的地址,我给你写下来吧。”
她从自己的帆布书包里找出笔,却一时找不到多余的纸。犹豫了一下,她拉过王建军的手,快速在他手心写下了一行清秀的字迹。
微凉的指尖划过掌心,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王建军的心跳骤然加速,耳朵根都有些发热。
“给。” 林秀珠写完,迅速收回手,脸颊更红了,“保持联系。”
“好,保持联系!” 王建军握紧拳头,仿佛要将那串地址和那瞬间的触感牢牢攥住。
他看着林秀珠和女伴们走远,背影消失在夏日明亮的光线里,心里空落落的,又似乎被什么填满了。
散伙饭上,大家喝了点啤酒,气氛热烈又伤感。有人高声歌唱,有人抱头痛哭,宣泄着积压的情绪。
王建军喝得不多,但脸上也烧得厉害。他时不时摊开手掌,看着那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地址,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去,还是不去?
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女同学家,合适吗?她家里人会在吗?会怎么想?万一被她父母赶出来,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可是,若不去,这一别,也许就真的天涯海角,再无交集了。他不甘心。那点朦胧的好感,在毕业的催化和酒精的微醺下,发酵成了强烈的冲动。
“建军,想啥呢?喝酒啊!” 又有同学过来碰杯。
王建军仰头灌下一口,冰凉的啤酒划过喉咙,却点燃了胸中的勇气。
去!必须去!就当是正式的同学间的告别,感谢她三年来的帮助。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第二天一大早,王建军就醒了。宿醉带来的头痛丝毫没能影响他亢奋的心情。
他翻箱倒柜,找出那件只有走亲戚才穿的、洗得发白的确良白衬衫,又套上一条蓝色的确良裤子,用湿毛巾仔细擦了擦那双旧但干净的绿色胶鞋。
对着家里那块模糊的镜子照了又照,还特意用水抹了抹头上那不听话的几根乱发。
母亲诧异地看着他:“建军,今天不是没课了吗?穿这么整齐,要去哪儿?”
“哦,去……去个同学家,有点事。” 王建军含糊地答道,脸上有些发热。
“哪个同学啊?男同学女同学?” 母亲追问,眼里带着探究。
“就……普通同学。” 王建军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抓起桌上一个冷馒头就往外跑,“妈我走了啊!”
“哎,你这孩子……”母亲的声音被关在了门后。
夏日的早晨,空气清新凉爽。王建军按照地址,骑着家里那辆二八大杠,穿行在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
越是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跳得就越快。手心不断出汗,几乎要把车把擦湿。
那地址在一个他并不熟悉的老城区,胡同巷子弯弯绕绕。他蹬着自行车,一边辨认着门牌号,一边在心里反复排练着见到林秀珠时该说的话。
“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
“感谢你三年的帮助……”
“以后保持联系……”
每一句听起来都那么干巴巴的,蠢透了。
终于,他在一条安静的胡同深处,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那是一座带着小小院落的平房,青砖灰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院墙不高,可以看到里面种着些花草,生机勃勃。
王建军把自行车支在墙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走上前去。抬起手,犹豫了片刻,终于敲响了那扇漆成深绿色的木门。
“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听着像是林秀珠。
王建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门“吱呀”一声开了。站在门后的,果然是林秀珠。她穿着家常的碎花衬衣,看到王建军,明显愣了一下,脸上写满了惊讶。
“王建军?你怎么……怎么找到这儿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他写在手心的地址,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我按照地址找来的。” 王建军也有些手足无措,举起手,才想起地址已经写在手心,慌忙又放下,“没……没打扰你吧?我就是……就是顺路,过来看看老同学。”
他的开场白果然说得干巴巴的,甚至有点结巴。
林秀珠显然没料到他会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恢复了镇定,侧身让开:“没……没打扰。快请进吧。”
王建军僵硬地迈过门槛,走进小院。院子不大,但井井有条,墙角种着月季,开得正艳,一旁的小菜畦里青翠欲滴。
他正不知该说什么,屋门帘子一动,一位妇人走了出来。
妇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确良衬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利落的发髻,面容清秀,眼神格外清澈明亮,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沉静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洞察力。
她手里还拿着抹布,显然刚才正在屋里收拾。看到王建军,她停下动作,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审视地落在他身上。
“秀珠,来同学了?” 妇人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
“嗯,妈,这是我同桌,王建军。” 林秀珠连忙介绍,又对王建军说,“这是我妈。”
