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皇帝的车驾在秦岭、巴山那些逼仄纠缠的栈道中艰难行进着,神策军的士兵们挥舞刀剑开路,这些渴血的锋刃如今只能在野藤荆棘上发泄着愤懑,自玄宗幸蜀又过了许多年岁,栈道两旁又添了蓊郁。黄巢攻陷长安城,唐僖宗李儇携后妃和少量官员仓皇出奔西蜀锦城,深山中皇帝的耸动的华盖和神
严育成,2002年生,上海师范大学外国哲学硕士研究生在读,上海青年写作者“光焰计划”第二期成员。
皇帝的车驾在秦岭、巴山那些逼仄纠缠的栈道中艰难行进着,神策军的士兵们挥舞刀剑开路,这些渴血的锋刃如今只能在野藤荆棘上发泄着愤懑,自玄宗幸蜀又过了许多年岁,栈道两旁又添了蓊郁。黄巢攻陷长安城,唐僖宗李儇携后妃和少量官员仓皇出奔西蜀锦城,深山中皇帝的耸动的华盖和神策军飞扬的旗帜格外刺眼,引得崖壁上辟谷的仙人和高树上聚啸的猿猴纷纷侧目,想来蜀道荒僻,上一次浩浩荡荡的圣驾南巡还是百年以前。
一天夜里,他们寄宿在梓潼张恶子庙中。殿宇破败,偏逢梓潼夜雨,尊贵如皇帝也只能狼狈地躲在供桌下避雨,忽听得窗外雷声隐作,雨势渐小,天明雨霁后山间起了大雾,探子回报说看见云雾中有什么东西涌动蜿蜒,连绵遮蔽数个山头,庙内听得一女子惊呼:“外面有蛇,大蛇,它的眼睛和日晷一样大……”尖叫的女子是皇帝的后妃孟氏,她看见了破窗外一只眼瞳车轮般一晃而过,语毕瘫软在地。但随行的文官们不在乎这个,何况他们连分开黄河的龙马与野地里破腹的麒麟都不怕,这些文人大喊着“神蛇迎驾”“龙蛇呈祥”,就跪在睡眼惺忪的皇帝跟前,准备考据一番后吟诗作赋:“陛下是真龙,神蛇是本地山神,昨夜梓潼岭雨霁,正是神蛇迎候。龙蛇相逢,吉兆啊,贼军可破!”于是皇帝在太监田令孜的示意下不情不愿解下匣中佩剑,丢入云雾弥漫的深谷,玩心未泯的天子还想送给神蛇他最爱的波罗球与鞠杖,但却被太监田令孜用眼神制止了。皇帝的佩剑落入深谷,云雾随游蛇无声无息散去。时任侍中王铎的《谒梓潼张恶子庙》和宰相萧遘的《和王侍中谒张恶子庙》一唱一和,以笔走龙蛇的磅礴之势在赋诗环节胜出,二人描写了这次神话般的会面,今人犹可从中读出盛世气象,《太平广记》对此事亦有记载,但无论是文人和诗,还是稗官野史,都未曾记载孟氏的受惊,没有人注意到此时孟氏已经患上了失魂症。
他们往往行军一天,才能在山谷中见到零星几户农家。随行的神策军将士们一路风餐露宿,夜间留宿农舍也只能在马厩中披甲而眠,将士们早就不堪劳苦,牢骚满腹,何况他们中许多人的家眷还滞留在陷落的长安。“该死,凭什么只有天子小儿能拖家带口地逃命?”“就是就是,反正现在我全家落在那黄巢手里,就剩我烂命一条,大不了我们……”马车珠帘后的后妃们能清楚地听见士兵的怨言,军中细碎流播的人言比幽谷月夜下白猿哀鸣和杜鹃啼血更让人发毛。车马颠簸中后妃孟氏的眉头就未曾舒展,她侥幸得以随天子“南巡”,可长安城中她那父母亲友可都落入敌手,加之神策军随时可能哗变,危急关头那薄情的天子极可能将宫中之人当作安抚手下兵将的政治筹码牺牲掉。远忧近患内外攻心,孟氏几近昏厥。孟氏久居深宫,气虚体弱,往日大唐宫中盛极一时的“步打球”大赛上就鲜少见到她的身影,自然得不到马球天子的垂青,加之安史之乱后的历代储君自幼就被耳提面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圣人之言,马球天子只记住了疏远女子,没记得提防小人。后宫嫔妃、满朝文武无非是他马球场上变换的玩伴,这些人哪怕是在场上跌落尘埃被烈马拖拽,他也毫不理会,自是不会在意一个妃子的死活;唯独对陪他长大的太监田令孜,他视若阿父。
