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如今是个阉人,一个不完整的男人,我要怎么给他生儿育女,给我们老叶家留后?”
“他如今是个阉人,一个不完整的男人,我要怎么给他生儿育女,给我们老叶家留后?”
我放弃萧寒那天,说得理直气壮。我烧掉为他做的所有荷包,以为从此两不相干,我忙着相亲嫁人,他忙着在吃人的宫里往上爬。
可当他以东厂提督的身份荣归故里,用那双浸满血腥的手捏住我的下巴时,我才知道,故事远没有结束。
他阴恻恻地笑:“青青,你不是想攀高枝吗?如今我这根枝,够不够你攀一辈子?”
1
“听说了吗?大少爷……被处了宫刑,从宫里送回来了。”
“真的假的?那么俊的一个人,怎么就……”
“得罪了八皇子,还能有命回来就不错了。可惜了,翩翩少年郎,成了个阉人。”
院子里的几个粗使丫头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我端着木盆的手一顿,热水溅出来,烫在手背上,火辣辣地疼。
我叫叶青,在萧家做了十年丫头,一心想攀萧寒这个高枝。
这十年里,我将一个丫头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尽了。
他夜里读书,我十年如一日地备着暖茶点心;他冬日畏寒,我给他做的护膝比夫人亲手缝的还暖和;他喜欢清静,我便替他挡掉所有想往跟前凑的莺莺燕燕。
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十年,就算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可任我使尽了浑身解数,萧寒都不为所动。
他的眼神永远是清冷的,像山巅上终年不化的雪,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或“放下吧”。
直到他得罪了皇子,被处以宫刑。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翩翩少年郎成了阉人。
我的心思也随之灭了。
我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一个积了灰的木箱。
里面是我这十年所有的心血。
为他学绣的第一个歪歪扭扭的荷包,为他抄的诗集,为他画的扇面……满满一箱,都是我少女时代说不出口的爱恋。
我抱着箱子,走到后院最偏僻的角落,划亮了火折子。
火焰升腾起来,将那些精致的物件一一吞噬。
同屋的丫鬟小翠拉住我:“青青姐,你这是做什么?这可都是你的心血啊!”
我平静地看着那跳动的火光,淡淡道:“心血?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烧了干净。”
小翠急了:“可你不是一直心悦大少爷吗?他现在正是最需要人陪的时候……”
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小翠,你还小。陪伴有什么用?他再好看,却已经不算个完整的男人。我可还要给我们老叶家留后的。”
我的话很现实,也很残忍。
小翠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陪我站着。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我没有半分不舍。
十年痴心,烧掉的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梦醒了,我该为自己打算了。
2
萧寒被接回府后,就被安置在最偏僻的“静安院”,下人们都绕着走,生怕沾上晦气。
我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我开始托人给我说亲。
我长得不差,又是萧府里有点体面的一等丫鬟,手里攒了些私房钱,想找个殷实本分的普通人家并不难。
很快,城西开米铺的王掌柜托媒人上了门。
王掌柜三十出头,丧妻,带着个五岁的儿子,但家底厚实,人也老实。最重要的是,他承诺只要我嫁过去,立刻就是当家主母,不用生养,他也会把我当菩萨供着。
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夫人知道了,把我叫去问话。
“青青,你可想好了?那王掌柜比你大了十几岁,还带着个孩子。”夫人有些不忍。
我跪在地上,恭敬地回话:“谢夫人关心,奴婢想好了。王掌柜家境殷实,奴婢嫁过去就是享福,没什么不好的。”
夫人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以前那股劲头都去哪了?我还以为,你会愿意去照顾大少爷。”
我垂下眼睑,声音平淡无波:“夫人,奴婢只是个丫鬟,只想找个安稳的归宿,生儿育女,安稳度日。大少爷金尊玉贵,自有比奴婢更好的人去照顾。”
言下之意,他如今的状况,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夫人没再劝我,默许了这门亲事。
日子定在下月初八。
我开始给自己准备嫁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以为,我的人生终于可以摆脱萧家,摆脱萧寒,走上一条平坦安稳的凡人之路。
直到那天傍晚。
我端着给夫人熬的燕窝,路过花园的假山。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是老爷的声音,带着一丝谄媚和恐惧。
“寒儿,你如今出息了,当上了东厂提督,真是我们萧家的荣光……只是,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另一个声音响起,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人耳膜生疼。
“父亲大人,我回来,自然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那个声音,熟悉又陌生。
是萧寒。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托盘差点没端稳。
他不是废人了吗?怎么会当上东厂提督?
