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眼圈红了,一个字没说,转身进了里屋,我听见他拿拳头砸墙的声音,闷闷的。
那年我十六,记事儿了。
时间是1985年,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
外头下着鹅毛大雪,风跟狼嚎似的,钻窗户缝。
我家里,早就断了顿了。
面缸里别说面,连面渣子都让娘用布巾蘸着,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爹,一个锯木头能把锯条拉断的汉子,瞅着空米缸,半天没吭声。
最后他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说:“我去你叔家看看。”
娘一把拉住他,“要去也是儿子去,你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我爹眼圈红了,一个字没说,转身进了里屋,我听见他拿拳头砸墙的声音,闷闷的。
娘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像心疼,又像一种狠劲儿。
“进子,你去你叔家,跟你婶说,家里揭不开锅了,借半袋面,等开了春,你爹上山伐木,挣了钱第一个还。”
我点点头,心里堵得慌。
借粮,在这个年代,比借钱还丢人。
那意味着你家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没了,懒,或者无能,别人会在背后这么戳你脊梁骨。
我叔家,离我们家三里地,不算远。
但我感觉那条路,比从村头走到镇上还长。
娘给我找了件她自己缝的旧棉袄,帽子一直能拉到眉毛。
“路上雪大,走稳当点。”她把我送到门口,又塞给我一个麻袋。
我嗯了一声,头也不敢回,一头扎进风雪里。
雪真大,一脚下去,能没过脚脖子。
冷风跟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我把头缩在帽子里,两只手揣在袖筒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脑子里啥也没想,就是一片空白,像外面的雪地。
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远远看见叔叔家屋顶的炊烟。
他家是村里头一份盖起砖瓦房的,四四方方,窗明几净,跟我们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比,就是皇宫。
还没到门口,就闻见一股炖肉的香味儿。
我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脸“刷”一下就红了,幸好天冷,冻得也差不多是这个颜色。
我站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犹豫了半天,才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我堂弟,小我三岁,叫陈兵。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卡其布棉袄棉裤,嘴里还嚼着东西,满嘴流油。
“哥,你咋来了?”他含糊不清地问。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婶的声音就从屋里传了出来,尖尖的,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谁啊兵子?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关门啊?一屋子热气儿都跑光了!”
我硬着头皮走进屋。
屋里烧着煤炉子,暖气扑面而来,熏得我脸上发痒。
婶正坐在炕上嗑瓜子,看见我,眼皮抬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说:“哟,是进子啊,这么大雪,有事儿?”
叔从里屋出来,看见我挺高兴,“进子来了,快上炕坐,暖和暖和。”
我摇摇头,“叔,我站着就行。”
我不敢看婶的眼睛,总觉得她那眼神能把人看穿。
“婶,我……”我张了张嘴,那句“借面”怎么也说不出口。
“有啥事儿就说,别吞吞吐吐的。”婶把瓜子皮“呸”一声吐在地上。
叔看我为难,打圆场说:“孩子第一次上门,你别吓着他。进子,吃饭没?锅里炖着肉呢,让你婶给你盛一碗。”
“别!”我赶紧摆手,“我吃过了。”
其实我从早上到现在,就喝了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糊糊。
婶“嗤”笑了一声,“吃过了?你家锅里还有米下?”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十六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孩,这话里的轻蔑和羞辱,我听得明明白白。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扭头就走。
可我一想到娘在家里的眼神,想到爹砸墙的拳头,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又被我死死按了下去。
“婶,”我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娘让我来……借点面。”
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
只剩下炉子里的煤块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堂弟陈兵也不嚼东西了,睁大眼睛看着我。
叔的脸色很尴尬,搓着手,看看我,又看看他媳妇儿。
婶把手里的瓜子往炕桌上一扔,拉长了调子说:“哎哟,我就知道。这都快过年了,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你家倒好,嘴一张就来借。”
“当家的,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太软。你哥那是老实吗?那是窝囊!一个大男人,养活不了一家老小,丢不丢人?”
她这话是说给我叔听的,可每一个字都像巴掌,扇在我脸上。
我叔的脸也挂不住了,“你少说两句!大哥啥情况你不知道?前阵子摔伤了腿,在炕上躺了一个月,家底都掏空了!”
