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大爷又来了,带了新鲜的茄子和黄瓜,放下就走,还是不让咱们回去看看。"大姐周桂华抱着竹编菜筐,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眉头紧锁得像个疙瘩。
母亲的山楂树
"王大爷又来了,带了新鲜的茄子和黄瓜,放下就走,还是不让咱们回去看看。"大姐周桂华抱着竹编菜筐,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眉头紧锁得像个疙瘩。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继父王德林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雨帘中。
我叫周建民,今年三十有五,在县印刷厂做技工,专管那台从苏联引进的老式印刷机,厂里人都喊我"周师傅"。
母亲去世已有一年零三个月零七天,我像记账一样,在心里默数着这些日子。
自打记事起,我就住在这个县城的筒子楼里,一梯两户的老式楼房,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却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家的模样。
母亲和继父王德林在农村的老宅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我上小学那年算起,应该是七八年的事儿了。
我们姐弟三人早已各自成家,只有逢年过节才摇摇晃晃坐上半天的班车,回老家看看。
母亲走后,我们本想接继父进城住,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却被他婉拒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空中摆了摆,说:"不去,守着这片地,守着你娘。"
"你看,又是这样,放下菜就走,话都不让咱们说一句。"大姐把菜放进搪瓷盆里洗着,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响,盖过了她的叹息声。
"是不是咱继父嫌我们碍事?还是有啥难言之隐?"二姐周桂英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擀面杖,面粉沾在她的前额上,像是点了一撮白痣。
七十年代末,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还穿着灰扑扑的中山装,腰间别着黑漆漆的钢笔和红皮日记本,全国上下都沉浸在"文革"结束后的喜悦中。
那时,父亲因肺病去世,留下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家里贴着白布"訃告"的那天,院子里静得只剩下母亲的抽泣声。
我刚上小学,生活的重担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她剪短了留了二十多年的长发,到公社的砖窑厂做了搬砖工。
是王德林,一个老实巴交的乡村木匠,默默帮衬着我们家,给我们家修补门窗,帮母亲挑水劈柴,从不张扬。
邻里们都看在眼里,背地里嘀咕:"瞧瞧,王木匠这是有心思呢。"
两年后的春天,他和母亲在大队部贴了结婚喜报,红纸上的"喜"字被春风刮得哗哗作响。
继父待我们如亲生,从不恶语相向,更不曾动手打骂,像是怕惊扰了一盆水似的,在我们身边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他沉默寡言,脸上的皱纹像是土地干旱时裂开的纹路,却用行动诠释着责任二字,一担水,一捆柴,一次次向我们证明着他的存在。
母亲去世后,继父每周都骑着自行车来县城,给我们送些自家种的蔬菜,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总是绑着个筐,里面装着地里刚摘的新鲜菜蔬。
奇怪的是,他总是放下东西就走,甚至不肯进屋喝口水,更拒绝我们回老家看看,像是那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大姐心里有疙瘩,觉得继父是嫌我们碍事,二姐则猜测他可能另有所图,只有我,记得母亲临终时握着我的手说:"你爹这人,心里装着事,嘴上不说,你们别怪他。"
母亲走的那天,医院的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继父站在病房外,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树,一动不动。
这一年多来,我常常梦见母亲,梦见她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蓝底碎花布棉袄,在院子里晾晒被褥,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蜜。
"德林哥,你坐会儿吧,喝碗热茶再走。"每次我这样挽留,继父总是摆摆手,说:"不了,地里还有活儿等着。"
他的目光游移,从不与我们对视,像是有什么秘密,藏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那天,继父照例送完菜就走,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躲在街角的树后,看着他的背影。
他没有直接回村,而是在街角的小摊前站定,跟卖糖果的老汉说了几句话,然后买了几包山楂糕,小心翼翼地放进蓝色的帆布衣兜里。
想起母亲生前最爱吃山楂,每到秋天,她总会把院子里的山楂摘下来,做成酸甜可口的山楂糕,心头一热,却没上前打招呼。
继父买完山楂糕,又去了照相馆,那是县城唯一的一家照相馆,门口挂着几张样片,都是穿着簇新衣服的年轻人的照片。
他在照相馆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推门进去,我隔着玻璃窗,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和照相师傅说着什么。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从照相馆出来,手里多了个纸袋子,脸上的神情既欣喜又惆怅。
我怕被发现,没有继续跟着,而是绕路回了家,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
"老周,听说你继父又来送菜了?"邻居李师傅拿着蒲扇,站在楼道里乘凉,看见我回来,笑呵呵地打招呼。
"嗯,来了又走了。"我点点头,不想多说,这种事在街坊邻居中早就传开了,有人说继父是为了照顾我们,有人则说他是为了表功,甚至有人猜测他是另有所图。
"你看,他对你們多好,可惜你娘去得早啊。"李师傅叹了口气,摇着蒲扇的手慢了下来。
我回到家,大姐已经把菜洗好了,正在切西红柿,刀在案板上哐哐作响,像是在宣泄心中的不满。
"建民,我琢磨着,咱该回老家看看了,都一年多了,说不定继父那边有啥困难呢?"大姐停下手中的活儿,望着我说。
"再等等吧,娘临走时说,让咱们相信爹。"我帮着摆碗筷,不愿多谈。
二姐从厨房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韭菜猪肉馅的,香味四溢:"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不想咱们回去,怕打扰他的清静日子。"
"别乱猜了,吃饭吧。"我夹起一个饺子,心里却像打了个结,总觉得继父的行为另有隐情。
三天后,继父没来,这在过去一年多里从未发生过,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带着地里的新鲜蔬菜。
一周过去,还是不见人影,我心里不安,像是有只蚂蚁在爬。
大姐打发二姐去邻村打听,说是继父这几天没在村里露面,有人看见他往山上去了,背着个包袱,像是要去远行。
"我就说吧,他肯定有事瞒着咱们!"二姐气呼呼地说,脸涨得通红,像个熟透的苹果。
大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看来得回去一趟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见咱们,总得问个明白。"
我瞒着大姐,趁她去单位的工会领退烧药的空档,独自骑车回了老家,那是个夏末的下午,天空湛蓝如洗,像是被人用清水刷过一般。
老家的村口还是那个样子,几棵歪脖子槐树懒洋洋地站在路边,几个孩子在树下玩着沙包,看见我骑车经过,好奇地抬起头,叫了声:"周大哥回来啦!"
