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邦吉仓储伊利诺伊州的收购站门前停车场,乌泱乌泱停着乡村里开来的运粮大卡车,车里装载的是今年新收的大豆,把轮胎压得鼓鼓的,巨大卡车钢板弹簧已经完全平了,原来轮胎与大梁之间很宽的距离,现在基本上看不到多余的空隙。
原文作者:叶圣陶
1933年7月1日发表
改编:聴風樓
发表于2025年9月26日
美国邦吉仓储伊利诺伊州的收购站门前停车场,乌泱乌泱停着乡村里开来的运粮大卡车,车里装载的是今年新收的大豆,把轮胎压得鼓鼓的,巨大卡车钢板弹簧已经完全平了,原来轮胎与大梁之间很宽的距离,现在基本上看不到多余的空隙。
原本广阔的停车场,如今再也没有位置停得下哪怕一辆皮卡车,大卡车之间只勉强有一个人侧身通过的过道,邦吉仓储收购站就在停车场的正对面。
金秋早晨的太阳光从破损的石棉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收购站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牛仔帽上。
那些戴牛仔帽的美国农场主大清早开车出门,好不容易排队挤进大停车场,气都来不及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
“精选大豆500美分,毛大豆300,”收购站里的黑妹头都没抬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聽風樓提示:美式大豆计量单位为蒲耳式,一蒲耳式约等于咱们的55斤;计价单位一般为美元和美分,一美元等于100美分,他们没有“角”这个概念。这里的500美分每蒲耳式,大约相当于9美分一斤】
“What!”牛仔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同行的伙伴们都呆了。
“在年头,你们不是卖800么?”
“1000也卖过,不要说800。”
“哪里有跌得这么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全美各处的大豆像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还开着卡车犹如赛车似一股冲劲儿的他们,现在每个人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耷拉了下来。
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一亩地多收这么三五斗,还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却得到比往年更低的价格!
“还是不要卖出去的好,我们拉回去放在家里吧!”有人不小心从心里喷出了愤激的气话。
“切,”黑妹冷笑着,“你们不卖,人家就饿死了么?北美各处多的是转基因大豆,转基因玉米,头几批都还没卖完呢,东方的中国人家现在都不买我们美国的了。”
转基因大豆、转基因玉米,东方大客户,那是遥远的事情,农场主们可以不管,而不卖那已经送到收购站来的大豆,却只能作为一句气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卖呢?
土地的租金是要缴的,为了雇佣移民帮工、买肥料和更新农机器械,贷下的高息贷款也是必须要还的。
“我们开到港口去卖吧,”在专门出口的港口,或许有比较好的价格等候着我们,有人这么想。
“到港口去卖自讨苦吃,”同伴中也提出了异议,“这里到港口要过州界才到外贸港,知道他们要收我们多少税金和停车费吗?就说依他们交税,可是东西都没卖,哪里来的钱?而且价格他们恐怕也是串通好了的。”
“这位高贵的小姐,价钱能不能抬高一点?”农场主们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公司不是做慈善是要赚钱的,你们要知道,价格抬高一点,就是说可能白搞甚至倒贴,这样的傻事情你们愿意吗?”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去年的卖价是700,今年的大豆价又卖到800,不,小姐你说的,1000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要比700多一点吧。哪知道只有500!”
“小姐,就是去年的老价钱,700吧。”
“小姐,种地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不男不女的收购员听得厌烦,把嘴里的烟屁股扔到地上猛踩了几下,睁大眼睛大声说道:“你们嫌价钱低,不要卖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我们并没有请你们来,这么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钱,你们出卖的,有的是人卖,你们自己看,停车场外面都排起几公里的长龙了。”
说话间,又有七八顶牛仔帽从运粮卡车长龙那边走过来,破旧牛仔帽下面是满怀希望的红脖子们意气风发的笑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人当中,秋天毒辣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他们满是尘土豆壳的肩背上。
“说说看,今年什么价位?”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500美分!”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What!Fuck!Shit!”