“阿……阿姨好!” 王建军赶紧鞠躬问好,紧张得手心冒汗。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家长,而且是在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林秀珠的母亲,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王建军脸上,那目光很奇特,不像一般长辈看小辈,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打量,反而像是在仔细分辨着什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透彻。
她看得十分认真,从上到下,尤其是他的眼睛和脸庞轮廓,仿佛要透过他现在的青涩,看到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王建军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僵硬地站着,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院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安静。
林秀珠也察觉到了母亲的异常,轻轻碰了碰母亲的胳膊,小声提醒:“妈……”
妇人这才仿佛回过神般,眼中的审视迅速褪去,恢复了长辈的温和,笑着开口道:“既然是同学来了,别在院子里站着,快请屋里坐吧。”
她侧身撩起门帘,目光最后又在王建军脸上转了一圈,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了然和……惊喜?
王建军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紧张眼花了。
屋里布置得简单而雅致。白墙水泥地,打扫得一尘不染。靠墙放着几张暗红色的木椅子,一张小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毛笔字,写着“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之类的格言。
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类书籍,有马列毛选,也有许多文学作品,甚至还有一些外文书。
王建军心里暗暗惊叹,这和他想象中普通工人的家不太一样,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坐吧,别客气。” 林母指了指椅子,又对林秀珠说,“秀珠,去给同学倒杯水。”
“哎,不用麻烦……” 王建军连忙摆手。
林秀珠已经应声去了厨房。
王建军拘谨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林母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从容,脸上依旧带着那抹让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意。
“小王同学,是吧?” 她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和秀珠是三年同桌?”
“是的,阿姨。” 王建军恭敬地回答,“高一到高三,都是同桌。”
“哦,那很难得。” 林母点点头,“我们家秀珠性子静,在学校没少受你照顾吧?”
“没有没有!” 王建军赶紧否认,脸又有点热,“是秀珠同学成绩好,经常帮助我学习。我数理化还行,语文英语老是拖后腿,多亏了她。”
“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林母微笑道,话题似乎很随意地一转,“听你口音,是本地人?家住在哪个区?”
王建军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林母又问,语气依旧温和,像是普通的家常闲谈。
但王建军却感觉这不像简单的寒暄,每一个问题都似乎带着目的性。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爸是机床厂的工人,我妈在纺织厂。”
“工人阶级好,踏实。” 林母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高考考得怎么样?报的哪里的志愿?”
王建军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最近的痛处。他硬着头皮回答:“考得……一般。报了省城的工业大学,不知道能不能录上。”
这时,林秀珠端着一杯白开水过来,轻轻放在王建军面前的茶几上,小声说:“喝点水吧。” 然后有些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妈,您怎么像查户口似的。”
林母笑了:“好好好,不问了不问了。同学第一次来,别吓着人家。”
但她看向王建军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减少探究的意味。那目光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具有穿透性,而是变得更加深沉,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评估着什么。
她偶尔会问一句关于学校趣事或者班里同学的情况,王建军尽量轻松地回答,林秀珠偶尔也会插几句话,气氛看似缓和下来。
但王建军总能感觉到,林母的注意力大部分时间还是落在他身上。她听他说话时很专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他喝水时的小动作。
这种被细致观察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比考试还难熬。他完全猜不透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阿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只是同学母亲出于关心和好奇的普通问话,是自己想多了。
又坐了一会儿,王建军觉得实在不便再多打扰,而且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站起身,礼貌地说:“阿姨,秀珠同学,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多打扰了。”
林秀珠也跟着站起来:“再坐会儿吧?”