我摸摸他们的头,心想这些孩子怕是当年的弟弟妹妹们的孩子了,时光飞逝,一切都在变,只有这村口的槐树,还是那般倔强地生长着。
推开院门,眼前景象让我鼻酸,院子中央,一棵山楂树青翠欲滴,挂满了小小的青果,像是无数颗绿色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树下躺着一把旧藤椅,藤条已经开裂,上面铺着一条褪色的蓝布,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条围裙,继父却不见踪影。
邻居王婶听见动静,从隔壁探出头来,看见是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哎呀,建民回来啦?你爹病了,发烧不退,被送去了乡卫生院!"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多久了?怎么不通知我们?"
"前两天的事,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们,说是不想让你们担心,怪倔的一个人。"王婶叹了口气,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卫生院就在大队部旁边,你快去看看吧。"
我顾不上歇息,骑上自行车就往卫生院赶,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有一群麻雀在飞。
卫生院的白墙已泛黄,门口的大字"为人民服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问了值班的赤脚医生,才知道继父被安排在最里面的病房。
那是个小小的单间,墙壁上贴着几张医学宣传画,窗台上放着一瓶野花,继父躺在角落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见我来了,他挣扎着要起身,被我按住,那瘦弱的身躯在我手下颤抖,像是一片即将飘落的叶子。
"建民,不该让你回来的,"他声音沙哑,像是被岁月磨砺过的石子,"我想等山楂红了,你们再回来……"
我从来没见过继父这般憔悴的样子,他向来是村里的壮劳力,能扛起一袋百十斤重的大米,能一个人砍倒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如今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让我心疼不已。
"爹,你这是怎么了?医生怎么说?"我给他倒了杯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几包山楂糕,正是那天他在街头买的那种。
"没事,就是有点发烧,过两天就好了。"继父摆摆手,眼睛却不敢看我,"你回城里去吧,我自己能行。"
我摇摇头:"不行,我得在这儿照顾你,大姐二姐知道了也会来的。"
继父听了这话,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不行!不能让她们来!还没到时候呢!"
他的手劲儿出奇地大,在我手腕上留下了五个红印子,我吃惊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爹,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我们回来看你?为什么这一年多来,你都不肯在城里多待一会儿?"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我们姐弟三人的问题。
继父松开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建民,你跟我来。"
他挣扎着下了床,穿上放在床边的蓝布棉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领口已经磨得发白,却被洗得干干净净。
我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卫生院,他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还要虚弱,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往村后的山坡走去,那是村里的公共墓地,也是母亲长眠的地方。
"你娘生前最爱吃山楂,"继父走得很慢,像是怕惊扰了路边的野花,"临走前,她说想在院子里种棵山楂树,等结了果子,请你们回来一起吃。"
我的心猛地一紧,想起母亲生前常说,山楂酸中带甜,像极了人生百味,酸甜苦辣,样样都得尝。
"我答应了她,可山楂树哪有这么快结果子的?得等个三五年呢。"继父的声音里带着歉意,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我们走到母亲的墓前,那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土坟,上面插着一块木牌,刻着母亲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木牌已经被风雨侵蚀,显得有些斑驳。
让我惊讶的是,坟前居然种着一棵小山楂树,比院子里那棵还要小一些,却已经开始结果子了,青青的小果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是……"我不解地看着继父,不明白为什么墓前也有一棵山楂树。
"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你外婆家那棵,已经有五十多年了,我想着从那儿取个枝条,兴许能早点结果子。"继父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些青涩的小果子,"我每天都来看她,跟她说说话,告诉她树长得多好,果子结得多多。"
他的声音哽咽了,那双常年劳作的粗糙大手,此刻却如此轻柔,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院子里那棵是我后来又种的,想着你们回来的时候,能在院子里乘凉,摘果子吃。"继父站起身,眼中含着泪,"我想等果子红了,再请你们回来,那时候,就能完成你娘的心愿了。"
