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黏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裹着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和衰败混杂在一起的、独有的气味,贴在我每一寸皮肤上。
我妈走的时候,上海刚出梅。
空气黏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裹着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和衰败混杂在一起的、独有的气味,贴在我每一寸皮肤上。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瘦得像一张被风吹干的纸。那双曾经能穿针引线、能在算盘上打出清脆声响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着骨头,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像一条条干涸的河床。
“阿驰,”她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床头柜,第三个抽屉。”
我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张银行卡,用一根磨损的橡皮筋捆着一张小纸条。
“卡里是我这辈子的钱,”她的呼吸带着轻微的哨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艰难地挤出来的,“都给你。”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那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东西。
“密码……”她又喘了一口气,“你的生日。”
我握着那张冰冷的塑料卡片,指尖有些发麻。
一辈子。
我妈和我爸,实行了三十六年的AA制。从我记事起,这个家就是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买米买油,一人一半。水电煤气,账单贴在墙上,月底结算。甚至连我小时候的学费,都是两份存折,各出一半。
这三十六年,她的钱,就是她的钱。
现在,她把她的“一辈子”,给了我。
我爸就站在病床的另一边,一个沉默的影子。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妈,只是盯着窗外那棵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广玉兰。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个局外人。
我妈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最后落在了他身上。
她没再说话。
监护仪上的那条线,先是疯狂地跳动了几下,然后,就平了。
发出一声绵长而刺耳的鸣叫,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妈的时代,我们家那个奇怪的、由账本和收据构筑起来的时代。
第1章 账本
葬礼很简单。
我爸的意思是,一切从简。我妈生前也是这个意思。她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仪式。
来的人不多,几个老邻居,我爸厂里退了休的老同事。大家说着一些“节哀顺变”的话,表情客套而疏离。
我爸全程没掉一滴眼泪。他只是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像一尊风干的雕塑。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我回到那个熟悉的家。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樟脑丸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个两室一厅的老公房,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和少年记忆。
一切都和我妈在世时一模一样,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客厅的墙上,还贴着上个月的水电煤账单,上面用红笔清晰地标注着每家应付的金额,精确到分。
我爸走进他那间朝北的小卧室,关上了门。
我则走向朝南的主卧,我妈的房间。
房间里整整齐齐,被子叠得像豆腐块。床头柜上,她的老花镜还放在一本翻开的《读者文摘》上。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把那张银行卡放进去。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摞厚厚的本子。
不是日记本,是账本。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牛皮纸的封面,已经泛黄卷边。用钢笔写的三个字,清秀而有力:家庭账簿(甲)。
翻开第一页,日期是1988年6月。
“6月3日,购大米20斤,8元,甲付4元,乙付4元。”
“6月5日,购煤球100块,12元,乙付。”
“6月7日,购肉半斤,3.2元,甲付。”
“6月10日,阿驰感冒,医药费5.6元,甲付2.8元,乙付2.8元。”
甲,是我妈。乙,是我爸。
阿驰,是我。
我的指尖抚过那些已经微微褪色的蓝色墨水字迹,一种荒谬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我像一个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这些被时间封存的遗迹。
一本又一本。
从1988年到2024年,整整三十六年,一本不落。
账目越来越复杂。从柴米油盐,到我上学的学杂费、补习费,再到后来家里添置的黑白电视机、冰箱、洗衣机。
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谁付的钱,谁应该找谁钱。
有些条目后面,还有小字备注。
“1995年8月12日,为阿驰购‘小霸王’学习机一台,320元,甲全付。注:乙不同意,此为甲单方支出。”
我盯着那行字,眼前浮现出那个夏天的午后。我妈把一个巨大的盒子放在我面前,我爸则黑着脸,在饭桌上把筷子拍得震天响。他说那是玩物丧志。我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帮我把学习机接在电视上。
原来,那三百二十块钱,是她一个人的。
在那个工人家庭一个月工资也就几百块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我继续往下翻。
“2002年9月1日,阿驰大学学费,6000元,甲付3000元,乙付3000元。”
“2008年5月18日,汶川地震捐款,200元,甲付100元,乙付100元。”
连捐款都要分得这么清楚。
我合上最后一本账本,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这哪里是家?
这是一个合作社,一个会计事务所,一个冰冷的商业契约。
三十六年。
我妈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计算中,度过了她的一生。她像一个最严谨的会计,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一笔收支,维持着这个家庭脆弱的平衡。
我忽然明白了她临终前那个眼神。
那不是解脱,也不是不舍。
那是一种……疲惫。
一种持续了三十六年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累了。
不想再算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
这张卡里,是她从这漫长而精密的计算中,为自己积攒下来的“利润”吗?
