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写晚清地方治理时,总绕不开杜凤治的日记。这位浙江绍兴出身的举人,从 52 岁到 62 岁,在广东做了十来年知县、知州,从广宁到南海,从罗定到潮阳,把广东的山山水水、民情风俗记了近 400 万字。
写晚清地方治理时,总绕不开杜凤治的日记。这位浙江绍兴出身的举人,从 52 岁到 62 岁,在广东做了十来年知县、知州,从广宁到南海,从罗定到潮阳,把广东的山山水水、民情风俗记了近 400 万字。
他的日记不像曾国藩那样谈经世致用,也不像李鸿章那样论权谋算计,更多是琐碎的日常:催征时被农妇扔屎尿,看潮州少年 "搔头弄姿",叹梁姓状元被全粤同姓攀亲 —— 可字里行间藏着一个核心判断:广东这地方,"治" 是暂时的,日后必出大乱。
杜凤治的底气,首先来自浙江人的 "文化优越感"。他出生在绍兴,那是明清科举的 "优等生摇篮",全县秀才比广东有些府的还多,士绅讲礼法,百姓知廉耻,连江面都 "平坦秀美,有江浙之风"。
可一到广东,他眼里全是 "不对劲":在广宁赴任的船上,江里盗匪出没,船夫劝他夜里别开窗;到了罗定,催征时见书吏沈荣不过是五品顶戴(捐的),竟敢立 "大夫第"、建生祠,在浙江 "鄙之不暇" 的事,在广东却被当成 "大绅士派头"。
连读书人都透着 "铜臭味",例贡、例监敢自称 "成均进士",中了举就被异姓同姓的人围着认亲,顺德状元梁耀枢光靠 "祭祖" 就赚得盆满钵满,广宁拔贡何瑞图为了赴宴捞好处,竟在去顺德的船上淹死 —— 杜凤治在日记里骂 "可悯可嗤",觉得这全是江浙没有的陋俗。
他最看不惯的,是广东人的 "嗜利轻死"。在南海当知县时,他每月要监斩十几甚至上百名盗匪、人贩子,按察使衙门的斩决名单 "通省以千计",可犯人临刑前竟喊 "十八岁后又是好汉",半点不怕死。
他不解:广东土地肥沃,佛山一带 "田园畅茂,胜似江南",百姓谋生本不难,怎么偏要做盗匪?后来才自觉看清:这里人爱赌、爱抽大烟,娶媳妇要讲排场,生了孩子养不起就溺女,"风气奢侈,嗜利如命"。
广东连绅士都更没底线(或者说更不在意名声) —— 在广宁任上,他遇到了"粮赋之争",最后被迫给地头蛇陈应星好处。他在四会查浮收,发现士绅勾结书吏将粮税从 1 两抬至 5 两,百姓交不起就抢,官差抓了又放,放了又抢,形成恶性循环。他在日记里写:"办愈严,犯愈多,圣人来也没办法。"
有这些问题也就算了,关键广东还 "人满为患"。同治十二年乡试,他去贡院巡查,见沿途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幼,肩摩踵接",忍不住感叹:"广东人何如此之多!每年出洋千万,正法者亦不少,怎么还这么多"。
他在罗定时看这里男子多、女子少,很多男人娶不到媳妇,又懒得种田,认为他们是 "习懒性成,大半为盗";潮州更甚,他把当地人分三类,"一分穷凶极恶,逢赦不赦",少年男子还爱扮 "妹娘",涂脂抹粉,"恶俗不可偻举"。
他越想越怕,在南海任上就断言:"此地
游手好闲者太多,思乱者亦不少,一旦有陈涉、黄巢之辈,攘臂一呼,十万众可立致。"
杜凤治不是没试过 "治",不过他的 "治",全是江浙 "教化" 经验的复刻。在罗定,他严禁溺女,抓了几个带头的地主游街;在潮阳,他推广江浙的耕作技术,劝百姓少赌少抽;在南海,他亲自催征,甚至放火烧过抗税者的房子。
可他很快发现没用:广东的士绅不跟他一条心,总督瑞麟 "一味羁縻",对盗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只认 "孔方兄",你跟他讲礼法,他跟你讲利益,你跟他讲规矩,他就跟你耍无赖。
有次他劝一个盗匪改邪归正,那盗匪竟说:"当官的都在捞钱,我为什么不能抢?" 气得他在日记里骂:"德化在他省可行,此间断不能行!" 这份愤怒背后,其实是他对帝国治理逻辑的迷茫:如果连 "教化" 这张王牌都失灵了,还能靠什么稳住地方?
光绪二年,他在佛山查劫案,见田里稻子长得好,却又想起广东的隐患,忍不住在日记里又写下:"此地富庶,然人心浮动,娼赌甲天下,不出十年必大变。" 那时他已经 60 岁,早想辞官回绍兴,觉得 "吾越少罹兵革,居家最善"。
三年后他辞职离开广东,临走前又看了一眼珠江 —— 江面上还是盗匪出没,岸边还是围观科举的人群,士绅们还是在办宴席攀关系。他知道,自己走了,这些问题还在,等到矛盾攒够了,就是大乱。
后来的事,果然被他说中。他离开广东十年后,康有为、梁启超在广州办万木草堂,再后来就是辛亥革命,广东成了反清的重镇。有人说杜凤治 "偏见",可翻开他的日记,那些盗匪的供词、百姓的抱怨、士绅的嘴脸,全是实打实的记录。
杜凤治不是预言家,他带着浙江的 "教化" 滤镜看广东,难免有偏见,可也正因为这份 "外来",他最先看清传统治理方法在广东遇到的问题:帝国赖以为继的 "教化 - 德化 - 服从" 链条,在广东这个通商早、利益杂、民情活的地域,已经断了。
他的担心,不是对广东人的歧视,而是对晚清治理的绝望:如果连江浙这套 "标准答案" 都救不了广东,那帝国还有多少地方是 "可控" 的?这种 "教化失灵",不是地域特例,而是传统治理模式在面对近代化浪潮时的必然困境 —— 它预示着,传统的那一套,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
如今再读杜凤治的日记,会觉得他有先见之明,可仔细想想,他不过是说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社会变了,制度不能钉死在老规矩里。
广东早因通商形成了新的利益格局,人心也更趋务实,可帝国还拿 "教化" 那套老制度来管,就像用旧鞋套新脚,当然怎么都不合拍。杜凤治看到的 "乱",不过是老制度跟不上新社会的别扭罢了。
治理国家从来都没有 "永久标准答案",社会往前走一步,制度就得跟着调一步。守着老法子不撒手,早晚被现实甩下来;能跟着社会变,才能接住日子里的各种问题。就像广东后来的辛亥革命,本质上也是对旧制度的一次 "破框" 尝试 —— 这,就是杜凤治日记里藏着的最实在的警示。
来源:六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