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炎元年七月,衡州郊野的夜,黑得如同泼翻的砚台。湘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往日常闻的雁声也不知所踪,唯有秋风掠过枯草的窸窣声,似有还无。
一
建炎元年七月,衡州郊野的夜,黑得如同泼翻的砚台。湘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往日常闻的雁声也不知所踪,唯有秋风掠过枯草的窸窣声,似有还无。
山腰间,几顶军帐勉强立着,帐布被风扯得啪啪作响。中央大帐内,一支牛油蜡烛摇曳不定,将将军踱步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忽长忽短。
李珙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帐外悄无声息,但他知道,山下早已被金兵团团围住。白日里那场血战留下的血腥气,此刻仍萦绕在鼻尖,不肯散去。
“大人,夜深了,您歇息片刻吧。”亲兵统领赵武端着一碗稀粥进来,声音沙哑。
李珙摇头,接过粥碗又放下。“派出去的弟兄,有消息吗?”
赵武垂首不语。答案明摆在沉默中。
三日前,他们尚有千余人马,如今怕是已不足八百。金兵七万之众,如铁桶般将他们困在这座不知名的山上。粮草将尽,箭矢所剩无几,就连饮用的清水,也只够维持两日。
李珙走到帐门处,掀开一角。山下金营篝火连绵,宛如星河落地,一眼望不到头。
“好大的阵仗。”他轻声自语,嘴角竟扯出一丝笑意,“完颜宗翰倒是看得起我李珙。”
赵武闻言,喉头哽咽:“大人,您本是文秀才出身,何苦...”
“何苦什么?”李珙转身,烛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面庞。虽连日苦战,那双眼睛却依然清亮有神,“读书时,先生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习武后,师父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李珙既是文人,也是武者,双重的身份,双重的责任。”
他话音未落,忽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赵武立即按刀而出,片刻后带回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
“杨校尉!”李珙抢步上前,认出这是三日前派往衡州求援的校尉杨帆。
杨帆胸前插着半截断箭,气息奄奄:“大人...衡州...衡州不肯开门...知府说...说金兵势大...自保尚且不能...”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我们在回程遭遇金兵埋伏...弟兄们...全都...”
李珙单膝跪地,扶住杨帆肩膀:“别说了,省些力气。”
杨帆却死死抓住李珙的臂甲:“大人...我还看见...看见程大器的使者从金营出来...他们...勾结...”
话未说完,杨帆头一歪,再无声息。
帐内死一般寂静。李珙缓缓起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程大器,广南西路提刑使,昔日同窗。当初李珙决心北上勤王,正是此人百般阻挠,不肯拨一兵一卒。
“大人,若杨校尉所言属实,那我们...”赵武声音发颤。
“那我们便是孤军中的孤军。”李珙语气平静得可怕,“无援兵,无退路,唯有死战。”
他走到案前,提起毛笔,却发现墨已干涸。李珙毫不犹豫地咬破中指,撕下战袍一角,就着鲜血书写起来。
“草间虽可活,丈夫誓不为。今为忠义死,作鬼亦杀贼!”
血字淋漓,如杜鹃泣血。
二
宣和末年,金兵南下的消息传到岭南时,李珙正在融州校场操练新兵。
信使踉跄入营,呈上勤王急诏。李珙展读后,面色骤变。
“京城危矣!”他当即下令擂鼓聚将。
当夜,李珙修书十二封,遣快马分送岭南十二州主将,又亲笔致函广南西路提刑使程大器。
三日后,诸将齐聚提刑司衙门。程大器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诸位,金兵虽悍,然距我岭南千里之遥。朝廷自有良策,我等守土有责,岂可轻举妄动?”程大器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况且,抽调兵力北上,若蛮族趁机作乱,谁来担当?”
李珙霍然起身:“程大人!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二帝蒙尘,京城陷落,正是我辈武人效死之时!岂能偏安一隅,坐视国破?”
