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摆摆手,指尖的粉笔末簌簌落下。黑板上,古诗的板书刚劲有力,收尾一捺如同剑锋。背后是几十双清亮的眼睛,我不能歇。这堂课是给高三(二)班的最后一课,明天,他们就要奔赴高考的战场。
引子
“林老师,您先歇会儿吧。”
我摆摆手,指尖的粉笔末簌簌落下。黑板上,古诗的板书刚劲有力,收尾一捺如同剑锋。背后是几十双清亮的眼睛,我不能歇。这堂课是给高三(二)班的最后一课,明天,他们就要奔赴高考的战场。
“同学们,请看最后一句,”我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股铁锈味,“‘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话音刚落,一阵天旋地转。黑板上的字扭曲成了无数游动的黑色小虫,学生的脸庞变得模糊。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讲台,却抓了个空。身体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耳边是学生的惊呼,尖叫声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窗外那片刺眼的阳光上。
再次睁开眼,是医院里那片熟悉的、泛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我躺在病床上,左手手背上扎着针,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落下来,也落进我的心里。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年轻的护士走过来,麻利地给我换了药瓶。
我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厉害:“我……这是怎么了?”
“疲劳过度,加上低血糖,万幸没摔到头。”护士看了看手里的记录板,“不过,医生建议你做个全面检查,有些指标不太好。”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指标不太好,这几个字像小锤子,一下下敲着我的神经。
护士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隔壁床是空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显得那么空旷。我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从头看到尾,密密麻麻上百个联系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打给女儿?她远在国外,学业正忙,说了也只是让她干着急。打给前夫?我们离婚快十年了,除了女儿的事,早就没了联系。打给学校的同事?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事。
我心想,这大概就是我林岚的中年吧。教书育人三十载,桃李满天下,可真到了自己需要人搭把手的时候,身边却空无一人。
正想着,病房门被推开了。一阵喧闹声涌了进来,打破了这满室的孤寂。
隔壁的空床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三个中年男女簇拥着,小心翼翼地扶到了床上。
“妈,您慢点儿。”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大姐,一边给老太太掖被角,一边柔声说。她额头上布着细密的汗珠,眉头微微蹙着。
“都说了没事,你们就是瞎紧张。”老太太嘴上抱怨着,脸上却带着笑意。
“怎么能没事呢?”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看起来是弟弟,立刻接话,“医生都说了要留院观察。小妹,快去把带来的保温桶打开,让妈喝口汤。”
那个被叫做小妹的年轻女人,连忙从一堆东西里翻出保温桶。一时间,倒水的,削苹果的,问寒问暖的,小小的病床边围得水泄不通。
我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窗外。那份热闹不属于我,那份人声鼎沸,反而衬得我愈发孤独。
护士拿着几张单子走进来,递给了那个大姐:“赵敏家属是吧?这是缴费单,先去把住院押金交了。还有,这是检查单,下午要做。”
“好,好,我马上去。”那个叫赵敏的大姐接过单子,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钱包。
“姐,我来吧。”弟弟伸手去拿。
“不用,我这儿有。”赵敏坚持着。
他们的母亲,赵阿姨,躺在床上,幸福地看着这一切。
而我,林岚,只能自己撑着虚弱的身体,准备下床去缴费。脚刚沾地,一阵眩晕袭来,我晃了一下,扶住了床沿。
恰好,那个叫赵敏的大姐回头看到了我。她愣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也有……别的什么。
她走过来,轻声问:“您……也是一个人吗?”
我点点头,有些狼狈。
她看着我,又回头看了看自己床前那一片忙乱,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那背影,竟带着几分逃离的仓促。
晚上,医生拿着初步的检查报告来到我的床前。他表情严肃,扶了扶眼镜:“林老师,你的情况……不太乐观。脑部有个阴影,需要做进一步的增强核磁,才能确定性质。”
阴影。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我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问:“医生,最坏的……是什么情况?”
