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今天下午的第五个电话了。父亲那张刻着岁月痕迹的脸,此刻紧绷得像一块风干的木头。他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父亲没跟大伯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过年时亲戚们聚会,他们
引子
“爸,电话又挂了?”我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到父亲握着话筒,手僵在半空,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
这是今天下午的第五个电话了。父亲那张刻着岁月痕迹的脸,此刻紧绷得像一块风干的木头。他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父亲没跟大伯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过年时亲戚们聚会,他们两人都像约定好似的,一个来,另一个就绝不露面。两家人的关系,比冰还冷,比纸还薄。
可就在昨天,我们从表哥那儿得知,大伯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市三院,情况很不好。从那时起,父亲就变了。他一整天都守在电话机旁,一遍遍地拨着医院重症监护室的号码,每次开口,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喂,你好,我想问一下……李建军……对,就是那个病人,他今天怎么样了?”
李建军,这个我只敢在心里默念的名字,父亲已经有十五年没当着我的面提起了。我曾以为,这份兄弟情分,早就被当年那场激烈的争吵磨得灰飞烟灭。可现在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他攥着话筒、指节发白的手,我忽然觉得,那道横亘在他们兄弟之间的冰墙,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固。
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背,低声劝道:“建国,要不……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人都这样了……”
父亲猛地把话筒扣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霍然起身,像一头被困住的狮子,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他的背影佝偻,脚步却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的心尖上。“去看?以什么身份去看?他当年说的话你都忘了?”父亲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尖锐的毛刺,扎得人难受。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午后。因为祖宅的拆迁款,兄弟俩吵得面红耳赤。大伯说父亲死脑筋,不懂变通;父亲骂大伯见钱眼开,忘了祖宗。最后,大伯指着父亲的鼻子,吼出了那句最伤人的话:“从今往后,我李建军没有你这个弟弟!”
那句话,像一把刀子,插在父亲心口,一插就是十五年。
我心想,这究竟是多大的仇,多深的怨啊?血浓于水的亲兄弟,难道就因为一点钱,一点面子,就能记恨半辈子?我看着父亲在窗前停下,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一动不动,那个曾经能扛起整个家的宽阔肩膀,如今显得那么单薄而固执。
母亲叹了口气,眼圈红了。她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爸就是这个脾气,嘴硬心软。你大伯……毕竟是他亲哥啊。”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声惊雷,炸得我们三个人都浑身一颤。父亲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起话筒。这一次,电话那头似乎说了很久,父亲一直没出声,只是听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从僵硬的木头变成了脆弱的白纸。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握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发抖。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对着话筒说了一个字:“好。”
挂了电话,父亲没有像之前那样烦躁地踱步,而是缓缓地坐回沙发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他低着头,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沉默得可怕。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建国,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哥他……”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父亲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茫然和……恐惧。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第一章 尘封的旧相册
父亲说完那句话,就再也没开口。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那扇老旧的木门隔绝了我们所有的担忧和询问。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客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粘稠得让人窒息。
母亲的眼泪终究是没忍住,顺着脸颊上的皱纹滑落下来。她攥紧了身上的旧围裙角,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前阵子还好好的一个人……”
我扶着母亲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杯子递到她手里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十五年的隔阂,真的就要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画上句号吗?
