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学课本里的《范进中举》,让许多学生充满优越和怜悯、发自内心地同情范进,鄙夷胡屠户,然则殊不知小说的主题其实是描写“范进中举”是如何成功地逆转人生,寓意范进中举后拥有怎样的政治能量。
中学课本里的《范进中举》,让许多学生充满优越和怜悯、发自内心地同情范进,鄙夷胡屠户,然则殊不知小说的主题其实是描写“范进中举”是如何成功地逆转人生,寓意范进中举后拥有怎样的政治能量。
相对于胡屠户,张乡绅才是范进的第一配角,正是通过张乡绅的映照,我们才能读懂举人的真正价值。
遥想当年周进见到王举人的情形,我们大抵也能推测假如童生范进撞见张乡绅的情形。然而,中举改变了一切,县里这位原本不可能“相与”的张乡绅也来“认相与”了。
两个人之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对白,但内涵非常丰富。
话说范进发疯的那会儿工夫,张乡绅大抵早早就探明了本县科举捷报,第一时间、一身华服地赶到了范进“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的残破的草屋。此时此刻,胡屠户知道自己根本不配见到乡绅老爷,害怕得躲进女儿房里(犹胜于他惧怕中举后的范进),而邻居们更不敢看热闹,“各自散了”。
金带皂靴的老乡绅和满身污泥的新举人甫一见面,相互行礼,“平磕了头”,然而,二人向来素昧,差距天壤,这宾主对话该如何开始,又如何应答呢?
张乡绅:“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
范进:“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
这一来一往可谓各自精彩!
张乡绅的潜台词是,我们是同乡,所以我今天来;我以前不来,因为你一直没中举嘛。
范进完全听懂了,不卑不亢,虽然是同乡,但我早就听说您、久仰您了;而我也确实是因为无缘中举,所以不敢来跟您交往。
范进一示弱,张乡绅赶紧抛出橄榄枝:
“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
题名录是科举系统的独特产品,充分展现了中举的社会价值。题名录上能看到这一科的主考官、房考官、中试者等的名录,这有什么用呢?
顾炎武的《生员论》中提到:“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进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娃;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朋比胶固,牢不可解。”
首先,举人与乡试的主考官(中央选聘,一般为进士出身)、以及协同主考官改卷的房考官(一般为本省邻近州县的知县,有些为举人出身),会形成一种速成的师生关系,成为其名义上的门生。这对于双方都是有利的,对于考官而言,当一两次主考,门生满天下,这是迅速扩充自己政治影响力的好办法,将来门生当官了也容易为己所用;而对于新举人来说,有这样当官的座师(主考官)、房师(房考官),即便不说拉帮结派,至少名义上也有利用的价值(科举是政治选拔考试,能提供跃迁的才是师生关系;至于学业教育意义上的蒙师,他们最多也就是个秀才出身,只能算雇佣关系)。
其次,同科中举的人也会形成一种特定关系,即“同年”。官场之上朋友多多益善,同年关系正是他们迈入官场时最平等、最基础的人际关系。虽然这个“平等”很快会被打破,但这份交情和人情,往往会有出乎意料的价值。
高要县的汤知县是范进中举时的房师,而汤知县又是张乡绅祖父的门生。所以,范进算汤知县的学生辈,张乡绅算汤知县的子侄辈,大家同属张乡绅祖父一脉,这不就是世(交的)弟兄嘛!
对此范进有点受宠若惊,但回答仍是不卑不亢:“晚生徼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侥幸、有愧,这是表示谦虚,考上举人纯属运气好;老先生门下,这是接受张乡绅的“相与”,高攀上了张家门楣,非常高兴。
双方既已订交,张乡绅也就大大方方地送上贺礼,五十两银子,一所三进三间的空房子。
范进当然再三推辞,但张乡绅这一回下语极重:“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
世弟兄接了这番礼,就堪比亲兄弟;否则就是见外,就是不认我们家老先生了。
谁都知道拿人手短,可此时范进却不敢不接。
的确,如果我们对这段文字随意看过,会觉得范进一步登天,荣华富贵从此尽在手中。然而细读之下我们才惊觉,张乡绅这样的大人物,真不是容易“相与”的,这几句话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完全是胡屠户那些个市侩谄媚所不能比的。
范进虽非书呆子,但此时已无退路,阶层是跃迁了,但也从此被命运裹挟,身体的“疯”被一巴掌治好了,可品德的“疯”大概永远也治不好了。
不过话说,张乡绅为何不居官,又为何第一时间带着大把银子来结交新举人范进呢?这个乡绅在一个县里到底有多高的地位呢?