“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家有点事。” 王建军连忙说。
林母也站起身,她没有出言挽留,只是看着王建军,脸上那抹若有所思的神情又浮现出来。
她送王建军到院门口,林秀珠跟在她身后。
王建军推起自行车,再次道别:“阿姨,谢谢您。再见秀珠。”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林母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小王同学,等一下。”
王建军疑惑地回头。
只见林母走上前两步,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掩饰,充满了某种下定决心的郑重和一种奇异的、近乎预言般的笃定。
她微微笑了笑,声音清晰而平稳,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王建军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建军,我看你是个踏实可靠的好孩子。”
“和我们家秀珠又是同学,知根知底。”
“我看你俩挺有缘分的。”
“要是你不嫌弃,等你们再大些,不如就把这事定下来?”
“你看怎么样?”
王建军彻底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母,又看看旁边同样震惊得张大嘴巴、脸颊瞬间红透的林秀珠。
夏日的风吹过胡同,带来远处模糊的市声,却吹不散这凝固般的寂静。
那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里,组合成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意思。
定下来?定下什么?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这怎么可能?他们才刚高中毕业!这才是他第一次来她家!和她母亲第一次见面!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席卷了他,让他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位语出惊人却依旧面色平静的妇人。
从那天起,王建军的人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扳入了另一条轨道。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林秀珠家,怎么骑上车,又是怎么回到自己家的。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恍惚状态。
母亲问他同学家怎么样,他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的,都是林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把这事定下来?”
“你看怎么样?”
这算是什么?提亲?可哪有女方母亲第一次见男方,就主动提出这个的?而且他们还是两个孩子!
王建军百思不得其解。林秀珠的母亲,看起来是那么知书达理、温柔娴静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她到底看中自己什么了?就因为自己是她女儿的同学?还是那短短不到半小时的交谈和打量?
这太诡异了。难道是什么新型的捉弄人的方式?可林母当时的眼神和语气,分明是极其认真的。
那林秀珠呢?她事先知道吗?看她那震惊羞窘的样子,显然也是毫不知情。
接下来该怎么办?假装没发生过?可是话已经说出了口,而且是对着他当面说的。再去她家?他哪里还有那个胆子?
王建军心乱如麻,高考放榜的焦虑都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冲淡了。
奇怪的是,林家那边,之后也并没有任何动静传来。没有后续,没有解释,仿佛那句话真的只是夏日午后的一句玩笑。
但王建军知道,那不是玩笑。
几天后,高考成绩公布。王建军勉强过了省线,能否被工业大学录取,还是未知数。他又开始为前途担忧起来。
就在成绩公布的第二天,他接到了林秀珠托人捎来的口信,约他在人民公园见面。
王建军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该来的,总要来。
人民公园的角落,树荫浓密,相对安静。王建军到的时候,林秀珠已经在了,正坐在一张石凳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王建军,脸上迅速飞起两抹红云,眼神躲闪,显然也十分不自在。
“你来了。” 她小声说,声音像蚊子哼哼。
“嗯。” 王建军在她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两人之间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王建军先开了口,他决定直截了当:“那天……阿姨说的话……”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复述那句惊世骇俗的话。
林秀珠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她声如细丝:“我……我也不知道我妈她……她怎么会突然说那种话……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是有点吓到了。” 王建军老实承认,心里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不是林秀珠的意思,“阿姨她……平时也这样吗?”
“当然不是!” 林秀珠猛地抬起头,急切地辩解,“我妈她人很好的,就是……就是有时候想法有点特别,但她绝对不是坏人!她那天回去后,也没再跟我说什么,就跟没事人一样……我也搞不懂她到底怎么想的……”
她看起来是真的困惑又苦恼。
王建军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心里的那点疑虑和戒备消散了大半。这件事,看来主导者确实是她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母亲。
“我没觉得阿姨是坏人。” 王建军安慰道,“就是太突然了,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两人又沉默下来。夏日的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衬得此时的安静有些难熬。
“那……那你呢?” 林秀珠忽然鼓起勇气,声音微微发颤地问,眼睛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你……你是怎么想的?”