“妈,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真就是为了那套老房子?”我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埋在心里多年的问题。每次我试图提起,父亲都会用严厉的眼神制止我,而母亲总是叹着气岔开话题。
母亲捧着水杯,眼神飘向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唉,也不全是……你爸这人,把‘理’字看得比天大。你大伯呢,觉得人要往前看,不能守着老东西过日子。”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那不仅仅是套房子,那是你爷爷奶奶留下的念想。你爸答应过你奶奶,要替她守着那个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症结在这里。在父亲看来,大伯卖掉的不是房子,而是对父母的承诺,是对一个家的背叛。
内心独白之一:我忽然明白了父亲那份固执的来源。对他那代人来说,承诺可能比生命还重。那座老宅,是他精神上的根。大伯为了现实的利益拔掉了这根,无异于否定了父亲半生的坚守。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两种价值观的剧烈碰撞,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无法弥合的裂痕。
夜深了,我悄悄推开书房的门,一缕烟味飘了出来。父亲正坐在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照着他的侧脸,他手里夹着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他没在看书,也没在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塑。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到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泛黄的相册。那是我家的老相册,记录着我童年的点点滴滴。父亲的手指,正停留在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上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穿着当时流行的确良衬衫,并肩站在一起,笑得露出满口白牙。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无疑就是年轻时的大伯。他们长得真像,尤其是那双眼睛,都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父亲察觉到我,慌忙想把相册合上,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像是被人窥破了心底最深的秘密。
“爸,别抽了,对身体不好。”我把烟从他手里拿走,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没作声,只是盯着那张照片,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是一阵穿过旷野的风,充满了疲惫和苍凉。
“那时候,你大伯是厂里的技术标兵,我是生产骨干。我俩比赛,看谁先拿到市劳模。”父亲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他拿到了。我一点都不嫉妒,真的,我比自己拿到还高兴。”
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主动说起大伯的好。我静静地听着,不敢打断他。
内心独白之二: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心头一阵酸楚。原来,他不是忘记了过去的好,而是把它们藏得太深了。这份长达十五年的怨恨,就像一块厚厚的疤,盖住了曾经最柔软的记忆。如今,大伯的病危像一把锋利的刀,猝不及ágoras地划开了这块疤,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却依然温热的兄弟情。
“早点睡吧。”父亲忽然合上相册,站起身,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生硬。他把相册塞回书柜最底层,动作有些急促,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他推开门,准备出去,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明天……你去医院看看情况。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我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提醒着我,这一夜,注定无眠。我看着父亲略显蹒跚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扇紧闭了十五年的心门,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第二章 妻子的枕边风
第二天一早,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我跟学校请了假,心里装着事,早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母亲给我煮了两个鸡蛋,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路上慢点开,到医院了机灵点,多听少说。”
父亲坐在桌子对面,默默地喝着粥,一言不发。但他时不时瞟向我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关切。我知道,他的一颗心,已经跟着我飞到了医院。
出门前,妻子小雅把我拉到一边,往我包里塞了个信封。“这里是五千块钱,你拿着。万一要用钱,别让你爸为难。”小雅是名社区护士,比我更懂医院里的人情世故。
我捏着那个厚实的信封,心里暖暖的。这些年,家里的事她从不插手,但总在最关键的时候,给我最实际的支持。
“爸那边……”我有些犹豫。
“爸那边我来跟他说。”小雅拍了拍我的胳膊,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眼神,“你大伯现在最要紧。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再说了,亲情哪是能用钱算得清的呢?”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驱散了我心头不少阴霾。是啊,人都躺在病床上了,过去的恩怨再大,也大不过生死。
到了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大娘和堂哥李浩都在,两个人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一脸憔悴。看到我,堂哥的眼神明显冷了一下,只是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大娘拉着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小峰,你……你爸他,没来?”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丝期盼。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地说:“我爸他……身体也不太好,让我先来看看。”
堂哥在一旁冷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走廊里却格外刺耳。“呵,身体不好?我看是心肠不好吧!十五年了,他心里还有这个哥吗?”
“李浩!怎么跟你弟弟说话呢?”大娘急忙呵斥他。
“妈,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当初为了那点钱,他跟我爸断绝关系。现在我爸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他连面都不肯露!他就是来看笑话的!”堂哥的情绪很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内心独白之一:堂哥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我无法反驳,因为从表面上看,父亲的行为确实冷漠得近乎无情。我理解堂哥的愤怒,他只看到了父亲的“不来”,却看不到父亲在家守着电话坐立不安的样子。这层窗户纸,谁也捅不破,误会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任何辩解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默默地把小雅给我的信封递给大娘,“大娘,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先拿着应急。”
大娘推辞着,堂哥却一把抢了过去,抽出里面的钱数了数,然后又塞回我手里,眼神里满是鄙夷。“收回去!我们家还没到要饭的地步!我爸就算不行了,也不需要他的假好心!”