“他掏空了,就该咱们给他填窟窿?咱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兵子开学不要钱?人情往来不要钱?过年不要走亲戚?”婶的声音更大了,像个吵架的公鸡。
我站在那,手脚冰凉,感觉自己像个小偷,被人赃并获。
我真想说,不借了,我这就走。
可我的脚像灌了铅,动不了。
我走了,娘怎么办?爹怎么办?这个年,怎么过?
“行了行了!”叔烦躁地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进子大老远跑来,总不能让他空手回去。”
他转身想去开粮仓的门。
“站住!”婶眼睛一瞪,“你要拿什么?”
“拿点面,还能拿什么?”
“面?你想得美!”婶冷笑一声,“白花花的面,那是随便借的?谁知道他们猴年马月能还上?”
她眼珠子转了转,盯着我手里攥着的麻袋。
“面没有。”她说。
我心一沉,到底还是不行。
“不过……”她话锋一转,“麦子倒是有。刚脱粒没多久的,你要是愿意要,就借你们半袋。”
我愣住了。
麦子跟面粉,那可差着十万八千里。
麦子得先拉到镇上的磨坊,磨成面粉,这中间要花钱,要费力气。
而且现在天寒地冻,去镇上的路早就被大雪封了,驴车根本过不去。
就算把麦子背回家,也得先晾干,再用家里那个小石磨一点点地磨,一天一夜也磨不出几斤面。
婶这是故意刁难。
叔也急了,“你这不是折腾人吗?直接给点面不就完了?”
“你懂什么!”婶白了他一眼,“我这是为他们好。给了面,他们吃完了,下回还来借。给了麦子,让他们自己费力气去磨,他们才知道粮食来得多不容易,以后才懂得省着吃!”
她说得冠冕堂皇,好像真是为我们着想一样。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但我没得选。
有麦子,总比空手回去强。
“行,婶,就要麦子。”我低声说。
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这还差不多,算你懂事。”
她站起身,扭着腰,拿了钥匙去开后院的粮仓。
叔跟在我后面,小声说:“进子,别往心里去,你婶就那张破嘴。”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粮仓里堆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婶用手拍了拍,挑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满的。
“就这个吧,差不多有五十斤。”
她解开袋口,让我把带来的麻袋套上。
金黄的麦粒哗啦啦地流进我的袋子里,我心里五味杂陈。
装了大概一半,婶就把袋子口一扎。
“行了,就这些。”
我掂了掂,最多三十斤。
但我什么也没说。
能借到,已经不错了。
叔帮我把麻袋扛到肩膀上,那重量压得我一个趔趄。
“谢……谢谢婶。”我咬着牙说。
“谢啥,记得还就行。”婶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行了,赶紧回去吧,雪大,别把路给堵死了。”
我扛着麦子,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婶端着一盆水从厨房出来,“哎呀”一声,脚下一滑。
那满满一盆水,不偏不倚,全都泼在了我后背的麻袋上。
“哗啦——”
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麻袋,渗进麦子里,又透过麦子,湿了我的棉袄。
那股刺骨的寒意,一下子从后背传遍了全身。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能清楚地听到风声,听到堂弟在屋里看电视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
“哎哟!你看我这老婆子,眼神不好,没看见你站那儿!”
婶夸张地叫唤着,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歉意,只有一闪而过的、掩饰不住的得意。
叔冲了出来,脸色铁青,“你干什么!”
“我哪知道他站那儿啊!地滑,我没站稳!”婶还在狡辩。
叔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你……你……”
他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只是满脸愧疚地看着我,“进子,这……”
我当时那CPU直接干烧了。
屈辱,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口喷发。
我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冲上去跟人拼命。
她是故意的。
她绝对是故意的!
湿了水的麦子,会怎么样?
会发霉,会发芽,根本没法磨成面。
就算我们连夜把它烘干,那麦子的口感和分量也全毁了。
她这比不借给我们还狠毒。
不借,只是让我们没饭吃。
这一盆水,是把我们最后一丝希望和尊严,也给浇灭了。
我把麻袋从肩上卸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雪花四溅。
我死死地盯着婶,眼睛里估计能喷出火来。
婶被我看得有点发毛,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干啥?不是我故意的!”