是她作为一个独立合伙人,在“家庭”这个项目里,应得的报酬?
我把它和那摞账本放在一起,塑料卡片和泛黄的纸张,构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一个开始,一个结局。
都是关于钱。
第2章 两台冰箱
我们家的厨房很小,却塞着两台冰箱。
一台是海尔的,白色的,放在门边,是我爸的。
另一台是容声的,绿色的,放在角落,是我妈的。
这两台冰箱,就像是他们俩在这段婚姻里的缩影,并排站着,各自制冷,互不干扰。
小时候,我分不清。
我常常会拉开我爸的冰箱门,想拿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他会立刻走过来,轻轻地,但坚定地,把我的手拿开,然后关上冰箱门。
“那是我的,”他会说,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感情,“你妈的冰箱在那边。”
然后,他会从他的冰箱里拿出那瓶汽水,走到客厅,在我妈的账本上记下一笔。
“橘子汽水,一瓶,0.8元,甲欠乙。”
我妈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在月底结账的时候,把这八毛钱算进去。
于是我学会了。
爸爸的冰箱里,有他的光明牌冰砖,他的咸肉,他的瓶装啤酒。
妈妈的冰箱里,有她的蔬菜,她的鸡蛋,她的赤豆棒冰。
他们各自买菜,各自做饭。
有时候我爸烧了红烧肉,我闻着香味凑过去,他会夹一筷子给我,然后对着厨房里忙碌的我妈说一声:“阿娟,记一下,给阿驰一块肉。”
我妈就“嗯”一声,手里的锅铲翻飞,并不回头。
那块红烧肉到了我嘴里,也品不出什么滋味了。
这个家的饭桌,更像是一个员工食堂。
三个人,三套餐具。我爸吃他烧的,我妈吃她炒的。我,就是那个可以两边都蹭一点的“特殊员工”。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
必要的交流,都围绕着账本展开。
“这个月电费超了。”
“酱油没了,轮到你买了。”
“阿驰的校服费,明天要交。”
没有争吵,也没有温情。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运行着。
我曾经问过我妈,为什么我们要这样?
同学家都不是这样的。他们家里只有一台冰箱,妈妈做的菜,爸爸和孩子抢着吃。
我妈当时正在择菜,她停下手,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很复杂,像一潭深水。
“阿驰,”她说,“这样……清楚。”
清楚。
这个词,她用了一辈子。
分得清楚,算得清楚。
所以,他们的感情,也“清楚”得像一杯白开水,一眼就能望到底,没有任何味道。
我没有见过他们牵手。
没有见过他们拥抱。
甚至,连一句亲昵点的话都没有。
他们更像是合租的室友,因为一个共同的项目——也就是我——而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
现在,我妈走了。
厨房里,那台绿色的容声冰箱,还在嗡嗡作响。
我拉开门,冷气扑面而来。
里面空空如也。
她住院前,把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了。
我关上冰箱门,转身看着那台白色的海尔。它也依旧在工作,里面塞满了食物,散发着属于我爸的生活气息。
一台冰箱停了。
另一台还在运转。
这个家,这个奇怪的合作社,因为一个合伙人的退出,终于要解体了。
我忽然觉得,我妈留给我的那张卡,像一个沉重的笑话。
她用一生的精打细算,把自己从这个家里“摘”了出去。
她走得干干净净,就像她那台空无一物的冰箱。
她把属于她的那一份,全部打包,留给了我。
她是不是想告诉我,她终于,把账,算清了?
第3章 密码
我决定去银行看看。
拿着那张卡,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对我妈的财务状况一无所知。她退休前是厂里的会计,退休后返聘,又在一家小公司做了几年。她一辈子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
这卡里,会有多少钱?
几万?十几万?
