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五十岁的人了,身子骨还挺得笔直,就是这会儿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他顺势搂住我的腰,脑袋搁在我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说:“惠,不想去上班,就想在家抱着你。”
第1章 一通陌生的电话
“你领带歪了。”我踮起脚,替老周正了正那条深蓝色的条纹领带。
他五十岁的人了,身子骨还挺得笔直,就是这会儿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他顺势搂住我的腰,脑袋搁在我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说:“惠,不想去上班,就想在家抱着你。”
我拍开他的手,哭笑不得,“快走吧,都几点了,再磨蹭要迟到了。”我今年四十八,在中学教语文,他是红星家具厂的老技术员,我们俩都守着铁饭碗,过着最按部就班的日子。可他这黏人的毛病,真是越老越严重。
就在他换鞋的时候,他兜里的手机响了。那声音尖锐,不是他平时的铃声。老周掏手机的动作明显一僵,他瞥了我一眼,走到阳台才接起来。
“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拿着他的公文包,脚步却停住了。阳台的玻璃门关着,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紧锁的眉头和微微佝偻下去的背。他就说了几句,全是“嗯”、“晓得了”、“我再想想”,然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他走回来时,脸色有点发白,眼神躲躲闪闪的。
“谁啊?”我随口问。
“没谁,打错了。”他抓起公文包,几乎是夺过去的,“我走了啊,晚上想吃你做的红烧鱼。”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玄关,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打错了?打错了电话需要躲到阳台去,需要“再想想”?我认识老周三十年了,他一撒谎,眼神就不敢看我。
我心里琢磨着,这老头子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五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能学年轻人搞什么花样?不像。他这人,一辈子老实巴交,厂里和家两点一线,除了爱黏着我,没别的毛病。可今天这通电话,就像往平静的湖里扔了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让我心神不宁。
到了学校,课间操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事。操场上音乐震天响,学生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动作整齐划一。阳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朝气蓬勃。可我的心,却像是被乌云罩住了。老周的反常,让我没办法专心。
我带的是初三毕业班,正是最要劲的时候。班上最调皮的李浩,今天居然破天荒地在认真做题。我走过去,敲了敲他的桌子,低声问:“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浩挠挠头,嘿嘿一笑:“林老师,我爸说了,我再考不上高中,就让我去学门手艺。可我想上大学。”
“有志气是好事。”我欣慰地点点头,心里却又想到了老周。他就是个手艺人,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能把一块普通的木头,变成精美的家具。这份手艺,他骄傲了一辈子。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我接到了儿子周桐的电话。他在省城读大三,平时很少主动联系我们。
“妈,我跟同学搞个项目,还差两万块钱启动资金,你跟爸说一下呗。”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像是在网吧。
我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什么项目啊?你先把学习搞好。你爸挣钱不容易。”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是互联网项目,风口!”周桐的语气很不耐烦,“爸那个厂子,早晚得倒闭,守着那点死工资有什么用?妈,你跟他说说,这事儿成了,以后我养你们。”
“胡说什么呢!”我压着火气,“你爸的厂子好好的。钱的事,我跟他商量一下。”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堵了。儿子不懂事,嫌弃他爸的工作。可老周把这份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这要是让他听见,心里得多难受。
我叹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今天真是诸事不顺。我只希望,老周那通神秘的电话,跟这些烦心事都没有关系。
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一股焦糊味。我心里一惊,赶紧冲进厨房。
老周正手忙脚乱地拿着锅铲,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咳嗽。锅里的鱼,已经黑得看不出原样了。
“哎哟,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赶紧打开抽油烟机,推开他,“说了我回来做,你逞什么能。”
他讪讪地站在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想着你今天累了,想让你回来就吃上热乎饭。”
我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消了。我接过锅铲,把他推出厨房,“行了行了,你去看电视吧,我来收拾。”
晚饭很简单,我重新炒了两个菜。饭桌上,老周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自己却没吃几口。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这种安静,让我觉得压抑。
我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筷子,“老周,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从早上接了那个电话开始,你就魂不守舍的。”
他夹菜的动作停住了,筷子悬在半空。他抬起头,勉强笑了笑,“真没事,就是厂里有点事,累的。”
又是这句话。我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火,又蹿了上来。