我的眼眶湿润了,原来这一年多来,继父不肯让我们回家,不是嫌我们碍事,而是想等山楂熟了,完成母亲的遗愿。
"可是,为什么突然不来送菜了?"我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继父指了指墓前的山楂树:"前几天我来看你娘,发现树上的果子开始变红了,我高兴得很,想着再过些日子,就能请你们回来了,可下山的时候摔了一跤,发起烧来,没法去城里送菜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我怕你们担心,就让王婶别告诉你们,想着等我好了,果子也该全红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继父这一年多来的坚持和倔强,他不是不想让我们回家,而是想在最完美的时刻,完成母亲的心愿。
我扶着继父回家,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多来的事,如何精心照料两棵山楂树,如何每天跟母亲"说话",如何盼着果子快快成熟。
回到家,我帮继父躺在那把旧藤椅上,去厨房准备晚饭,却发现灶台上干干净净,似乎很久没有生火做饭了。
打开米缸,里面只有薄薄一层米,打开柜子,除了几包挂面和一小罐咸菜,几乎没有别的食物。
我这才意识到,继父这些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他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送到了城里,自己却在这老屋子里,守着两棵山楂树,守着对母亲的承诺。
晚饭后,我想起了什么,问继父:"爹,我那天看见你去照相馆了,是去干什么?"
继父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被人点燃了一盏灯:"我去把你娘的照片翻印了几张,想着等你们回来,一人一张。"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几张照片,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穿着一身蓝色碎花布衣裳,站在院子里,背后是一棵盛开的桃树,笑得如花般灿烂。
我拿起照片,手指轻轻抚过母亲的面庞,仿佛她就在眼前,正对我微笑。
那晚,我在老家的柜子里发现了母亲的日记本,那是一本蓝色封皮的老式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母亲的心事。
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继父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他半夜起来给发烧的我们熬药,用自己的棉袄给我们挡风,省下钱给大姐买及笄礼物,偷偷攒钱资助我读完高中,一点一滴,如涓涓细流,汇成深深的爱意。
"德林对我们一家的好,我此生难报,唯有来世再续前缘。"母亲在日记的最后一页这样写道,字迹颤抖,却透着坚定。
我泪流满面,抱着日记本,想起这些年来,我们对继父的误解和猜疑,心中愧疚难当。
第二天一早,我骑车回城,将这些事告诉了大姐和二姐,她们听后,都红了眼圈。
"我们这就回去!"大姐收拾着行李,脸上的愧疚和决心交织在一起。
"早该回去看看的,是我们不懂事。"二姐擦着眼泪,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们三个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坐上开往老家的班车,一路颠簸,心情却格外平静。
回到老家,继父的病已经好了许多,见我们都来了,他有些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还没全红呢,还得等等……"
大姐走上前,紧紧抱住了继父:"爹,我们不等了,我们回来陪你一起等山楂红。"
二姐拿出带来的礼物,一件新棉袄,替继父换下那件破旧的蓝布棉衣:"爹,以后我们常回来,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继父的眼眶湿润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好,你们回来就好。"
当晚,我们围坐在院子里的山楂树下,继父摘下几个已经微微泛红的山楂,笑呵呵地递给我们:"尝尝,虽然还没全红,但已经能吃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像极了我们这些年来的人生,有酸有甜,百味杂陈。
"娘最爱吃山楂了,"大姐轻声说,眼中含着泪光,"她要是在,该多高兴啊。"
"她在看着呢,"继父指了指天空,夜幕中繁星点点,像是无数双明亮的眼睛,"她知道你们回来了,她一定很开心。"
次日清晨,我们随继父一起去了母亲的坟前,那棵小山楂树上的果子,已经红了大半。
继父小心翼翼地摘下几颗最红的,放在墓前:"老伴,孩子们都回来了,你看,山楂红了,我们一起来看你了。"
他的声音轻柔,像是怕惊扰了沉睡中的母亲,却又充满了深情,像是在诉说一个未完的爱情故事。
我们决定不再离开,每月轮流回来陪继父住上几天,大姐辞去了城里的工作,回村里开了个小卖部,二姐则把孩子接到了老家,让他在这片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上成长。
我依然在印刷厂上班,但每逢周末,必定骑车回家,帮继父干些农活,听他讲那些关于母亲的故事,关于他们年轻时的点点滴滴。
山楂树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果子一年比一年结得多,酸甜的滋味,伴随着我们的笑声和泪水,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亲情如山楂,历经风霜方知其甘甜。
有些爱,不善言表,却在岁月长河中愈发醇厚深沉,像那山楂树,扎根于土壤深处,在风雨中成长,结出累累硕果,见证着生命的轮回与永恒。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