医生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先不要往最坏处想。等结果出来再说。”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越来越暗的病房里。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沉下来,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要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隔壁床的赵阿姨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她的大女儿赵敏在旁边守着,正低头用手机处理着什么,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一片寂静。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让我的心猛地一颤,比听到“阴影”两个字时还要震惊。
她说:“大姐,我真羡慕你。”
第1章 人声鼎沸的孤独
羡慕我?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被家人簇拥,有弟弟妹妹分担,有母亲需要她牵挂。而我,孤身一人,刚刚被医生宣判了脑子里可能长了不好的东西。她竟然说,羡慕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荒唐,是苦涩,还是茫然。
赵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突兀,她歉意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疲惫。“您别误会,我就是……唉。”一声长长的叹息,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揉了进去。
我心想,这世上的人,果然各有各的苦处。只是我们往往只能看到别人表面的光鲜,看不到他们内心的沟壑。
我的内心独白开始了。羡慕?她羡慕我什么呢?羡慕我缴费自己去,拿药自己跑,连想喝口热水都要挣扎着起身吗?还是羡慕我面对那个可怕的“阴影”时,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可看着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我又觉得,她的羡慕,或许并不是一句客套话。
隔壁床的喧闹在第二天清晨再次上演。
“姐,你怎么又买的白粥?妈吃着没味儿。”是小妹赵莺的声音,带着点娇嗔的埋怨。
“医生说了,现在要吃清淡的。你买的那些油条、肉包,妈能吃吗?”赵敏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透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那也不能天天喝粥啊,人都喝瘦了。”这次是弟弟赵辉,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公文包放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晚上回去给她炖鱼汤。”赵敏说完,便不再争辩,默默地盛出一碗粥,用勺子轻轻吹凉,递到母亲嘴边。
赵阿姨笑眯眯地看着三个孩子斗嘴,像看一场热闹的戏。她喝了一口粥,说:“都别吵了,你姐做得对。辉啊,你公司那么忙,不用天天往这儿跑。”
“那哪儿行啊。”赵辉立刻说,“再忙也得来看您。对了姐,护理的钱,我们三个怎么分?我先提个方案,我出百分之四十,你和小妹各出三十,怎么样?”
赵敏喂粥的手顿了一下,她没回头,声音有些发冷:“钱的事回头再说,先让妈好好休息。”
我躺在床上,假装闭着眼睛,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这些对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他们在为如何更好地照顾母亲而争论,为钱,也为情。而我,连一个可以争论的对象都没有。
我的第二个内心独白浮现出来。钱,我不是没有。教书一辈子,省吃俭用,积蓄足够我应付这场病。可钱能买来陪伴吗?能在我害怕得睡不着的时候,有个人在旁边轻轻拍拍我的背说“别怕,有我呢”吗?赵辉可能觉得钱最重要,可他姐姐赵敏那疲惫的样子,分明在说,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护士进来给我量体温,顺便通知我:“林老师,下午两点做增强核磁,家属签个字。”
“家属……”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喉咙发干,“我自己签,可以吗?”
护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按规定是要直系亲属的。您……联系一下?”
我捏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终,我还是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前夫周建国略显不耐烦的声音。
“是我,林岚。”
“哦,有事?”他的语气客气又疏远,仿佛我们只是认识多年的普通朋友。
我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需要家属签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下午有个重要的会,走不开。这样吧,我让我现在的老婆过去一趟,行吗?”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让他现在的老婆来给我签病危通知书?这简直比电视剧还荒唐。我深吸一口气,说:“不必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挂了电话,我看着天花板,眼睛酸涩得厉害。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男人,我们有过二十年的婚姻,有一个共同的女儿。如今,我病了,他却连露个面都不愿意。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赵敏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林老师,吃个苹果吧。我听见了,您……需要帮忙吗?”
我看着她,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我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别客气。”她把苹果塞到我手里,“我弟弟那个人,说话直,您别介意。他其实心不坏,就是觉得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
我咬了一口苹果,清甜的汁水暂时压下了心里的苦。我轻声问:“你好像……很累?”