马嵬坡之变的惨剧犹在眼前,此次奔逃的主谋太监田令孜深知其中利害,若是中道哗变,他首当其冲会被无所顾忌的神策军士兵们砍成肉泥。田令孜只好向士兵们许诺蜀地的荣华富贵,他将自己车驾上的罗绸绫绢悉数抖落,五彩斑斓倾泻一地,连山道两侧的蒿草古树上都挂了不少,田令孜尖声细气地喊道:“锦城遍地绮罗,神策军的猛士们,此次诸位护驾从龙有功,到锦城后,每人各领一车绢帛。一路奔波至此,也是有劳各位了,若是现在想走,卑职也不拦着,就从这一地春彩中随便挑一些吧,等年景太平了也可置备家产。”此时山道两侧横斜的枝杈上挂满了丝绢,这一幕倘若被远在西域拂菻国的百姓们看到,定会以为东土的丝绢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神策军将士念及乱世之中也只有锦城未被战火波及,纷纷跪下起誓:“愿死生从陛下。”
时任东川、西川与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官员都是在皇帝的马球场东突西驰挣得了功名,宰制三川,如今马球天子巡幸蜀地,这帮马球节度使们自然忙不迭地前来恭迎御驾。三千神策军将在锦城洒扫一新的马球场上席地而眠,这些精疲力竭的将士们解甲后换上鞠杖,又要轮番上阵,预备接连数日的锦城马球大赛,真是有苦说不出。所幸天府之国府库充盈,诸道四夷赋税进贡不断,皇帝对马球场上的勇士也一向不吝赏赐,神策军将士得了金帛,也忘了收复国都的大计了。迁播的帝王被太监田令孜扶上锦城的御座,那龙椅上似乎还残存着先祖玄宗羁留蜀地的惆怅,可皇帝不久便忘了都城沦陷之痛,终日与部下斗鹅击鞠,好生快活。看着马球场上挥汗如雨无心他顾的君王,太监田令孜也乐得操纵权术,工于心计的他与蜀地掌兵的各大都头以及锦城大小官员展开南牙北司的斗争,活脱脱将朝堂从长安搬到了锦城,
暂时忘了那些腾跃马球场争权朝堂上的男人们吧,孟氏自打患上失魂症后就陷入了沉睡,宫人们将她安置在当地的锦院。太监田令孜怀着朴素的善意,希望孟氏在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中醒来,但无论织机之声多么嘈杂,孟氏仍沉睡不醒。随行太医与蜀地名医从未见过这类怪病奇症,又看孟氏脉象气色都无大碍,也就在方子上胡乱附会了一个失魂的病症,将宫人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孟妃受惊悸,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旦夕不寤者,此名失魂症,由肝藏魂,肝虚邪袭,魂无所归,故飞扬离体也。”至于药方,则按照过去诊治心悸惊恐的方子来,无非是珍珠母丸、独活汤之类的,宫人只好遵循医嘱,将各种汤药灌入沉睡的孟氏口中。宫人们不知道珍珠母丸和独活汤还有助眠功效,因此这些汤药只能将孟氏的游魂拖入更深的梦境。
巴山夜雨涨秋池。自打在梓潼岭庙中避雨遇蛇那日,孟氏的魂魄就日日夜夜浮动在蚕丛之国。孟氏看着泛着金光的梦境之水从天而降,浸没天地万物,桑林的根茎叶花果中流淌着梦的汁液,她和蚕丛之国的子民们一起兴奋地啃噬那些饱浸了梦的、膨胀到遮天蔽日的叶片,直到她吐出梦的丝线,结出梦的茧。茧中之梦是如此甘美惬意,幸运的是,这里没有人以缫丝之名夺走她的茧,梦醒破茧时她已经拍打着湿漉漉的梦翅,飞翔于异域的花园。花园的喷泉上篆刻着蚯蚓般的古怪文字,她曾在长安见过百种书体,六十四种西域文字,想必这蚯蚓也是其中之一。穿着薄纱的花妖们在泉水边嬉戏,她们用难懂的语言向孟氏发出邀请,孟氏赶忙扇动梦翅遁走。孟氏不知道她此刻正彷徨于拂菻国的花园;拂菻亡国后,西域的刻本古籍上仍将印有这座花园。循着梦的丝线,孟氏又游历了大食、萨珊帝国的宫殿,由于某位突厥魔法师身披绫罗,她也有幸跟随他乘坐飞毯,一睹云端的风景,矫健俊美的仙人乘着飞龙车驾呼啸而过……