走廊里来往的病人和家属纷纷侧目,我窘迫得无地自容,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堵得难受。我灰溜溜地离开了医院,连大伯的情况都没好意思多问。
回到家,我把医院里的情况跟母亲和小雅说了。母亲听完,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小雅却皱起了眉头,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我说:“这事儿,还得让你爸亲自去一趟。”
晚上,父亲从书房出来,小雅主动给他端了杯热茶。
“爸,我今天听小峰说了医院里的事。”小雅的语气很平静,“我知道您心里有疙瘩,可大伯现在这样,堂哥他们心里难受,说话冲了点,也是人之常情。”
父亲端着茶杯,没说话,只是看着杯子里升腾起的热气。
“您跟大伯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十五年前的事,谁对谁错现在还重要吗?重要的是,您要是现在不去,可能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了。”小雅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了,“您是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可您想过没有,如果您真的不去,那才是最大的笑话。人家会说,李建国这个人,心真狠,连亲哥哥临死前都不去看一眼。”
小雅的话,一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我知道,她是在用激将法。父亲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脸面”。
果然,父亲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猛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茶水溅了出来。“他当年指着我鼻子骂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亲兄弟?!”
“可您现在不还是在担心他吗?”小雅一针见血,“您要是真放下了,昨天就不会打那么多电话。爸,别让一时的气,成了一辈子的悔。您心里那道坎,只有您自己能迈过去。”
父亲没再说话,转身又进了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内心独白之二:小雅说得对,解铃还须系铃人。父亲的痛苦,一半来自于当年的怨恨,另一半则来自于此刻内心的挣扎。他既放不下自己的尊严,又割舍不掉那份血脉亲情。他就像一个跟自己较劲的孩子,需要有人从旁边推他一把。而小雅,恰恰就是那个最合适的推手。
那一晚,书房的灯亮了通宵。我不知道父亲在里面想了些什么,但我有一种预感,有些事情,很快就要改变了。
第三章 医院的走廊
第二天,父亲依旧没有要去医院的意思。他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床,在阳台上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浇水、剪枝,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但我看得出来,他只是在装。他的眼神总是时不时地瞟向门口的电话机,耳朵也时刻警惕着,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他紧张起来。他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压抑。母亲几次想开口,都被父亲一个眼神瞪了回去。我默默地扒着饭,心里盘算着,今天无论如何,我得再去一趟医院,至少要知道大伯的最新情况。
“我……我吃饱了。”父亲放下碗筷,声音有些干涩,“厂里还有点事,我出去一趟。”
这借口实在太拙劣了。他退休都快十年了,厂里能有什么事?我看着他换上了一件半旧的外套,脚步匆匆地出了门。我心里一动,他会不会是……自己去医院了?
我跟母亲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测和一丝希望。
我决定还是自己去一趟,万一父亲真的去了,我还能在旁边照应一下。我开着车,心里七上八下的,既盼着能在医院看到他,又怕看到兄弟俩再次爆发冲突的场面。我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熬。
医院还是老样子,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心里发慌。我快步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却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大娘和堂哥李浩守在那里,神情比昨天更加凝重。
“大娘,我大伯他……”
大娘摇了摇头,眼泪又涌了上来。“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心猛地一沉。
堂哥李浩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双手抱着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绝望。他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眼神空洞,连昨天那种尖锐的恨意都淡了许多。或许,在巨大的悲伤面前,所有的怨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虑和疲惫。墙上的电子钟一秒一秒地跳动着,那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内心独白之一:站在这条生死一线之隔的走廊里,我才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昨天还觉得天大的恩怨,此刻看来是多么可笑。什么面子,什么道理,在“活着”这两个字面前,都轻如鸿毛。我开始真正地为父亲感到着急,如果他再不来,这扇门一旦关上,就再也打不开了。
就在这时,监护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走出来,喊道:“李建军的家属!病人情况有变,需要马上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字!”