对于一个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的普通老人来说,这应该是一笔不小的积蓄了。
银行里人很多,取号机吐出的纸条上,显示我前面还有二十多个人。
我坐在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卡,卡片冰冷的边缘硌着我的手心。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叫号机的电子音,点钞机清脆的哗哗声。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不真实感。
我妈,那个连买一把青菜都要记账的女人,她会留给我一个怎样的数字?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她一幕幕的形象。
她在灯下打算盘的样子。
她在菜市场为几毛钱跟小贩争执的样子。
她用红笔在账本上划掉一笔结清款项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样子。
她的一生,好像都围绕着这些数字在打转。
终于,叫号机叫到了我的号码。
我走到柜台前,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把卡和身份证递了进去。
“您好,办什么业务?”柜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声音很甜。
“查一下余额,然后……全部取出来。”我说,声音有些干涩。
“好的,请输入密码。”
我拿起密码器,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清醒了一些。
密码。
我妈说,是我的生日。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六个数字。
我出生的年份,月份,日期。
屏幕上显示:密码正确。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了一下。
三十六年来,我们家所有的事情都建立在冰冷的数字和规则之上。
AA制,是这个家唯一的法则。
可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却用这样一个充满了温情和象征意义的数字,作为我们之间最后的连接。
她是在告诉我,尽管生活被账本切割得支离破碎,但在她心里,我,这个她带到世界上来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坐标吗?
柜员在键盘上敲击着,然后,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先生,您确定要全部取出来吗?金额比较大。”
“有多大?”我问。
她报出了一个数字。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您能……再说一遍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数字。
一百七十三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百七十三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怎么可能?
我妈,一个普通的退休会计,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就算她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我们家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没有投资,没有中过彩票,更没有什么祖产。
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先生?先生?”柜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取。”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字。
“金额太大,需要提前预约。今天最多只能给您取二十万现金。”
“好,那就先取二十万。”
接下来的流程,我都是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完成的。
签字,确认。
点钞机开始飞速地运转,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又无比刺耳的声音。
两沓崭新的、用纸条捆扎好的钞票,从窗口里推了出来。
我把那二十万现金塞进包里,沉甸甸的。
走出银行,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眼前这个繁华而陌生的世界,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现金的背包,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迷茫。
这笔钱,不是我妈省出来的。
这绝对不是。
那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妈,那个我以为我最了解的人,那个一生都在账本上和我爸斤斤计较的女人,她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我的母亲,李娟,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第4章 无声的战争
我提着那二十万块钱回了家。
一路上,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那一百七十三万,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我的心头。
推开家门,我爸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里播放着国际局势,声音开得很大。
他听到我回来的声音,只是眼皮抬了一下,又继续盯着屏幕。
我把背包放在茶几上,拉开拉链,把那两沓崭新的钞票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
红色的钞票,在昏暗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刺眼。
电视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爸终于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钱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沙哑。
“妈留下的。”我说,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线索,“卡里,总共有一百七十三万。”
我看到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猛地攥紧了。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哦,”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把目光重新投向了电视屏幕,好像那一百多万,还不如一则国际新闻来得重要。
他的反应,让我心里的疑团更大了。
“爸,”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一百七十三万!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这钱是哪儿来的吗?”
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有什么好奇怪的,”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那是她的钱,她爱怎么处理,是她的事。”
“她的钱?”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她一个退休会计,一辈子能攒下多少钱?这笔钱,来路不明!”
“没有什么来路不明。”我爸打断了我,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那都是她一分一分,挣来的,存下的。”
“怎么挣的?”我追问道。
他沉默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那层灰蒙蒙的窗帘,看着窗外。
他的背影,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佝偻。
“阿驰,”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妈这个人,比你想象的,要强得多。”
“从我们开始AA制那天起,她就没再问我要过一分钱。你上学,家里开销,她都跟我算得清清楚楚。但她自己,她自己的那份,她是怎么挣的,她从来不说。”
他转过身,看着我。
“她下班后,还去做兼职,帮小公司做账。周末,别人休息,她去给人代课,教珠算。有一年,她还跟着人家去炒股,那时候叫倒卖认购证,没日没夜地排队……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妈……原来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过着另一种人生。
那个每天在厨房和账本之间打转的女人,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为什么?”我艰难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为了钱?”