程大器冷笑:“李将军忠勇可嘉,但也要量力而行。金兵七万之众,你带多少兵马去勤王?三千?五千?不过是螳臂当车。”
“纵然是螳臂当车,也要让金人知道,我大宋儿郎的血性!”李珙目光如炬,“程大人若不愿派兵,李某愿自募义士北上!”
程大器拂袖而起:“好!你要送死,我不拦你。但广南西路的一兵一卒,你都休想带走!”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
李珙仰天长笑,笑声中尽是悲凉:“好!好!好!好一个守土有责!却不知这土是谁家之土,这国是谁家之国!”
他毅然转身,大步走出衙门。
次日,融州城门口贴出招兵榜文。不过数日,竟有三千壮士来投。他们多是农家子弟、市井小民,闻国难而至,不计生死。
更让李珙感动的是,他的八位义兄从各地驰援而来。宜州通判蒋炳文不顾程大器阻拦,率千人马相随,虽半途即遭免职,仍不改其志。
临行前夜,李珙与八位义兄焚香盟誓:“此去北上,九死一生。诸位兄长若有顾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大哥赵猛朗声大笑:“九弟说哪里话!当年结拜时说过‘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正是践行誓言之时!”
三哥孙毅点头道:“正是。何况我等兄弟九人,曾得恩师传授文武艺,如今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提起恩师,李珙眼前浮现出那位改变他命运的老人。
三
十六年前,李珙还只是个落第书生。
连续三次会试不第,他心灰意冷,蜗居永福老家,终日借酒消愁。那日醉倒街头,被一个老乞丐扶起。
“年轻人,有何愁事,至于此?”老乞丐目光炯炯,不似常人。
李珙醉眼朦胧:“老先生不知,如今奸臣当道,科场黑暗。我寒窗十年,三次不第,报国无门啊!”
老乞丐轻笑:“报国何必只有科举一途?如今文不能安邦,武或可定国。”
李珙摇头:“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谈何武功?”
老乞丐也不多言,只伸出一根手指:“你若能扳动我这根手指,我便不再多话。”
李珙觉得好笑,伸手去扳,却觉那手指如山岳般沉重,任凭如何用力,纹丝不动。他酒醒大半,知遇异人,当即拜倒在地。
原来老乞丐曾是禁军教头,因不满朝政黑暗,隐姓埋名。见李珙天资聪颖,又有报国之志,便收为弟子。
三年苦练,李珙脱胎换骨。不仅练就一身武艺,更精通兵法韬略。期间与八位同门师兄弟结为生死之交。
出师那日,老乞丐将李珙叫到身边:“珙儿,你文武双全,此后作何打算?”
李珙跪答:“但凭师父指点。”
老乞丐长叹一声:“好男儿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如今朝中虽有武举,却重形式而轻实才。你若有意,可去一试,但切记:武功再高,不过百人敌;兵法再妙,方能万人敌。”
李珙叩首:“弟子谨记。”
大观元年十月,汴京城外武举考场。
第一场比试武艺,李珙使一柄三十斤大刀,舞得虎虎生风,连败十余名对手,夺得头名。
第二场考箭法,李珙一箭中的,只因前有神射手何文焕三箭连珠,屈居第二。
第三场策论,题目是《平边策》。李珙文思泉涌,不仅文章华美,更提出“以蛮制蛮,稳固边疆;以战促和,保境安民”的方略,深得考官赏识,再夺第一。
三局两胜,李珙高中武状元。徽宗亲赐金盔战马、锦袍白金,授广南西路兵马都监、知融州。
皇榜传到广西,乡人议论纷纷。有赞叹者,也有质疑者:“一个秀才,半路习武,竟能中武状元?怕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不久,宜州垌蛮作乱,官军征剿失利。有人故意举荐李珙为征讨先锋,意在看他出丑。
谁知李珙用兵如神,不出半月便平定三州四县之乱。质疑之声稍息,但仍有人不服:“不过是凑巧罢了。”
宣和元年冬,江西刘花三起兵造反,聚众十万,连克虔州、吉州,朝廷数次征剿均告失败。
徽宗在朝堂上叹息:“堂堂大宋,竟无人能平一草寇?”