刚刚满脸的希望如肥皂泡瞬间破裂了,可装在卡车里的转基因大豆总得卖出去,而且似乎方圆几百公里范围内,只有卖给这国际四大粮商之一——邦吉公司。
这里是自由市场美国,也是垄断别无选择的地方,大家伙们也只能能认命。
在大豆质量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过磅房有没有作假的争吵之下,结果停车场的大卡车车厢全部都被清空了;轮胎也不再鼓出来了,车轮与大梁之间的空隙也宽松了许多。
农场主们把自己种出来的大豆送进了邦吉公司的仓储间,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几叠钞票。
“先生,给稳定币,行不行?”新鲜饱满的大豆换不到预想中的好价钱,这种憋屈的心理让他们企求额外的安慰,这可是红脖子大统领今年才新出来的好东西,而且听说很快会涨。
“乡巴佬!”夹着一枝圆珠笔肥大而又涂了指甲的手按在电脑键盘上,鄙夷不屑的眼神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一分钱一分货,我们公司不会少给你们一美分,我们这里没有稳定币,只有美元。”
“那么,换比特币也行。”从CNN、BBC的新闻中他们得知,今年比特币涨疯了,要是换成比特币说不定能把价格涨回来。
“FUCK You!”声音很大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农场主的鼻尖,“这是美联储的,你们不要,是不是想吃官司?”
他们不是不想要这天天都在用的美元,大家只是听到消息,现在的美国欠了很多很多的钱根本还不上,而美联储却捂着死不降息,每年光是利息就已经超过了美国军费,这些复杂的金融问题他们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熟悉的华盛顿和数字,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无奈的眼神,便把钞票塞进劣质外套的空口袋或者已经脱线干扁的钱包,上车就是一脚大油门,空载的大卡车像西部平原脱缰的野马,呼啸而去,留下满天灰尘。
一批人骂着娘离开了邦吉仓储收购站,另一批人看到空位又从后面赶了上来。同样地,在收购柜台前失去希望的表情,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豆苗所感到的快乐。
他们一样把万分舍不得、饱满的转基因大豆送进邦吉的仓储间,换到了在国际市场上汇率和声望都在不断下跌的几叠美元。
牛仔帽朋友们今天上城里来卖粮,同时还有诸多购物计划:中国产的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打火机也要带上几个;妇婴用品在村里的小商店购买,100美元根本买不到几件东西,太吃亏了,难得这时候身上的钱包鼓一点,叫上几家人一起到城里沃尔玛购物广场用会员价买,最后大家各拿各的,就要便宜得多。
难得天照应,一亩地多收这么三五斗,让一向依赖贷款种地过日子的美国农民们稍微放松了一点,应该在缴完各种税和贷款之后,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说不定还有多余的呢。
在这样的幻想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辆中国生产的电三轮,这东西实在是太方便实惠了,不用加油,把插头插一会儿,就可以拉着一大车东西跑好几十英里;比起福特通用生产的小油车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抱怨着离开邦吉仓储收购站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
输了多少呢?
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几叠钞票没有半张或者一美分是自己的,还要添补上家中这样那样的生活必需品,至于农具贷款和分期信用卡,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张钞票给银行才能全部还上,最后要等贷款的银行经理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卡车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城里转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疲惫的身影,在满是贷款分期广告的街道上游走。嘴里还在骂资本家冷血、复算刚才的交易和付出的代价、咒骂那吃人不吐骨头黑心的邦吉,Fuck!什么狗屁国际大粮商。
女人们肩膀上挂着袋子,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不断向两旁的店里张望;小孩给五花八门的东方布偶、老虎、熊猫,以及花花绿绿的中国拨浪鼓、东方式的塑料唢呐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Hi Baby,Come on,拨浪鼓,中国玩具小唢呐,买一个去,”耳边传来销售员们亲切而又引诱的声音。
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当,当,当,“东方玩具刮刮叫,一元一只真公道,先生夫人,给孩子带一个吧。”
“喂,夫人,这里有各色中国产服装,特别大减价,只要50美元一件,买一件送一件,要不要买几件回去?”