我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事不能摊开来说?他越是这样遮遮掩掩,我心里越是没底。这日子,难道也要过出隔阂来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老周,你看着我。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的眼神闪烁着,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垂下了头,闷声说了一句:“吃饭吧,菜要凉了。”
我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第2章 围裙角的秘密
第二天,老周又是天不亮就起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他正蹑手蹑脚地穿衣服,动作轻得像只猫。
他以为我没醒,悄悄出了卧室。我却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听着客厅里传来的细微声响。他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我听见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那叹气声,像根小针,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我怕我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冲出去问他。可问了又怎样呢?他不想说,我再怎么问,也只是徒增我们之间的尴尬。
结婚二十多年,我第一次感觉,我和老周之间,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我在这头,焦急万分,他却在那头,把门关得死死的。这种无力感,让我觉得恐慌。
上午没课,我把家里换下来的衣服都洗了。在收拾老周昨天穿的那件外套时,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折叠起来的小册子。
我展开一看,几个醒目的大字跳进眼里——“红星家具厂内部退养及提前退休实施方案”。
我的手一下子就抖了。内部退养?提前退休?我把那本小册子翻来覆去地看,里面的条款、补偿方案,写得清清楚楚。针对的,就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员工。
老周,今年正好五十。
原来,那通电话是说这个。原来,他这几天的魂不守舍,是因为这个。厂里要辞退他们这些老师傅了。
我捏着那本小册子,瘫坐在沙发上。心里又酸又涩,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气的,是他有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我,一个人硬扛。我疼的,是他那份可怜的自尊心。他肯定觉得,这是件丢人的事。
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直接戳穿他,还是等他自己开口?直接说,怕伤了他的自尊。可不说,看他一个人憋着,我心里又难受得紧。
我正纠结着,邻居张婶来敲门,说是她家的下水道堵了,想借个扳手。
“林老师,你家老周在不?他可是个能人,这点小事,他一准能弄好。”张婶是个热心肠,嗓门也大。
“他上班去了。”我勉强笑了笑,进屋找工具。
“哎,上班?”张婶一脸惊讶,“我刚才买菜回来,还看见他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上坐着呢,低着个头,也不知道在想啥。我还喊他呢,他跟没听见似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根本没去上班。
送走张婶,我再也坐不住了。我换了衣服,匆匆下了楼。小区门口的花坛边上,已经没人了。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
走了两条街,在街角那个小公园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周就坐在长椅上,背对着我。他面前,是一群下棋的老头,吵吵嚷嚷,很是热闹。可他一个人,坐得那么孤独,仿佛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
我放慢脚步,悄悄地走过去。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对着空气,长长地吐出烟圈。他平时很少抽烟的,除非是心里有天大的烦心事。
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这个男人,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了。他宁愿一个人坐在这里抽闷烟,也不愿意回家跟我说一个字。
我没有上前打扰他。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他的背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身上。他的背,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挺直了。
我突然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家里穷,什么都没有。他就用厂里剩下的废木料,给我打了一套家具。梳妆台、衣柜、床头柜,每一件都做得那么用心。邻居们都羡慕我,说我嫁了个巧手的男人。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
可现在,他引以为傲的手艺,和他奉献了一辈子的工厂,都要抛弃他了。
我转身,悄悄地离开了公园。我决定了,我不能再等他开口。我要主动为他做点什么。
晚上,我特意多做了两个菜,还开了一瓶他爱喝的白酒。
“今天什么日子啊?这么丰盛。”老周看着一桌子菜,有些意外。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喝两杯。”我给他满上酒,“老周,咱们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事,别总自己扛着,行吗?”
他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攥紧了围裙角,鼓起勇气说:“厂里的事,我……我都知道了。”
他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
第3章 摔碎的尊严
老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揭开了伤疤。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酒洒出来一些,顺着桌沿往下滴。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被侵犯了隐私的恼怒。
“我在你衣服口袋里看到的。”我把那本小册子拿出来,放在他面前,“老周,这不是丢人的事。厂子不景气,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他突然拔高了声音,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我从十七岁进厂,当学徒,干到现在,三十三年!我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这个厂!现在他们说不要就不要了?一张纸,就把我打发了?这还不是我的错?是我老了,没用了!”
