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区门口的超市老板小周说,那个姑娘已经在5栋楼下站了一整天。我出去倒垃圾的时候,看到她还在那里,二月的风把她耳朵吹得通红。
小区门口的超市老板小周说,那个姑娘已经在5栋楼下站了一整天。我出去倒垃圾的时候,看到她还在那里,二月的风把她耳朵吹得通红。
“问过了,找王志明家。”小周边搓手边说,“这天儿,也不知道是有多重要的事。”
我知道王志明是谁。5栋3单元302,我们小区有名的”孤寡户”,虽然他其实有个儿子,但那孩子98年出去打工,就再没回来过。小周搓完了手,拿起柜台上的暖水袋捂了捂。
“你认识他?要不你领人家上去?”
我点点头,和小周买了包槟榔,又给那姑娘买了杯热奶茶。
她穿着米色羽绒服,背个黑色双肩包,看起来有点像大学生。一看我走近,她就迎了上来。
“你好,请问你认识王志明吗?”
声音有点紧张,太阳穴附近有几根刘海被汗水粘住了。
“认识,他是我邻居。”我把奶茶递过去,“先暖暖手,上楼我带你去。”
王叔的门铃早就坏了,我帮那姑娘敲了门,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的脚步声,沓沓拖鞋声。打开门的王叔面色蜡黄,瘦得像根竹竿,脖子上围着条发黄的毛巾,一看就是刚吐过。
“老田啊,有事?”王叔靠在门框上,眼窝深陷,看得出精神不太好。
“这姑娘找你,站楼下一天了。”
王叔这才把目光转向那姑娘,眼神有些困惑。
“你是……”
“您是王志明吗?我是您儿子的……”姑娘的声音突然变小了,那杯奶茶在她手里颤抖,“我叫苏小雨,是王浩的女儿。”
王叔的表情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机械地侧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识趣地准备告辞,王叔却忽然抓住我的袖子。
“老田,你也进来坐会儿吧。”
他的手冰凉得像块冻豆腐。我点点头,莫名想起上周他去医院做检查,回来时脸色就不太对劲。
进屋后我才发现,王叔家里乱得厉害。客厅沙发上堆着没洗的碗筷,电视柜上散落着药盒和诊断单,茶几上摊着个塑料脸盆,里面还有点黄绿色的液体。
那姑娘——苏小雨,站在客厅中间,局促地环顾四周。王叔弯腰收拾茶几,手忙脚乱地把那脸盆端进卫生间,又把沙发上的碗筷往旁边推了推。
“快坐,快坐。不好意思,家里乱。”
他的声音有点抖,手也在抖。我帮他把沙发收拾出个能坐人的地方,示意苏小雨坐下。
“你…真是小浩的女儿?”王叔终于找回了声音,盯着苏小雨的脸,“他…他好吗?”
苏小雨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才挤出一句:“我爸爸去年过世了。”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王叔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他的手在膝盖上握紧又松开,像是抓着什么又在害怕什么滑走。
“怎么会……”王叔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才四十出头啊…”
“车祸。”苏小雨低着头,“送医院的时候,他告诉我,要我来找您。”
王叔坐在原地没动,表情像是被人从内部掏空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得回家做饭。
“王叔,我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
他木然地点点头,目光仍定在苏小雨身上。
回到家,我媳妇正在切菜,问我去哪了这么久。我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她放下菜刀,皱着眉头听完。
“这事怪怪的,那姑娘真是他儿子的女儿?”
我耸耸肩:“看样子是。”
“那孩子都多大了?”
“看着二十出头的样子。”
媳妇眯起眼睛:“那他儿子得多早结婚啊,他儿子走的时候才多大?”
我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十八九岁?”
“那不对啊,时间对不上。”
我想了想,确实有点对不上的感觉,但也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媳妇重新拿起菜刀,“你多留个心眼,别让老人家被骗了。”
我点点头,接过切了一半的白菜继续切。案板边上还放着早上剩的半个馒头,已经有点硬了。
晚上八点多,我下楼扔垃圾,正好看见苏小雨从5栋出来,在楼下点了根烟。看到我,她冲我笑了笑,烟在她手指间轻轻抖动。
“你爷爷还好吗?”我随口问道。
苏小雨愣了一下:“我爸爸是他儿子,我叫他爷爷对吧?”
这问题让我心里起了疑,一个亲孙女会问这种问题?
“你爸爸…多大啊?”我试探着问。
“四十三。”她吸了口烟,“去年走的。”
我默默算了算,如果王浩今年四十三,那他离家的时候应该就十八岁左右,再加上这姑娘二十多,确实年龄对得上。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你妈呢?”
“妈在老家,山东的。”她把烟灰弹在路边的花坛上,“我爸生前一直想回来看看,但是…怎么说呢,拉不下那个脸。”
“为什么走呢?”
