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末的蝉鸣还没完全消退,但已经不那么热烈了,像是疲惫的鼓手最后几下敲击。村口的泥路上,几个小孩光着脚丫在追逐,看见我这个陌生人,都停下来,滴溜溜转着眼睛盯着我。
张叔守护一棵百年古树
我去岭西村找张叔那天,天刚擦黑。
夏末的蝉鸣还没完全消退,但已经不那么热烈了,像是疲惫的鼓手最后几下敲击。村口的泥路上,几个小孩光着脚丫在追逐,看见我这个陌生人,都停下来,滴溜溜转着眼睛盯着我。
“张树根家在哪儿?”我问。
最大的孩子指了指村尾的方向,“就在那棵大树旁边。”
岭西村不大,沿着弯弯的村道走了不到十分钟,远远就看见村尾那棵高大的樟树。樟树至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树冠舒展开来,像撑起了半边天。在光污染少的乡村,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就在这棵树下,一个瘦削的老人正坐在一把看起来和他一样苍老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修了多少年的旧收音机,沙沙地播放着戏曲。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脚边蹲着一只黄狗,疲倦地吐着舌头。
“张叔?”
他抬起头,眼神混浊但依然明亮。“你是?”
“我是县报的记者,听说了您和这棵树的事,想来采访您。”
他笑了,拍了拍身边的小板凳,“坐。”
那条黄狗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懒洋洋地趴下了。
张叔关掉了收音机,收音机的旋钮早就掉了,他用一个木棍插在里面当替代品,转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棵树啊,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要老。”张叔说,“我小时候,我爷爷就经常带我来这儿乘凉。”
村里人都叫它”神树”。据说在大旱之年,全村只有这棵树下的井水不干;在台风过境时,它保护了周围的房屋免受大风摧残;更有传言说生病的人在树下睡一晚,第二天就会好转。
“当然,这些我不敢说全是真的。”张叔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朵菊花,“但它确实是我们村的福树。”
我注意到树干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砍过。
“那是前年的事了。”张叔的语气突然沉重起来,“县里要修路,从村子中间穿过,这棵树正好挡在规划的路径上。”
“县里来人说,这树得砍了。给了补偿,说是移栽。但这棵百年老树,哪能说移就移?移了就等于是死了。”
我点点头,记下这句话。
“当时村里人意见不一。年轻人大多数支持修路,觉得路修好了,进出方便,村里发展机会就多了。老一辈的舍不得这棵树,毕竟伴随了几代人成长。”
张叔站起来,走到树干前,抚摸着那道疤痕,“那天下午,挖掘机都开进村了。我就坐在这里,不动。”
“然后呢?”
他没直接回答我,而是朝着屋内喊了一声,“娟子,给客人倒杯茶。”
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两个搪瓷杯子。杯子边缘已经有些磕损,但擦得很干净。茶水滚烫,没什么味道,但在这个夏末的傍晚,意外地让人感到舒适。
“他那会儿坐在树下,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张叔媳妇接过话题,“村里人轮流来劝,他就是不走。挖掘机师傅也不敢动手,万一出了人命,谁担得起责任?”
张叔咳嗽了两声,“别添油加醋的。”他眼里闪过一丝不好意思,但语气中透着骄傲,“我就是不信这棵树该倒在铁家伙下面。”
“后来县里来人调解,说路可以绕一下,但是成本会增加不少。村委会开会,争得脸红脖子粗。”
张树根的媳妇接过话,“老头子那几天睡不好觉,半夜三更起来抱着树干哭。”
张叔有些恼火地瞪了媳妇一眼,“胡说什么呢,我哪有哭。”
但从他闪烁的眼神,我猜测媳妇说的八成是真的。
这时,一群放学的孩子从路边跑过,手里拿着冰棍,嘻嘻哈哈地跑到树下,朝我们打招呼:“张爷爷好!”