沃尔玛、Costco、克罗格几家大型商场,那些不知道男女的销售员特别的卖力,不惜嚎叫着“亲爱的”“兄弟”,同时拉拉扯扯地想拉住拖家带口的农场主们,Ta们知道惟有这个时候,“兄弟”们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兄弟”们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张地交到销售员们的手里:中国产的便宜打火机和肥皂洗衣液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实在不行只好少买一点;整提的纸巾价钱太贵了,不买吧,每天上厕所又不得不用;衣服呢,预备全家都换新的最后买了一件,预备老婆孩子俩一同买的就单买了孩子的算了;包装精美的化妆品女人们拿到了手里又放进橱窗;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刚刚合式,给顾家的娘们儿一句“不要了吧”,便又脱了下来;男人们想买《黑悟空》直接不敢吱声,心里想这玩意儿说不定要分期好几年才能还清吧。
如果自己悄咪咪地买回去,别的不说,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家恐怕就要散了,老婆会一阵阵地骂:“你以为咱们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吗,自己贪玩不管不顾家里,花了几年的分期贷款买这些东西来用,出门挨枪子儿都是轻的!你也不看看,我们这环境,正经的家庭谁会用这没用的东西!”光想到这些,当了家的男人们就打消了念头。
有几个拗不过孩子欲望的母亲,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玩具,这些塑料小人的腿臂可以转动,要它坐就坐,要它站就站,要它举手就举手,而且充一下电还会跳舞唱歌。
这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十分的有兴趣,再看看自己的钱包和即将到期的贷款,赶紧拖着孩子往前走。
戴牛仔帽的农场主们买了半箱酒,向披萨店里买了一小块披萨,回到停在邦吉仓储收购站广场自家的大卡车上,又从车头储物柜里拿出家里装的干净水和罐头之类的预制食物来,一家人便在车里开始吃饭喝酒。
女人在停车场公共卫生间洗漱完上车,不一会儿,这辆车放起了音乐,那辆车也唱起了忧伤的歌,每个人跟着音乐唱着唱着都淌着眼泪。
小孩们吃完后在停车场的大卡车之间奔跑戏耍,不时有小朋友拿着捡来的木棍当作枪支“击杀”穿西装的坏蛋,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停车场外的空地草坪上,牛仔帽们带着家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样的命运里,又在同一个地方喝酒吃饭,你拿起酒瓶来说几句,我放下面包来接几声,中听的,说声“Yes”,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500美分一蒲耳式,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台风,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份,收成好,还是亏本!” “今年亏得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卖700美分呢。”
“还不得不把种的卖出去换成钱,唉,种地人自己种出来的东西卖了还不够一家人买吃的!” “为什么要卖出去呢,你这没用的东西!我一定要全留在家里,等价格好点了再卖,我不缴税了,宁可州政府来抓我,把老子关起来,还管吃喝!”
“哪敢不缴税呀,税交了只能再去借贷款,现在美元的贷款利息都到天上去了,再贷款说白了就是找死!” “地真个种不得了!”
“把地租出去到乌克兰做雇佣兵去吧。我看村里去的人回来倒是蛮有钱的。” “做雇佣兵去,地也不种了,赚到钱回来把家里贷款还了,Good idea,我们一块儿去!” “谁出来当带头人?他们去做雇佣兵的有没有门路,我们从小就玩枪,还怕那些土老冒不成?谁来带头人得钱了给提成。 ”
“我看,到中国去教英语也不错,我们村里的戴维,在中国什么学校做英语老师,听说美国人一个月在那儿能有一两万块,当然是中国钱,换成我们的美元也有三千美元,啥重活不用干,关键是那边的年轻女人非常喜欢我们美国人,还时常倒贴!” “你怕是消息不灵通了吧?中国人现在已经发展起来是发达国家了,戴维在那混不下去,几年了还不会中国话” 。
说着说着,似乎所有的路都断了,一时大家都选择了沉默。
红脖子们晒着太阳又加上酒力,每个人脖子和脸都红通通的,就像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种地,到底为谁种的?”一个岁数大的牛仔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更加苍老的大胡子牛仔指着邦吉那锈迹斑斑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为了他们种的。 我们拖家带口,借高利贷赔本种了出来,他们嘴皮子一动,说‘500美分一蒲耳式!’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个干干净净!”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1000美分一蒲耳式,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乡巴佬,在那儿做什么美梦!你没听见么?他们公司要赚钱不是万能的上帝做慈善的。” “那么,我们的地也是需要钱来种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干!为什么要给资本家倒贴?”
“我刚才在仓储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大豆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的了,就来抢你们的!”说这话的牛仔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血丝的眼睛向收购站望去。
“真是活不下去的时候,什么地方有钱有粮食,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我们好像是哪个州就有这样的法律!”一个年轻点的牛仔理直气壮地说道。
“去年大选那个印度裔候选人哈里斯所在的加利福利亚州不是经常零元购么?” “最开始警察也开了枪,打死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多人洗劫店铺,警察完全管不过来,这个哈里斯就说低于950美元的抢劫就不用坐牢了,但是好像听说还是要纳税。”
“今天伊利诺伊州这里,说不定哪天也会这样,多点人起来闹就好了,不过我可不想做第一批挨枪子儿的人!”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结果,更何况这些美国人大多还怕死。
酒喝干了,饭也吃过了,牢骚也发泄完了,大家开始陆陆续续开着大卡车回自己的乡村, 停车场到处都是刚刚大家吃喝留下来的垃圾和粪便。
第二天又有一批大卡车来到这里停下卖大豆,上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全美各地各行业不断的上演着,现如今已经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情了。
好了,今天分享的内容就是这些,这里是百家号【聽風樓】,叙说美国故事,让大家知道历史终于照进了现实。
来源:聼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