雨季结束,她在层层纱幔的环绕和数百台织机的嘈杂中醒来,但她还是听见了锦院内织工们的叹息:“蜀中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官人,这么多绸缎要赏,哪里织得完啊?”“是啊,田公公也不体谅奴家。”孟氏想起了昔日流行长安坊间的《织锦曲》,过去宴饮时歌伎经常歌唱此曲:
妾身本为织锦户,名在县家供进簿。长头起样呈作官,闻道官家中苦难。回花侧叶与人别,唯恐秋天丝线干。红楼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窗中夜久睡髻偏,横钗欲堕垂着肩。合衣卧时参没后,明灯起在鸡鸣前。一匹千金亦不卖,限日未成官里怪。锦江水涸贡转多,宫内尽著单丝罗。莫言山积无尽日,百尺高楼一曲歌。
孟氏深知织工之苦,过去长安席间听闻此曲,她都不禁为女工们的辛劳落泪,如今身在锦院,难免动怵惕恻隐之心。于是她也想试试这织机。在仕女们的百般阻挠下,孟氏还是坐在了织机前。这些丝线是如此熟悉亲切,简直像是出自她梦中蚕丛之国的亲族,可一想到这些蚕蛹在缫丝中被活活拖出梦茧,长不出梦翅,她就无比痛心。她要为这些死去的蚕编织旧梦,借自己梦中的景致。
孟氏开始昼夜不休地纺纱织锦,她的魂魄游弋在每一匹锦缎绫罗中。她将梦中所见的爬满藤蔓的花园、大食的宫殿都织成花样,这些纹样连从长安织染署下放的官员都没见过:上面没有常见的对雉、斗羊、翔凤、游麟,取而代之的是重葩叠叶,宛转成文的异域纹样,常青藤、忍冬和鸢尾花开满了锦院的帷幔,这些铺天盖地的帷幔将孟氏的居所层层包围,形成一个绫罗茧房。有识货的商贾翻阅《海人献文锦赋》,将孟氏所织纹锦判定为萨珊波斯的风格。一时间孟氏公样益州锦贵,锦院其余织工都以孟氏的绫新花样为基准织造。锦院春彩滚滚,遍地绮罗,后来前蜀皇帝王衍就以这间锦院为底翻修了“彩楼山”,缯帛堆积,丝絮云屯,也没有耗尽孟氏所织锦缎。锦城人将孟氏奉为蚕女转世,毕竟“蚕女吐丝成茧,衣被天下”。一些羁縻锦城的大食旅行家曾不吝笔墨描写蚕女孟氏的织造技艺,孟氏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织出绸缎万匹的传说在异国旅行家的笔下显得神秘而迷人,他们将孟氏称为“自动织锦唐俑”,几百年后阿拉伯地区的机械大师加扎里在他的《奇技神巧智慧书》中详细描写了这种织布人偶的结构,当然这都是后话。
孟氏的传奇自然也得到了马球天子的注意,皇帝在跑死了二十多匹马、折断了十多柄鞠杖后才想起了这位后妃,此前,太监田令孜已经五次向他提了孟氏的病症了。在皇帝的印象里,孟氏的步打球身法生疏,她情急之下表演的“翻身球”更是丑态百出,故而很少得到他的垂青。如今听闻孟氏将锦城本地一成不变的绫罗花样翻新了几重,还身先士卒率领锦院织工提高了蜀锦产量,解决了本地官宦兵将的丝绢需求问题,心下大喜;又听闻孟氏嗜睡渴梦,下令将手边安神养心的蜃香炉赐给她,就继续上马球场拼杀去了。
当晚筋疲力尽的皇帝合上锦衾就沉沉睡去,黑暗中他隐约看到门边南诏国进献的孔雀珠帘似乎闪动着更明艳的色彩。他身子前倾,梦呓渐渐染上韵律,抑扬顿挫间他只能在阴影中挣扎。幽梦袭来,黯淡了烛火,遮挡了床帐一角的微光,孔雀尾羽迷离闪烁,每一种颜色都是一个活的精灵。一幅幅宽大的步幛摇曳着从穹顶降下,分列寝殿两侧,这些步幛都有五十里长,皇帝还记得过去老师曾教他背诵过讽刺隋炀帝奢靡铺张的诗词,“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幛泥半作帆”。眼前的步幛每一幅都可以裁成三段帆布,上面绣满了纠葛宛转的纹样,夺人心魄,皇帝觉得那一幅幅步幛朝他逼近,忽地眼前一亮,所有步幛消失了,头晕目眩的他发现自己站在危崖之上。听得背后传来急促密集的马蹄声,他回头一看,一大群骑兵乌云过境般向他杀来。皇帝脚下一软,直接跌下山崖,天旋地转间他却又被摔到半空,凭着多年打马球的直觉,他猛地夹紧双腿,想要坐稳那假想中的鞍鞯,好不容易定下身形他方才看清周遭流动的五色祥云和时隐时现的一鳞半爪,身为真龙天子,他过去竟从未乘云气、御飞龙,想来真是奇事。