“为了什么?”我爸忽然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为了争一口气。”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做生意亏了,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赔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妈对我彻底失望了。从那天起,她就跟我说,以后,我们各算各的。她信不过我,她只信她自己手里的钱。”
原来是这样。
三十六年的AA制,那本厚厚的账本,那两台并排的冰箱。
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一次失败的投资,一次信任的崩塌。
这不是一个经济制度。
这是一场长达三十六年的,无声的战争。
我妈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和我爸划清了界限。她用账本作为武器,用金钱作为堡垒,把自己牢牢地保护了起来。
她不再依赖任何人,只依赖自己。
“所以,这笔钱……”我看着茶几上的那二十万,感觉它们无比烫手。
“都是她的。”我爸说,“她赢了。她用一辈子,证明了她是对的,我是错的。现在她把这些战利品都给了你,也正常。”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嫉妒或者不甘。
只有一种……输掉战争后,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也只是一个失败者。
他输掉了妻子的信任,输掉了一个丈夫的尊严,输掉了一场持续了三十六年的战争。
而我妈,那个胜利者,却也已经不在了。
这场战争,没有赢家。
只剩下我,和一个装满“战利品”的背包,站在这片狼藉的战场上,茫然四顾。
第5章 阁楼里的秘密
我爸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
门后,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母亲。
但那一百七十三万,依然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就算她拼命做兼职,炒股票,在那个年代,要攒下这么一笔巨款,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我爸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不再出来。
我一个人,在我妈的房间里,像一个幽灵一样转悠。
我试图从她留下的遗物里,找到更多的线索。
她的衣柜,衣服不多,都是些朴素的款式,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她的梳妆台,只有一瓶廉价的雪花膏。
一切都符合她勤俭持家的人设。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房间角落里那个老式的五斗柜上。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是上了锁的。
我从小就知道,那个抽屉,是禁区。
我找来一把螺丝刀,撬了很久,才把那个生了锈的锁给撬开。
抽屉里,没有存折,也没有房产证。
只有一个落满了灰尘的铁皮饼干盒。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打开盒子,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金银首饰。
而是一沓厚厚的、泛黄的信纸,和一些零零散散的旧物。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潇洒而有力,是我爸的。
“娟:见字如面。厂里一切都好,勿念……”
是他们年轻时的通信。那个时候,我爸还在外地的分厂工作,他们两地分居。
信里的内容,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热情。
他叫她“阿娟”,他说他想她,他说他会努力工作,早点调回来,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字里行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情。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仿佛看到了两个鲜活的年轻人,是如何跨越距离,用文字编织着对未来的憧憬。
饼干盒的底层,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褪色,但依然能看清。
年轻的爸妈,并排骑在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上。我妈坐在后座,双手搂着我爸的腰,笑得一脸灿烂。我爸也咧着嘴,眼神里满是意气风发。
那时候,他们之间,还没有账本,没有两台冰箱。
只有爱情。
到底是什么,把那样的两个人,变成了后来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仅仅是一次生意失败吗?
我把信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在盒子的最底层,我摸到了一沓硬硬的纸片。
我拿出来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沓收据。
或者说,是发票。
第一张,是1995年8月12日的,上海第一百货公司开具的发票。
商品名称:小霸王学习机。
金额:320元。
和我家账本上记录的那笔,完全对得上。
第二张,日期是1998年。
商品名称:耐克运动鞋。
金额:780元。
我记得那双鞋。那是我初中时,全校最时髦的鞋子。我跟妈提过一次,她当时只是“嗯”了一声,我以为她没放在心上。可没过几天,那双崭新的鞋子就出现在了我的床头。我问她多少钱,她只说是托人买的便宜货,没几个钱。
七百八十块。在1998年,那是我爸将近两个月的工资。
我继续往下翻。
一张又一张。
我高中的补习班费用,五千元。
我大学时买的第一台电脑,八千元。
我工作后,她偷偷塞给我,让我去交首付的钱,十万元……
每一张发票,每一张收据,背后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而这些开销,在那个我们家共同的账本上,都找不到任何痕迹。
它们,全都是我妈一个人的支出。
她用她的那份“AA制”的钱,在账本之外,为我建立了一个奢侈的、被爱包裹的世界。
她和我爸,算得清清楚楚。
但对我,她却从来没有算过。
我终于明白了。
那一百七十三万,是怎么来的。
那不是她攒下的。
那是她……省下的。
她从自己的牙缝里,从无数个做兼职的夜晚里,从那些我不知道的辛劳里,一分一分地省下来的。
她省下了给自己买新衣服的钱,省下了喝一杯咖啡的钱,省下了所有可以让她自己过得好一点的钱。
她把这些钱,变成了一台学习机,一双运动鞋,一台电脑……
她用这种方式,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这个一生都在算账的女人,在我身上,做了一笔最“糊涂”的买卖。
一笔只付出,不求回报的买卖。
我握着那些发黄的收据,像握着一团火。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砸在那些褪色的数字上,晕开了一片模糊的水渍。
第6章 一碗阳春面
我拿着那个铁皮盒子,走出了房间。
我爸还坐在窗边,像一尊雕塑。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却驱不散他周身的落寞。
我走到他面前,把盒子里的信、照片和那些发票,一样一样地,摆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低头看着那些东西,眼神凝固了。
当他看到那张两人骑着自行车的黑白照片时,他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去碰那些东西,只是看着,久久地看着。
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窗外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喧嚣。
“她……”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都留着啊。”
“爸,”我说,“那笔钱,不是她挣的,是她为我省的。”
我把那些发票,一张一张地推到他面前。
他看着那些天文数字,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茫然。
他好像也是第一次,认识那个和他同床共枕了近四十年的女人。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喃喃自语。
是啊,为什么?