东厂,那是皇帝的爪牙,是能让百官闻风丧胆的人间地狱。
一个阉人,爬到了那个位置?
我不敢再听下去,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我刚一转身,就撞上了一堵肉墙。
不,不是肉墙。
是一身飞鱼服,腰间配着绣春刀的……人。
我猛地抬头,对上一双幽深得不见底的眸子。
那张脸,还是记忆中俊美无俦的模样,只是褪去了所有的少年意气,只剩下冰冷的、雕塑般的线条。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嘴唇却红得像血。
他比以前更高了,也更瘦了,一身玄色飞鱼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却也阴气森森。
是萧寒。
他回来了,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姿态。
“青青。”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在假山后听到的还要冷,“端着燕窝,要去哪儿?”
我吓得腿都软了,脱口而出:“给……给夫人送去。”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像寒冬腊月里的风,刮得我骨头疼。
他伸出手,用那双养尊处优、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我的下巴。
他的指尖冰凉,像一块玉,又像一条蛇。
“几年不见,我的青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他凑近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呼吸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冽的龙涎香气,“听说,你要嫁人了?”
3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
眼前的萧寒,和我记忆里那个清冷的少年,完全是两个人。
如果说以前的他是山巅雪,那么现在的他,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和血腥的气息。
“回……回提督大人,”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卑微地垂下眼,“是……是城西米铺的王掌柜。”
我刻意强调了“提督大人”四个字,提醒他,也提醒我自己,我们之间早已不是主仆,而是云泥之别。
他听出了我的疏离,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更冷了。
“王掌柜?”他玩味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年纪大,还带着个拖油瓶,你也看得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我咬着牙,低声说:“王掌柜人好,家底也厚实,能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奴婢……很满意。”
“衣食无忧?”萧寒松开我的下巴,转而用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那动作温柔得像情人,却让我毛骨悚然,“青青,你的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了?”
我不敢说话,浑身僵硬。
他收回手,从怀里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我的手指,仿佛我是什么脏东西。
擦完后,他将帕子随手扔在地上。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看着我,眼神幽暗,“你以前,想攀的可不是米铺的门槛,而是我萧家的……高枝。”
我的心狠狠一沉。
他什么都知道。
我十年的心思,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奴婢……奴婢以前不懂事。”我吓得跪了下去,“求提督大人饶了奴婢,奴婢只想嫁人,过安稳日子。”
“安稳日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在看一只蝼蚁,“叶青,你把我萧寒当成什么了?你想攀就攀,想走就走?”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你以为,我成了废人,你就安全了?”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满是戾气的眼眸里。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跑不掉了。
第二天,媒人哭丧着脸来萧家退了庚帖。
“王掌柜家的米铺,昨晚被锦衣卫给封了,说是……说是偷税漏税,人也被抓进了诏狱。”媒人哆哆嗦嗦地说,“这门亲事,成不了了。”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我知道,是萧寒做的。
他甚至不用亲自出面,只是一句话,就能轻易毁掉我期盼已久的安稳生活。
他是在警告我。
我的后路,被他轻而易举地斩断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府里新来的一个小丫鬟不知天高地厚,在背后议论我。
“切,还以为自己多清高呢,当初扒着大少爷不放,现在大少爷成了提督大人,她反倒装起来了。我看啊,就是欲擒故纵!”
我端着一盆水,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兜头浇了下去。
“你!”小丫鬟尖叫起来。
我把盆往地上一扔,冷冷地看着她:“嘴巴不干净,我替你洗洗。再有下次,就不是一盆水这么简单了。”
我积压了满腔的恐惧和怒火,正好没处发泄。
小丫鬟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哭着跑去找管家告状。
我懒得理会,转身就走,却在回廊的尽头,再次看到了萧寒。
他斜倚在廊柱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脾气见长。”他勾了勾唇,朝我走来。
他身后跟着的太监,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打开。”萧寒命令道。
太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流光溢彩的珍珠头面,那珍珠又大又圆,光泽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赏你的。”萧寒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看着那套头面,只觉得刺眼。
这是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还是在宣示他的所有权?
我退后一步,福了福身:“提督大人厚爱,奴婢愧不敢当。如此贵重之物,奴婢身份低微,无福消受。”
萧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叶青,”他一字一顿地叫我的名字,声音里透着危险的警告,“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今天,戴也得戴,不戴……也得戴。”
我倔强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偏不呢?”