“恭喜陛下飞龙在天。”祥云中有人道贺。
皇帝回首,竟看见孟氏浮在不远处的彩云间,一对比例失调的灰色翅膀吃力地扑腾着,仔细看这翅膀形如枯叶,脉络分明,孟氏的身形又为絮状的彩色云絮团团包裹,这令她看起来像一只半破茧的肥大蚕蛾。
“陛下既然骑龙攀天,何不与列祖列宗来一场龙球赛?”眼看地上的骑兵越聚越多,孟氏用一个难以抗拒的邀约堵住了皇帝的一堆疑惑。“陛下既是真龙天子,和山崖上的骑手一样在尘土间匍匐相争,有损陛下龙体。”
孟氏语毕,近十头飞龙从云海中鱼跃而起,一颗闪着赤焰的光球在飞龙间翻飞着,这是骊龙颔珠,眼见几番起落,那骊龙颔珠就窜到眼前。皇帝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龙鞠杖,那龙鞠杖长数尺,通体雪白,上有巧雕纹饰,镶嵌七宝,前端如偃月,皇帝挥杖击球,如电光相逐,那颗骊龙颔珠如流星般激射而去。空中的飞龙们围绕那颗骊珠盘旋翻飞,皇帝看清了每条龙上的骑手,他们的面容竟与太庙里列祖列宗的画像一模一样。一龙当先的是玄宗,他驾驭的飞龙东西驰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皇帝知道这位先祖年少时曾与四名击球手合力大破吐蕃的十人马球队;龙体肥胖的是元宗,据说他在马球场上曾压垮过一匹小马;紧攥龙角、战战兢兢的是穆宗,他曾目睹球场上坠马的惨剧,心悸中风疾而殒命,此外,皇帝还看见了敬宗、武宗、宣宗的身影,他们身着龙袍,面容枯槁。
山崖上乌泱泱的骑兵似乎也想加入这场龙球赛,他们操起手中的家伙就朝空中的龙群投掷,一时间锄头、镰刀、长矛、利刃、旗幡密密麻麻飞来,皇帝们赶忙驱使胯下飞龙避开。而马球天子即便成了龙球天子,也是初次驭龙,空中腾挪不似先祖们利落娴熟,龙体被一支长矛刺中,血雾绽开,周身祥云染得赤红,急急坠下去。那绵延迂回的龙身还未完全落地,就被骑兵们掷出的兵刃打得皮开肉绽,马球天子大惊失色,只得向半空中的列祖列宗以及孟氏求助,可那驮着列祖列宗的龙群连同漫天祥云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扑棱着一对蛾翅的孟氏。“见龙在田,陛下何不打个翻身球?”孟氏掩面调笑道。
马球天子也顾不得孟氏的犯上之罪了,反手一球将飞来的骊龙颔珠击向蜂拥而上的骑兵们,那些骑兵旋即向那颗骊珠扑去,留下了伤痕累累的龙和天子。
“这是什么?”惊魂未定的皇帝抬头向孟氏发问。
“这是普天之下的藩镇和流贼。”
潮水般的骑兵追打着那颗溅射流窜的骊珠,他们在山林原野、城市村寨中展开一场腥风血雨的大型马球赛,所过之处,尸骸遍野。精于马球的皇帝从未见过这般野蛮血腥的景象,从龙背上翻落在地。
“陛下偏安西南一隅,岂知天下百姓疾苦?”孟氏叹道,“大唐气数已尽,他日陛下回京,好生照顾长安黎民即可,勿要再生枝节。”
皇帝从梦茧中挣出,一身虚汗,他下令查抄锦院、逮捕孟氏,可孟氏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地春彩和满殿步幛。皇帝不信,亲临锦院,织机声声,孟氏的单丝碧罗锦裙还留有余温,茧房中香雾仍未散尽,是缭绕梦中的蜃香。气急败坏的皇帝一脚踢翻蜃香炉,他想起了昨夜梦中那只戏谑调笑的肥大蚕蛾女,肚子里又翻腾起一阵恶心。
