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渭南师范,原名五七红专干校,是天水地区一所乡村师范,坐落于三阳川渭河之畔。在高考制度尚未恢复的年代,这里主要通过推荐招生,毕业后学生又回到原籍任教,是当时天水地区最大的教师培训基地。若村中有人能在此读书,那可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到了1985年,我入学那年,
那年我考上了渭南师范
口 余普查
渭南师范,原名五七红专干校,是天水地区一所乡村师范,坐落于三阳川渭河之畔。在高考制度尚未恢复的年代,这里主要通过推荐招生,毕业后学生又回到原籍任教,是当时天水地区最大的教师培训基地。若村中有人能在此读书,那可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到了1985年,我入学那年,学校正式更名为天水市第二师范学校,因当时地改市后,天水市又成立了另一所师范学校,名为天水市第一师范学校。
说起我考上渭南师范,纯属意外,也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事。人们常说,前路未明。小时候在村里玩耍上学,从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去什么地方。除了走远路去舅家、翻山赶集,对外面的世界懵懂无知。听大人们讲北京上海,讲县城生活,仿佛与我无关。上了中学,老师布置写理想,同学们都写将来当科学家、教师、将军等等,而我却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反正命运把我推到哪,我就走哪条路。于是,高中未读完,我便顺应村里的潮流,去山里当了伐木工,一干就是三年。
林区的森林、溪流、野花、冬雪,让我以为那就是我注定的归宿。可到了第三个年头,在麦积山附近的树木园干活时,见到了许多山外的游客,他们花里胡哨地擦肩而过,我思想的野马突然飞跃起来——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不能每天拿着弯把锯像机器一样伐树。我忽然醒悟,我其实是一个适合读书的人。我高中的同学比我差的都考上大学了,从他们的来信中,我很羡慕那繁华的城市、漂亮的图书馆,还有过年时他们油亮的发型,而我仍戴着一顶破旧的军帽。于是,我决定离开林场去考学。遗憾的是,我没考到大城市,结果考到了一个叫渭南的小镇,那里有一所师范学校。既然命运把我安排到这里,我只能去上学。苦读四年,我还会要离开这里的。既来之则安之,生活总是呈现给你不同的境遇,让你体验全新的寓意。
其实,此地也是一个非常秀丽的地方,它有一个大地名:三阳川。平畴沃野,视野开阔,庄稼翠绿,田间柿树一到秋天便让人陶醉。一条铁路在校门口直直穿过,昼夜不息的汽笛声让我青春的躯体里奔涌着无限的激情。渭南镇比起偌大的三阳川显得非常小,但是一所师范又把它装扮得壮丽辉煌。宽大的操场,高大的教学楼,拥挤的宿舍,飘满院子的少男少女,让我从偏僻的家乡、寂寞的野山旷林中跃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我没有理由去嫌弃它,我只有融入其间,用心读书,完成功课,不辜负家里人的期望。
其时高考制度已经恢复十年了,我是村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骄子,尽管只是一个师范生,但偏僻的家乡有许多人在遥望着我。三阳川还有一条壮阔的河流:渭河。我不知道它有多长,但知道它是黄河不可忽略的一条支流;也不知道它有多宽,但有船只过往在河面上,比起家乡的小河来说,就是天河一样的境界了。距离渭南镇约十华里的地方,有一座奇异的山峰,不高,但雄踞在山阳川最显眼的地方,气势非凡,松柏参天,殿宇辉煌,它就是有名的卦台山,人之祖师伏羲画卦、肇启文明的圣地。我为什么要介绍这些呢?这当然与我在今后的校园生活有关。一片土地蕴含着非凡的生机,它并非一棵柿树的孕育果实,也不是一片油菜花的流金溢彩。我在学校的学习也同样演绎着另一种不寻常的轨迹,它既是一种荣耀,也滋生着人性最顽劣的瑕疵。