她苦笑了一下,在我床边坐下。“我开了个小服装店,现在正是上秋装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我妈这一病,店里只能雇的人看着,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弟在国企,工作稳定,但天天加班。我妹呢,从小被我们宠坏了,让她守夜,她坐不住。”
她攥了攥自己的围裙角,那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上面似乎还沾着厨房的油烟味。
“所以啊,所有事都得我来操心。买什么吃的,什么时候吃药,晚上谁陪床,钱怎么出……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陀螺,快要转不动了。”
我这才明白,她那句“羡慕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午,我最终还是自己去签了字。我对医生说,我女儿在国外,前夫也联系不上,我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医生看着我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同意了。
躺在冰冷的核磁共振仪器里,听着那巨大的轰鸣声,我闭上了眼睛。孤独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包围。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结果。
第2章 一碗粥的温度
从核磁共振室出来,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不是因为检查本身,而是那种躺在机器里,独自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感,几乎将我压垮。
回到病房,赵阿姨正在午睡,赵敏不在,只有她妹妹赵莺在玩手机。她看到我回来,抬头对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躺回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胃里空空的,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赵敏提着一个保温桶回来了。她看到我脸色苍白,关切地问:“林老师,做完检查了?还顺利吗?”
我点点头:“还行。”
她打开保温桶,一股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我回家炖了点鱼汤,给我妈补补。也给您盛了一碗,您趁热喝点吧,暖暖胃。”
她说着,就盛了一小碗乳白色的鱼汤,递到我面前。汤里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看着就很有食欲。
我愣住了。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病友,她自己已经忙得焦头额烂,却还记挂着我。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我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客气什么。”赵敏笑了笑,转身去叫醒她母亲。
我小口地喝着汤,鱼肉炖得烂熟,入口即化,汤汁鲜美,没有一丝腥味。这不仅仅是一碗汤,更像是一种久违的温暖。它提醒我,这个世界上,除了冷冰冰的规定和疏远的人情,也还有不期而遇的善意。
这时,弟弟赵辉又来了。他一来,病房里温馨的气氛就变了味。
“姐,我问了,请个护工,二十四小时的,一个月六千。我们三家分,一家才两千,多省事。”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气势。
赵敏正在给她母亲喂汤,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护工哪有自己家人尽心?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人家是专业的。”赵辉皱起了眉头,“你那个小破店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为了守着妈,生意都不要了?小妹也是,天天请假,领导没意见?”
一直没说话的赵莺插嘴道:“哥,我请假领导没说啥。我也觉得请护工不好,万一她对妈不好怎么办?”
“你们就是妇人之见!”赵辉的声调高了起来,“现在都什么社会了,讲究的是效率!花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自己受累?姐,你累死累活的,妈就高兴了?你把自己的店搞黄了,以后拿什么孝敬妈?”
“赵辉,你够了!”赵敏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的店不用你操心!妈生我们养我们,现在她病了,我陪着她,照顾她,这是做女儿的本分!不是用钱就能衡量的!”
“本分?本分能当饭吃吗?”赵辉冷笑一声,“等你没钱了,看你拿什么尽本分!”
赵阿姨躺在床上,听着儿女的争吵,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叹了口气,说:“都别吵了,听得我头疼。我不用护工,就要我女儿陪着。”
赵辉还想说什么,被赵敏一个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他悻悻地坐在一边,掏出手机,不再说话。病房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的第三个内心独白悄然升起。赵辉说得有错吗?从理性的角度看,似乎没错。效率,分工,用金钱换取时间和精力,这是现代社会的逻辑。但亲情,恰恰是最不讲逻辑的东西。它需要的是陪伴,是触摸,是那碗亲手炖的鱼汤的温度。赵辉不懂,或者说,他假装不懂。因为承认这些,就意味着要付出比金钱更昂贵的东西——时间。
我默默地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把碗递还给赵敏。她接过碗,对我勉强地笑了笑。我看到她眼角的疲惫又深了一层。
晚上,赵辉和小妹都走了。赵敏打来一盆热水,仔细地给母亲擦洗身体。她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躺在床上,看着这幅母慈女孝的画面,心里五味杂陈。我羡慕赵阿姨有这样的女儿,也心疼赵敏背负了太多。
夜深了,赵阿姨睡着了。赵敏在床边的折叠椅上躺下,但她翻来覆去,显然没有睡着。
我轻声问:“睡不着?”
