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今蹲在自家院墙根咂摸,才悟出个理儿:过日子就像侍弄旱地稻,得经得住毒日头,挨得过蚂蟥咬,等根须扎透了苦水,穗头才能沉甸甸地甜。
俺们庄稼人的姻缘,不像城里人讲究花前月下。有时是半缸馊茶烫出来的,有时是两亩烂泥田捆出来的。
那年我相亲自备茶水闯了祸,本想赔半个月苦力就能两清,谁料想插秧插出个热被窝,秋收宴吃成了合卺酒。
如今蹲在自家院墙根咂摸,才悟出个理儿:过日子就像侍弄旱地稻,得经得住毒日头,挨得过蚂蟥咬,等根须扎透了苦水,穗头才能沉甸甸地甜。
俺叫张志刚,今年三十有四,是李家沟有名的光棍汉。
这事儿得从去年开春说起。俺娘为我的婚事发愁,连喂猪时都举着舀子发愣,玉米糁子撒了一地。
那天晌午,她把剁猪菜的刀往案板上一拍,语重心长的说:“志刚啊,后晌跟娘去周家,娘托刘婶给你说了门亲!”
我蹲在门槛上扒拉饭,差点被红薯噎死:“娘,您别是让人骗了吧?就咱这家底——”
话没说完,俺娘一笤帚疙瘩甩过来,咬牙切齿地说:“榆木脑袋!人家周玉兰男人挖矿塌死了,带个八岁小子,不挑拣!”
日头偏西时,我踩着自行车往周家蹬。车把上晃荡着俺娘交代的见面礼——用报纸裹着两包红糖。
周家院墙外老远就听见鹅叫。刘婶掀开蓝布门帘迎出来,冲我挤眉弄眼:“玉兰正给孩子补衣裳呢,待会儿机灵点!”
我低头瞅瞅自个儿:的确良衬衫皱得跟咸菜似的,还是借村主任穿剩下的。
进屋就瞧见个穿碎花布衫的女人背对门缝纫机。
她听见动静一扭头,我手里搪瓷缸“咣当”砸脚背上——这哪像三十的人?眼尾纹都没几道,头发用红头绳松松挽着,倒像二十出头的新媳妇。
她起身要过来,关心问:“烫着没?”我慌得直摆手,攥着路上泡的浓茶往桌上搁。
刘婶推我坐下:“玉兰你看,志刚多实诚人,见面还自备茶水!”我臊得脖子发烫。哪是讲究,实在是怕她家茶碗金贵,我这糙手端不稳。
玉兰抿嘴笑,拎起竹壳暖壶要添水。我赶紧拦:“不用!刚泡完拿过来的,还滚烫着。”说着掀开茶缸盖,她手指刚碰茶缸把就缩回去,指尖燎起个水泡。
我脑门嗡的一声,抄起搪瓷缸往院里泼,残茶浇得芦花鸡扑棱乱飞。这下好了,见面礼还没送,先烫了人家手。
外头鹅叫得更凶了。玉兰攥着手指头冷笑:“张大哥这茶功夫了得,杀鸡都不用刀。”我僵着脖子不敢抬头,听见刘婶打圆场:“玉兰你看,志刚这是显摆家底厚呢,茶叶管够!”
孩子从里屋钻出来,瞅见红糖纸包直咽口水。
玉兰一巴掌拍开他爪子,吼道:“饿死鬼投胎啊?回屋写作业!”转头冲我挑眉说到:“张大哥,我这手三天不能沾水,你看——”
我指甲盖抠着裤缝,听见自己说:“我帮你挑水做饭。”
玉兰把烫红的手指往围裙上蹭了蹭:“挑水用不着,明儿开秧门,我家缺个捆秧的。”
外头墙根底下看热闹的人儿“扑哧”笑出声。
我瞅见窗台上反光的镜子:黑脸汉子涨成酱茄子,汗珠子顺着下巴往的确良领口钻。这哪是相亲,分明是阎王爷派来收我的姑奶奶。
天刚麻亮,我蹲在田埂上搓秧马,露水把裤腿浸得精湿。玉兰家这三亩烂泥田,一脚下去能没到腿肚子。
玉兰戴着蓝布围裙做示范,手指翻飞像燕子点水,说:“张大哥捆秧要掐三指宽,稻草绕两匝。”我攥着稻草学样,一使劲扯断三根,碎屑粘在汗津津的手背上。
她“啧”了一声:“白长这么大身板,手比脚笨。”我闷头不吭声,指甲缝里的泥三天没洗净。自打应下这苦差,天天听她变着法数落。
晌午日头毒辣,玉兰挎着竹篮送饭。韭菜盒子搁在搪瓷盆里,底下埋着两个煮鸡蛋。我蹲在树荫下扒饭,瞅见她儿子狗蛋往田里撒尿。
玉兰抄起秧苗砸过去,边骂道:“兔崽子!尿浇过的稻子长癞头!”狗蛋提着裤子窜上田埂,冲我吐舌头:“张叔捆的秧苗才长癞头!”