苏小雨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我爸从来不提以前的事。”
我掏出那包槟榔,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辣味让我精神一振。
“王叔身体不太好,你知道吗?”
苏小雨的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表情有些难以捉摸。她点点头:“看出来了。他…是什么病?”
“不太清楚,上周去医院检查,回来后就经常吐。”我含糊地说,“你今晚住他那?”
“嗯,他把卧室让给我了,他睡客厅。”苏小雨把烟头摁灭,“明天我想带他去趟医院。”
我没再多问,和她道了晚安,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碰到了王叔的老邻居李大爷。他是退休教师,眼睛不好使了,但记忆力极好,是小区的”活档案”。
“李大爷,王志明家的事儿您知道多少?”我一边挑土豆一边问。
李大爷推了推老花镜:“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儿子的女儿来了。”
“他儿子?”李大爷皱起眉头,“王志明有儿子?”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王浩啊,98年出去打工的那个。”
李大爷摇摇头:“王志明没儿子,他和他媳妇一直没要上孩子。后来他媳妇受不了公婆催生的压力,和他离婚了。”
我手里的土豆掉在了地上,滚出老远。
“那他……”
“他一直单着呢,这些年也没再找过对象。”李大爷拍拍我的肩膀,“昨天那姑娘,是他什么人?”
匆匆买完菜,我直奔王叔家。敲了好几下门,没人应。正准备走,电梯门开了,苏小雨从里面出来,手里提着早餐和药。
“田叔,早啊。”她冲我笑笑,“来找我爷爷?”
“你爷爷在家吗?”
“在的,可能是睡着了。”她掏出钥匙,“要进来坐会儿吗?”
我点点头,跟着她进了门。客厅已经收拾干净了,王叔躺在沙发上,盖着条蓝格子毛毯,看起来很熟睡。苏小雨轻手轻脚地把早餐放在茶几上,又从塑料袋里拿出几盒药放在旁边。
“昨晚他吐了几次,今早去医院开了点药。”她压低声音说,“让他再睡会儿吧。”
她招呼我去厨房聊,倒了杯热水给我。厨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擦得锃亮,水池里没有一点油渍。
“你昨晚收拾的?”
“嗯,爷爷这些年一个人住,家务活肯定做不太好。”
我盯着她的侧脸:“王浩真是你爸?”
她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杯子:“当然是啊,不然我干嘛来找他?”
“可据我所知,王叔没有儿子。”
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苏小雨的背影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关上水,转过身来。
“谁跟你说的?”
“认识王叔三十多年的老邻居。”
苏小雨靠在水池边,表情复杂:“这事说来话长……”
故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1998年,王叔和他前妻因为生育问题离婚。前妻很快在外地重组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王叔独自生活,一度很消沉。
那年冬天,工厂附近的工地上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山东口音,说是来打工的。因为年纪小又没有身份证,很多工地都不要他。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那小伙子就睡在工厂后门的板房里。
王叔看不过去,把人领回了家,说是收留几天。几天变成了几周,几周变成了几个月。
小伙子叫王浩,干活麻利,人也机灵,很快和王叔熟络起来。王叔工厂的领导看他顺眼,后来就让他在厂里帮忙,有了点小收入。
“我爸说,王叔对他特别好,从来没把他当外人。”苏小雨的声音很轻,“春节也让他留在家里过,还给他买了新衣服。”
“那他为什么又走了?”
苏小雨苦笑了一下:“人言可畏啊。”
邻居们看到王叔收留了个年轻小伙子,还对他那么好,开始背地里嚼舌根。说什么的都有,难听的话传到王浩耳朵里,他受不了了,一声不响地走了,只在桌上留了张纸条。
“我爸说,那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苏小雨眼圈红了,“他一直想回来道歉,但又怕王叔不原谅他,拖着拖着……”
“所以他临终前让你来找王叔?”
“嗯,他说欠王叔一声道歉,也欠一声谢谢。”苏小雨擦了擦眼角,“我爸这辈子没有什么成就,但他把我养大了,还教我做个有担当的人。这都是王叔的影响。”
客厅里传来王叔的咳嗽声,苏小雨赶紧出去看他。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扶王叔坐起来,倒水递药,细心得像对待自己的亲人。
王叔脸色很差,吃药时嘴唇都在抖。苏小雨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小声安慰着什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构成一幅说不出的和谐又心酸的画面。
我默默退了出来,轻轻带上门。
三天后,王叔住进了医院。确诊是胃癌晚期,已经转移了。我和媳妇去医院看他,碰巧遇到医生正在和苏小雨交代病情。
“最多三个月。”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可以考虑带回家,保证生活质量。”
苏小雨点点头,神情异常镇定。等医生走后,她才抹了把眼睛。
“谢谢你们来看他。”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刚打了针,睡着了。”
我媳妇拉着她的手:“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陪他到最后。”苏小雨说得很坚定,“我爸走得突然,没来得及尽孝。现在让我来还这个情吧。”
“可你还年轻,工作怎么办?”