随行的道士杜光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杜光庭早就听闻孟氏的传奇,也知道民间已有人将孟氏视作蚕神供奉,他根据多年搜罗天下女子得道成仙奇迹的田野调查经验,推测孟氏已尸解仙去。可他什么也没有说。此事也没有收入他奉旨编纂的《墉城集仙录》中。
“东瀛子,此事你怎么看?”皇帝向杜光庭问道。
“陛下,贫道窃以为贵妃娘娘已经尸解仙去了,然而升仙亦有优劣,冲天者为优,尸解者为劣。”杜光庭支支吾吾地回话,“尸解自是下策——”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杜光庭只好退下了。
皇帝下令抄没孟氏所织锦缎,充入内库,但左右一阵翻箱倒柜后,洪流般的绫罗源源不断地涌出,锦缎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将皇帝和随行人员推出锦院。锦缎从院子里一路流到了街上,向四面八方铺张开来,锦城上下翻涌着彩缎的汪洋,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变幻着纹样的各色锦缎将整个城市淹没。在他眼中,所有的纹样都是蚕蛾翅膀上褐色的圆瞳,所有经纬都是蚕蛾翅膀上的理脉,锦缎汹涌掀起的扬尘都是蚕蛾翅膀上的灰蒙蒙的鳞粉,皇帝口干舌燥,目眦欲裂。这时适才畏缩不前的杜光庭忽地抽出一把符箓,撒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词,逼退那些蚕蛾,魂飞魄散的皇帝才从龙床上醒来,他身上披着的正是孟氏尸解蜕下的单丝碧罗锦裙。
没有谁能帮皇帝脱下这件单丝碧罗锦裙,它成了皇帝的第二层肌肤,皇帝只好在单丝碧罗锦裙外面又套了一件粗布长袍。他下诏查封锦院,遣散织工,焚毁所有孟氏公样。他效仿先祖唐文宗下了一道禁锦令:“蜀国素号繁华,朕不观绮艳。思将帅阙乏衣装,朕服束布大练。机杼纤细丽若花丝布、缭绫之类,并宜禁断。敕到一月,机杼一切焚毁。”但这反倒令孟氏公样奇货可居。
束布大练之下,他穿着锦裙上朝,与青城山的道士谈玄,向沙陀人的领袖写信求援。
“东瀛子,你会占梦吗?”一日皇帝召来杜光庭问道。
“陛下,占梦术多不传于世,《庄子》本是占梦之书,奈何为后世儒生删订,其中占梦术十不存一,但贫道以为梦与觉如同锦缎的两面,翻动着看就是昼夜。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
杜光庭开始滔滔不绝解起《庄子》来,一会儿批评郭象的注,一会儿责难成玄英的疏。皇帝听得不耐烦,只能挥挥手让他下去。
沙陀人终于将黄巢打退了,节度使派遣使节献上黄巢首级并姬妾,皇帝和锦城百官在大玄楼下受俘,百姓争相围观,他们想看看黄巢的头颅,更想看看黄巢的姬妾。一些官员和神策军将士面色难看,他们从鱼贯而出的女囚中看到了许多熟面孔。她们中有皇亲贵胄,有平康坊的歌伎,官员将士们甚至能从中见到自己的妻女姊妹、旧友相好。皇帝立在大玄楼上,居高临下地发问:“汝曹既是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为何从贼?”女囚中领头者悍然对答:“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庙,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相于何地乎!”大玄楼上下一时鸦雀无声,人们看到面色铁青的皇帝拂袖而去。
所有女囚在午时被当街处斩,直到她们身首异处,那些亲友故交也不敢前来相认,反而是一些锦城本地的百姓拿着杯盏为她们送行。
皇帝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因为那件锦裙越束越紧,马球场上再也见不到他的雄姿。他看到锦缎就浑身战栗,他要求撤去宫中所有的绫罗纱幔,所有宫人皆穿粗麻布衣,可直至回到长安,他还是脱不掉那件单丝碧罗锦裙。
