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的老支书李德旺没当过几天真正的村长,但大家习惯叫他村长。这个习惯延续了三十多年,就连现在的正牌村长见了他也得喊一声”老村长”。
我们村的老支书李德旺没当过几天真正的村长,但大家习惯叫他村长。这个习惯延续了三十多年,就连现在的正牌村长见了他也得喊一声”老村长”。
前几天我去他家送几斤自家种的毛豆,刚到院子就听见他在倒腾那台老旧的缝纫机。那是七十年代的产物,踏板上的黑漆都磨出了一层银白色的光。
“您老还在用这玩意儿?”我把毛豆放在木桌上,看着那挂着蜘蛛网的缝纫机头。
“锻炼身体。”李德旺抬头,皱纹里尽是笑意,“医生说我腿脚不好,得活动活动。”
我知道他在胡说八道。那缝纫机踏板比健身房的器材还费劲,他这是在逞能。
桌上摆着一叠厚厚的存折,黄色的封面,农村信用社的标志有点褪色。我随口问了句:“您这是准备取钱?”
李德旺摸了摸鼻子,把存折往怀里揣了揣:“呵,老了,数数钱也是个乐子。”
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他女儿大声喊着:“爸,该吃药了!”
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李德旺站得笔直,旁边是他那位早年离世的老伴。相框边缘贴着一张更小的照片,是个陌生年轻人,大概二十五六的样子。
“这是谁啊?”我随手指了指。
“哦,这是小徐,徐勇。”李德旺站起来,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我们村的娃,在外面混得不错。”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我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徐勇的故事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候我还没搬到这个村子,只是听村里人提起过。徐家在村里不算出挑,老两口种着几亩薄田,儿子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日子看着平淡无奇,村里这样的人家多了去了。
2008年那年,徐勇的母亲查出了肾衰竭。
“当时村里人都知道这事。”后来王婶子给我讲,“徐妈那人平时见谁都笑呵呵的,谁能想到她会得这病?徐勇爸被这事打蒙了,整天坐在村口的石墩上抽烟,一天能抽两包。”
医院说要做肾移植,费用至少七八万。徐勇那时候在广东一家小电子厂打工,月薪不过两千来块,存款加起来才一万多。
李德旺的曾孙女刚上幼儿园,胖乎乎的小丫头,手里拿着半个咬了一口的梨走进院子,见了我就躲到她太爷爷身后。
“来,给叔叔鞠个躬。”李德旺笑着说。
我摆摆手:“现在孩子不兴这个了。”
李德旺突然说:“徐勇从广东赶回来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八月底的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知了叫得震天响,树上的柿子还是青的,只有几个早熟的已经微微泛红。
徐勇站在老支书家门口,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T恤皱巴巴的,像是几天没换过。
“德旺叔,我想借钱。”他站在院子里,声音嘶哑。
李德旺正在给他那棵老桃树浇水,水管随意地扔在地上,水流冲刷着泥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小溪。
“多少?”李德旺关掉水龙头,擦了擦手上的泥。
“五万。”徐勇说,“厂里的人凑了一万多,亲戚那边能借到两万,还差五万。”
李德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徐勇通红的眼睛。他知道这孩子一定是几天没合眼了。
“你妈的病我听说了,”老人叹了口气,“你等着。”
他转身进了屋,拿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放着几本存折。“这是我这些年的退休金,还有一些土地征收补偿,刚好五万多一点。”
徐勇眼眶湿润:“德旺叔,我……”
“拿去吧,你妈的病要紧。”李德旺把存折递给他,“什么时候还都行,不着急。”
“一定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徐勇接过存折,声音颤抖。
村里有人说李德旺糊涂了,那可是他的养老钱啊。五万块在农村,那时候可不是小数目。
“我借给徐勇钱的事,当时村里人议论得很。”李德旺笑着转过头看向窗外,“有人说我是冤大头,说那钱肯定是打了水漂。”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是一片新修的水泥路,路边整齐地排列着几盏太阳能路灯,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多余。
“那路是去年修的,”他指了指,“徐勇出的钱。”
借了钱后,徐勇匆匆赶回了广东,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每个月都会往村里寄钱,三百五百的,从没断过。这些钱直接进了李德旺的账户。徐勇的母亲手术很成功,但后续的康复和药物费用也不小。
徐家日子依然紧巴巴的,徐勇省吃俭用,却从不耽误还钱。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对李德旺的看法也慢慢变了。
“大家都说他有眼光,能看人,”王婶子抻着脖子说,“谁不知道那徐勇是个有良心的娃?”