我没说话,我怕我一开口,就会骂出最难听的话,甚至会动手。
我转身,看着我叔。
“叔,这麦子,我们不要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进子!”叔在后面喊我。
我没停。
我一步一步,踩在深深的雪地里,走得飞快。
风雪更大了,打在脸上,像无数根小针在扎。
但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我心里只有一团火在烧。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一流出来,就冻成了冰碴子,挂在睫毛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等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成了一个雪人。
娘看见我两手空空,脸色“刷”地就白了。
“进子,咋了?你婶……没借?”
我摇摇头,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发不出声音。
爹也从里屋出来了,看着我的样子,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到底咋回事?你叔家欺负你了?”爹的声音很沉。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把在叔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哭喊。
但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用刀子剜自己的心。
等我说完,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娘的脸色,从煞白变成了铁青。
她没哭,也没骂,只是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爹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他猛地站起来,“他娘的!欺人太甚!我找他去!”
“站住!”
娘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爹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娘。
“你去能怎么样?”娘的眼神冷得像外面的冰雪,“你去打他一顿?还是骂他老婆一顿?然后呢?咱们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了?人家就能高看咱们一眼了?”
爹不说话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回板凳上。
是啊,然后呢?
打了,骂了,是解气了。
可然后,我们家在村里就更抬不起头了。
大家只会说,陈家老大没本事,借不到粮食还动手打人。
“把门关上。”娘说。
我过去,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插好,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小块窗户透进来一点白光。
娘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用她那双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痕。
“进子。”
“嗯。”
“记着今天的事儿。”
“嗯。”
“记着你婶的嘴脸,记着你叔的窝囊,记着你今天流的泪,记着咱家这四面漏风的墙。”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心里。
“别人给的屈辱,你得自己挣回来。靠哭,靠打,都没用。那叫匹夫之勇,是蠢。”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要争气。”
“你要争气,争到有一天,是你叔、你婶,是所有看不起咱们家的人,都得仰着头看你。”
“你要争气,争到有一天,你想要什么,都能靠自己的手挣来,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再对任何人低三下四。”
“今天这盆水,不是泼在麦子上的,是泼在你脸上的,泼在你爹娘脸上的。你要是忘了这个疼,你就白活了。”
那天晚上,娘说完这番话,就再也没提这件事。
我们家的小年,是在寂静中度过的。
没有肉,没有新衣服,甚至连一顿饱饭都没有。
我和爹,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找了出来。
两个冻得像石头的土豆,一把快要生虫的小米,还有半碗猪油。
娘把土豆切成细丝,和小米一起熬了一锅粥,粥里滴了几滴猪油。
很香。
我喝了三大碗,感觉浑身都有了力气。
那一晚,我睡在冰冷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娘的话,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争气。
怎么争气?
我一个农村小子,除了种地,啥也不会。
我想到了读书。
我们村,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考上中专,就能吃上商品粮,跳出农门。
考上大学,那就是祖坟冒青烟,光宗耀祖了。
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都是中上游。
不算拔尖,但也不差。
以前我总觉得,读不读书都行,反正最后都是回家种地。
但从那一刻起,我心里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劲儿。
我要读书。
我要考出去。
我不要再过这种看人脸色的日子。
第二天,雪停了。
我爹一大早就扛着锯子和斧头上山了。
他说,去山里看看,能不能砍点干柴,或者打点野味。
娘把家里所有能当钱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她留了一只,剩下的让我拿到镇上去卖。
还有她陪嫁时的一个银手镯,她擦了又擦,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这是你姥姥给的,不能卖。”
我拿着那几只鸡,走了二十多里的雪路,到了镇上。
鸡卖了十几块钱。
我揣着这笔“巨款”,没去买吃的,而是直接去了镇上的新华书店。
我买了一套初三的复习资料。
那套书,几乎花光了卖鸡的钱。
我把剩下的几块钱,买了半斤盐,一小袋最便宜的挂面。
当我把那套崭新的复习资料放在娘面前时,她愣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眼角带着泪。
“好,好孩子,咱家就算砸锅卖铁,也供你读书。”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只剩下两件事:吃饭,学习。
我们家没有电灯,我就在煤油灯下看书。
煤油贵,娘就用棉花和猪油,给我做了个“省油灯”,火苗只有豆子那么大,熏得我满脸都是黑灰。
没有像样的桌子,我就趴在炕上写字。