我不想再做那个任人摆布的丫鬟了。
他毁了我的亲事,断了我的希望,现在还想用这些冰冷的东西来捆住我?
凭什么!
萧寒死死地盯着我,眼中风暴汇聚。
半晌,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阴森而残忍。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然后朝身后的锦衣卫一挥手,“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把她,带回提督府。”
4
我被两个锦衣卫架着,几乎是拖出了萧家。
萧家的老爷和夫人就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却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们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恐惧和……庆幸。
庆幸萧寒的目标是我,不是他们。
我被塞进一辆马车,那马车外面看着普通,里面却极为奢华。
我的心,却比外面的天色还要灰败。
提督府。
这三个字,在京城百姓的口中,等同于人间炼狱。
而我,就要被关进去了。
提督府坐落在皇城边上,守卫森严,气派恢弘,但处处透着一股阴冷死寂。
我被带到一个院子,院名叫“青苑”。
里面的陈设,无一不精致奢华,甚至比萧家夫人的屋子还要好上几分。
可我知道,这是一个用金子打造的牢笼。
萧寒没有再出现,只有一个叫小印子的太监负责我的饮食起居。
他对我恭恭敬敬,却也寸步不离,我走到哪,他跟到哪。
我试过反抗,不吃饭,不说话。
但没用。
到了饭点,小印子会准时把饭菜送来,我若是不吃,他也不劝,就那么静静地守在一旁,直到饭菜凉透,再端下去,下一顿继续送来。
我像是被关在玻璃罩子里的蝴蝶,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永远飞不出去。
第三天,我正在窗边发呆,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萧提督!萧大人!您不能这么对我啊!看在……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一个尖利又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心头一震。
是八皇子!
那个害了萧寒,也间接毁了我人生的罪魁祸首!
我忍不住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萧寒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而曾经高高在上的八皇子,此刻却狼狈地跪在地上,被两个锦衣卫死死按住,脸上还带着伤。
“八殿下,”萧寒放下茶杯,声音轻缓,“风水轮流转,这句话,您现在可懂了?”
八皇子脸色煞白,汗如雨下:“懂了,本王……不,我懂了!萧提督,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你要什么,金银珠宝,美女,我都给你!”
萧寒笑了,他站起身,走到八皇子面前,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动作充满了羞辱。
“我要的,你给不起。”萧寒的目光转向我所在的房门,意有所指,“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像是故意说给我听:“当年,你打断了我的腿,废了我的根,只因为我在你纵马伤人时,多看了你一眼。”
“今天,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说着,朝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锦衣卫会意,手起刀落。
八皇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我吓得捂住了嘴,浑身发抖。
处理完八皇子,萧寒推门走了进来。
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和……血腥味。
“看到了?”他问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惊恐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怕了?”他又问。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却笑了,伸手抚上我的脸,语气近乎温柔:“别怕。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这么对你。”
他的温柔,比他的残忍更让我恐惧。
八皇子似乎注意到了我,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地朝我喊道:“你是萧寒的女人?快!快让他放了我!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怪物!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给不了你幸福!”
萧寒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回头,眼神如刀。
“掌嘴。”
两个字,冰冷刺骨。
锦衣卫立刻上前,左右开弓,狠狠地扇在八皇子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和八皇子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听得我心惊肉跳。
萧寒却像没事人一样,转回头,继续用那双冰冷的手抚摸我的脸颊。
“青青,你看,谁都不能欺负你。”他凑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只有我能。”
5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真正的囚禁生活。
我决定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方法反抗——绝食。
我以为,他把我抓来,总归是有所图。如果我死了,他便什么都得不到了。
第一天,我滴水未进。
小印子把饭菜送来又端走,一言不发。
第二天,我开始头晕眼花,嘴唇干裂。
小印子依旧沉默地送饭,只是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忧。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已经饿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就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就在我意识将要涣散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萧寒。
他脚步有些不稳,走到我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俊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他似乎喝了很多酒,那双总是结着冰的眼眸,此刻竟有了一丝迷离和……痛苦。
“为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为什么不吃饭?你也想死,也想离开我?”