2013年的一天,徐勇突然回村了。他站在李德旺家门口,手里提着两瓶酒和一条烟。
“德旺叔,我来还钱了。”他说,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
李德旺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浇水的塑料瓶口有个醒目的裂缝,水从那儿漏出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进来坐,你小子长本事了啊,这么快就还上了。”
徐勇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是五万五,多的五千是这些年的利息。”
李德旺没接:“你妈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能下地干活了。”徐勇笑着说,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我现在在深圳一家电子厂当组长,工资比以前高多了。”
李德旺点点头,还是没接那张卡。他把浇花的塑料瓶放在地上,瓶子歪了一下,剩下的水全洒了出来。
“你看我这记性,”他指着湿漉漉的地面,“忘了这瓶子漏水。”
徐勇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蹲下身擦地上的水。那手帕是淡蓝色的,角落绣着”平安”两个字。
“这手帕挺新。”李德旺说。
“厂里发的,”徐勇站起来,“德旺叔,您就收下钱吧。”
“不急。”李德旺摆摆手,“你先把钱留着,有了更好的机会再说。你还年轻,该拼的时候就拼一把。”
徐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银行卡放回了口袋。
临走时,他站在院门口,看着李德旺家那个缺了一角的门楣,突然说:“德旺叔,总有一天,我会报答您的。”
李德旺摆摆手:“去吧去吧,年轻人说这些干啥。”
徐勇走后,李德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手里拿着那条烟,一根也没抽,就这么看着天色慢慢暗下来,路灯亮起,村子笼罩在昏黄的光线里。
后来的事情像是小说一样不可思议。徐勇真的抓住了机会。他从电子厂离职,跟几个朋友一起创业,做起了电子零部件生意。凭借在厂里积累的经验和人脉,他们的小公司慢慢有了起色。
2017年,我搬来这个村子,那时候村里人已经时不时提起徐勇了,说他在深圳买了房,还开上了好车。每年过年,他都会回来看看,带回来的东西也越来越贵重。
李德旺给我看了徐勇去年过年时发给他的照片,手机屏幕上的徐勇西装革履,站在一栋写字楼前,看上去精神焕发。
“这孩子争气。”李德旺说这话时,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一样骄傲。
2022年初,徐勇突然回村了,开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全村人都炸开了锅,纷纷跑去看热闹。
他径直去了李德旺家。
“德旺叔,我回来了。”徐勇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李德旺正在修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听到声音抬起头,老花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了一点。
“哟,回来了?”他慢慢站起来,“听说你在深圳混得不错,是不是又要还钱了?”
徐勇笑了:“不是还钱,是报答您。”
他打开文件袋,拿出一份文件:“我们公司要在县里建一个电子产品加工厂,已经和政府签了协议。我想在咱们村设立一个车间,优先雇佣村里人。”
李德旺愣住了,老花镜彻底滑下来,挂在胸前的红绳上。
“你小子……”他声音有些发颤,“真要回来啊?”
徐勇点点头:“是啊,我想回来了。这些年在外面跑,挣了点钱,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您知道吗,有时候我做梦还能梦到咱们村的那条小河,和河边的那棵老槐树。”
李德旺眨了眨眼,伸手去摸老花镜,却半天没找到,只好直起腰来。
“好啊,好啊……”他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村里年轻人都走了,就剩我们这些老家伙……”
徐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德旺叔,这里是二十万,公司特意拨出来的,准备给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每月发放养老补贴。您看这事……”
李德旺摇摇头:“我哪有这权力做主,你得去找现任村长。”
徐勇笑了:“我已经和他谈过了,他同意了,而且很支持。但我想先告诉您,因为如果没有您当年的那五万块,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李德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你小子,还记得这些……”
徐勇站起来,走到墙边看那幅全家福:“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
照片里的李德旺比现在年轻许多,背挺得笔直,像支老松树。徐勇轻轻摸了摸相框。
“德旺叔,这些年您身体还好吧?”