我瞅着上午捆的歪秧垛,活像瘌痢头上的疤。
玉兰把鸡蛋塞我饭盆里,说:“多吃点,别晌午晕田里,我还得找人抬。”这话听着像关心,偏要裹层辣椒面。
后晌更遭罪。腰弯得久了,直起身眼前直冒金星。玉兰隔着两垄田喊:“张大哥要学王八晒盖呢?”我咬牙接着干,手背叫稻叶割得血丝呼啦。
收工前飘起雨星,玉兰扔给我块塑料布,命令道:“蒙秧垛,淋湿了明儿烂根。”我正给最后个秧垛戴斗笠,听见她家房顶哗啦响——茅草让风掀开个窟窿。
当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外头雨打窗棂,我摸黑抄起梯子。房檐水浇得睁不开眼,茅草湿漉漉像抹了油。正往窟窿塞新稻草,底下突然亮起煤油灯。
玉兰攥着灯披头散发,气急败坏说:““张志刚!摔下来我可没钱抓药!”我骑在房梁上傻笑:“摔不着,俺村修屋顶比这高的都爬过。”
她骂骂咧咧扶梯子,灯影晃得人眼晕。补完窟窿下来,她甩给我条旧毛巾,嫌弃道:“擦擦,跟水鬼似的。”我闻着毛巾有股胰子香,想起这是头回碰她贴身的物件。
第二天狗蛋冲我挤眼:“张叔夜猫子叫春哟!”我作势要揍,玉兰提着镰刀过来,说:“再浑说割你舌头!”转头冲我瞪眼:“晌午吃捞面条,记得挑水。”
挑着水桶过河,瞅见洗衣裳的婆娘指指点点。
王婶扯嗓子喊:“志刚给玉兰当长工呢?”我闷头装聋,桶里晃荡的水面映着黑红脸膛——自打来插秧,晒得更像灶王爷了。
这天捆完秧苗,玉兰破天荒没挑刺。收工时她蹲在田头扯车前草,辫梢沾着碎稻叶,嘴巴念叨:“张大哥,明儿不用来了。剩下两垄我自个儿弄,省得狗蛋跟你学得满嘴浑话。”
我心口突地一紧,瓢虫从草帽滚进后脖颈。
我攥着秧马不撒手,着急说:“说好半个月,差两天叫啥话。”
她起身拍打围裙,蓝布上补丁叠着补丁,说:“随你,反正白饭管够。”
暮色里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盖住我糊满泥的解放鞋。田埂上蚂蚱蹦进秧垛,我突然觉着这女人骂人都比旁人顺耳。
天边滚着黑云,压得稻穗都耷拉了头。玉兰踩着秧马磨镰刀,火星子溅在蓝布围裙上,嘴巴嘟囔:“今儿得抢收南坡的稻子,雨要来。”
我瞅着日头还白晃晃的:“气象站说后半夜才下雨。”她“当啷”摔了镰刀,气急说:“你信广播还是信老天爷?”
狗蛋蹲在田埂上学青蛙叫,叫唤声里都带着潮气。
果然刚割两垄稻,风就跟抽疯似的打旋。玉兰扯着麻袋喊:“摞垛!摞垛!”稻穗抽在脸上火辣辣的,我扛起捆稻往板车上撂,车轱辘陷进泥里半寸深。
炸雷劈下来时,玉兰正猫腰割最后几丛稻子。
雨点子铜钱大,砸得人睁不开眼。她忽然“哎呀”一声,整个人歪进水沟里。我扑过去拽人,摸到满手烂泥——她左脚卡在沟沿石头缝里,鞋让水冲跑了。
“别管我!抢稻子!”她推我肩膀说。我掰开石头的手直打颤,指甲盖掀了半个,血混着雨水往沟里淌。她那脚脖子肿得发面馍似的,还死命推我:“聋啦?三亩稻子要泡汤!”
我闷头扯下裤腰带,把她脚绑在自个儿腰上,背起来就往板车跑。她在背上捶我,气呼呼地:“张志刚你犯浑!放我下来!”
雨浇得我后脖颈生疼,背上湿乎乎的不知是汗是雨。
板车堆成小山,我拉绳套勒进肩膀肉里。玉兰瘸着腿在后头推,塑料布裹着稻垛哗啦响。过田埂时车轮打滑,我膝盖磕在石头上,听见她倒抽气:“慢点!不要命啊?”