黑暗中传来她的一声叹息:“嗯。店里的小姑娘打电话来,说新到的货有质量问题,顾客要退货。我弟又跟我吵了一架。我妈这病,还不知道要住多久……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乱麻。”
“都会好起来的。”我安慰道,但这几个字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我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我的未来,又何尝不是一团乱麻?
“林老师,您说,”她忽然问,“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年轻的时候,为儿女活。老了,又要被儿女牵绊。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这个问题,也问住了我。是啊,我这一辈子,为学生,为女儿,为家庭,唯独忘了为自己。等到我想为自己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老了,病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洒下一片清冷的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记录着这个漫长而又难熬的夜晚。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女儿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我心里一暖,连忙戴上耳机接通了。
“妈,你怎么样了?怎么突然住院了?”屏幕那头,女儿焦急的脸庞清晰可见。
我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有点累,医生让住两天观察一下。”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怕她担心,怕影响她学业。我们聊了十几分钟,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挂断视频后,我心里的空洞感却更大了。隔着屏幕的关心,终究是远的。
我转头,看到赵敏正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又出现了那种复杂的情绪。
我知道,她又在羡慕我了。羡慕我的女儿懂事,羡慕我不用为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争吵。
可她不知道,我更羡慕她。至少,她的烦恼,是热气腾腾的。而我的清静,却是冷冰冰的。
第3章 看不见的账单
住院的日子,就像一本被水浸过的书,缓慢、沉重,而且每一页都透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最能体现这种沉重感的,莫过于每天送来的账单。那是一张张薄薄的纸,上面打印着密密麻麻的药品和检查项目,最后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对我来说,缴费是一件简单的事。护士把账单给我,我用手机银行直接支付,前后不过一分钟。我看着账户里的数字减少,心里虽然有些抽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感。这是我自己的钱,我花得理直气壮。这种经济上的独立,是我离婚后,为自己建立的最后一层铠甲。
可对隔壁床的赵家来说,每一张账单,都像是一场风暴的预警。
“姐,昨天的费用清单你看了吗?一个什么蛋白就要八百多,这是抢钱啊!”赵辉一大早就来了,手里捏着一张费用单,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赵敏正在给母亲梳头,闻言淡淡地说:“医生开的,肯定是有用的。”
“有用?我看就是过度医疗!”赵辉把单子拍在床头柜上,“我问了,这个药可以用医保里的另一种代替,效果差不多,价格便宜一半!”
“那能一样吗?进口的肯定比国产的好。”小妹赵莺一边削苹果一边说。
“你懂什么!”赵辉瞪了她一眼,“就知道花钱!这住院才几天,都快一万了!后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呢!我们三家,谁家都不是开银行的!”
赵阿姨听着,脸色有些不好看,她放下手里的碗,说:“要不……咱们出院吧。我感觉好多了,回家养着也一样。”
“妈,您别听他的!”赵敏立刻安抚母亲,“钱的事您别管,有我们呢。只要能治好您的病,花多少钱都值。”她转头对赵辉说,“钱,我来想办法。你以后别在妈面前说这些。”
赵辉被噎了一下,气冲冲地坐到一边,嘴里还在嘀咕:“说得轻巧,你那个店能挣几个钱……”
就在这时,赵辉的手机响了。他走到走廊去接电话,声音很大,我不想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又要报补习班?钢琴、美术、逻辑思维,你当我是印钞机啊!……我哪有时间管孩子,我妈住院了你不知道吗?……你别跟我提钱,我这儿正为钱发愁呢!……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走进来时脸色铁青。一场家庭内部的战争,显然已经蔓延到了病房之外。
我心想,这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每个人背后,都拖着一大家子的人和事,有一本算不清的账。赵辉不是不孝顺,他只是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要养家,要养孩子,还要负担母亲的医药费。他算计的每一分钱,背后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我的内心再次被触动。我一直以为我的孤独是最大的痛苦,但现在看来,这种被各种关系和责任捆绑的疲惫,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我虽然孤单,但也自由。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我的花费,也不需要因为钱和谁争吵。这种“自由”,此刻看来,竟显得有几分奢侈。
下午,我去护士站询问我的检查结果。护士查了半天,告诉我:“林老师,您的报告还没出来,专家要会诊,您再等等吧。”