我没有力气回答他。
他忽然俯下身,双手撑在我的身体两侧,将我困在他的阴影里。
酒气更浓了。
“我变成这样……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你跟她们一样,都觉得我是个怪物,是个不男不女的废物……”
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那一瞬间,我心底某个地方,竟被轻轻地刺痛了一下。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我苍白的倒影。
我忽然意识到,无论他现在多么权势滔天,多么阴狠毒辣,可当年那个被废掉的少年,所承受的痛苦和屈辱,是真实存在的。
而我,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选择了转身离开。
“叶青……”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疼……浑身都疼……”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疼”这个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端起桌上一碗早已冷掉的汤药,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捏住我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冰冷的唇瓣,霸道地撬开我的牙关。
苦涩的药汁,混着他口中浓烈的酒气,被悉数渡进我的嘴里。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侵犯惊得瞪大了眼睛,拼命挣扎,却被他死死地按住。
他的吻,不像吻,更像是一种惩罚,一种掠夺。
直到我被迫将那一口药汁全部咽下,他才缓缓地松开我。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他却用拇指,轻轻擦去我嘴角的药渍,眼神深沉地看着我,哑声道:“青青,别再想着离开我。”
“否则下一次,我喂你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6
那一次强制喂药后,我放弃了绝食。
我怕了。
我怕他真的会用更极端的方式来折磨我。
我开始顺从,他让人送什么,我就吃什么,穿什么。
我的顺从似乎取悦了他。
他不再用那种令人窒息的方式逼迫我,只是每天晚上会来我这里坐一会儿。
我们之间没什么话,他看他的公文,我看我的窗外,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我心底逃跑的念头,从未熄灭过。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提督府里的一切。
府里的下人不多,大多是和他一样,从宫里出来的太监,嘴巴很严,走路都像猫一样没有声音。
丫鬟只有两个,负责打扫“青苑”,一个叫春桃,一个叫夏荷。
春桃伶俐,夏荷老实。
我发现,春桃总是仗着自己比夏荷来得早,欺负她,把重活累活都推给她。
我心里有了计较。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偏袒夏-荷,把萧寒赏我的、那些我根本用不上的点心和布料,分一些给她。
夏荷对我感激涕零。
终于有一天,我趁着春桃不在,悄悄问夏荷:“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夏荷吓得脸色都白了:“姐姐,你可别乱说!被提督大人听见,会没命的!”
我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我不是乱说。我发现,厨房后面那堵墙下,有个废弃的狗洞,虽然被堵上了,但只要花点力气,就能弄开。外面就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这是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时偷偷观察到的。
夏-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望,但很快又被恐惧取代:“可是……可是我们逃不掉的,提督大人的势力太大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说,“你甘心一辈子被春桃欺负,被困死在这里吗?”
夏荷动摇了。
我们约定,三天后,趁着萧寒进宫议事,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动手。
这三天,我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顺。
萧寒来看我时,我甚至会主动给他添茶。
他似乎很受用,看我的眼神都柔和了些许。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入夜后,萧寒果然如我所料,被一顶小轿抬着进了宫。
我按照计划,假装肚子疼,支开了小印子。然后和夏荷一起,悄悄溜到了厨房后面。
我们合力搬开堵着狗洞的石块,一股自由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欣喜若狂。
“我先出去,在巷口等你。”我对夏-荷说。
我弯下腰,费力地从那个狭小的洞口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漆黑的小巷。
我回头,想催促夏荷快一点,可巷口处,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逆着光,身形被月色拉得很长,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灯笼的光,幽幽地照亮了他那张美得不似真人的脸。
是萧寒。
他不是进宫了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冰冷,里面盛满了滔天的失望和……被背叛的痛苦。
“青青。”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7
我被带回了“青苑”。
夏荷的下场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我以为,萧寒会暴怒,会用尽各种酷刑来折磨我。
但没有。
他只是把我关进了他的书房。
书房很大,四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充满了墨香和纸张的味道。
这本该是个让人心安的地方,此刻却让我如坐针毡。
萧寒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自己坐到书案后,开始处理公文。
他不理我,也不看我,就让我这么坐着。
一开始,我还能保持镇定。
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
书房里只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这种极致的安静,和被彻底无视的滋味,比任何打骂都让我煎熬。
我的意志,在一点一点地被摧毁。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门外传来通报声。
“提督大人,刑部尚书李大人带到。”
萧寒头也没抬,只淡淡说了一句:“带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官服、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被两个锦衣卫拖了进来,扔在地上。
“萧寒!你这个阉狗!你不得 好 死!”李尚书一进来就破口大骂。
萧寒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李尚书身上,像在看一个死人。
“李大人,贪污军饷,草菅人命,这几条罪,够你死几回了。”萧寒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李尚书冷笑:“成王败寇!我只恨当初没能跟八皇子一起,把你彻底弄死!”