他眼眶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我心里难受,走过去想拍拍他的背,却被他一把挥开。
“你别管我!”他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你知道什么?你是个老师,受人尊敬。我呢?我就是个工人,一个随时能被换掉的糟老头子!”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得我心疼。我明白,他不是在对我发火,他是在对自己,对这不公的命运发火。他一辈子的骄傲和尊严,都被这张薄薄的纸给击碎了。
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老周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就躲进我们家那个小小的储物间里。那个储物间,被他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木工房,里面堆满了他的工具和各种木料。
他把自己关在里面,一待就是一天。我听见里面传来“吱吱呀呀”的锯木声,还有“笃笃笃”的敲打声。他不做饭,也不怎么说话,整个人都沉浸在他那个木头的世界里。
我心里担忧,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我知道,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周六,儿子周桐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把背包往沙发上一扔,嚷嚷道:“妈,我那两万块钱怎么样了?我同学都催我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周就从木工房里出来了。他身上沾满了木屑,一脸疲惫。
“什么钱?”他皱着眉问。
“爸,我不是说了吗,我跟同学创业,需要启动资金。”周桐理直气壮地说。
“创业?你一个学生,创什么业?不好好读书,整天想这些歪门邪道!”老周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什么叫歪门邪道?这叫把握时代机遇!”周桐也不甘示弱,“爸,我跟你说不通。你就在你那破厂子里待一辈子吧,守着你那些破木头!”
“你……”老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说错了吗?”周桐梗着脖子,“你们厂都要裁员了,你还得意什么?你那点工资,够干嘛的?我这是为了我们家好!以后我挣大钱了,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裁员”两个字,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老周所有的屈辱和愤怒。
他猛地转身,冲回木工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刚做好的木雕。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雕得栩栩如生,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
“你懂什么!”他红着眼睛,对周桐嘶吼着,“这是手艺!是你们这代人不懂的东西!”
说完,他高高举起那只木雕雄鹰,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雄鹰的翅膀断了,碎木屑溅得到处都是。
那摔碎的,哪里是木雕,分明是老周一辈子的尊严。
周桐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老周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碎片,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他踉跄了一下,转身把自己重新关进了木工房,这一次,他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桐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和后悔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小声叫了一句:“爸……”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我心如刀割。这个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走过去,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碎片。木头的边缘很锋利,划破了我的手指,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我必须做点什么,把丈夫那颗破碎的心,重新粘起来。
第4章 尘封的日记
老周把自己锁在木工房里,整整一天一夜。
我不停地敲门,在门外喊他,给他送饭,他都没有任何回应。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只能听到里面偶尔传来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
周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守在客厅里,不敢离开。他几次想去敲门,手抬起来,又放下了。他那句无心的话,成了压垮他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天下午,我实在是熬不住了,找来了备用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门开了,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木屑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小的木工房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工具和废木料,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老周就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马扎上,背对着门,肩膀塌着,像一座被风霜侵蚀的雕像。
听到开门声,他没有回头。
“老周,你出来吧。”我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这样,是想让我担心死吗?”
他还是不动。
我走过去,从他身后轻轻抱住他。他的身体很僵硬,也很凉。我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我们不怪你,儿子也不是有心的。”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这坎儿,我们一起过,好不好?”