粮垛刚推进仓房,玉兰就软在门槛上。煤油灯一照,脸白得跟糊窗纸似的。我摸她额头滚烫,想起灶台上还有半包红糖。
我拿搪瓷缸煮姜汤,生姜切得狗啃似的:“逞能!烧成火炭了!”玉兰裹着被单打摆子,还支使狗蛋:“数数麻袋,少一袋我揭你的皮!”后半夜她烧得说胡话,扯着被角喊“稻子”。
我蹲在床头换湿毛巾,听见她嘟囔“志刚修屋顶那晚...”,心口突突跳。喂姜汤时她咬住缸沿不撒嘴,热气呵在我虎口上。
鸡叫三遍她才退烧,睁眼见我熬成兔子眼,哑着嗓子骂:“守灵呢?滚去睡!”我把搪瓷缸往窗台一蹾:“再烧两缸水,给你烫猪毛!”
她抓起枕头砸我,棉絮从补丁里飞出来。我躲到灶房咧着嘴笑,案板底下窜出那只丢了的鞋——鞋帮还沾着我昨儿的血手印。
秋收宴摆在打谷场上,八仙桌拼成两条长龙。我蹲在灶棚添柴火,玉兰抡着铁勺敲锅沿:“剥蒜的别偷吃!”
刘婶端着搪瓷盆凑过来:“玉兰,这红烧肉咋恁香?”铁勺“当”地撞上盆沿:“香就多盛点,堵上您那保媒的嘴!”满棚子哄笑,我低头扒拉灶灰,火星子蹦到手背上。
酒过三巡,村会计敲着碗唱数来宝:“张家汉子周家嫂,秧田并作一锅灶!”
后生们跺脚拍桌,震得汽灯乱晃。玉兰抄起扫帚要打人,蓝布衫让汗贴在背上,跟那年补屋顶时一个样。
我摸出裤兜里焐热的搪瓷缸,豁口处还留着茶渍。狗蛋蹿过来抢,笑嘻嘻说:“叔这缸子尿碱厚,给我养蛐蛐!”我护着缸子往人堆里挤,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玉兰叉腰挡在桌前,挑眉道:“闹啥呢?”我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黄铜补丁磕得脆响:“那年烫你的缸,今儿换个用法。”
全场突然静了,蝉鸣声大得刺耳。
她手指头摸着缸沿豁口,眼圈慢慢泛红。狗蛋蹦上条凳,大声说:“爹!我要吃喜糖!”
人群炸了锅,刘婶往我怀里塞红纸包——竟是去年相亲剩的红糖。
玉兰拧狗蛋耳朵,声音打着颤:“胡咧咧啥!”我扯开红纸包,红糖渣子簌簌掉进搪瓷缸:“玉兰,这缸子泡茶埋汰,装红糖水倒甜。”
她抓起红纸拍我脸上:“三十四的人不害臊!”转身要走,被我攥住围裙角。
我喉咙发紧,颤颤巍巍说:“稻子收了,屋顶补了,秧马还搁你家棚里...要不,把我也收了吧?”
灶棚传来焦糊味,谁喊了句“肉烧煳了”,却没人动弹。
玉兰扯回围裙,从兜里掏出个蓝布包。抖开来是块新料子,正是那年赶集我嫌贵的蓝底白花布。
她甩在我怀里,耳根红得滴血,捂嘴道:“早扯了布,等你开口等得虫蛀!”
狗蛋把红糖抹了满脸,蹿上桌学唢呐叫。村会计摸出皱巴巴的红纸,蘸着锅灰写喜字。玉兰踹我一脚:“发啥癔症?借东风摆席啊!”
后半夜帮忙抬桌子,摸到她屋门槛下藏着的搪瓷缸——泡着红糖水,缸底沉着两片茉莉花。狗蛋四仰八叉睡在婚床上,手里还攥着秧马上扯下的稻草。
月亮爬过晒谷架时,玉兰踹开新房的门:“打地铺去!”我抱着铺盖卷笑出声,窗根底下偷听的婆娘摔成一团。
她甩来枕头砸灭油灯,黑暗里传来声嘀咕:“傻子...”
早起挑水遇见刘婶,她盯着我脖子直乐。回屋照镜子才见红印子——准是那破枕头里的荞麦壳硌的。玉兰系着新围裙熬粥,蓝花布衬得腰身像抽穗的稻秆。
狗蛋蹲门槛上数喜糖,忽然仰头喊:“爹,今晚还修屋顶不?”玉兰的粥勺飞过来,我伸手接个正着。搪瓷勺把上缠着红布条,暖烘烘的像攥着颗刚煮熟的鸡蛋。
如今跟玉兰过日子,她照旧三天两头数落我挑水洒鞋、捆柴火漏枝。我也学精了,挨骂就蹲灶台啃蒜瓣,啥气都顺了。
那搪瓷缸还在用,豁口拿焊锡补了,泡茶总带股铁锈味。玉兰说这叫“长记性”,转头用蓝花布缝了杯套,说是遮丑。
昨儿收麦子,狗蛋蹿上草垛学布谷叫。玉兰举着镰刀追,围裙兜着风像蓝蝴蝶。
我坐田埂上灌凉茶,瞅见缸底沉着两粒麦仁。这日子啊,跟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似的,针脚粗点,倒是越穿越暖和。
来源:时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