李德旺笑了笑:“老毛病,腿脚不利索,平时走路都得拄拐杖。”
院子角落里有根拐杖,上面缠着一层黑色的胶带,看样子已经用了很久。
“我妈那会儿生病,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徐勇的声音突然哽咽了,“那时候我在厂里,听到消息就慌了,到处借钱,可谁会借给我那么多?我爸连夜去亲戚家,磕头也就借到两万……”
“行了行了,都过去了,”李德旺摆摆手,“你妈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就是因为有您这样的人,我才觉得我们村值得回来。”徐勇深吸一口气,“德旺叔,那会儿您退休金一个月才多少钱?您把全部积蓄都借给我,您自己怎么生活?”
李德旺看了一眼窗外,正好有几个小孩从窗前跑过,嬉闹声传进来,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他慢慢地说,“就在这村里待了一辈子,眼看着村里一天天变样。年轻时候想过离开,但这里有我的根。你妈生病那会儿,我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钱借给你,我心里踏实。”
徐勇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走吧,”李德旺突然站起来,拿起角落里的拐杖,“带我去看看你说的那个厂子选在哪儿了?”
他们走出院子,阳光正好,村口的大槐树投下一片阴凉。几个老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闲聊,看见他们,纷纷打招呼。
“李老,听说徐勇要在咱们村办厂,是真的不?”一个秃顶的老人问。
李德旺点点头:“是啊,他要回来了。”
“那可太好了,”另一个老人笑着说,“这娃有出息,不忘本。”
徐勇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和大家打招呼。他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这些曾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李德旺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在村间的小路上,徐勇放慢脚步跟在他身边。
“对了,”李德旺突然想起什么,“你那张银行卡别忘了去办手续,这个月底就该发放第一批养老金了。”
徐勇笑了:“放心吧,德旺叔,一切都安排好了。”
徐勇说到做到。工厂很快在村边的荒地上破土动工,吸纳了村里不少闲散劳动力。每个月固定的十五号,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都能领到500元养老补贴。
李德旺的拐杖坏了,徐勇给他买了个新的,是可以伸缩调节高度的那种,顶端还带个防滑橡胶套。但李德旺还是喜欢用那根缠着黑胶带的老拐杖,新拐杖就靠在门后吃灰。
去年冬天,村里通了自来水和天然气,再也不用去挑水,也不用为烧火做饭发愁了。村口还修了个小广场,晚上老人们可以去那跳舞,健身器材一应俱全。
我住在村子东头,有时晚上散步会经过李德旺家。常能看见他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喝着小酒,听着那台老旧收音机里传来的戏曲。
“羡慕啊,”我的邻居王大爷经常这么感叹,“李德旺这老头子有福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也有人说徐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这么做的,毕竟做企业靠的就是口碑。还有人说他是为了在村里捞好处,拿下更多的土地。
流言蜚语总是有的,但更多的人选择相信美好的事情。如今的李家湾村正在慢慢变样,年轻人开始回流,房子在修,路在铺,生活在变好。
这不就够了吗?
“德旺叔,您当年为什么相信我?”在一次饭局上,喝了点酒的徐勇问李德旺。
李德旺笑了笑:“我这辈子见过太多人,有的人富了就变了,有的人穷了也不弯腰。你是后者。”
徐勇摇摇头:“可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就一张嘴说要还钱。”
李德旺拍拍他的肩膀:“你爸年轻时候救过我一命,在河里。这事他可能都忘了,但我记得。再说了,我们村就这么大点地方,都是一家人,有难处不就应该互相帮衬吗?”
酒过三巡,李德旺的话越来越少,最后只是笑着看年轻人们谈天说地。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但透过那层混沌,依然能看到一种宁静的满足。
村口的柿子树今年结果特别多,枝条都被压弯了腰。李德旺说要架个支撑,免得折了枝。徐勇二话不说,找人用钢管给每根大枝条都做了支架。
“小题大做。”李德旺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笑得眯成一条缝。
这就是我听到的故事,关于一个普通村庄里的两个普通人。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大起大落,只是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善良和回报。
但就是这样的故事,却让我相信,世间的温暖从来都不曾消失,只是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等到它的回音。
前几天,我听说徐勇的公司准备扩建,村里的厂子要翻一倍。李德旺坐在村口的树下,拄着他那根老拐杖,笑眯眯地看着工人们来来往往。
“德旺叔,要不您也去厂里转转?”我随口问道。
他摇摇头:“不去,我就在这儿看着就好。”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声,还有年轻人的笑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这个小村庄新的声音。
而李德旺,这个村里最老的”村长”,依旧守望着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来源:蝉噪林逾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