王建军的心猛地一跳。
他怎么想的?他之前从未敢往那方面深入去想。他和林秀珠,是关系不错的同学,他对她有好感,仅此而已。未来那么遥远,变数那么多,他哪里想过“定下来”这种事?
可是,当这个问题被如此直白地、以一种被强行推动的方式摆到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于“和林秀珠定下来”这个可能性,似乎……并不排斥,甚至有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只是,这种方式太奇怪了,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我……我不知道。” 他选择了诚实的回答,“这太突然了。而且,我们才刚毕业,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林秀珠听了,眼神黯淡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似乎有些失落。
王建军心里有些不忍,又补充道:“不过,阿姨……阿姨的眼光,应该……不差吧。”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说的什么话!
林秀珠却被他这句话逗得抿嘴笑了一下,气氛稍稍缓和。
那次见面,两人并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只是确认了那件事的发生并非幻觉,并且都处于被动和困惑的状态。
但某种无形的纽带,似乎已经因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悄然系在了两人之间。
又过了半个月,就在王建军几乎要以为工业大学无望,开始琢磨着是复读还是接父亲的班进厂时,录取通知书到了。
他如愿被省城工业大学机械制造专业录取。
全家欢喜异常,父母特意买了肉回来庆祝,父亲还高兴地小酌了两杯。前途似乎一下子明朗起来。
喜悦之余,王建军想起了林秀珠。他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
第二天,他正想着要不要再去人民公园碰碰运气,或者托人捎个信,林家却先来人了。
来的不是林秀珠,而是她的母亲。
当王建军的母亲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位气质娴雅、面带微笑的陌生妇人时,很是惊讶。
“您好,请问是王建军同学家吗?我是林秀珠的母亲。” 林母温和地自我介绍。
王母一听是同学家长,虽然疑惑,还是热情地请她进屋。
王建军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看到林母,吓得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她怎么找到家里来了?!
林母看到他,笑容加深了几分,对王母说:“大姐,您别忙活了。我今天来,一是恭喜建军考上了大学,真是了不起。二是想冒昧地邀请建军明天中午去家里吃个便饭,给他庆祝一下。秀珠也考上大学了,省师范学院,两个孩子以后还在一个城市,正好可以互相照应。”
她说话得体自然,语气真诚,让人难以拒绝。
王母一听儿子同学考上了师范大学,家长又如此热情客气,顿时笑逐颜开,连声说:“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应该我们请才是!建军,还不快谢谢阿姨!”
王建军完全懵了,在母亲的眼神催促下,只能僵硬地道谢:“谢……谢谢阿姨。”
林母又和王母寒暄了几句,问了问王建军开学的时间,叮嘱了一些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俨然一副熟悉的长辈模样。
自始至终,她没有提半句关于“定下来”的话,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可她越是这样正常、热情,王建军心里就越是发毛。他总觉得,这顿“庆祝饭”,恐怕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中午,王建军怀着赴鸿门宴般的心情,再次来到了林家小院。
这一次,院门虚掩着,他敲了敲后推开,看到林母正在院子里的小厨房忙活,灶上冒着热气,传来阵阵菜香。
“建军来了?快屋里坐,秀珠在屋里呢,还有一个菜就好。” 林母系着围裙,笑容温婉,就像任何一个招待女儿同学的热情母亲。
王建军拘谨地应了一声,走进屋里。
林秀珠正坐在桌前摆碗筷,看到他,脸又红了,小声说:“你来了。”
“嗯。” 王建军点点头,发现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在这个年代,堪称丰盛。可见林母对这次吃饭的重视。
很快,林母端着最后一道西红柿鸡蛋汤进来,解下围裙,招呼道:“来来,建军,坐,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三人围桌坐下。林母先给王建军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尝尝阿姨的手艺。听说你考上工业大学了,真厉害。以后和秀珠都在省城,你们老同学,要多互相帮助。”
语气自然无比,完全是对晚辈的寻常关怀。
王建军连忙道谢,埋头吃饭,食不知味。
饭桌上,林母主要询问了王建军专业的情况,聊了聊省城的风土人情,又嘱咐林秀珠一些上大学要注意的事情。气氛居然十分和谐融洽。