冬天冷,手脚都生了冻疮,又疼又痒,我就一边哈气,一边算题。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
“陈老大家的儿子,读傻了。”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不还是个泥腿子。”
我不管。
我把那些风言风语,都当成了磨刀石。
别人越是嘲笑我,我心里的那股劲儿就越足。
半年后的中考,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爹喝了半辈子以来最醉的一次酒。
他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哭,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儿子有出息了,我儿子有出息了……”
娘没哭,她只是笑着,给我做了一顿红烧肉。
那是我记忆里,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高中三年,我更是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我拿了学校所有的奖学金,过年都没回过家,就在学校的教室里啃书本。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
那股气,从85年腊月二十三那天起,就一直顶在我胸口。
它推着我,往前跑,不敢停。
三年后,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我们那个小山村,我是第一个大学生。
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我叔和我婶也来了。
婶提着一篮子鸡蛋,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进子,出息了啊,以后可得提携提携你弟弟。”
我看着她,想起了那个大雪天,那盆冰冷的水,那句“面没有,麦子有”。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恨。
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婶,你放心。”
我接过鸡蛋,递给了我娘。
我对我叔说:“叔,以后家里有啥事,给我写信。”
我叔激动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拍我肩膀。
上了大学,我的人生像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我一边学习,一边做家教,打零工。
大二那年,我就没再跟家里要过一分钱。
每个月,我还会给家里寄钱回去。
娘在信里说,家里盖了新房,砖瓦的,跟村里首富家一样气派。
她说,你爹现在走路,腰杆都挺得笔直。
她说,你婶好几次托人来说,想让你兵弟去你那儿,让你给找个活干。
娘问我,咋办?
我在回信里写:让他来吧。
堂弟陈兵来了北京。
他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在家晃荡。
我给他找了个保安的工作,包吃住,一个月三百块。
他干了不到俩月,就嫌累,不干了。
他说,哥,你现在是大老板了(我当时在一家软件公司当程序员,离老板还差得远),给我弄个轻松点儿的,坐办公室吹空调那种。
我看着他,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手脚健全,却总想着走捷径。
我好像看到了他娘的影子。
我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但人要是没了心气儿,就什么都没了。”
他听不懂。
他在我那儿住了半年,天天吃了睡,睡了玩。
最后,我给了他五百块钱,给他买了张回家的火车票。
“路要自己走,谁也替不了你。”我说。
他拿着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后来我听说,他回家后,到处跟人说我小气,在北京发了财,却不肯拉他一把。
我婶也在村里哭天抢地,说我忘恩负Git,狼心狗肺。
我听了,只是一笑而过。
有些人的格局,就像村口那口枯井,再怎么下雨,也装不满。
你没法跟他讲道理,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那点得失。
毕业后,我进了当时正兴起的互联网行业。
那是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年代,只要你有能力,有想法,就能闯出一片天。
我跟着几个朋友,一起创业。
失败过,穷到睡过地下室,一天只吃一顿饭。
但每次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85年的那个冬天。
想起那盆浇在麦子上的冷水。
想起娘那句“你要争气”。
那就像一针强心剂,能让我在绝望中,重新站起来。
2005年,我们的公司上市了。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把爹娘接到了北京。
他们在三环内的大房子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一站就是半天。
娘还是闲不住,非要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说,住这么好的房子,不能让人看笑话。
有一年春节,我带着老婆孩子,回了趟老家。
村子变化很大,家家户户都盖了小楼,路上也跑起了小汽车。
我开着一辆奔驰,停在了老宅门口。
老宅已经没人住了,但被娘托人打扫得很干净。
我叔和我婶闻讯赶来。
叔老了很多,背也驼了,看见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婶的变化更大。
她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堆满了皱纹,那股尖酸刻薄的劲儿,被岁月磨得差不多了。
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说兵子做生意赔了钱,媳妇也跟人跑了,现在在家种地。
说的时候,她浑浊的眼睛里,有羡慕,有悔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怕我记仇。
怕我报复她。
我让司机从后备箱里拿了两箱最好的补品,还有几条好烟,两瓶好酒。
我塞到我叔手里。
“叔,拿着,过年了,给您和我婶补补身子。”
然后,我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婶。
“婶,这里面是十万块钱,给兵弟做点小生意,或者娶个媳妇,都行。密码是他生日。”
婶拿着那个信封,手都在抖。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噗通”一声,她竟然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她。
“婶,你这是干啥,使不得。”
她哭了,哭得老泪纵横。
“进子,是婶对不起你……是婶当年……瞎了眼……”
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原谅?