他似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反而什么都敢说了。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当年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书童,跟八皇子作对,你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你活该!你就是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怪物!”
小书童?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萧寒得罪八皇子,是因为少年意气,看不惯皇子当街行凶。
却原来,是为了救人?
萧寒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李尚书面前。
“看来,李大人知道的不少。”
“我当然知道!”李尚书状若疯狂,“我还知道,那个小书童,后来在宫里被人活活打死了!你护不住他!就像你护不住任何人一样!你就是个废物!”
“哦?”萧寒忽然笑了,他蹲下身,与李尚书平视,声音轻得像耳语,“你说错了。”
“我护住了。”
“那个小书童,没有死。”
李尚书的瞳孔猛地一缩:“你……你什么意思?”
萧寒的笑容扩大,却显得无比诡异:“因为,我就是那个小书童啊。”
他说完,站起身,对旁边的锦衣卫道:“李大人知道的太多了,舌头就别留了。至于人……送去西山的乱葬岗喂狼吧。”
锦衣卫领命,拖着已经吓傻了的李尚书就往外走。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我的脑子里,却像炸开了一样,嗡嗡作响。
萧寒……是那个小书童?
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萧家大少爷?
所以,当年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人打死的、无名无姓的小书童的伪装?
我看着那个重新坐回书案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男人,心中第一次涌起了除了恐惧之外的情绪。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和心疼。
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夜深了,他似乎很累,处理公文的时候,忍不住用手按着太阳穴。
我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走到茶水边,重新泡了一杯热茶,端到他面前。
我没说话,只是把茶杯轻轻放在他的手边。
他处理公文的手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困惑。
8
那杯茶,萧寒最终没有喝。
他只是看了我很久,然后挥了挥手,让小印子送我回了“青苑”。
我们的关系,似乎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局。
他依然囚禁着我,但我对他的恐惧,却在不知不觉中,掺杂了别的东西。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李尚书说的那些话。
原来他不是萧家大少爷,他只是一个顶着这个身份的可怜人。
那么真正的萧寒呢?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他又是怎么从一个小书童,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这些问题像猫爪一样,挠得我心里发痒,也让我看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复杂。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他来“青苑”的次数更多了,虽然依旧话不多,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有时候,他会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我给花浇水,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夜里,刺客来了。
那晚的月色很好,我睡不着,披了件衣服坐在窗前。
萧寒没有来,大概是又在书房忙。
突然,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墙。
我心头一紧,立刻意识到,是刺客!
他们的目标,是萧寒!
我来不及多想,冲出房门,想去书房给他报信。
可我刚跑到院子中间,那几个黑衣人就发现了我。
为首的一人目露凶光,提着刀就向我砍来。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完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只听到“铛”的一声脆响。
我睁开眼,看到萧寒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用他的绣春刀,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退后!”他头也不回地对我低吼。
更多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提督府的护卫也赶到了,双方立刻厮杀在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腿都软了。
萧寒的武功很高,他一个人就缠住了三个刺客,身形快如闪电,招招致命。
但刺客太多了,而且个个都是死士。
混乱中,一个刺客绕到了萧寒的身后,举起了淬毒的匕首。
“小心!”我失声尖叫。
萧寒似乎察觉到了,但他身前被两个刺客缠住,根本来不及回防。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我什么都没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挡在了萧寒的身后。
冰冷的刀锋,狠狠地刺入了我的后背。
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我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了萧寒的脸。
他一脚踹开身前的刺客,回头看向我。
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具,在这一刻,寸寸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我从未见过的恐惧和慌乱。
他冲过来,抱住我不断下坠的身体。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
是血,还是……他的眼泪?
“叶青!”
我听到他嘶吼着我的名字,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叶青,你不准死!”