他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死去,宫人发现他将自己抓得浑身是血,那件锦裙已与他的血肉混为一处,难解难分。
几百年后,耶稣会会士安文思、利类思游历锦城之余遍览蜀中仙山圣迹,行至青城山时,本地道众带着两位传教士看了历代仙师尸解遗蜕,其中就有这件血色锦裙。“尸解之术甚是凶险,当年唐僖宗迁播蜀地时向蚕女孟仙姑学习尸解仙术不成,血染锦衣。”秉烛的道士严肃地向传教士解释。当日参观青城山圣器室的见闻都被耶稣会会士饶有兴趣地一一记录在册,梵蒂冈档案馆中所藏《1651年闻名中国的流贼张献忠暴行记》中就记载了这个未完成的神迹。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匈牙利剧作家贝拉·巴拉兹应导演弗里兹·朗的要求创作一个关于爱情与死亡的东方故事,经过大量考据,他写下了剧作《绣梦锦》,但该剧本最终成了废案。最后我们只能在剧作家本人的小说集中读到这个故事了,拙译抄录如下:
皇帝的宠妃孟氏,美若中秋圆月,可是传闻他们从未同席而坐,也未曾执手言欢。孟氏只在皇帝穿上他那锦绣华美的长袍时才会现身。她远远跟在皇帝身后,她心魂儿的渴求随她的秋波流连在皇帝华服的衣摆上。
唐朝皇帝在锦城的御花园奇芳馥郁,你甚至能在花园里揽过一缕芬芳,就像你赤手从涌泉中舀水那般。有一回皇帝与孟氏一同在园中驻足,那是七夕之夜,他们凝望牛郎织女,立下永远相爱的誓言。
可孟氏有一个耽于幻梦的心魂儿,因为她前世英年早逝,这就是为什么她的眼波总是飘忽游离,追随着她的梦。她沉睡的时日和蜀地的雨季一样长,即使皇帝将她揽入怀中,可她的心魂儿却离他远去。可以想象相拥而卧的两人,心魂儿却浮沉在各自的迷梦中,两颗心渐渐疏离。
一天夜里,她睡卧于碧玉亭中,她的悬吊的床榻如小舟般在蜃龙香炉口吐的雾海氤氲中摇摆不定,这时她看见了皇帝一身锦绣华服,上面绣的正是她梦中的异域幻景——磅礴的山峦炫耀那苍白的崖壁,金色的巨河在下蜿蜒,着魔的花园和宫殿点缀其间,神仙与飞龙在云间穿梭。他的华服上滚动着的正是她心魂儿栖迟的仙境。孟氏喜不自胜,因为现在她的眼波终于可以在皇帝的华服上流连了,他们的心魂儿终于可以相聚了。
孟氏醒来后就和皇帝说:“七夕之夜我们指着天上的牛郎织女起誓永远相爱。可我那耽于幻梦的心魂儿总是拖拽着眼波流离梦境。所以陛下必须身披我的梦景,如此,我在寻梦之时也能看着陛下。”
“寡人该如何披戴你的梦景?”皇帝问道。
“臣妾是织锦户的绣娘,各色纹样自是谙熟,陛下大可放心。”
孟氏从此深居于碧玉亭中,每一次苏醒,她都紧锣密鼓地编织上一幅梦景,整整五年时间在穿针引线中度过,她仅仅凭炉中香薰气味的变化判断季节流转。
孟氏完成绣梦锦衣后,便将它献给了皇帝,她看着宫人们帮皇帝披上那件纹饰繁复、流光溢彩的锦衣,眼中满是期待与欣喜,皇帝正披戴着她五年来的梦景。可当孟氏向她的夫君伸出手时,那万水千山却挡在了面前,没错,她五年来梦中翻涌的万千异象,那锦绣的金色河流、着魔花园、神仙飞龙都横亘在她与君王之间,孟氏伸出的手悬停在空中,颤抖着缩回。
泪水瞬间打湿了孟氏的脸颊,皇帝见状忙道:“爱妃,我不穿这锦衣便是了。”
孟氏凄然道:“陛下,你若是脱下这锦衣,即便你拥我入怀,我的心魂儿也会离你远去;可一旦你穿上锦衣,即便我们永远无法相拥,我的心魂儿也将携着我的眼波永远在你的锦衣上缱绻。陛下,想想我们在七夕之夜立下的誓言。”
于是皇帝只好披上那件绣满梦景的衣裳,孟氏的秋波远远地在他的衣襟上流连。
来源:元包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