大娘和堂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围了过去。医生也跟了出来,拿着一沓单子,语速极快地解释着手术的风险。大娘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只会一个劲儿地哭。堂哥拿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签不上自己的名字。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心急如焚。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躲进了一个楼梯间。
是父亲!
他果然来了!他一直都在!他只是不敢靠近,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我心里一酸,也顾不上跟大娘他们打招呼,立刻追了过去。我推开楼梯间的门,一股烟味扑面而来。父亲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手里夹着烟,肩膀微微耸动着。
“爸。”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猛地一颤,迅速把烟掐灭,回过头来。看到是我,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作镇定。“你怎么在这儿?”
“您都听到了?”我问。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一瞬间又深了许多,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爸,哥他要去签字了,大娘都快急晕了。您……您不去看看吗?”我试探着问。
父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地盯着地面,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我知道,他在跟自己的固执和骄傲搏斗。
内心独白之二:这一刻,我眼前的父亲,不再是那个威严的、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他只是一个无助的、被情感和理智反复拉扯的老人。他的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呐喊都更让我心痛。那扇通往病房的门,对他来说,仿佛有千斤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嘈杂。我能听到堂哥和医生在争论着什么。
终于,父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哑着嗓子对我说:“你……你过去跟他们说,手术费……不够的话,家里有。”
他说完,就猛地推开我,头也不回地朝楼梯下面走去。他的背影踉踉跄跄,充满了仓皇和狼狈,仿佛是在逃离一个让他痛苦不堪的战场。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终究,还是没能迈出那最后一步。
第四章 一碗没送出的汤
父亲从医院“逃”回来后,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但这一次,他没有沉默太久。不到半小时,他就拿着一本存折走了出来,拍在客厅的桌子上。
“这里是五万块钱,家里的老底了。”他看着我,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就取出来,给医院送过去。就说是……就说是你和你妈的心意,别提我。”
我看着那本因为经常摩挲而边角卷起的存折,心里一阵发堵。这是他和母亲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平时连买件新衣服都舍不得。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存折,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建国,这……”
“救人要紧。”父亲打断了她的话,话说得斩钉截铁,但眼神却飘忽着,不敢与我们对视。他还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维持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我没再多说,拿着存折就去了银行。取钱的时候,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这五万块钱,沉甸甸的,不仅是金钱的分量,更承载着父亲那份说不出口的、别扭的关爱。
当我把钱送到大娘手里时,她说什么也不肯收。最后还是堂哥李浩接了过去,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钱虽然不能化解所有矛盾,但至少在这一刻,它传递了一份家人应有的担当。
手术还算顺利,大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仍旧在重症监护室,没有苏醒。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父亲不再守着电话,也不再躲进书房。他开始在厨房里忙活,研究各种养生食谱。今天炖鸽子汤,明天熬黑鱼汤。他做得格外用心,从选材到火候,每个步骤都亲力亲వ。
我知道,这些汤不是为我们做的。
今天,他又炖了一锅乌鸡汤,满屋子都飘着浓郁的香气。他盛出一碗,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油,然后装进一个保温桶里。
“小峰,你把这个……给你大娘送去。”他把保温桶递给我,眼神有些躲闪,“她这几天也累坏了,喝点汤补补身子。”
我接过那温热的保温桶,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明明是想给大伯送汤,却偏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他的关心,总是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从不肯坦荡地示人。
内心独白之一:这碗汤,就像是父亲的一个试探,一个小心翼翼伸出的触角。他想靠近,又怕被刺伤。他用“关心大娘”做借口,来掩盖自己对兄长的担忧。这种中国式父辈的情感表达方式,含蓄、笨拙,却又无比真诚。我捧着这碗汤,感觉捧着的是父亲一颗矛盾而滚烫的心。
我提着保温桶再次来到医院。大娘看到我,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容。当我说明来意,把保温桶递给她时,她的手抖了一下,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你爸……他有心了。”大娘接过保温桶,打开盖子,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她用勺子舀了一点,吹了吹,送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喝下去。
