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28岁,拖着一身疲惫从广州回到县城。在外打拼五年,除了换了三部手机,存款还是停在四位数。那时候的县城,还没有现在这么热闹,街上最高的建筑还是那座七层的百货大楼,顶楼的霓虹灯坏了一半。
那年我28岁,拖着一身疲惫从广州回到县城。在外打拼五年,除了换了三部手机,存款还是停在四位数。那时候的县城,还没有现在这么热闹,街上最高的建筑还是那座七层的百货大楼,顶楼的霓虹灯坏了一半。
我妈一边给我盛饭,一边絮叨着隔壁王家的儿子怎么怎么有出息。我只是笑笑,没有反驳。碗里的是家乡萝卜炖牛肉,汤色浓郁,肉块软烂——尽管我们家从来没养过牛,我爸的膝盖也不太好,但每次我回来,他总要拄着拐杖去镇上买牛肉,说是”城里没有这个味道”。
“你姑父问你回来了没有,说有事找你。”妈妈突然提起。
“哪个姑父?”我家亲戚多,光姑姑就有三个。
“就是你三姑父,住在杨树村那个。”
三姑父是个奇怪的人。他和我三姑结婚快三十年,却没有孩子。村里人背后叫他”懒汉”,因为他不种地,也不外出打工,靠着修修家电、帮人看风水过日子。但我记忆里的三姑父,手很巧,小时候我的木刀、风车都是他给我做的。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我爸那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去了杨树村。路两旁的杨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密集,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树干上泛着老年斑一样的黑点。
三姑父家还是那栋砖瓦房,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点的电动三轮车。院子里晾着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有几块补丁的颜色比衣服本身还旧。
“哎呀,娃回来了!”三姑父正蹲在院子里修一个老式收音机,看见我,把螺丝刀往地上一插,站起来,一边拍打裤子上的灰尘,一边向我走来。
他比我记忆中更瘦了,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深刻。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黝黑的瞳孔里闪着光。
“姑父,听说你找我?”我问道。
“嗯,进屋说。”他把我让进屋。
屋里比我想象的整洁。八仙桌上摆着一盘切好的梨,旁边放着几粒花生,花生皮被剥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像是被刻意摆好的。墙上挂着一张我三姑的照片,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笑得很灿烂。照片旁边是一个日历,停留在2018年3月15日,那是我三姑去世的日子。
“你三姑走了五年了。”姑父看着我盯着照片,轻声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胸口的位置,那里应该有一个口袋,但他穿的这件背心没有口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听说你在广州混得不太好?”他突然问道。
被一语道破,我有点尴尬,但也不想在老人面前撒谎:“嗯,公司倒闭了,我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他思考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我这里有五万块钱,你拿去做点小生意吧。”
我惊讶地看着那摞钱。在我印象中,三姑父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从没听说他有什么积蓄。
“这… 这太多了,我不能要。”我推辞道。
“你三姑生前最疼你了,说你小时候像只小狗崽,到处乱闯,却从不记得回家的路。”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现在你也是到处闯,却忘了怎么成功。这钱你拿着,算我借你的,有钱了再还。”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最终接受了这五万块钱。那天回家,我爸看到我带回来的钱,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那五万块钱,我拿去县城租了个小店面,开了家手机配件店。刚开始生意还不错,但好景不长。随着电商的兴起,实体店越来越难做。半年后,店面几乎无人问津,而我已经亏了大半的钱。
一年过去了,我的生意完全失败了。那天我锁上店门,把钥匙交还给房东,心里想的却是怎么面对三姑父。我没脸回家,就在县城宾馆住了一晚。枕头套上有股霉味,天花板上的吊灯不时发出嘎吱声,像是在嘲笑我的失败。
第二天,我还是鼓起勇气去了杨树村。这次三姑父不在院子里,我推开虚掩的门,看到他正坐在桌前看报纸。报纸已经泛黄,边缘还有咖啡渍——三姑父从不喝咖啡,那痕迹一定存在很久了。
“姑父…”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放下报纸:“进来吧,我煮了粥。”
厨房里确实飘来粥的香味,混杂着一股淡淡的药草气息。
“生意不行?”他问,语气平静,不像是在质问,倒像是在询问天气。
我低着头,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存折:“没事,人这一辈子,失败是常态,成功才是意外。你把身上剩的钱给我吧,我再想想办法。”
我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一万多块钱,递给他:“对不起,姑父,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他接过钱,放进柜子里:“吃完饭再走。”
饭桌上,他和平常一样,话不多。只是在我离开时,他从院子里的老梨树上摘了两个梨给我:“路上吃,解渴。”
回县城的路上,我咬着梨,酸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知道那梨没熟,但还是一口一口地吃完了,连梨核都舍不得扔。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县城找了份销售的工作,每天骑着电动车走街串巷,推销保险。那段时间,我经常梦到三姑父站在杨树下等我,手里拿着那本红色的存折。
三个月后,我积攒了一点钱,决定去看看三姑父。这次我没提前打招呼,直接去了杨树村。
到了村口,我遇到了村支书赵大爷。
“你是来看你三姑父的?”他问我。
“是啊,他还好吗?”