现在想来,我在渭南师范四年漫长的时光里只做了一件难忘的事情——那就是写诗。开学后的一天,我去水房打开水,看见许多同学簇拥在水房外面的墙壁上读着一份油印小报,我以为又是什么寻物启事或者招领启事,或者是学校有什么重要活动的通知。好奇心促使我凑了过去,原来是一份文学报纸,上面有校友写的诗。看着他们的名字,也看着同学们倾心拜读的样子,我羡慕了,冲动了。有三年来打工的生活阅历,也有我自小偏爱的语文功底,回到宿舍,我洋洋洒洒,即兴写了几十行分行的短句,投给了小报的编辑。没过几天就刊登在上面,赢得了语文老师在班上对我的褒奖,同学们也对我刮目相看。从此我一边完成课业,一边埋头写一些不像诗的诗。以后又在班主任的鼓励与扶持下,我给我的班上也办了一份油印小报,与班上爱好诗歌的同学们自编自印。源于在深山老林里生活过,我给我们的小报取名《远山》。《远山》在校园里广泛传阅,宛如奇葩,与其他小报争奇斗艳。20年后我从同学处了解到,还有人至今保存着它,而我,却早已丢到爪哇国了。
在接连出过几期后,我就不满足于在那上面刊自己的诗歌了,因为在那不大的校园里,已经有老师和学生在正式的报纸和刊物上发表作品了。不服输的我便把自己的诗作寄给了地区报纸,我的处女作就发表在那时的《天水报》上。看着我的铅印名字第一次占据在报纸的一角,诗歌之梦如烙铁一样刻在了我的人生坐标上。有发表作品带来的动力,有校园里汹涌的诗歌浪潮,我不停地写呀写,连做梦都在琢磨着优美的句子。就是在课堂上,也不屑听老师讲课。一次上语文基础课,我低头看诗,那位和蔼的女老师善意地提醒我:“文学是久远的事业,而眼下,基础的知识尤为重要。”可是偏执的我哪能听进去。
记得有一天,我正在宿舍里吃午饭,听见楼道里有人喧哗,继而好多的同学拥了进来,嚷嚷着一个大新闻,说我的诗在《少年文史报》上获奖了,是全国性的大奖。这一喜讯顿时如骤雨般洒遍了校园的角角落落,继而《天水报》也报道了我的消息,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也点名嘉奖。渐露头角的我居然以诗人自居,星期天夹着诗歌刊物在渭河畔一个人寻找灵感。一次次的文艺联欢,一次次的春郊远游,一次次的文艺沙龙,我被众星捧月般推至首席。
学校里有位潘老师,他常常参加我们的文学活动,很少发言,但喜欢给每个同学赋诗一首。他才思敏捷,拿起笔,不假思索,即兴就是一首五言绝句或七言律诗。我初涉文字时,对古代曹植七步成诗的天赋颇为怀疑,可是领教了潘老师成诗的风度,深感古人绝非言过其实。他的钢笔字遒劲洒脱,龙飞凤舞,他的古体诗词意境深远,节律有致。据说潘老师读大学时就热爱文学,曾经在省报上发表过轰动性的文章,后因身体缘故辍笔赋闲。闲暇之余也写一些古体诗,还打发同学们喊我去与他切磋。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懂古诗的我竟然对潘老师的诗词毫不客气地加以指点,暗自还揶揄:打油诗。直到我师范毕业回家乡任教,有一次给学生讲解《伊索寓言》里的赫尔墨斯,我不觉为自己而汗颜。赫耳墨斯神通广大,被视为商人的守护神,他想知道他在人间受到多大的尊重,就化作凡人,来到一个雕像者的店里。他看见宙斯的雕像,问道:“值多少钱?”雕像者说:“一个银元。”赫耳墨斯又笑着问道:“赫拉的雕像值多少钱?”雕像者说:“还要贵一点。”后来,赫耳墨斯看见自己的雕像,心想他身为神使,又是商人的庇护神,人们对他会更尊重些,于是问道:“这个值多少钱?”雕像者回答说:“假如你买了那两个,这个算饶头,白送。”多年过去了,我暗暗吃惊于我何曾不像那位夜郎自大的赫耳墨斯。