9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萧家,回到了我还是个十几岁小丫头的辰光。
午后的阳光很好,萧寒坐在廊下看书,我端着一盘新做的桂花糕,悄悄放在他手边。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
那笑容,像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他说:“青青,谢谢你。”
我醒来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浓郁的药味。
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萧寒的床上。
他的寝殿,比“青苑”更加空旷,也更加冷清,除了床和桌椅,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
“醒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萧寒就坐在床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见我醒了,他紧绷的身体似乎瞬间放松了下来。
“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他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
我摇了摇头,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我“嘶”了一声。
他立刻按住我:“别动!太医说你需要静养。”
他起身,端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喝药。”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有好几次,药汁都差点洒出来。
但我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一碗药喂完,他似乎松了口气,又端来一碗清粥,用同样笨拙的方式喂我。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阴鸷狠厉,杀人不眨眼的东厂提督,此刻却像个第一次学着照顾人的毛头小子。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有些干涩。
他喂粥的动作一顿:“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我只是一个……想从你身边逃走的丫鬟。”
萧寒沉默了。
他放下碗,静静地看了我很久。
“因为你傻。”他忽然说。
我愣住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脸上的伤疤(那是逃跑时划伤的),“明知道是刀,还往前冲。”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我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萧寒,”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底的问题,“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把我关在这里,折磨我,又不让我死。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
良久,他才一字一顿地,沉声说道:“我想要一个家。”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家。”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千斤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里巨大的信息量,寝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小印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提督大人!不好了!八……八皇子余党联合羽林卫哗变,已经……已经攻进宫了!他们说要清君侧,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您!”
萧寒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意毕现。
“来得正好。”
他话音未落,外面已经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叛军,已经打到提督府了。
10
提督府瞬间变成了战场。
萧寒穿上他的飞鱼服,拿起他的绣春刀,整个人又变回了那个冷酷无情的东厂提督。
他把我安置在最安全的密室里,派了四个最得力的手下守着。
“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他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心乱如麻。
密室里很安全,但我却坐立不安。
外面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一阵阵传来,刺激着我的神经。
他在外面拼命,我却只能躲在这里。
不。
我不能这么干等着。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冲到密室门口,对守卫说:“带我去书房!快!”
守卫很犹豫:“可是大人吩咐……”
“出了事我担着!”我厉声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快!”
守卫见我神情坚决,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在守卫的护送下,我一路避开厮杀,冲进了书房。
我扑到那张巨大的京城舆图前,凭着我这十几年在萧家、在提督府当差的记忆,迅速找到了几条可以避开主力、直通皇宫的密道和小路。
这些,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永远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我让守卫立刻把这些路线图送去给萧寒。
做完这一切,我才虚脱地靠在椅子上。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些有没有用,但这已经是我能为他做的全部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的喊杀声终于渐渐平息了。
小印子跑来告诉我,萧寒带着人,通过我提供的密道,出其不意地绕到了叛军后方,与宫中前来接应的禁军里应外合,一举平定了叛乱。
八皇子被萧寒亲手斩于刀下。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他赢了。
他安全了。
我被送回寝殿,没多久,萧寒就回来了。
他浑身是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稳,显然也受了重伤。
但他一看到我,就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纯粹的、不带任何阴霾的笑容。
“青青,”他朝我走来,“我回来了。”
他走到床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抱着他,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和浓重的血腥味,眼泪终于决堤。
萧寒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
他伤得很重,但好在都避开了要害。
这半个月,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我们之间的气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提督,我也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的囚犯。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我喂他喝药,给他擦身,听他讲那些年,他如何从一个小书童,顶替了真正溺水而亡的萧家少爷,如何在宫里步步为营,九死一生。
他的过往,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百倍。
他伤好那天,屏退了所有人。
寝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拿出两样东西,放在我面前。
一把锋利的匕首。
一块代表着东厂最高权力的提督令牌。
“青青,”他看着我,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认真,“叛乱已平,我的仇也报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我们。”
“现在,我给你选择。”
他把匕首推到我面前:“拿着它,你可以杀了我,为自己这几个月所受的委屈报仇。或者,你可以离开,去过你想过的安稳日子,没有人会拦你。”
然后,他又把那块令牌推到我面前。
“或者,拿着它,成为提督府真正的女主人。留下来,陪着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我给不了你一个完整的家,给不了你孩子。但……我能给你我的一切,我的命,我的心,我所有的权势和财富。”
“叶青,你怎么选?”
我看着面前的两样东西。
匕首冰冷,令牌沉重。
一个是结束,一个是开始。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嫁一个普通男人,生儿育女,为老叶家传宗接代。
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之后,我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完整”,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抬起头,看向萧寒。
他紧张地看着我,那双曾让我恐惧不已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不安和乞求。
我笑了。
我没有去拿那把匕首,也没有去拿那块令牌。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放在桌上、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手,依旧冰凉。
但这一次,我没有再感到害怕。
我反手将他的手握紧,用我的体温,去温暖他。
“萧寒,”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回家吧。”
他愣住了,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狂喜的、明亮的光。
他反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好。”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用带着哽咽的声音说。
“我们回家。”
来源:猫叔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