“会诊”两个字,让我的心又悬了起来。这通常意味着情况比较复杂。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在走廊的拐角,看到了一个蹲在地上痛哭的女人。是赵敏。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压抑而又绝望。旁边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人,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身边站定。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愣住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满了泪水。她接过纸巾,哽咽着说:“谢谢……让您见笑了。”
“没关系。”我轻声说,“想哭就哭出来吧,会好受一点。”
她擦了擦眼泪,却哭得更凶了。
“我……我的服装店,房东要涨房租,涨一半……我不同意,他就要我下个月搬走……”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所有的货都在店里,我妈又病着……我弟只知道催钱,我妹什么都不懂……我真的……我真的撑不住了……”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我的心上。原来,压垮她的,不只是母亲的病,还有这些接踵而至的生活重担。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的困境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她,等她慢慢平复下来。
过了很久,她终于止住了哭声。她站起来,对我鞠了一躬:“林老师,对不起,在您面前失态了。”
“别这么说。”我扶住她,“谁都有撑不住的时候。”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林老师,您说,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了我的学生们。每次他们遇到难题,我都会告诉他们,别慌,静下心来,把问题一个一个拆开看,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于是,我对她说:“先别慌。房租的事,能不能和房东再商量?店里的事,能不能先找个朋友帮忙看着?家里的事,能不能把弟弟妹妹叫到一起,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她摇摇头:“没用的。我弟那个人,你跟他谈感情,他跟你谈钱。你跟他谈钱,他又觉得你是在算计他。”
这就是家庭的复杂之处。它不像解一道数学题,有公式可循。它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我们回到病房,赵辉和赵莺已经不见了。赵阿姨睡着了,病房里很安静。
赵敏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给她疲惫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她看起来那么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生活的重压击垮。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羡慕我的,不是我的孤独,而是我的简单。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需要面对的敌人,那就是病魔。而她的世界里,四面八方都是战场。
第4章 羡慕你的清静
夜深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两个女人清浅的呼吸声。
赵阿姨已经睡熟,赵敏给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我的病床边。
“林老师,您还没睡?”她压低声音问。
我摇摇头:“结果没出来,心里不踏实。”
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窗外的月光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光亮。
“今天……谢谢您。”她先开了口。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听着。”
她苦笑了一下,说:“有时候,有人听着,就比什么都强了。在家里,我不能跟我妈说,怕她担心。不能跟我弟说,他只会觉得我矫情。我妹……她还像个孩子。”
我能理解她的感受。那种满腹心事却无人可诉的孤独,我再熟悉不过了。
“林老师,”她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再次说出了那句让我震惊的话,“我真的,很羡慕你。”
这一次,我没有再感到荒唐。我平静地问:“为什么?”
“羡慕你的清静。”她说,“您看您,虽然是一个人,但什么事都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缴费、检查,您从来不慌不忙。想看书就看书,想休息就休息。不用应付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不用为了几百块钱吵得面红耳赤。”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今天在走廊里哭,不是因为房东要涨房租。而是因为,我拿着电话,翻遍了通讯录,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借钱的人。不是我人缘差,而是我知道,大家都有大家的难处。我开不了这个口。”
“可我弟不明白,他觉得我这个做大姐的,就应该无所不能。他觉得他出钱了,就是尽了最大的孝心。他不知道,我妈半夜咳一声,我都会惊醒。他不知道,我妈想吃口什么,我要跑半个城去买。这些,都不是钱能解决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羡慕您,至少您的世界是安静的。您只需要面对自己的病痛。而我,要面对的,是一整个家庭的重量。”
听完她的话,我沉默了很久。
我该怎么告诉她,她的这份“重量”,在我看来,有时候也是一种“拥有”?我该怎么告诉她,我这种“清静”,有时候也意味着“空无一物”?