“大娘,您喝吧,我爸炖了好几个小时呢。”我劝道。
她摇了摇头,把盖子盖上,又把保温桶推回到我面前。“小峰,这汤……你还是拿回去吧。心意我们领了。但是……”她看了一眼监护室的方向,声音低了下去,“你大伯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跟你爸一样,犟得像头牛。要是让他知道,他肯定……唉。”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爸肯让步,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可你大伯这边……也需要时间。”大娘拍了拍我的手,眼神里满是无奈,“这兄弟俩,斗了一辈子气,谁也不肯先低头。这道坎,还得他们自己迈。”
内心独白之二:我提着这碗没送出去的汤,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心里空落落的。它像一个被退回的信使,宣告着这次沟通的失败。我原以为,父亲的让步能换来一丝转机,却没想到,大伯那边也有一堵同样高、同样硬的心墙。他们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靠得太近会刺伤对方,离得太远又感到寒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跟父亲交代。这碗精心熬制的汤,承载了他多少的挣扎和期望,如今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对他那颗刚刚有所松动的、骄傲的心,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医院走廊的灯光显得格外清冷。我看着保温桶里那碗渐渐冷却的汤,感觉它就像父亲和大伯之间那段冰封了十五年的兄弟情,想要再次温热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第五章 十五年前的真相
我提着那碗冰冷的鸡汤回到家,心情比汤还凉。客厅里只开了盏小灯,父亲坐在沙发上,身影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他没看电视,也没看书,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等一个判决。
看到我手里的保温桶,他脸上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他什么都没问,但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
“爸……”我张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别说了。他缓缓站起身,走进厨房,把那碗汤倒进了水槽。哗哗的水声,听起来像是压抑的哭泣。
那一晚,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父亲又把自己锁进了书房,母亲则在一旁不停地叹气。我心里堵得难受,觉得这一切就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第二天,母亲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关上了门。她的表情异常严肃。
“小峰,有些事,我觉得不能再瞒着你了。”母亲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些泛黄的信件和一张房产证的复印件。
“这是你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的房契。当年,你奶奶临终前,把你爸和你大伯叫到床前,亲口嘱咐,这房子是李家的根,不管以后多难,都不能卖。”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爸,把这句话当成了圣旨。”
我拿起那张复印件,上面的地址我很熟悉,是我童年时最爱去的地方。
“后来,城市改造,老房子要拆迁。按照政策,可以选一套安置房,或者拿一笔补偿款。你爸的意思是,一定要房子,把这个‘家’留住。可你大伯……他那时候生意上正缺钱,你堂哥又要结婚买房,他坚持要钱。”
母亲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为这事,他们兄弟俩吵了无数次。你爸说他忘本,不孝。你大伯说他死脑筋,抱着老黄历过日子。其实,他们谁都没有错,只是站的角度不一样。”
内心独白之一:我终于明白了。这不仅仅是钱和房子的纠纷,更是孝道和现实的冲突。父亲坚守的是对上一辈的承诺和精神传承,而大伯面对的是下一辈的现实需求和生活压力。他们都想为自己的家好,却用错了方式,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无法调和的家庭战争。
“那最后……大伯拿了钱?”我问。
母亲点了点头。“你大伯是长子,按规矩,这事他说了算。他拿了大部分钱,给了你爸一小部分。你爸一分没要,全都退了回去。他说,他丢不起这个人。”
“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记得的那样了。”母亲的眼泪掉了下来,“你大伯拿着钱,给你堂哥买了婚房,剩下的投到生意里,结果……赔了个精光。他觉得没面子,更不敢来见你爸。你爸呢,觉得你大伯是为了钱,连妈的遗言都忘了,心里那个坎儿,就一直过不去。这一拖,就是十五年。”
真相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这个家庭最深的伤口。原来,他们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也伤得太深。大伯的愧疚,父亲的失望,像两道枷锁,把他们牢牢地锁在了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天。
“妈,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感到一阵无力。
“解铃还须系铃人。”母亲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你大伯现在这样,你爸心里比谁都难受。他过不去的,不是恨,是心里的那份委屈。他觉得,你大伯欠他一个解释,欠你奶奶一个道歉。”
内心独白之二:母亲的话让我豁然开朗。父亲需要的不是大伯的钱,也不是一句简单的“对不起”。他需要的是一种情感上的确认,确认他坚守了半生的“理”和“情”没有错付,确认他们兄弟俩的心,其实还连在一起。那碗被退回的汤,之所以让他那么失落,是因为他把它看作是和解的橄榄枝,却被无情地折断了。
