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挂了电话,我被浓浓的乡愁笼罩。第一时间给母亲打了电话,将老家人过喜事的地点和时间说清楚。在电话这头,我完全能感觉到母亲的兴奋。说实话,我好久没有听到“动庄”这个词了。在我老家,参加红白喜事通常说成“行门户”,但是同村人之间过事情,直接说动庄。动庄时,全村人都被
老家的人打电话说,他儿子要结婚,请我喝喜酒。临挂电话时,他再三嘱咐我:“这次我家‘动庄’了,记得给你们家的人全说到,到时候都回来。”
挂了电话,我被浓浓的乡愁笼罩。第一时间给母亲打了电话,将老家人过喜事的地点和时间说清楚。在电话这头,我完全能感觉到母亲的兴奋。说实话,我好久没有听到“动庄”这个词了。在我老家,参加红白喜事通常说成“行门户”,但是同村人之间过事情,直接说动庄。动庄时,全村人都被请过去吃席,村里人便有了“庄客”这群特殊的朋友。
庄客是旧时庄田中佃农和雇农的通称。在我的老家,却有另一层含义,指的是村里过红白喜事时,吃席和帮忙的同村人。
我曾生活的村庄,在居住人口和地形地貌上,与其他村子相比不算大,每家每户居住间隔较远,住在一条一字排开的狭长沟里,单门独户,水路出路各有其道,邻里之间很少发生矛盾。村里人普遍不富裕,没有一户人家做小买卖,都守着地皮靠天吃饭。村里人除了过年过节能吃点好的外,当庄客便成为村里人改善伙食的难得机会。谁家有红白喜事,家中的主事人挨家挨户请客:“这次我们家动庄了,你们一家人早早过来。”
邀请的话刚落音,一旁的小孩子便格外兴奋起来,暗暗自喜。上学放学的路上或一起玩耍的时候,争先恐后地议论。对于孩子们来说,除了能吃到美味佳肴外,还能凑过去赶个红火热闹。若是遇到白事,小孩子就没有那么兴奋了。但是大人们截然不同,若是喜事,会连连给请客的人道喜,抢着说“需要什么尽管说,到时候定会过来帮忙”;若是丧事,则与来客一同伤心,深感遗憾,安慰对方“节哀顺变”;若是老人寿终正寝,请客人来去面带笑容,被请客者都会说句:“好回寿,没受一天罪。”
小时候,老家的信息和交通不发达,是方圆几十公里最后通电的一个村庄,通往镇子的路颠簸不已,遇到下雪下雨,出行极其不便。家家户户的生活过得朴素简单,这在儿女婚事和长辈的丧事中就能看出来。家中儿子结婚和老人过世,都会动庄,想要把事情过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嫁女和孩儿满月,家境稍微不好的过事非常简单。出嫁女儿的前一天下午,只叫挨得近的亲属一起吃饭,不请唢呐班子,只是用录音机播放喜庆的曲子。第二天迎亲队伍来了热闹一会儿,聚在一起吃一顿带荤的饭,单独添一碟子肉块,就算把女儿嫁了出去。儿女满月和新人订婚的话,更加简单,几家最亲的亲属聚在一起,请一位做饭拿手的师傅过来帮忙,招待一顿饸饹带油糕的饭,就算圆满。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人过喜事,光准备东西就得花费很长时间。吉日择下,事主家便忙开了,除了到镇子的集市购买没办法自制的物品外,待客的油糕、白面馍馍、豆腐、豆芽都是自家人准备,推碾子拉磨,蒸煮炒烧,形式多样。过喜事第一次吃饭叫“宴客”,过白事则叫“开吊”。当日早饭过后,村里每户人家先去一人,帮助事主家清扫院落,生火烧水,杀猪宰羊,收拾客房。哪块缺人干哪块,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并不固定在一个办事岗位。往日平静的小院异常热闹,炊烟袅袅,人声鼎沸,过事情的氛围越来越浓。远路的亲戚陆续赶来,庄客们对来客都招呼一句:“行门户来了!”