我的内心独白再次涌上心头。清静?这或许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也是我性格的一部分。我喜欢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我的教案,还是我的生活。但这清静的背后,是无人问津的落寞。就像一间收拾得再干净的屋子,如果没有人回来,那也只是一个冰冷的空壳。她羡慕我的清静,正如我羡慕她的喧闹。我们都站在自己的围城里,羡慕着城外的人。
我缓缓开口:“赵敏,我跟你说个我学生的故事吧。”
她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好奇。
“我教书三十年,带过很多届毕业班。有一年,班里有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子,家里条件不好,但她学习特别刻苦,目标是考上最好的师范大学,将来也当一名老师。”
“高考前一个月,她父亲出了车祸,瘫痪在床。所有人都劝她,复读一年吧,家里这个情况,她根本没法安心考试。但她不肯,她说,她早一天毕业,就能早一天挣钱,给父亲治病。”
“那一个月,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回家照顾父亲,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去看她,她瘦得不成样子,但眼睛里有光。她说,林老师,我不觉得苦。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而奋斗。我爸需要我,这个家需要我。”
“后来,她考上了,而且是她们省的状元。现在,她已经是我们市里最好的中学的骨干教师了。”
我看着赵敏,说:“我讲这个故事,不是想说你有多伟大。我只是想说,有时候,我们身上背负的责任,虽然沉重,但它也能给我们力量。它让我们知道,我们是被需要的。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是很珍贵的。”
赵敏静静地听着,眼泪又一次滑落下来。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迷茫和无助,而是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林老师,”她轻声说,“您真是个好老师。”
我笑了笑:“我只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太婆罢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男声:“请问是林岚老师吗?我是市三院的李医生。您的检查报告出来了,麻烦您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结果……怎么样?”我的声音在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我们见面谈吧。”
这句“见面谈”,像一把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挂了电话,我全身冰凉。赵敏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紧张地问:“林老师,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明天,等待我的,将是最终的审判。
第5章 一场虚惊之后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医生那句“我们见面谈吧”。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给我的人生倒计时。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通向黑暗的深渊。我甚至开始考虑,如果真的是最坏的结果,我该怎么安排后事。通知女儿吗?她能承受得住吗?我的那些积蓄,够不够支付昂贵的治疗费用?
我的内心独นา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它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而是一种冰冷的、触手可及的真实。我害怕的,不仅仅是病痛的折磨,更是这种无声无息、孤立无援的告别。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除了远方的女儿,恐怕就只有我那些已经毕业多年的学生,会在某个教师节,偶然想起曾经有位严厉又认真的林老师吧。
天亮的时候,我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赵敏起来的时候,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林老师,您一晚上没睡?”
我勉强笑了笑:“有点认床。”
她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杯热水。
上午九点,我怀着上刑场一般的心情,走进了李医生的办公室。
李医生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儒雅。他示意我坐下,然后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了我的报告。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报告,缓缓开口:“林老师,我们经过专家会诊,仔细研究了你的片子。”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你脑部的那个阴影,”他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呼吸都停止了。
“是良性的。”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良……良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良性的。”李医生露出了微笑,“是一个很常见的脑膜瘤,而且体积很小,生长非常缓慢。目前看,完全不需要手术,也不需要任何治疗。你之所以会晕倒,主要还是因为长期劳累、精神紧张导致的。以后注意休息,调整作息,定期复查就可以了。”
巨大的狂喜,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我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浑身虚脱,但终于可以呼吸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对着李医生,语无伦次地说了无数个“谢谢”。
从办公室出来,外面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我扶着墙,慢慢地走着,感觉脚下像踩着棉花。一场虚惊,却像让我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一样。
回到病房,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赵敏。她也由衷地为我高兴:“太好了!林老师,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赵阿姨也念叨着:“阿弥陀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的危机解除了,但赵家的危机,却在悄然升级。
赵辉大概是觉得母亲的病没什么大碍了,又动了请护工的心思。这一次,他没跟姐姐商量,自作主张地从家政公司找来一个。
那个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手脚看着还算麻利,但眼神总是躲躲闪闪。赵敏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但弟弟已经把人带来了,钱也交了,她不好当面发作,只能忍了下来。
赵辉得意洋洋地说:“姐,这下你总可以去忙你的店了吧?我找的这个,便宜,一个月才四千五。”
赵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护工来了之后,赵敏确实轻松了一些,可以抽空回店里处理事情了。但她每天回来,都要仔細地检查一遍母亲的身体,问东问西,显然还是不放心。
出事是在第三天下午。
那天赵敏刚走,赵辉和小妹也都不在。护工给赵阿姨喂水,大概是着急,水有点烫,赵阿姨被烫得呛咳起来,一口气没上来,脸色瞬间就憋成了青紫色。
我当时正在看书,听到声音不对,一抬头就看到这惊险的一幕。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护工也慌了神,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拍赵阿姨的后背。
幸好医生护士来得快,经过一番紧急处理,赵阿姨才缓过气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医生把那个护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护工吓得直哭,一个劲儿地道歉。
赵敏接到我的电话,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当她听完事情的经过,看到母亲受惊后苍白的脸,她彻底爆发了。
她冲出病房,直接给赵辉打了电话,声音大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赵辉!你给我滚过来!现在,立刻,马上!”