我走出母亲的房间,心里有了主意。我知道,这个结,必须由我来想办法解开。我不能再让他们这样互相折磨下去了。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堂哥李浩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李浩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哥,是我,小峰。”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诚恳,“我想……跟你谈谈。关于十五年前的事。”
第六章 沉默的电话
和堂哥李浩的见面,约在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小茶馆。他比前几天看起来更憔悴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我们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只有茶杯里升腾起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缭绕。
“我爸……还是老样子。”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医生说,就看这两天了,能不能挺过来,全靠他自己。”
我点了点头,把母亲告诉我的,关于奶奶的遗言、关于父亲的心结,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没有为父亲辩解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个被时光掩埋了十五年的事实。
李浩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戒备,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一片复杂难言的怅然。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很久都没有说话。
“原来……是这样。”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我一直以为,二叔就是恨我爸,恨我们家。我爸他也……他也总说,是他对不起奶奶,对不起二叔。”
我心里一震,原来大伯心里一直都存着这份愧疚。
“我爸这辈子,最好面子。”李浩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生意失败后,他更没脸见二叔了。他总说,等他把钱赚回来,风风光光地把那套房子买回来,再去给二叔赔罪。可谁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懂。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内心独白之一:这一刻,所有的怨恨和误解都烟消云散。原来,他们兄弟俩,一个在门里苦等一句道歉,一个在门外苦撑着一份尊严,谁都不肯先迈出那一步。十五年的时光,就这样在彼此的沉默和固执中流逝了。这道墙,不是用砖砌的,而是用骄傲和愧疚筑成的,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一捅就破。
我们俩在茶馆里坐了很久,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此刻却变得异常清晰。聊到最后,李浩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小峰,替我跟你爸说声谢谢。还有……对不起。”
从茶馆出来,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横亘在两家人之间的那座冰山,已经开始融化了。
然而,就在我准备回家把这一切告诉父亲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李浩打来的,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惶和哭腔:“小峰!你快来!我爸他……他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疯了一样地往医院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监护室门口时,那里已经乱成一团。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大娘瘫坐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李浩抱着她,一个劲儿地喊着“爸”。
我的腿一软,差点也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家里的座机号码显示在我的手机上。是父亲打来的。我颤抖着手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父亲在那头急切地问:“怎么样了?你大伯他……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恐慌。
我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把手机递给旁边一个相熟的护士,哑着嗓子说:“麻烦你,跟我爸说一下情况。”
护士接过电话,对着话筒公式化地,却又无比残忍地说道:“喂,您好。病人李建军,因为突发性大面积脑干出血,心跳已经停止,我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抢救,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我没有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只看见,护士听着电话,脸上的表情从专业变得有些错愕。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又放回耳边,轻声“喂”了几声。
“奇怪,怎么没声了?”她把手机还给我。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的电流声。没有哭喊,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一丝呼吸声。
那是一种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沉默。
内心独白之二: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的父亲,正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迟到了十五年的、最沉痛的诀别。他所有的固执、骄傲、怨恨,在“心跳已经停止”这几个字面前,被击得粉碎。他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那个他怨了十五年、也念了十五年的哥哥,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