时任枢密使的童贯忽然想起李珙,出列奏道:“陛下,广南西路兵马都监李珙有勇有谋,可当此任。”
徽宗迟疑:“可是那个秀才出身的武状元?”
“正是。”童贯道,“此人先文后武,熟读兵书,又通实战,必能克敌。”
徽宗遂下诏命李珙为统军元帅,率兵五万平叛。
李珙接旨后,立即修书八位义兄。众人如期而至,兄弟九人并肩作战,一月之内十战十捷,收复三州二十一县,生擒刘花三。
捷报传至京师,徽宗大喜,擢升李珙为桂州督抚副元帅,不久又任邕州团练使,总制岭南十二州兵马。
然而功高震主,桂州都帅等上司心生忌惮,不时进谗设障。李珙虽有所察觉,却一心为国,不以为意。
直至金兵南下,二帝蒙尘,他才知朝中积弊已深,非一人之力可回天。
四
“大人!金营有动静!”哨兵的呼喊将李珙从回忆中惊醒。
他疾步出帐,见山下火把移动,似有兵马调动。
赵武紧张道:“莫非是要夜袭?”
李珙凝目观察片刻,摇头:“不像。传令下去,全军戒备,但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妄动。”
约莫一炷香后,山道上忽然出现一簇火光,缓缓向上移动。细看之下,只有三五人模样。
“奇怪,金兵搞什么鬼?”赵武疑惑道。
李珙眉头紧锁:“让他们上来,且看是何方神圣。”
来人渐近,为首的竟是个文官打扮的汉人,身后跟着两名金兵护卫。
那文官见到李珙,拱手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下官衡州通判周明,特来拜会。”
李珙认得此人,当年在桂州有过一面之缘。
“周通判怎会从金营而来?”李珙冷声道。
周明干笑两声:“不瞒将军,衡州已归顺大金。完颜宗翰元帅惜将军之才,特派下官前来劝降。”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元帅承诺,若将军归顺,必授高职,仍统岭南兵马。何必为那昏庸赵家,白白送死呢?”
李珙默然不语,手按剑柄。
周明以为心动,继续道:“将军可知,朝廷已南迁扬州,称康王为帝,改元建炎。二帝北狩,生死未卜。这等朝廷,值得将军效死吗?”
李珙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夜山中回荡,惊起一群宿鸟。
“周明啊周明,你读圣贤书,所为何来?”李珙止住笑,目光如刀,“忠义二字,岂因朝廷更迭而改易?我李珙生为宋臣,死为宋鬼!”
说罢,他猛地拔出剑来。周明吓得连退数步,却被赵武拦住去路。
“将军饶命!下官只是传话...”周明瘫软在地。
李珙却收剑回鞘:“我不杀你。回去告诉完颜宗翰,我李珙宁可战死,决不投降!”
他再次咬破尚未愈合的中指,在战袍上又添数字:“丈夫誓不为降将!”
周明战战兢兢地接过血书,狼狈而去。
次日清晨,金营战鼓擂响,大军开始攻山。
李珙率众据险而守,滚木礌石俱下,箭矢如雨。金兵死伤惨重,却仍前仆后继。
战至午时,山下忽然鸣金收兵。金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尸首。
赵武疑惑道:“金兵势大,为何突然退兵?”
李珙面色凝重:“完颜宗翰在用攻心之计。他知我军粮草将尽,欲困死我们。”
果然,此后两日,金军不再强攻,只将下山通道牢牢封锁。
军中粮尽,士兵开始宰杀战马充饥。受伤者无药医治,哀声不绝。
第三日夜里,李珙召集残部。
“弟兄们,”他声音沙哑,却依然坚定,“我等被困于此,外无援兵,内无粮草。金兵意在困死我们,坐以待毙非良策。”
众将士默默注视着他,目光中既有绝望,也有信任。
“我有一计。”李珙继续道,“今夜选派百名死士,随我夜袭金营。若能斩杀完颜宗翰,金军必乱,届时你们趁机突围。”
赵武急道:“大人不可!您是一军之主,岂可亲身犯险?让我去!”