谈不上。
我只是不想再跟过去纠缠。
当我站得足够高的时候,当年那些所谓的羞辱,所谓的伤害,就像山脚下的一块小石头,我已经懒得再去看它一眼。
真正的“争气”,不是把踩过你的人,再狠狠地踩回去。
而是让他站在你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下,仰望着你。
这比任何报复,都来得更彻底。
那天中午,我在叔家吃了顿饭。
婶做了一大桌子菜,一个劲儿地给我夹。
席间,堂弟陈兵回来了。
他比我还小三岁,看起来却比我苍老得多。
人很颓废,眼神里没有光。
他叫了我一声“哥”,就埋头吃饭,一句话不说。
我没提钱的事。
我知道,给他钱,或许能解决他一时的困境。
但解决不了他一生的贫穷。
思想上的贫穷,才是最可怕的。
吃完饭,我准备走。
临走前,我把我儿子叫过来。
我儿子当时十岁,在北京最好的小学读书,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指着村口那条泥泞的小路,对他说:
“儿子,二十年前,爸爸就是从这条路走出去的。”
“那天,雪下得很大,爸爸去你叔公家借粮食,回来的时候,心里比天还冷。”
“爸爸今天带你回来,不是为了炫耀什么。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家,是从什么样的泥土里长出来的。”
“你今天拥有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你要记住,无论你将来飞得多高,都不能忘了,你的根在哪里。”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轻柔的音乐。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扛着一袋湿麦子,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十六岁少年。
我想对他说:
别哭,也别怕。
今天流的泪,受的辱,将来都会变成你最硬的铠甲,最强的勋章。
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那就是,争气。
为自己争口气,也为那些爱你的人,争口气。
后来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子。
听说,我叔在我爹娘去世后不久,也走了。
婶一个人守着那个空荡荡的院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堂弟陈兵,拿着我给的钱,又去折腾了两次生意,无一例外,全都赔光了。
有人说,他染上了赌博,把家里的地都卖了。
也有人说,他后来跟着一个工程队,去外地打工了,再也没回来。
这些,都是我从老家一些亲戚口中零星听到的。
我没有去证实,也不想去证实。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我能做的,只是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基于那点血缘关系,拉他们一把。
至于他们是顺着这股力往上爬,还是松开手继续往下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我自己的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
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人情冷暖,比当年那盆冷水,要复杂得多,也冰冷得多。
有好几次,公司都濒临破产。
最艰难的时候,我把北京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一家人搬到了郊区租房住。
老婆陪着我,没有一句怨言。
她说:“我相信你,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娘的影子。
中国女人的那种坚韧和伟大,是刻在骨子里的。
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
如今,我快六十岁了。
公司已经交给了年轻人去打理,我处于半退休状态。
我喜欢上了钓鱼,也喜欢上了写点东西。
我把我当年的故事,写了下来。
我儿子看了,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对我说:“爸,我以前总觉得您对我很严厉,甚至有点不近人情。现在我明白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有些道理,不需要说教,生活会教给他。
前几天,我整理书房,翻出了一个旧箱子。
箱子里,是我娘留下的遗物。
里面有一件我当年穿过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
还有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那是娘的日记。
她没读过多少书,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很多错别字。
我翻到1985年,腊月二十三,那一页。
上面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今天,进子去他叔家,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心里难受,像刀子在割。”
“当家的要去找他们拼命,我没让。”
“我告诉进子,要争气。”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怕这孩子心里留下恨。可咱穷人家,除了争口气,还能有啥指望?”
“老天爷,保佑我的进子,让他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这种气。”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原来,当年她那份看似坚强的冷静背后,也藏着一个母亲的脆弱和担忧。
她不是不心疼,她是把心疼,变成了对我最深沉的期望。
我合上日记本,走到窗前。
窗外,是北京城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我知道,我没有辜负她。
我争气了。
我用我的一生,回答了她当年的那句话。
而那句话,也像一盏灯,照亮了我所有的路。
它告诉我,人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别去乞求怜悯。
收起你的眼泪,挺直你的脊梁。
去争,去抢,去拼。
去把这个世界,欠你的,一样一样,拿回来。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