“前两天他住院了,说是肺有点问题。不过昨天好像回来了。”赵大爷指了指村医疗站的方向,“你可以去那边问问。”
医疗站的李医生是我小时候的邻居,见到我很热情:“你三姑父昨天刚出院,检查出有早期肺癌,需要手术,但他说要等你来了再决定。”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沉。赶紧去了三姑父家。
院子里没人,门锁着。我从后窗往里看,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张八仙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撬窗进去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找谁呢?”
转身一看,是三姑父,手里提着两条鱼,身上还穿着病号服。
“姑父!你怎么…”
“出来买点菜。”他晃了晃手中的鱼,“医生说要多吃鱼,补充蛋白质。”
进了屋,他把鱼放在水盆里,鱼还活着,在水中游动,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桌布一角。
“医生和我说了你的情况…”我欲言又止。
“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了嘛,生病是常态,健康才是意外。”他笑着重复了那句话,但这次我笑不出来。
“手术要多少钱?”我问。
“不贵,七八万吧。”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说买菜要多少钱一样。
我心里盘算着,自己存款不到两万,父母那里可能还能拿出三四万,但还是不够。
“姑父,那个…我想问问,我欠你的五万…”
没等我说完,他从柜子里取出那本红色的存折,递给我:“你看看吧。”
我打开存折,最新一条记录显示余额是4999元。五万块几乎全没了。
“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担心,我还有别的存款。”他说着,从枕头底下掏出另一本存折,“这里面有十五万,够用了。”
我翻开这本存折,发现最早的存款记录是在2018年3月20日,也就是三姑去世五天后。此后每个月都有一笔存款,金额不大,三百到五百不等。
“这些年,我修修家电,帮人看看风水,都存下来了。”他解释道,“你三姑走后,我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那您借给我的五万…”
“那是你三姑的保险金,她生前就说了,要留给你创业用。”他笑了笑,“只是没想到生意不好做。”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酸楚。原来三姑父借我的钱,是三姑留给他养老的钱。
“姑父,我…”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钱没了可以再赚。”他拍拍我的肩膀,“人活着,总要为梦想花点钱。你的梦想值五万,我觉得挺值的。”
“可是您现在需要钱做手术…”
“我这把年纪了,死不了。”他打断我,“再说了,我这些年也存了一点。你先去把鱼杀了,中午炖鱼汤喝。”
我望着他消瘦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亲情。那不是血缘关系,不是责任义务,而是在你一无所有时,还愿意为你倾其所有的那份心意。
后来,我陪三姑父去了省城做手术。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定期复查,问题不大。
出院那天,我问三姑父为什么存折里留了那4999元不用。
他笑了笑,指着路边一家银行:“因为取整的话,要另外交手续费。”
回杨树村的路上,我给三姑父买了个新手机。他摆弄了半天,还是不会用,最后只会接电话和看日历。他把手机日历翻到2018年3月15日,看了好久,然后轻轻地说:“你三姑最疼你了,她要是知道你现在有出息了,一定很高兴。”
我知道自己还算不上有出息,但我在省城找了份工作,每个月都会抽时间回杨树村看三姑父。每次去,都会带一些水果和营养品。他总是说不需要,然后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柜子里,舍不得吃。
去年冬天,我带三姑父去三姑的坟前扫墓。坟前的杂草已经被人清理过,坟头上放着一束野花,有点蔫了,但还能看出是当天摘的。
“你每天都来?”我问。
他点点头:“闲着也是闲着。”
回来的路上,我们路过村口的那片杨树林。林子比我小时候稀疏多了,只剩下几棵老树还在坚守。
“你知道为什么这个村叫杨树村吗?”三姑父突然问道。
“因为村子里有很多杨树?”