待到中午时刻,事主家邀请的事情的主要料理人——总管来了。总管根据到场庄客的特长,把庄客安排在不同岗位。一张理事单贴上墙,庄客办事步入正轨,自始至终,任劳任怨。总管是对当地婚丧嫁娶习俗十分熟稔,且在前后村威望和能力都屈指可数的人。事主家的事情办得是否圆满成功,全靠总管全盘掌控。总管对庄客的特长和能力甚是了解,年轻人掌盘,妇女洗菜切菜,老实人洗碗,身体硬朗的人挑水,厨艺好的当厨,识字会写的记礼,表达能力好的看客,懂习俗的请客,酒量好的看酒场,性子慢的打扫卫生……每一个人在他的安排下尽展其长。
过事情所需用的碗、筷子、盆、桌子、盘子等日常用具,没有一件是租赁的,全部是从庄客家借来的。同在一个村,谁家有较好的用具,大家早已熟知。过事情前,事主早就想好该借张家的碗筷,还是李家的灶具。开事的当日,集中全村人的力量,把所用的餐具拼凑好,遇到同颜色同样式的东西,涂抹点油漆作为标记。在农村,家家户户有炕桌,借几张炕桌作为吃席的主桌,四面放四条长木凳,木凳不够用时,用砖块当板凳腿,木板当板凳面,依次摆放,吃席一桌坐八人,大人小孩穿插而坐,互不拥挤,有序用餐。
宴客或开吊当日,请来的唢呐手一声长号鸣过,长杆大碗唢呐响彻村庄。庄客是干活的主力,出力最大。别看平日在家里笨脚笨手的男人,干起过事情的活来得心应手,各司其职,和面、切菜、拌凉菜、剥葱捣蒜、洗碗筷、抹桌子,样样精通,件件拿手,真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白事中,庄客中体壮力大的中青年被邀请为挖坟墓的,称“打陵人”。村里有人去世,事主家常常请四个或八个打陵人,这些打陵人是这次事情中最出苦力的。特别是数九寒天,用尖锐的铁具将结冻的地皮层层揭开,先挖八九尺深的墓坑,再挖深八尺的墓窑,墓坑墓窑的土全部堆放在坟墓周边。亡人出殡时,打陵人是主要抬棺材的人,直到逝者安葬好后才带着工具回来。
随着掌盘人的一声呐喊,唢呐吹起,鞭炮响起,正日子的吃席拉开帷幕。宴客、开吊和正日子早上的饭,庄客吃饭和其他亲戚一样,不分先后,相对自由,谁到得早谁先吃。正日子吃席是有讲究的,谁先谁后,必须按照习俗来,由请客人依次安排,第一批什么客人吃,第二批什么客人吃,规规矩矩。按照桌子人数要求,不够八人时,替补的客人也是长者,或者特殊的客人。主要亲戚热热闹闹吃过席,才能轮到庄客坐席。
“庄客吃饭,庄客吃饭了!”随着请客人的一声呐喊,不参与办事的庄客陆续坐席。庄客吃席后,这次事情就接近尾声,最后一波专门安排办事人员、家属和因事未能按时上席的人。吃席结束,庄客帮助主家收拾厨房,把同种类的饭菜倒在一起,清洗分类借来的餐具,清运堆积的垃圾,直到事主家感激地说:“剩下的你们不用管了,我们家里人慢慢收拾”,庄客们才停下来,陆续离开。庄客的离开,标志着这场红白喜事圆满结束。
离别村庄,迁居县城,生活节奏加快,熟悉的人增多。起初几年,每年都想常回去看看,村里大人小孩都熟悉,叫得上名对得上号,问长问短,彼此有拉不完的话。村里有红喜事,事主家捎信请客,或者电话请客,每次都会以庄客的形式去吃席。庄客吃席成为农村人的另类聚会,久别的村民聚在一起吃席,倍感亲切,好不热闹,似乎吃席并不重要了,拉家常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在城市生活,每每去朋友、同事的红白喜事行门户,也很少是以庄客的身份。吃席也几乎没有了规矩,进了宴会厅,或者租赁的客棚,谁先到了就拿起碗筷吃饭。即使在正日子吃席,偌大的宴会厅,几十桌客人也一起上菜开饭。宴席结束,留下来继续喝酒的客人坐在一起,不参与酒场的客人便匆匆离场。办事人员大多是亲属和要好的朋友同事,偶尔有同村要好的玩伴,似乎行门户单就是“吃饭随礼”。
这些年的行门户,有事主家邀请的,也有不少是自己主动去的,没有了全村邀请全村参与的动庄的仪式感,没有了庄客办事吃席隆重的参与感。随礼吃席成为一股没有边际的风,吹遍小城市的大街小巷,把庄客这群特殊朋友吹走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这一辈还好,同村的人互相熟悉,很多事情知根知底,彼此来往密切。而小我一辈的,平日里没有联络,同在一座城市见了面不熟悉,儿女订婚结婚、孩儿满月、父母过寿,也不再请庄客,少了很多联系,只是偶尔会听到谁家又结婚了,谁家的孩子都已经上学了。村人中长者离世,庄客才会得到隆重的邀请,遗憾的是同村人回不到原来的村庄,回不到曾经的隆重的场面,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他乡的小区,匆匆忙忙吃席随礼。
与村人和母亲通完电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站在溢满阳光的阳台,望着城市的高楼大厦和穿梭在大街小巷的行人,老家村貌的轮廓,村里长者及曾经以庄客身份参加红白喜事的场景,立刻浮现在眼前,似乎很近很近,又似在岁月的深处,遥不可及……
原刊于《延安文学》2025年第5期
作家简介
张亚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子长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命根》《清唱》《一地花儿》等,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延河》《朔方》《青海湖》等报刊杂志。曾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
来源:独眼影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