李珙摇头:“完颜宗翰认得我,只有我亲自去,才能引他出面。”他看向众人,“此去九死一生,有不愿者,现在可退出。”
无一人移动。
李珙眼中泛泪:“好!都是我大宋的好儿郎!”
是夜,月黑风高,李珙亲率百名死士,悄无声息地摸下山去。
金营守卫松懈,似乎料定宋军不敢出击。李珙等人顺利潜入中军大帐附近。
忽然,四周火把齐明,伏兵四起。完颜宗翰大笑而出:“李珙!我等你多时了!”
原来周明投降后,将李珙用兵习惯和盘托出,完颜宗翰早有防备。
李珙心知中计,却临危不乱:“擒贼先擒王!随我来!”
百名死士如猛虎出柙,直扑完颜宗翰。金兵急忙护主,两军混战一团。
李珙一马当先,连斩数名金将,渐近完颜宗翰。完颜宗翰不慌不忙,取弓搭箭。
“将军小心!”一名亲兵飞身扑来,为李珙挡下来箭,当场毙命。
李珙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刀光如练,直取完颜宗翰。
两马交错,刀剑相击。完颜宗翰力大刀沉,李珙连日饥困,渐感不支。
战至五十回合,李珙卖个破绽,拨马便走。完颜宗翰知是计,却不追赶,弯弓再射一箭。
这一箭疾如流星,正中李珙面门。他大叫一声,跌落马下。
“将军!”宋军死士见状,奋不顾身地冲来救援。
李珙猛地拔下面上箭矢,血流披面,却依然站立:“不要管我!杀敌!”
完颜宗翰远远看见,不禁赞叹:“真虎将也!”
金兵蜂拥而上,将李珙团团围住。他浴血奋战,手刃十余人,终因力竭,被飞石击中后脑,倒地不起。
残余死士见状,皆死战不退,全部殉国。
五
建炎二年春,衡州之战的消息传至扬州行在。
高宗闻奏,默然良久,降诏追赠李珙为忠州防御使,旌表一门为“忠义”,立为乡贤,世代崇祀。
然而朝堂之上,主和派大臣却以此为由,力主议和:“李珙虽忠勇,然以三千之众抗七万之师,无异以卵击石。今中原板荡,正当休养生息,不可再轻启战端。”
惟有老将宗泽愤然而起:“李珙以孤军抗金,虽死犹荣!若人人如他,金人安敢南侵?今日之事,正当整军经武,北伐中原,迎回二圣,岂可偏安一隅?”
两派争执不休,高宗犹豫不决。
此时,岭南传来消息:李珙八位义兄得知兄弟死讯,纷纷起兵抗金。各地义军如雨后春笋,皆以“李”字为旗号。
完颜宗翰因衡州之战损失惨重,又惧岭南民风彪悍,果然未敢再南下。湘西、岭南百姓得以免遭战火。
衡州城外,那座无名小山后来被当地人称为“状元冢”。每逢清明,总有百姓偷偷上山祭奠。
有人说在起雾的清晨,曾看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将军,在山顶眺望北方,似在等待王师北定中原之日。
建炎三年,一位白发老丐来到山前,焚香奠酒,老泪纵横。
“珙儿,师父来看你了。”老人抚碑长叹,“你做到了,文武双全,忠义两全。只是这天下...唉...”
老人留下一个包袱,悄然离去。后有樵夫好奇打开,见里面是一顶金盔和一卷兵书。
兵书扉页上,有一行苍劲字迹:
“武非穷兵黩武,文非空谈误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然忠义之心,千秋不易。”
衡湘夜雨,年复一年,冲刷着战场痕迹。唯有湘水北流,声声不息,如泣如诉,似在诉说那个文武双全的状元将军,和他的三千壮士。
作者:阿六
编辑:浩刚
来源:华府六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