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起来。我听到他压抑了很久的哭声,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那么无助,那么悲伤。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天晚上,老周终于从木工房里出来了。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了我给他热的饭,然后就回卧室睡觉了。他睡得很沉,带着疲惫的鼾声。
我知道,他心里的结,还没有解开。
夜深人静,我却毫无睡意。我起身,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木工房。我想帮他收拾一下。
在清理一个旧工具箱的时候,我发现箱底压着一个带锁的笔记本。锁已经锈了,我轻轻一掰就开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那是老周的日日志。字迹很工整,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笔锋。第一篇,是他进厂当学徒的第一天。
“今天,我正式成了红星家具厂的一名学徒。师父说,做木匠,要有耐心,更要有匠心。要把每一块木头,都当成有生命的东西来对待。我记住了。”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日记里,记录了他工作的点点滴滴。第一次独立完成一张椅子时的兴奋,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时的骄傲,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连续三天不回家的执着……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他。他对这份工作,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翻到后面,日记的更新频率慢了下来。最近的一篇,是半个月前写的。
“厂里要搞改革了。年轻人说,现在都用机器了,谁还费劲用手做?我跟他们吵,他们笑我老古董。我看着自己这双手,这双摸了三十多年木头的手,第一次觉得,它可能真的没用了。”
“今天,领导找我谈话了。方案摆在面前,很体面,补偿也不少。可我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我不敢告诉阿惠,她那么要强,要是知道我被厂子‘优化’了,她会怎么想?我怕她看不起我。儿子也大了,正是用钱的时候,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我快五十了,还能干什么呢?除了做木工,我什么都不会。我成了一个没用的人。我每天黏着阿惠,是因为我害怕。我怕一松手,我仅有的一点东西,就都消失了。”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日记本的纸页。
原来,他不是不信任我,他是怕我失望。他的黏人,不是甜蜜的负担,而是他内心巨大不安全感的体现。他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身边唯一的一根浮木。而我,却还觉得他烦,觉得他幼稚。
我有多混蛋啊!
我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的丈夫。我不仅要帮他渡过难关,我还要让他知道,他不是没用的人。他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能用一双手,为我创造一个家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擦干眼泪,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第5章 阳台上的木鸟
第二天一早,我把周桐叫到我房里。
我把老周的日记本递给他,“你看看吧。看看你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周桐半信半疑地接过去,一页页地翻看着。他的表情,从不耐烦,到惊讶,再到沉默。最后,他的眼圈红了。
“妈,我……我不知道……”他声音哽咽,“我以为爸就是固执,没想到他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现在知道了?”我看着他,“你爸需要的,不是你的钱,是你的理解和尊重。”
周桐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没让老周知道我们看了他的日记。生活还要继续,伤疤需要用爱,而不是同情,来慢慢抚平。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给他找些“活儿”干。
“老周,你看我这书架,是不是该换个新的了?外面买的,总觉得不结实。”
“老周,张婶家的椅子腿坏了,你去帮着看看呗,人家都夸你手艺好。”
老周起初没什么精神,但一拿起工具,眼神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专注和自信,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他量尺寸,画图纸,刨木头,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看着他在阳台上忙碌的身影,听着那熟悉的“吱呀”声,我心里踏实多了。我知道,只要他还能拿起这些工具,他就不会真的倒下。
周桐也变了。他不再提创业要钱的事,一有空就凑到老周身边,给他递个工具,或者帮着打磨木料。父子俩的话不多,但那种默默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
一天晚上,我备完课,发现老周还在木工房里忙活。我端了杯热茶进去。
他正在雕刻一个小东西,很专注,连我进来都没发现。我凑过去一看,是一只小小的木鸟,就是那天被他摔碎的那只雄鹰的缩小版,但形态更柔和,像一只停在枝头唱歌的麻雀。
“还没睡啊?”我轻声说。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了,就差最后一点了。”
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很柔和。他拿起砂纸,仔细地打磨着木鸟的翅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老周,”我坐在他旁边,“你这手艺,真好。厂里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没说话。
“我有个想法,”我继续说,“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的手艺没地方用了吗?咱们家这个储物间,也不小。要不,咱们就开个小小的木工坊,怎么样?”
老周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开什么工坊?谁会买我做的这些东西?现在的人,都喜欢那种工厂流水线上下来的,便宜。”
“那可不一定。”我说,“你做的东西,有温度,有感情。这是机器做不出来的。咱们不求做大,就做给那些懂的人。做点小摆件,或者给街坊邻居定做点小家具,不也挺好吗?”