张叔笑着应了,看孩子们远去,他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这棵树见证了太多了。我小时候在这里玩耍,我儿子小时候在这里乘凉,现在是这些孩子。要是砍了,多可惜。”
“那最后怎么解决的?听说县长还来过?”我问。
张叔点点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是啊,县长亲自来了。”
那是去年初夏的一个下午。县长和几个工程师来到村里,站在树下研究路线规划图。当时正好是闷热的天气,大家都汗流浃背。
“县长问我,‘老人家,这棵树对你们村有多重要?’”
张叔回忆道,“我就给他讲了这棵树的历史,讲了它在战乱时期如何庇护过村民,讲了它在洪水中如何成为村民的避难所。我说,这不仅仅是一棵树,这是我们村的根。”
县长听完,默默地在树下坐了下来。剩下的人都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县长站起来,说’这条路,必须绕开这棵树。’”
张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泪光。“后来我们才知道,县长的老家也有一棵类似的古树,但在他小时候被砍掉了,修了一条直直的水泥路。他说那条路修好后,村子反而慢慢衰落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老人孤零零地留在村里。”
“那么,他真的跪在树下痛哭了吗?”我有些好奇地问。
张叔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肩膀直抖,“这谁跟你说的?哪有这回事!县长是个正经人,怎么可能跪下痛哭?”
我也笑了,原来标题有夸大的成分。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正是乡村故事传播的魅力所在。
“不过,”张叔擦了擦眼角的笑泪,突然正色道,“县长确实很感慨。他说,‘现在的发展太快了,我们不能只顾着往前冲,忘了根在哪里。’”
“后来路改道了?”
“对,绕了一个弯,多花了不少钱。但县长说值得。”张叔拍了拍树干,“你看,这条路通了,村里的农产品运出去了,城里人也来了。这棵树反而成了一个景点,周末有不少人专门来看它,顺便买点土特产。”
我点点头。确实,发展与保护并非总是对立的。有时候,看似的”绕路”,反而可能是更明智的选择。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张叔家亮起了灯,暖黄色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映在树影上,显得格外温暖。
“该吃饭了。”张媳妇在屋里喊。
张叔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留下来吃饭吧。”
我婉言谢绝,还要赶回县城。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那棵古树。在夜色中,它显得更加魁梧挺拔,仿佛一位默默守护这方土地的巨人。
五个月后,我再次去岭西村。这次是因为县里的乡村振兴项目,要将岭西村打造成生态旅游示范点,那棵古树成了核心景观。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村道上,少了夏天的炙热,多了几分温柔。
远远地,我就看到树下围了一群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张叔正在给游客讲解树的历史。他穿着一件新棉袄,精神比上次见面时好多了。
“这位是当初报道我们村树的记者。”张叔看见我,高兴地向游客们介绍。
周围的游客纷纷向我问好。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初的报道也没写多少字,只是把张叔守护古树的故事简单讲了讲。
“你那篇报道发出去后,县里很重视,专门成立了古树保护小组。”张叔高兴地说,“现在这棵树周围都规划好了,还建了个小广场,村里的手工艺品和农产品都能在这儿卖。”
我注意到,树干上那道疤痕被细心地处理过,涂了一层保护剂。树下新添了几张石凳,游客可以在这里休息。不远处,几个摊位上摆着当地的农产品和手工艺品,生意看起来还不错。
“张叔现在成了’网红’啦!”一个年轻人笑着说,“保护古树的故事在网上传开了,好多人专门来见他。”
张叔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哪里哪里,是树的功劳。”
但从他脸上的表情,我能看出他的自豪。
“对了,”张叔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我学会用这个了。村里年轻人教的,说是可以直播讲树的故事。”
我有些惊讶,上次见面时,张叔还是用的老式按键手机。他看出我的惊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与时俱进嘛。”
不远处,几个孩子在树下嬉戏,其中一个小女孩摔倒了,膝盖擦破了皮。张叔立刻跑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轻轻贴在小女孩膝盖上。
“树公公会保佑你的。”他对小女孩说。
小女孩破涕为笑,仰头看了看高大的古树,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树干鞠了一躬,才跑开继续玩耍。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什么。“张叔,听说您小时候从这棵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张叔一愣,“这谁告诉你的?”