我挂了电话,疯了似的往家跑。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怕父亲会做出什么傻事。
我用钥匙打开家门,客厅里空无一人。书房的门紧闭着。我颤抖着推开门,看到父亲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他的背影,像一座被风化的山。
他没有哭,也没有动。他只是伸出手,缓缓地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老相册,翻到了兄弟俩年轻时笑得灿烂的那一页。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照片上那个他叫了半辈子“哥”的人的脸。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
第七章 迟到的和解
大伯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葬礼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是老天也在为这段迟到了十五年的兄弟情分而哭泣。亲戚们都来了,看着我们两家人,眼神里都带着同情和惋惜。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父亲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那是他压箱底的、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的腰弯得很低,仿佛要把这十五年来所有的亏欠和遗憾,都一起还上。
大娘看到他,哭得更厉害了。堂哥李浩走过来,扶住父亲的胳膊,叫了一声:“二叔。”
父亲抬起头,看着李浩,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男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话语,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经消解了所有的隔阂。
葬礼结束后,父亲没有直接回家。他让我开车,去了那片已经被高楼大厦取代的老城区。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望着车水马龙,看了很久很久。
“以前,这儿就是咱们家的老房子。”他指着一栋商场的方向,声音很轻,“你大伯小时候,最喜欢爬上院子里那棵槐树掏鸟窝。每次被你奶奶发现,都是我替他挨揍。”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跟我说起过去。
“他总说,我是个死脑筋,一辈子就守着那点老理儿过活。其实,他不知道……”父亲顿了顿,眼圈红了,“我守着的不是房子,也不是什么道理。我只是想守着一个念想。我怕,房子没了,我们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雨丝打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就像他脸上无声的泪。
内心独白之一:我终于完全理解了父亲。他害怕的不是失去一栋建筑,而是失去家人之间最根本的连接。那座老宅,是他心中“家”的图腾。当大伯决定卖掉它时,在他看来,无异于亲手斩断了兄弟间的根。他不是恨,而是怕。怕这份兄弟情,会像那座房子一样,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再也找不回来。
回到家,父亲从书房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上了漆的木盒子,交给我。
“明天,你把这个给你大娘送去。”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被摩挲得非常光滑的牛角图章,上面分别刻着“李建军”和“李建国”。图章旁边,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我展开信纸,上面是父亲那手漂亮的钢笔字,只有短短几行:
“哥,当年的拆迁款,我一分没动,给你存了定期。密码是咱妈的生日。你总说我死脑筋,其实,你才是那个傻瓜。家没了,可以再建。兄弟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弟,建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他早就原谅了。他只是缺一个台阶,缺一个能让他放下骄傲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却是以如此惨痛的方式到来。
第二天,我把盒子交给了大娘。她看着那对图章和那封信,没有哭,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你爸……他心里,一直都有你大伯。我知道的。”
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只是,父亲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他不再摆弄那些花草,而是迷上了修理旧收音机。他会从旧货市场淘来各种坏掉的收音机,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书房里拆拆卸卸。
小雅说,他是在找点事做,让自己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那天晚上,我走进书房,看到父亲正专注地调试着一台老式的红灯牌收音机。他转动旋钮,收音机里发出一阵刺耳的“滋啦”声。他皱着眉,又耐心地调整着里面的线路。
忽然,那阵嘈杂的电流声消失了,一段悠扬的旋律清晰地流淌出来,是一首老歌,《驼铃》。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父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听着。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内心独白之二(情感升华):我看着父亲的侧影,忽然明白了。他和哥哥之间这十五年的隔阂,就像这台收音机里曾经的杂音,刺耳而混乱,掩盖了所有美好的旋律。父亲一直在做的,就是试图修复这段断掉的线路,调准那个错过的频率。如今,斯人已逝,杂音虽消,但频道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回响。他修好的,不仅仅是一台收音机,更是他自己那颗破碎了、又在努力拼凑起来的心。血脉亲情,或许就是这样,它不会因为争吵、隔阂、甚至死亡而消失。它就像这电波,永远在空中回荡,只要你用心去听,总能找到那个熟悉的频率,听到那声迟到的、却依旧温暖的回答。
来源:云边寄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