直到饭吃到最后,林母放下筷子,看着王建军,语气依旧温和,却终于切入了他预感到的正题。
“建军啊,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踏实,稳重。” 她开口,和第一次见面时的话几乎一样,“上次阿姨说的话,可能吓到你了,你别往心里去。阿姨没有逼你的意思。”
王建军的心提了起来,停下了筷子。林秀珠也紧张地低下头。
“时代不一样了,不兴父母包办那一套了。” 林母笑了笑,话锋却一转,“但是呢,缘分这个东西,来了就是来了。阿姨活了半辈子,看人还是有几分准头的。我觉得你和我们秀珠,就是有这份缘分。”
她看着王建军,眼神诚恳而通透:“我的意思呢,不是要你们现在怎么样。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长着呢,先去大学里好好读书,增长见识。”
“阿姨只是希望,你们能保持联系,多了解,多相处。如果将来,我是说如果,你们自己觉得合适,能走到一起,那阿姨就最高兴了。如果觉得不合适,那也没关系,就当多个朋友,多个哥哥妹妹照应。”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进退有度,既表达了她的期望,又充分尊重了他们的意愿,丝毫没有强迫的意思。
比起第一次那石破天惊的“定下来”,这次的话,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王建军愣愣地听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原本准备好的所有警惕和说辞,在这番温和而通透的话语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甚至从林母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真挚的关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
“阿姨……我……” 他张了张嘴。
林母摆摆手,打断他:“不用现在回答我。建军,阿姨只是把这话摆在这里。你记着就好。以后的路,还得你们自己走。”
她说完,又开始招呼吃菜,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天气不错”。
但这顿饭的味道,对王建军来说,已经完全变了。
九月,王建军和林秀珠一同踏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车。
两家的父母都来送站。王建军的母亲拉着林秀珠的手,嘱咐她多照顾王建军(在她看来,儿子虽然考上大学,生活上依旧毛手毛脚)。林母则对王建军笑着说:“建军,秀珠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话语里的深意,让两个年轻人再次红了脸。
火车轰鸣着驶离站台,熟悉的城市渐渐远去。新的生活,在面前展开。
大学的生活新鲜而忙碌。工科课程繁重,王建军不敢懈怠,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教室和图书馆。
林秀珠的师范学业同样不轻松。两人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但学校离得不算近,见一面并不容易。
起初,他们只是按照约定,保持通信,互相说说大学生活的趣事和烦恼。王建军字迹潦草,内容多是抱怨画图太难、高数折磨人。林秀珠的回信则字迹工整,会细心分享一些学习方法,也会描述她们校园的美丽和见习时的趣闻。
偶尔,王建军会省下一点生活费,凑个周末,挤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师范学院找林秀珠。
有时是借笔记,有时是还她帮忙找的资料书,有时就是单纯地一起在校园里走走,或者在学生食堂吃一顿饭。
相处时,依旧会有些微妙的尴尬,毕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有那句未能完全消散的惊人之语。但抛开那层阴影,他们发现彼此其实很能聊得来,有很多共同的回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相近。
青春萌动,异乡求学,本就容易产生依赖和亲近。在一次次的通信和偶尔的见面中,那种朦胧的好感,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生长,变得具体而清晰起来。
王建军发现自己会开始期待林秀珠的来信,会在去见她之前,特意换上最干净的衣服,会注意到她换了新的发卡,会因为她和其他男同学多说几句话而心里泛酸。
林秀珠亦然,她会细心保管好每一封王建军的来信,会在知道他要求的前一天晚上睡不着觉,会偷偷织了手套想在冬天送给他。
那句强行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话,带来的最初的不安和抗拒,渐渐被时间冲淡,被真实滋生出的情感所取代。
他们仿佛真的沿着林母最初划下的那道轨迹,慢慢地、自然地走在了一起。
寒暑假回家,他们会一起坐火车。王建军会自然地帮林秀珠扛行李,林母总会准备一桌好菜招待他,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而洞察一切,却再也不提当年的事,只是看着他们的眼神,带着欣慰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美好而顺理成章的方向发展。王建军几乎要以为,当初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只是林母过于前瞻和急切的一次“神助攻”。