“您媳妇上次提了一句,我刚想起来。”
张叔往四周看了看,确认媳妇不在附近,才压低声音说:“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八岁那年,调皮,爬到树上去掏鸟窝,结果摔下来了,右腿骨折。”
他撩起裤腿,给我看他右腿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当时农村条件差,没处理好,落下了病根。”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您才这么执着地保护这棵树?因为它和您有特殊的联系?”
张叔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不全是。这腿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树。反倒是因为这条腿,我躲过了一场灾难。”
原来,因为腿伤,张叔没能参加当年的一次集体劳动,那次有塌方事故,几个村民遇难。
“我爷爷说,是树救了我。”张叔仰头看着高大的树冠,“也许是迷信吧,但我信。”
太阳渐渐西沉,游客们陆续离开。张叔又坐回了他那把老竹椅上,收音机放在膝盖上,还是那根木棍插在旋钮的位置。
我注意到收音机旁边放着一部平板电脑。
“那是县里发的,说让我录些关于村史的口述资料。”张叔解释道,“我这老头子,也得学点新东西了。”
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村子里亮起了一盏盏灯,像星星一样点缀在夜色中。
“你知道吗,”张叔突然说,“县长后来又来过几次。前段时间,他退休了,说想在我们村买块地,盖个小院子养老。”
“真的?”我有些惊讶。
“是啊。他说城里太吵,想找个有树的地方。”张叔笑着说,“他还说,当初没把这棵树砍掉,是他当官这么多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我点点头,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在飞速发展的时代,能够停下脚步,倾听一棵古树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智慧。
天完全黑了下来,张叔媳妇又来喊吃饭。这次我没有拒绝。在简朴但温馨的晚餐上,张叔说起了村里的变化。
“现在村里年轻人回来不少。有搞农家乐的,有开民宿的,还有做直播卖农产品的。路通了,网络好了,日子也越来越有奔头了。”
吃完饭,我们又回到树下。夜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讲述着百年来的故事。
“其实当初谁也想不到,一棵树能带动一个村子的发展。”张叔感叹道,“有时候,坚持对的事情,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我拿出相机,想给张叔和古树拍张照片留念。
“等等,”张叔突然说,“我去叫几个村民一起来。”
不一会儿,三五个村民聚集到树下。他们有老有少,脸上都带着淳朴的笑容。在古树的见证下,我按下了快门,记录下这个瞬间。
临走前,张叔塞给我一小袋东西。打开一看,是几颗樟树种子。
“带回去种吧。”他笑着说,“也许若干年后,你守护的那棵树,也会有自己的故事。”
夜深了,我驱车离开岭西村。从后视镜中,我看到那棵古树的轮廓渐渐远去,却仿佛也跟随我,驶向未知的远方。
(正文结束)
后记:
张叔的故事发表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读者写信给我,说他们被这个普通老人的坚持所感动;也有人质疑,为了一棵树改变道路规划,值得吗?
两年后,我又去了岭西村。村子变了不少,但那棵树依然屹立。张叔的孙子大学毕业后回到村里,开了一家民宿,就在古树旁边。游客可以在树下喝茶,听张叔讲述这棵树和村子的故事。
县长确实在村里盖了房子,每逢周末就来住。他常和张叔坐在树下,一个听戏,一个看书,偶尔交谈几句,但更多时候只是享受宁静。
那年我带回的樟树种子,有一颗在我家院子里发了芽。它还很小,但我知道,只要给它时间,它会长成参天大树。
就像张叔说的,每棵树都有自己的故事。
来源:小雪讲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