他沉默了,低头看着手里那只快要成型的木鸟。
我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老周,你不是没用的人。你的价值,不在于哪个工厂给你发工资,而在于你这双手,能创造出美好的东西。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最厉害的木匠师傅。”
他的眼眶,又红了。他没说话,只是反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烫。
就在这时,周桐推门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手机,一脸兴奋,“爸,妈,你们看!我把爸之前做的那个小书柜的照片发到我们学校的论坛上了,好多人问在哪儿买的!还有个学设计的学姐,说想找我爸合作,做定制家具!”
他把手机递到老周面前。屏幕上,是他那个小书柜的照片,下面是一长串的留言。
“这手艺绝了!求链接!”
“这才是真正的匠人精神啊!”
“请问师傅还接单吗?想要一个同款!”
老周看着那些评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转过头,看着我,又看看儿子。
窗外,月光如水,洒进这间小小的木工房。墙上挂着的那些刨子、凿子、锯子,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它们仿佛也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它们的主人,重新找回属于他的荣耀。
第6章 一间温暖的作坊
老周的“匠心木工坊”,就在我们家的阳台和储物间里,悄无声息地开张了。
没有招牌,也没有宣传。第一位顾客,就是周桐那个学设计的学姐。她想要一个造型别致的猫爬架,图纸画得天马行空。
老周戴上老花镜,研究了整整两天图纸。他嘴上说着“现在的年轻人,净想些花里胡哨的”,可眼睛里却闪着光。那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家就变成了木头的海洋。阳台上堆满了各种尺寸的木料,老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画线、切割、打磨。周桐一到周末就跑回来,帮着打下手,还像模像样地开了个视频账号,每天记录他爸的“创作过程”。
我成了后勤部长,负责他们父子俩的一日三餐。厨房里飘着饭菜的香气,阳台上是木料的清香,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我看着老周专注的侧脸,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却微微上扬。他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再整夜失眠。那个曾经挺拔自信的男人,又回来了。
猫爬架完工那天,学姐来取货,看到实物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老周不仅完全还原了她的设计,还在很多细节上做了优化,比如把所有尖角都打磨成了圆弧,防止划伤小猫。
“周师傅,您这手艺,真是太棒了!”学姐赞不绝口,当场就付了钱,还额外包了个大红包。
老周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收下了。他捏着那沓厚厚的钞票,手都在抖。这不是他第一次挣钱,但这笔钱的意义,完全不同。这是对他手艺的肯定,是对他价值的认可。
那天晚上,他把那笔钱工工整整地放在我面前,“阿惠,你收着。”
“你自己留着当本钱啊。”我笑着说。
“不,”他摇摇头,眼神很认真,“这个家,以前是我撑着。现在,我想让你知道,我还能撑得起。”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点点头,把钱收下了。我知道,我收下的,是他重新拾起的尊严和对这个家的责任。
有了第一单的成功,周桐的视频账号也火了。很多人被老周那份对木头的执着和精湛的手艺打动,订单像雪花一样飞来。有要定做拐杖送给老父亲的,有要给孩子做一张无漆环保小木床的,还有失恋的姑娘,想把前男友送的木梳子,改造成一个相框。
每一个订单背后,都是一个故事。老周听得特别认真,他说:“做木工,不光是跟木头打交道,也是跟人心打交道。得知道人家心里想要个啥,做出来的东西,才有魂。”
他的木工坊,渐渐成了小区里的一道风景。总有老街坊端着茶杯过来,看他干活,跟他聊天。他不再是那个被工厂淘汰的失意老头,而是大家口中那个手艺精湛的“周师傅”。
厂里最终还是办了手续,老周平静地签了字。回来那天,他步履轻松,还哼着小曲。
我知道,他已经彻底放下了。当一个人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便不会再留恋那个已经谢幕的旧戏台。
这个家,也重新充满了笑声。老周不再像以前那样,病态地黏着我。但他每天收工后,还是会第一时间跑到厨房,从身后抱住正在做饭的我。
“惠,今天累不累?”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不累,”我笑着,拍拍他的手,“看着你这么有精神,我比什么都高兴。”
他会拿起我刚切好的菜,偷偷塞进嘴里,像个孩子一样。我知道,这种“黏”,不再是源于恐惧和不安,而是发自内心的依赖和爱。
这天,是老周五十岁的生日。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周桐也特意从学校赶了回来。
他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爸,生日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老周打开一看,愣住了。里面是一套全新的、德国进口的木工雕刻刀。刀刃锋利,闪着寒光。