或许,是不想告诉。
又或许,是不屑于告诉。
在那场长达三十六年的无声战争里,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战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我知道,答案,只有我妈自己知道。而她,已经永远不会再开口了。
我站起身,走进了厨房。
打开我爸的那台海尔冰箱,里面有挂面,有小葱,还有一瓶猪油。
我烧水,煮面。
水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妈在世的时候,偶尔会给我做阳春面。
她说,阳春面最简单,也最难做。一碗清汤,一点猪油,一把葱花,好不好吃,全看下面人的心思。
我把煮好的面捞进碗里,浇上滚烫的汤,再淋上一勺融化的猪油,撒上碧绿的葱花。
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
我端着两碗面,走出去。
一碗放在我爸面前,一碗放在我自己面前。
“吃饭吧。”我说。
我爸看着眼前的面,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撮面,送进嘴里。
他吃得很慢,很慢。
我看到,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掉进了面汤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那是三十六年来,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吃着面。
那碗面,一定很咸。
我也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味道,和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原来,在这个家里,有些东西,是不用分你我的。
比如,对阳春面的记忆。
比如,对我的爱。
只是他们,用了一种我们都无法理解的、笨拙而又固执的方式,来表达。
那一刻,我好像有点懂了。
AA制,不是因为不爱。
恰恰是因为,曾经太爱。
因为爱得太深,所以当信任崩塌时,伤得也最重。
我妈用一辈子的“算计”,来武装自己,保护自己,也惩罚对方。
而我爸,则用一辈子的“默许”,来赎罪。
他们,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维持着这段婚姻的空壳,只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把我抚养成人。
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妈,也终于可以卸下她所有的伪装和防备,把她最柔软、最真实的一面,用一张银行卡,一本旧账簿之外的秘密账本,交给了我。
第7章 河流与铁轨
我最终没有动用那笔钱。
我把它存成了一个长期理财,受益人写的是我爸的名字。
他知道了,什么也没说。
只是从那天起,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开始走出家门,去公园里和老头们下棋,去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看人打牌。
厨房里那台绿色的容声冰箱,我没有处理掉。
我爸开始往里面放东西。
有时候是一瓶酸奶,有时候是两个苹果。他说,那台冰箱功率小,省电。
我知道,他只是想留个念想。
我们家的那本家庭账簿,也停在了我妈去世的那一天。
最后一笔记录,是她住院的费用。
后面,是空白。
我爸再也没有动过那个本子。
有时候,我会坐在我妈的房间里,看着那些账本,那些发票,和那张褪色的黑白照片。
我试图去理解我父母那一代人的爱情和人生。
他们的生活,像铁轨,笔直,坚硬,充满了规则和秩序。账本上的每一笔,都像一根枕木,清晰地标记着他们走过的每一步。
他们以为,只要沿着这条铁轨走下去,就能到达安稳的终点。
可是,生活不是铁轨。
生活是一条蜿蜒的河流。
它有暗流,有漩涡,有无法预料的改道。
我妈的爱,就是那条铁轨之下,不为人知的暗流。
她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最柔软的内核。她用最理性的方式,做着最感性的事情。
她的一生,充满了矛盾。
就像上海这座城市。
高楼林立的背后,是弄堂里琐碎的烟火气。光鲜亮丽的背后,是普通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欢离合。
我拿着那笔钱的银行回执单,走在黄浦江边。
江水滔滔,裹挟着泥沙,奔流向东。
江的对岸,是陆家嘴林立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闪着冰冷而璀璨的光。
我忽然感到一阵释然。
我不再迷茫了。
我不需要去评判我父母的人生是对是错。
我只需要去理解,去接受。
理解他们那个年代的局限,接受他们表达爱的方式。
那笔钱,不是一笔遗产。
那是我母亲,用她的一生,给我上的最后一堂课。
她教会我,爱,可以有很多种形式。有些爱,像火焰,炽热而奔放。而有些爱,则像深埋地下的河流,沉默,却拥有着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
至于我,我不会再让我的生活,被铁轨所束缚。
我要像一条河。
自由地流淌,温柔地包容,带着爱,奔向属于我的那片大海。
来源:率真暖阳93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