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蘅芜苑的植被与布景,读懂薛宝钗的人物形象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26 15:14 1

摘要:以景物喻人,是古代文人常用的技巧。红楼梦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也用到了这样的手法,其描写的景物极具象征与隐喻的意味,对于相应角色形象的完善具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以景物喻人,是古代文人常用的技巧。红楼梦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也用到了这样的手法,其描写的景物极具象征与隐喻的意味,对于相应角色形象的完善具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例如,潇湘馆内的植物安排,便是非常典型的以景喻人的案例: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第17至18回

黛玉未来的居所,最大的特征是“千百竿翠竹”,后院内还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

竹乃花中四君子之一,竹竿不分叉,且笔直朝天,象征文人刚正不阿的品格。作者安排黛玉居于此地,是极力赞扬黛玉的清高自尊。

同时,黛玉的居所是自己挑的,理由就是“爱那几竿竹子”,也更加亮明了她与竹之间的紧密的链接。

书中明确提到竹子的意象与黛玉还泪的前世因缘有关,用到了娥皇女英洒泪而成湘妃竹的典故。

此外,潇湘馆后院内的芭蕉和梨树也自有其意义。芭蕉的文学含义是“雨打芭蕉”声音清脆缠绵,有缱绻凄清之感,常用于表悲凉、凄婉的心情;梨树则是谐音“离”,是黛玉背井离乡、又最终和心爱的宝玉分离的悲谶。

潇湘馆的植株安排,足见作者此回的描写绝非偶然写就。

不过,潇湘馆的几种植株,其含义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争议,但蘅芜苑的布置则颇为独特,充满各种解读的可能。

……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17至18回

对于蘅芜苑,脂批评价道:“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说明这一处居所确实独特,当是曹公自创。

蘅芜苑的庭院内只有两样东西,其一是石头,包括插天的大玲珑山石,以及群绕的各式石块;其二便是遍地的藤蔓异草,奇香馥郁。

藤萝薜荔等香草是屈原等早期文人用以自比的意象,代表高贵的人格和美好的品质。联系贾政对此地的印象,由“这一处无味的很”到“有趣,只是不大认识”,再到最后提到希望在此地“煮茶操琴”,显然对这些具有异香的植物十分满意,也似乎支持这一解读。

然而再看时却发现作者还有深意。

细看作者在此处对这些香草生长状态的描摹,会注意到此处用到的动词十分抢眼:牵、引、垂、穿、垂、绕、萦、盘、飘飖、盘屈。

作者连着用了十个动词来强调这些藤蔓植物在蘅芜苑中的生长状态,实际上与潇湘馆的“千百竿翠竹”给人的刚直不阿的印象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在此处对藤蔓的描写中,这些植被犹如绵软的菟丝子,那种弯曲、缠绕感被作者的迭用动词渲染得淋漓尽致。这些植被在曹公笔下就像是活的一样,有柔软的腰肢和攀援的触手,在整个院落内盘曲缠绕。

可以说,潇湘馆的竹有多直多正,蘅芜苑的藤就有多曲多软。

作者写这些香草藤萝的芬芳馥郁、清雅奇香不假,但它们的极度弯曲和缠结,与竹等刚直性格的迥乎不同,也的确是作者想要强调的。

如果是其他人的住所,也许这处对比有过度解读之嫌,但宝钗与黛玉是两个处处皆有鲜明对比的形象,这里这个明显的曲与直的对照,应当不是作者无意写出。

所以,难道作者是在暗讽宝钗阿谀奉承,曲意逢迎?

恐怕也不尽然。

因为宝钗的居所内不仅有这些弯曲盘绕的植物,还有插天的玲珑大山石。

石的意象通常是表“极为坚硬”的意思,郑板桥的诗《竹石》便有“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描写。

蘅芜苑中的山石,又大又高,在整个庭院中十分抢眼,呈“插天”之势,挺立于当中,外在盘曲的香草固然是盘绕弯曲,但这些处于最中心的山石却是极度嶙峋刚硬,其棱角和锋芒恐怕比常见用于描写刚正不阿的松、竹、梅等植物还要更甚。

如果说潇湘馆的竹和蘅芜苑的藤是一组曲与直的对比,那么,蘅芜苑内的藤蔓和石头则本身又构成一组更为尖锐的软与硬的对比——或者称,更为尖锐的矛盾。

宝钗其人,也正是矛盾如此。

此前的许多文章中,我曾经多次试图剖析宝钗的内心世界,每一次都是越写越能体察到她性格当中的那种极度复杂的冲突感,以及这种冲突感加到她身上的独特魅力。

为人极讲人情世故,连请家里伙计吃饭的表面功夫都做得很足很细致,却偏偏住雪洞一般的房子;待人周全妥帖,甚至对长辈有点谄媚,却又写得出“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的冷峻之语;在红尘之中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绝大多数时间都用于social,但居然推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苍凉孤独……

有时候你不得不感叹,宝钗究竟是怎样将这些看起来完全不能兼容的特征,综合到同一个人身上的?她的真实内心,究竟是遍开牡丹的花团锦簇,还是洗尽铅华的空寂荒芜?