直到大二那年的暑假,一次看似偶然的发现,才让他窥见了冰山之下,那深藏已久的、令人震惊的真相。
那一年暑假,林秀珠参加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晚回家几天。王建军先回了家,隔三差五还是会去林家坐坐,陪林母说说话。
林母对他极好,真如对待自家子侄一般,时常关心他的学业和生活,也会跟他聊一些时事和人生道理,言谈间显露的见识和智慧,常让王建军感到敬佩。
一天下午,他又去林家。林母恰好单位临时有事,被叫去开会。临走前,她对王建军说:“建军,你帮阿姨个忙,我屋里书桌最下面那个抽屉,好像有点卡住了,你帮我看看能不能修一下?工具箱在床底下。”
王建军自然答应。
林母匆匆走了。王建军找到工具箱,进了林母的房间。
房间依旧整洁素雅,书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林秀珠小时候和母亲的合影。那时的林母还很年轻,眉宇间与林秀珠极为相似,眼神同样清澈明亮。
王建军蹲下身,尝试拉动最下面的抽屉,果然卡得很死。他拿来工具,小心地撬动,费了些功夫,终于把抽屉弄松了。
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旧报纸、信札和几本厚厚的笔记本。
他本想直接推回去,却无意中瞥见最上面一本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日期——“1975”。
1975年?那是七年前了。王建军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本笔记本。他知道偷看别人日记不对,但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
笔记本的纸页已经泛黄。前面的内容多是一些生活琐事和工作记录,偶尔有一些心情随笔。林母的文字细腻而富有情感。
他快速翻动着,直到中间某几页,一些特殊的记述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几页的字迹,似乎比平时更加潦草一些,透露着一种激动和难以置信的情绪。
“……这绝不是梦!那种感觉太清晰了!我竟然……竟然看到了未来?虽然只有零碎的片段……”
“……那个年轻人,穿着奇怪的蓝色衣服(是叫‘西装’吗?),站在一个满是亮光屏幕的房间里……他叫我‘妈’?这太荒谬了!”
“……又看到了!这次更清楚些。他的眉眼,分明有几分我年轻时的影子,但又更刚毅……他身边站着的,是秀珠?!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零碎的画面越来越多。他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做着很重要的工作……那些机器我从未见过……他称呼另一个老人‘老师’,那位老人家的气质非凡……”
“……我渐渐明白了。那不是幻觉……那或许是……我的未来?秀珠的未来?如果那是注定要发生的……那我为何不能提前为我的孩子,抓住这份幸福和安稳呢?”
“……我需要找到他,在那个正确的时间点。我必须确认……”
日记在这里中断了几页,再后面的内容,笔迹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今天见到了那个孩子。王建军。虽然还十分青涩稚嫩,但我绝不会认错!那双眼睛,那眉骨的轮廓,和‘画面’里一模一样!”
“……就是他。不会错。秀珠的命运,或许真的可以不同……”
“……我做了我该做的。也许吓到了那孩子,但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
王建军拿着日记本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比第一次听到林母那句话时,还要强烈百倍!
他看到未来?
她看到了他和秀珠的未来?
她是因为看到了“未来”,才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说出那样的话?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一眼相中”,而是……一场基于“预知”的精准安排?
王建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抽屉恢复原状,怎么走出林家,回到自己家里的。
他魂不守舍,脸色苍白,父母问他怎么了,他只推说有点中暑。
日记里的内容,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那些零碎的词句——“未来”、“屏幕”、“西装”、“注定”、“抓住幸福”……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林母那看似不合常理的行为,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惊天秘密!她不是直觉准,也不是发疯,而是……她认为自己“知道”结局!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出手干预,只为将女儿,也将他,推向那个她所“看见”的、幸福的未来。
这到底是母爱深重,还是一种可怕的操控?