“你这孩子,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老周嘴上责备着,眼睛却舍不得从那套刀上移开。
“爸,这是用我帮你运营网店,赚到的第一笔分红买的。”周桐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现在我知道了,能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有多了不起。您就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
老周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没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那一刻,所有的隔阂与误解,都烟消云散。
第7章 岁月里的温度
生日过后,日子就像上了润滑油的齿轮,平顺而温暖地向前转动。
老周的“匠心木工坊”名气越来越大,周桐帮他注册了一个商标,还设计了古朴的包装盒。每一件作品寄出去,都像嫁女儿一样,老周会亲自打包,里面再附上一张他手写的小卡片,告诉主人这块木头的来历和养护方法。
他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却也无比充实。他不再是那个围着我打转,患得患失的男人。他有了自己的天地,有了新的价值。有时候,他专注地研究一块木料的纹理,甚至会忘了我在旁边叫他。
我一点也不失落,反而感到由衷的欣慰。一个男人最好的状态,不是时时刻刻守着妻子,而是拥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同时,心里又时刻为妻子和家庭留着最重要的位置。
老周做到了。
他每天不管多忙,都会算着我下班的时间,提前把饭菜的火候调小,然后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等我。远远地看见我的身影,他就会咧开嘴笑,那笑容,比冬日的暖阳还要暖。
他还是会黏我,但方式变了。
他会在我备课的时候,悄悄走进来,把一杯泡好的胖大海放在我手边,然后什么也不说就出去。
他会把我换下来的高跟鞋,拿去仔细地擦拭,把鞋跟处磨损的地方,用他做木工的胶水,粘得结结实实。
他会拉着我,去逛他最喜欢的木材市场,献宝似的给我看他淘来的好料子,絮絮叨叨地跟我讲金丝楠和黄花梨的区别。我其实听不懂,但我喜欢看他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那光芒,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这天下午,我没有课,提前回了家。
我悄悄走到木工房门口,想看看他在忙什么。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见他正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的,不是木头,而是我的一件旧毛衣。
那是我很多年前穿过的一件米色毛衣,袖口磨破了,我本想扔掉的。
只见他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针,正笨拙地缝补着那个破洞。他的手指粗大,捏着细细的针,显得有些滑稽。可他的表情,却像是在雕刻一件绝世的艺术品一样,专注而虔诚。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彻底填满了。
我没有推门进去打扰他。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我爱了半辈子的男人。我突然明白,所谓幸福,不是没有矛盾,不是没有坎坷,而是在经历了风雨之后,我们依然愿意为对方,做这些笨拙而温暖的小事。
晚上,我躺在床上,老周像往常一样,从身后抱住我。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惠,”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下辈子,你还嫁给我,好不好?”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眼角有了更深的皱纹,头发也添了许多银丝。可在我眼里,他还是那个二十多岁时,用一双手为我打出满屋家具的年轻木匠。
“不好。”我故意逗他。
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搂着我的胳膊更紧了,“为啥?”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因为这辈子还没过完呢。我想跟你,把这辈子过得长长的,长到没有下辈子。”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他把我紧紧地拥进怀里,下巴在我头顶蹭了蹭。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安宁。我四十八岁了,老周也五十了。生活给了我们一场不大不小的考验,让我们懂得了,婚姻里最珍贵的,不是表面的如胶似漆,而是那份深埋在岁月里的、懂得彼此脆弱、并愿意伸出手去托住对方的慈悲与情义。
他依然每天黏着我,像一棵老藤,缠绕着一棵树。但现在我知道,这不是束缚,而是支撑。我们相互依偎,根植于同一片土壤,共同抵御着岁月的风霜。
这样,就很好。
来源:萤火绕竹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