那年我正筹备文学社,一个低年级的女孩悄然闯入我的生活。她痴迷于诗歌,常抱着厚厚一沓诗稿来找我,恳请指点。我便从中挑选几首发表在刊物上。每次讲座,她都专注聆听,眼神纯净,透着质朴与宁静。从最初的看诗,到后来频繁来我宿舍借书,两颗年轻的心在无声中靠近,那是少男少女间最朦胧的情愫。然而,我却选择了疏远。我时常忆起在林场伐木的日子。那时,别人闲聊、打盹,我却在阅读《聊斋》《唐诗三百首》中度过时光。沉醉于古典意境,铭记无数华美辞章,浸润着才情与感悟。日复一日,那遮天蔽日的森林,竟悄然孕育了我命运的转机。如今,站在承载梦想的校园,我却不愿成为“萝蕾莱妖精之歌”中的船夫——那被女妖歌声迷惑、最终沉没于大河的悲剧。
四年的光阴,只留下诗歌的记忆。毕业那天,站台上泪眼告别,我却心如止水,只有满足。老校长曾力荐我留校任教,我却断然拒绝;几位女同学在纪念册上留下意味深长的话语,我也未曾细读。我曾以为,未来的天地依旧属于诗歌,属于那个自命不凡、独行其道的我。然而,现实却远非如此。回到家乡,做了五年的语文教师,生活被娶妻生子、田间劳作填满。批改作业之余,在日记里涂鸦的,是山沟里的孤寂与苦闷。偶尔与同事交谈,竟觉得诗歌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消遣。
后来离开讲台,进入机关,整日撰写那些空洞而繁琐的公文,诗意早已荡然无存。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二十年。我知道,这二十年里,没有渭南的柿子树,也没有那熟悉的汽笛声,更没有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我也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断言只有渭南才是写诗的地方,也没有人能说只有二十岁才是属于诗歌的年纪。
时间来到2008年,我已出版两本散文集,再次徘徊于缪斯的殿堂前。有幸参加了一场有“中国诗坛教父”谢冕出席的诗人聚会。当本地诗人一一介绍时,几位早已为谢老所熟识。轮到我时,我惶恐站起,脸上发烫,心绪翻涌,不知如何应对。幸好王若冰老师一句“以前写诗,现在写散文”替我解了围。我这才平复心情,谦卑入座。席间,我又一次将情感倾注于渭南的土地。那片视野开阔、天高地绿、莺歌燕舞、水声浩荡的地方,四年的时光,早已深入骨髓。二十年光阴飞逝,曾经热爱诗歌的我,却在不经意间,遗失了那片土地赋予我的珍贵养分——一种虔诚与无畏的信念。如今,虽偶有闲暇写下生活感悟,但那神圣的诗歌,那承载千年文明的精神食粮,对我而言,已成为遥不可及的高度。触景生情,这场诗歌的晚宴,让我略有所失,亦有所得。我终于明白,无论写什么,只要心中有热情,有顿悟与信念,便终将有所收获。如此,渭南,便不再只是一个地名,而是一段灵魂的归宿。
当年回到家乡任教,并未觉得渭南师范是我多么值得怀念的地方。它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驿站,除了那张并不值钱的毕业证书,我似乎一无所获。写诗未成气候,也未如其他同学般收获爱情,成双成对。我既不羡慕,也不遗憾,只觉在家乡执教与务农的生活,简单而充实。然而生活总在变数中前行。
五年后,因写作调入县城,带着妻儿在小城安家,生活的压力却接踵而至。脱离土地的一家人,收入微薄,买房买车,一切从零开始。那段艰难与苦涩,只有自己最清楚。此时,我开始怀念起毕业时老校长劝我留校的那番话,也想起青春岁月里曾拒绝的一份情意。那四年的校园生活,如今想来,竟如此珍贵。渭南师范,那片曾经的校园,那座美丽的渭南小镇,早已成为我一生中难以割舍、值得感恩的圣地。
来源:杏树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