“我请了长假,反正……”她顿了顿,“老板答应了。”
我和媳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问。但我们什么也没说。
王叔在医院住了一周,坚持要回家。苏小雨办理了出院手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卧室摆了鲜花。
“爷爷喜欢菊花,平时阳台上总种几盆。”她笑着说,“现在没精力照顾了,我就买些放在花瓶里。”
我几乎每天都会去王叔家坐会儿,有时候帮着买点东西,有时候就是聊聊天。王叔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坐起来看会儿电视,坏的时候就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几句。
苏小雨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换洗衣服、喂药、翻身、擦身子,忙得脚不沾地。她的手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变得粗糙起皱,但从不抱怨。
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事,时不时有邻居送些汤水来。李大爷也来过几次,看着苏小雨忙前忙后,感慨地说:“好姑娘啊,这样的孝心,亲闺女也未必有啊。”
苏小雨听了,只是笑笑。
一个月过去了,王叔的情况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但他清醒的时候,总是拉着苏小雨的手,让她讲王浩的事。
“他在外面…过得好吗?”
“挺好的。”苏小雨总是这么回答,“有房有车,还有我妈和我,生活很幸福。”
王叔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有一次,王叔突然说:“对不起,当初没有保护好他。”
苏小雨愣住了:“爷爷,您说什么?”
“如果我当初… 站出来… 他就不会走了…”王叔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还那么小…”
我坐在一旁,忽然有些鼻酸。
又过了两周,王叔的情况急转直下。医生说随时可能离开,建议做好心理准备。
那天晚上,我去王叔家送粥,看到苏小雨在阳台上抽烟,眼睛红肿得厉害。
“怎么了?”我问。
“医生说…可能就是这两天了。”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他说呢。”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趁现在,去跟他说说话吧。”
苏小雨掐灭烟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卧室的门。
我在客厅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出于尊重,我没有打扰他们,悄悄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王叔走了,走得很安详。
按照他的遗愿,苏小雨把他火化后,和他前妻的照片一起,葬在了郊外的公墓里。
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主要是邻居和王叔以前工厂的几个老同事。苏小雨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整个过程都很平静,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在最后撒土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回去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苏小雨突然开口:“田叔,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是王浩的女儿。”
尽管早有预感,但听到她亲口承认,我还是很震惊:“那你是……”
“我就是…一个在网上看到消息的普通人。”苏小雨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去年我在一个论坛上看到有人发帖,说自己得了胃癌晚期,独居,想找个人陪自己走完最后一程,有偿。”
“那个人是王叔?”
“嗯。他在帖子里说,自己没有亲人,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无人送终。”苏小雨眼里又泛起泪光,“我当时刚失恋,心情很糟,看到帖子就回了一句’我可以陪你’,也没想太多。”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聊起来了。他说他有个遗憾,年轻时候有个像儿子一样的孩子,因为他的懦弱而离开了,再也没能相见。”苏小雨苦笑了一下,“他说如果那个孩子有女儿的话,大概就跟我差不多大。”
“所以你就假装……”
“是他提出来的。”苏小雨急忙解释,“他说想体验一下被亲人陪伴的感觉,哪怕是假的。我…我答应了。”
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司机催促我们下车。我们默默地走进小区,在5栋楼下的长椅坐下。
“他给了你钱?”我终于问出口。
苏小雨摇摇头:“他提过,我没要。”
“为什么?”
“不知道。”她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可能是因为看到帖子的那一刻,我也很孤独吧。”
苏小雨在王叔家住了三天,把房子收拾干净后就准备离开了。
“田叔,能帮我个忙吗?”临走前,她递给我一把钥匙,“爷爷说这房子留给我了,但我可能不会经常来住。麻烦你偶尔帮我看看,行吗?”
我接过钥匙:“你要回哪儿?”
“青岛。我在那边有份工作。”
“那王叔的东西……”
“处理完了,有用的都留着,没用的都扔了。”苏小雨提起行李,“对了,爷爷留了封信给我,说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儿子回来了,让我把信转交给他。”
“什么信?”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王浩收”三个字:“我没拆开看,就放在床头柜里了。如果真有人来认领,你就转交给他吧。”
我点点头,把信放进了口袋。
送她到车站,看着大巴车缓缓驶离,我忽然想起还没问她的真名。
三个月后,一个自称是王浩的中年男子真的找上门来。他说是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有人发的寻人启事,这才知道王叔的事。
我把那封信交给了他。他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读完信后,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没有上前,也没有问信里写了什么。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说也说不明白。
后来我问媳妇:“你说苏小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媳妇边择菜边说:“这世上好人多着呢,何必处处找原因。”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黄了一半,秋天快要结束了。
来源:老徐养生健康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