也许蘅芜苑的这种布局,能够让我们窥见一些答案。

其实明面上,宝钗是非常将自己当作客体的。她的行为和日常的一些想法,也展现出明显的“被凝视”视角下的“依附”感。在日常生活里,宝钗几乎是完全摒弃个人喜好或思想的,或者说,她的生活主线里几乎没有“自我”,她似乎把自己的许多行为局限在他人的看法里面。

例如为了让贾母或王夫人对她有更好的印象,她可以假装自己爱吃甜烂食物、爱看热闹戏文,可以睁眼说瞎话地说金钏并不是投井死的,而是失足坠井。

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奉行“不干己事不开口”,让人绝对抓不到她的错,连前期一直讨厌她的黛玉见了她也只好阴阳怪气说“原来是他,我哪里敢比他”、“他唯有在这些人带的东西上分外留心”,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槽点。

为了维系姐妹关系,宝钗每天赶着趟拜访各位姐妹,与她们“度时闲话”,而且绝不得罪连带赵姨娘在内的任何人,至少有一部分理由是为了收获大家的好评。

为了看起来更符合主流价值观,她宣传“女孩子家还是以针黹纺绩为主”,连写诗都是“珍重芳姿昼掩门”。

她的人生价值体现是基于家族复兴,为了这个,她愿意收起淘气的本性,一心辅佐母亲帮扶哥哥,也愿意嫁给并不相爱的宝玉,承受终身的不幸。

甚至于,连她自己写的柳絮词,也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并非自己登上青云,而一定要凭借一些外力才能实现这个青云直上的梦想。

甚至于,连她的判词也明写着“停机德”,而这个典故的本义就是相夫教子,就是凭借丈夫努力学习取得功名才能够获得自我实现。

宝钗的人生一大主题,就是依附。依附他人的势力,依附他人的评价。藤蔓的意象对于她而言,再贴切不过。

然而另一层面上,宝钗的一些做法却是非常强者逻辑的,她的内心最深处,仍然是渴望自强的,是不屈不挠的。

作为薛家未出阁的弱女,她却能够独立打理家中事务,对家族的参行、当铺等生意产业了如指掌。

家族败落,每况愈下,她从自己开刀,摒弃富丽闲妆,放弃绘画读书写诗等等爱好,半夜做针黹到三更,并且几乎是独自与贾府的一众亲戚周旋。

嘴上说着“无才便是德”,但实际上博文广记,几乎活成一部“宝钗百科”,琴棋书画、作诗填词、医理养生,无所不通。

虽然看破人世的苦厄与纠缠,却以身入局,自己去成为那个最纠缠最经营最务实的人,只为给家族争取一线生机。

更为难得的是,明明已经身在红尘,在社会中侵淫,她仍没有放弃自身的底线,更没有放弃灵魂。当她写出“皮里春秋空黑黄”的时候,当她一反贾府的奢靡之气,坚持住在雪洞一般的房子里、坚持不戴花儿粉儿的时候,她不仅没有同流合污,没有麻木不仁,而且对当下世界的风气充满一种有力的愤怒。

宝钗如果是真正的弱者,如果真的信奉“好风凭借力”,如果真的遵守三从四德,她其实只要坐在家里等着一切来临就可以,以上这些所有的努力和斗争,她都不必做。毕竟理论上,“好风”是否降临,并不由一朵柳絮说了算,她满可以直接放弃,直接躺平,迎接命运的审判,然后在不幸的生活里将一切推诿给造化弄人和红颜薄命。

但宝钗没有。

从外部看,她是一个极为典型的遵循封建规矩的弱女子,可她的内心,从来都是强者。

也是因此,她在封建社会给女子限定的桎梏里,在家族败落的阴影和压力里,硬是凭自己闯出一个小小天地。

她接受和遵守规则,但同时又突破和解构规则;她躬行主流价值观,又不屑主流价值观;她依附有权有势者和规则制定者,却又挣扎着要成为给自己做主的人;她看着身边的世界沉沦和毁灭,又清醒着主动祭入这片沉沦和毁灭。

甚至,在这种强烈的内心冲突之中,她反而能够达成和谐与自洽。她虽然看清世间一切,却几乎不会有精神内耗,既不简单屈服,也不直接反抗,而是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一切顺势而为。

因此,她的行为上与封建时代强加给女子的价值观无比契合,柔弱服帖,贤惠得体,犹如那藤萝薜荔,奇香无比,又攀援勾引。但她的内心,是有着气壮山河之势的,插天的,刚硬不屈的那块大山石。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来源:少读红楼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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