这就要讲到举人的真正价值。
前文提到,举人是上层社会跃迁的起点,所以举人正途应为考取进士,哪怕考不上也应谋求出仕。所谓“头顶知县,脚踏教官”,按制度规定,举人即便会试不中,也可经过选拔,直接授予知县,再不济也可任个教官。然则随着内卷加剧,及第进士日益增多,举人能任官、能任教职的也越来越少,不少举人甚至终身候选。换句话说,举人向上的通道实际上仍是极狭的。
另一方面,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做官本身也是风险极大的事,熟悉洪武历史的明清读书人不会没有切身体验。因此,与正史中满纸可见的将相理想和功名抱负不同,从阶层跃迁和生活现实的综合考虑,变现举人的政治价值,转换为地方乡绅、成为地方社会中的上层人物,才是一般士子的理想目标。
与“绅”有关的概念其实还有很多,如缙绅、官绅、绅士、绅衿、士绅、学绅等等,一般人在日常论述中经常随意杂用(参考何炳棣、张仲礼、瞿同祖、陈宝良、本杰明·艾尔曼等专家著作,其实学界对这些概念向来没有统一的界定),表达的人群区间政治地位大抵上低于现任官员、高于普通平民。但事实上,这其中仍有一个严格的差别,即绅与士应为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如前所述,在秀才和举人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但极其严格的上下层分界线,越过这条分界线最正确、最直接的方式是中举,而中举就意味着具备授官的资格。
所以,《儒林外史》为了叙述方便,将绅与士做这样的区分:凡是具备授官资格的,任职为官,包括教职,待任职或任过职都称为绅,居家则为乡绅;凡是不具备授官资格的,包括生员和例监生,都称为士(或衿)。
同理,乡绅与有钱富商、地主大户等有着本质的不同。
乡绅因为功名的特殊性,占据了社会阶层的上层位置,相比普通的地主、富商,拥有巨大的政治特权。以此为基础,乡绅可以轻松地兼并土地、从事商业甚至发放高利贷,相对于走马灯般轮岗的地方官,乡绅才是真正的地头蛇,即所谓的“一邑之望”。
当然,作为既得利益者,由于乡绅功名不能世袭,科举知识更无实用价值,所以支持和维护王朝与阶层体系的稳定,尽可能地发挥政治特权,进而攫取更多的土地和财富,壮大家族利益,成为乡绅事业的不二法门。
相比之下,地主、富商虽然是下层社会中的佼佼者,但因为政治权力的缺失,他们随时可能因为官员和乡绅的盘剥欺负而失去土地和财富,所以在获得正式功名之前,努力向上政治勾结也成了他们唯一可行的生存之道。
那么,乡绅是如何发挥自己的政治特权的呢?
答案非常简单粗暴,就是“打人”。
举《儒林外史》里的例子,第三十二回里,杜少卿问臧蓼斋为什么急着要补廪,臧回答说:
“廪生,一来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几年贡了,朝廷试过,就是去做知县、推官,穿螺蛳结底的靴,坐堂、洒签、打人。”
当官么,手段就在于拥有法律的解释权和处罚权,能“打人”,而明清制度上就规定了举人拥有"请谒有司居间"的特权。所以,无论是真乡绅还是伪乡绅,其最重要的“杀手锏”即是交结官府、请官“打人”。
比如:
第六回:严贡生为了赖船家的船钱,“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威胁船家道)‘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
第九回:冒用娄府灯笼的刘守备,在河道里威胁其他船家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
第二十二回:牛玉圃租船上扬州,威胁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监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
若问,官员为什么非要卖乡绅面子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么?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乡绅本身具有授官资格,具备与官员分庭抗礼的个人实力,他们有难以预料的个人前途,甚至还有高深莫测的政治背景;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原因是由当时的社会治理体系带来的。
无论出身如何,一个读书人从中举的那一刻起就得到了上层社会的正式接纳。譬如新举人会在第一时间收到官府的牌坊银,家门口会竖起描述举人成绩的牌坊或旗杆,官方还会刻印该科的举人题名录及举人的考试文章,举人名字也会堂而皇之地登上家族族谱和地方县志……
总之儒家士人所期待的光耀门楣、扬名立万,在这一刻已经初步实现。这样的举人身份转化为乡绅,可想而知能拥有多大的社会能量。
而在中国古代的乡土社会,受限于经济水平和管理成本,皇权不下县的乡土自治是基层的基本形态。由于知县都是外省籍(这种回避制度肇始于唐,明代有谓“南人官北,北人官南”,清代规定任职要离乡五百里外),语言和习惯皆不相通,若想快速了解和开展地方事务治理,最便捷最实际的方式就是得到本地乡绅的支持。若要为善,诸如倡兴礼乐、赈灾救贫、兴修水利、建设慈善福利设施甚至抵御贼盗等等,乡绅既可以为地方官出谋划策,也可以带头捐钱捐物,引导团结百姓;若要为害,诸如凌虐平民、敲诈勒索、肆行吞噬、假公济私、操控诉讼等等,乡绅同样可以与官吏相互勾结、沆瀣一气。
的确,有一些正义的地方官会以打击豪强劣绅为己任,并且得到朝廷的奖励,譬如《明史》和《清史稿》把打击豪强的父母官收入《循吏传》,地方志也把不少打击豪强的地方官列入《名宦志》。
但大部分时候,只要乡绅的行为不过分侵损官方利益,不激起极大民愤,官府还是以乡绅治理地方事务为桥梁捷径,通过塑造他们在地方上的政治和道德威望,一方面设法控制乡绅,一方面维护乡绅的利益,默许他们在地方事务上的优势地位。而从老百姓的视角,这完全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了。
回到《儒林外史》,张乡绅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在一个县里,这绝对是顶级的权势人物。以他的经验当然知道曾经穷困潦倒的范进从此将毫无悬念地走上腾达之路,而他最有价值的选择就是第一时间送上结交的橄榄枝。或许从这一刻起,张乡绅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消费”新举人的政治名声了。
来源:历史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