“不全对。”他指着一棵最老的杨树,“这棵树有上百年了,当年你太姥爷来这里开荒时,就只有这一棵树。后来人越来越多,大家就都在这棵树周围建房子,慢慢地就成了村子。你太姥爷说,杨树能挡风沙,保护庄稼,所以大家后来又种了很多杨树。”
“那为什么现在杨树越来越少了?”
他叹了口气:“人都往外跑,谁还管这些老树?再说现在也不靠种地吃饭了,没人在乎这些树了。”
走到村口时,他突然站住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杨树种子:“今年春天,我想在院子里种几棵杨树,你来帮我吧。”
我接过种子,点点头。
今年春天,我辞去了省城的工作,回到县城开了家电子维修店。生意不算太好,但足够维持生活。每周我都会去杨树村看三姑父,帮他打理院子里的杨树苗。
那些树苗已经长到半人高了,郁郁葱葱的,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三姑父每天都会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一会儿,有时看报纸,有时只是望着天空发呆。
有一天,我问他:“姑父,您当初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创业?明知道我可能会亏掉。”
他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镜片,慢悠悠地说:“因为我相信,人这辈子总要尝试一次。成不成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试过了,以后不会后悔。”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年轻时也有个梦想,想开个修理厂。但是一直没敢尝试,怕亏钱,怕别人笑话。后来有了你三姑,更不敢冒险了。现在回头看,其实挺后悔的。”
“那您现在还想开修理厂吗?”我问。
他笑了:“现在不想了,我这把年纪,知足常乐就好。但是看着你,就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所以想给你个机会。”
今年夏天,三姑父的病情有些反复,但在积极治疗后又稳定下来。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神神秘秘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这是你三姑的日记,她一直写到去世前一天。”他把纸袋递给我,“你看完就知道为什么她那么疼你了。”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几本发黄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1990年3月15日”,正好是我出生那天。
原来,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那时候我爸妈在外地打工,是三姑把我送去医院,守了三天三夜。出院那天,医生说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三姑在日记里写道:“这孩子命大,将来一定有出息。”
合上日记本,我眼眶湿润了。人生真是奇妙,我们总以为自己走得很孤单,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默默付出,甚至在他们离开人世后,还在继续守护着我们。
前几天,我帮三姑父整理房子,在柜子底层发现了一张银行卡。卡很旧了,边缘都磨损了。三姑父说那是他的养老金卡,让我帮他查查余额。
我带着卡去银行查询,余额显示4999元。
回来后,我把卡和余额单一起递给三姑父:“姑父,您的养老金卡里也是4999元。”
他接过余额单,看了一眼,笑了:“哎,又要交手续费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轻声问道:“姑父,您是不是每张卡里都留4999元?”
他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院子里的杨树苗:“你看,这些树长得多快啊,再过几年,就能乘凉了。”
我知道他不想解释,也不再追问。或许在他心里,那4999元有着特殊的意义,就像那棵守护村子百年的老杨树,默默地站在那里,不求回报。
最近,我的电子维修店生意越来越好,已经请了两个帮手。每天下班后,我都会骑着电动车,沿着县城到杨树村的那条路,看看路边的风景。
路两旁的杨树越来越少,但我知道,在三姑父的院子里,有一片新的杨树林正在茁壮成长。
生活就像那些杨树,有枯萎的老树,也有新生的幼苗。重要的不是它们能活多久,而是在风雨中能否挺直腰杆,守护自己所爱的人和土地。
就像三姑父那张余额只有4999元的银行卡,看似微不足道,却承载着一个老人对生活的全部坚守与期望。
我想,这就是生活的真相:我们终将一无所有,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倾其所有。
来源:思维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