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他直接去了林家。他需要问清楚,他需要一个答案。
林母打开门,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并不意外。她平静地让他进屋,给他倒了杯水。
“你看到那本日记了,是吗?” 她直接问道,语气平静无波。
王建军猛地抬头:“阿姨!那……那上面写的,都是真的?您真的……能看到……未来?” 他艰难地问出这句话,感觉无比荒谬。
林母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望向窗外,似乎在回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不,不能说是‘看到’。更像是一些偶尔闯入脑子的、零碎的画面和感觉。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关于你……和秀珠的那些,格外清晰一些。”
她转过头,看着王建军,眼神复杂:“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甚至我自己,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和弄明白那是什么。”
“所以……所以您第一次见我,就那样说,就是因为……您认为那是注定会发生的?” 王建军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 林母坦诚地点头,“我知道那样很冒失,很可能会吓跑你。但我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和等待。我需要一个确切的开始。建军,我是一个母亲,当我‘看到’我的女儿可能会拥有一种幸福安稳的人生,而关键就在你身上时,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是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主动争取,还是墨守成规,等待或许永远不会发生的‘自然而然’?”
她的反问,让王建军哑口无言。
从母亲的角度看,她似乎没有错。她只是用了一种最直接、最匪夷所思的方式,去为女儿争取幸福。
“可是……可是如果那不是注定呢?如果您的‘看到’是错的呢?或者因为您的干预,未来已经改变了呢?” 王建军追问。
林母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洞察:“谁知道呢?也许吧。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看到你们相处得很好,感情也在自然发展,不是吗?这证明我的‘感觉’,至少方向是对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建军,我今天告诉你这些,不是要给你压力,也不是要绑架你。我只是回答你的疑惑。我最初的行为,确实源于那些模糊的‘画面’。但后来,我看着你们一步步走来,我是真心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值得秀珠托付。即使没有那些‘画面’,我可能依然会欣赏你,只是不会用那种方式而已。”
“未来的路,依然在你们自己脚下。我的那些‘看见’,你就当是一个母亲过于急切的爱吧。选择权,始终在你和秀珠手里。”
她把选择权,又交回给了他。
王建军再次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真相的重量,远超他的负荷。过去两年里,他和林秀珠之间点点滴滴滋生出的美好情感,突然被蒙上了一层阴影——这一切,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还是从一开始就被设计好的?
他无法确定自己对林秀珠的感情,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又有多少是受到那种“注定”的暗示影响。
他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消化这一切。
他开始刻意减少和林秀珠的联系,回信变慢,找借口不去师范学院。他需要想清楚,剥离掉“预知”的影响,自己究竟是否爱林秀珠这个人。
林秀珠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来信变得焦急而困惑。王建军看着那些充满担忧和不解的文字,心里揪着疼。
林母没有再找过他,似乎真的将一切决定权交还给了他。
时间在纠结和痛苦中流逝。直到开学前,王建军收到林秀珠的一封长信。信里没有追问,没有抱怨,只是细细地回忆了两人从同桌到大学以来的种种趣事,分享了她对新学期的期待。
信的末尾,她写道:“建军,我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让你好像离我远了。我很担心,也很难过。但我记得我妈说过,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如果你觉得累了,或者有了别的想法,没关系的,可以直接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好。”
看着这封信,王建军眼前浮现出林秀珠温柔而倔强的脸庞,想起她给他讲题时的耐心,想起她在公园里羞红的脸,想起她偷偷织的那副有点歪歪扭扭的手套……
他的心一下子豁然开朗。
重要的,根本不是那该死的“预知”!
重要的是,和他通信、见面、一起分享喜怒哀乐的人,是林秀珠;让他心动、牵挂、患得患失的人,是林秀珠本身!
来源:橘子诱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