半个小时后,赵辉赶到了。赵敏一言不发,拉着他就往外走。
他们在走廊的尽头,爆发了住院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这一次,我没有再假装睡觉,我走出了病房,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为了省那点钱,你差点害死妈!你知不知道!”赵敏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我怎么知道她这么不靠谱!”赵辉的底气明显不足。
“你不知道?你找人的时候就不能多打听打听?就图便宜!在你眼里,妈的命就值那省下来的一千多块钱吗?”
“姐,你别这么说……”
“我怎么说?赵辉,我告诉你,从今天起,妈的事,你别管了!钱,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我自己来!”赵敏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眼泪夺眶而出。
赵辉愣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一场虚惊,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却把他们一家人,推向了决裂的边缘。
第6章 和解的台阶
那场激烈的争吵之后,病房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赵辉真的好几天没再出现。小妹赵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每次来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大声说话。赵敏则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浑身竖起了尖刺,她辞退了那个护工,又开始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
赵阿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几次三番地劝女儿:“敏啊,给你弟打个电话吧,让他过来。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
赵敏每次都硬邦邦地顶回去:“妈,您别管了。有我呢。”
可我知道,她心里并不好受。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默默地抹眼泪。
我心想,这个家,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断了。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台阶,一个让彼此都能走下来的台阶。
这天下午,只有我和赵敏在病房。她正在整理东西,动作很重,发泄着心中的郁结。
我放下手中的书,开口道:“赵敏,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学生吗?”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她工作后,也遇到了很多难题。有一次,她带的班里有两个学生,因为一点小误会,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要动手。她把两个孩子叫到办公室,没有批评他们,而是让他们每个人,都站在对方的角度,把事情重新说一遍。”
“一开始,两个孩子都不愿意。后来,在她的引导下,他们开始说了。说着说着,他们就都愣住了。因为他们发现,原来对方想的,和自己以为的,完全不一样。最后,两个孩子红着脸,互相道了歉,和好了。”
我看着赵敏,轻声说:“我教了半辈子书,明白一个道理。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不是因为坏,而是因为站的角度不同。你弟弟,他或许自私,或许看重钱,但他心里,肯定也是爱着你母亲的。只是他表达爱的方式,和你的不一样。”
“他觉得花钱请护工,让你们姐妹俩都能脱身,就是最好的安排。他没想过,护工可能会不尽心。而你,觉得亲力亲eway的照顾才是孝顺,你也没想过,你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其实也给了你弟弟妹妹很大的压力。”
我的内心独白缓缓流淌。这或许就是旁观者清吧。我看到了赵敏的付出和委屈,也看到了赵辉的压力和笨拙。他们都是被生活推着走的普通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亲情最难的地方,就在于我们总习惯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对方,却忘了去倾听对方内心真实的声音。
赵敏沉默了。她手里的毛巾,被她无意识地绞成了一团。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林老师,我……我就是觉得委屈。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一下?”
“因为你没告诉他。”我说,“你只是在用行动对抗,用沉默指责。你得告诉他,你需要的不是他扔过来的钱,而是他的分担和理解。你也得听听,他那句‘这得花多少钱’的背后,到底藏着多少生活的无奈。”
“沟通,比什么都重要。”我最后说。
那天晚上,赵敏破天荒地走出了病房。她说她出去打个电话。
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眼圈还是红的,但神情却松弛了很多。
第二天,赵辉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局促。小妹赵莺也跟在他身后。
他走到赵敏面前,低着头,小声说:“姐,我……我错了。”
赵敏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没说话,只是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赵辉又走到母亲床前,叫了声:“妈。”
赵阿姨拉着他的手,眼泪也下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他们三姐弟在病房里,进行了一场长谈。我借口出去散步,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但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病房里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赵辉正在给母亲读报纸,赵莺在旁边给他削苹果,赵敏则坐在一旁,安静地织着毛衣,脸上带着久违的、淡淡的笑容。
从那天起,他们制定了一个新的排班表。赵敏负责白天,晚上由赵辉和赵莺轮流来。赵辉不再提钱的事,但他默默地把每天的伙食标准提高了不少。赵莺也变得懂事了许多,学会了怎么照顾母亲,不再是那个只会玩手机的小姑娘。
病房里又恢复了人声鼎沸,但这一次,不再是争吵,而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看着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样子,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为他们找到了那个和解的台阶而高兴,也为自己,能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作用而感到欣慰。
我的病,让我看到了人情的冷暖和世事的无常。而他们的故事,则让我看到了家庭的力量和理解的可贵。
第7章 病房外的阳光
又过了一个星期,赵阿姨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医生通知她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赵家三姐弟一起来的。赵辉办手续,赵敏和赵莺给母亲收拾东西。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赵阿姨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红外套,气色看起来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她走到我的病床前,拉着我的手,感激地说:“林老师,这段时间,多亏了你。你是个好人啊。”
我笑着说:“阿姨,您客气了。是您一家人,让我这住院的日子没那么难熬。”
赵敏也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林老师,谢谢您。您不仅是位好老师,也是一位好医生,治好了我们家的‘心病’。”
我拍了拍她的背,心里暖洋洋的。
他们一家人簇拥着赵阿姨,浩浩荡荡地走了。病房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隔壁的床铺,再一次变得空空荡荡。
但这一次,我心里没有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第二天,我也出院了。手续很简单,我自己办好,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就可以离开了。
正当我准备走出病房的时候,门口突然涌进来一群人。
是我的学生们。高三(二)班的班长带着十几个同学,手里捧着鲜花,提着水果,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林老师!”班长把一大束康乃馨塞到我怀里,“我们来看您了!听说您没事,我们就放心了!”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惊喜又意外。
“我们给您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就问了学校的老师。”一个女孩子说,“老师,您在最后一堂课上晕倒,我们都快吓死了。”
“是啊老师,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
“老师,高考我们都考得不错,没给您丢人!”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着我,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他们跟我说着考试的趣事,说着对大学的向往,说着他们未来的梦想。
我抱着那束比我见过的任何花都美的康乃馨,听着他们充满朝气的声音,眼眶湿润了。
我忽然明白了,我不是孤身一人。我没有血缘上的儿女绕膝,但我有这满天下的桃李。我三十年的教书生涯,我对待工作的这份认真和坚守,就是我的“匠心精神”。这份精神,让我赢得了孩子们的尊敬和爱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家庭,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我的内心,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升华。我不再羡慕赵敏的热闹,也不再为自己的清静而感到悲伤。我开始懂得,每一种生活,都有它自身的价值和意义。热闹有热闹的烦恼,清静有清静的自由。重要的不是你拥有什么,而是你如何看待你所拥有的一切。
一个男生走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林老师,我爸妈今天正好开车来市里,让我问问您,用不用送您回家?”
我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不用了。医院离家不远,我自己走回去,正好晒晒太阳。”
告别了学生们,我一个人走出了住院部大楼。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洒在身上,驱散了这些天来积攒在心里的所有阴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在医院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场景。一辆车旁,赵辉正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上车,赵敏和赵莺在一旁帮忙。
他们也看见了我。一家人,都朝着我挥手,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也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车子开走了,我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回家的路,我走了很久。我看着路边的行人,看着沿街的店铺,看着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场景,心里一片安然。
我的人生,或许没有那么多人声鼎沸,但它有我坚守的职业尊严,有学生们的爱戴,有不期而遇的善意,还有战胜病魔后,对生命更深刻的理解。
我不再羡慕任何人。
因为我知道,当我独自一人,走在这灿烂的阳光下时,我的内心,是丰盈的。这就够了。
来源:云边寄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