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故乡,管螳螂叫“刀螂”,概因它的两只前爪似剪刀之故。而这只刀螂很大,青绿身躯伏在苞米叶上,把我的心整个攫住了。扑过去,一下子抓到手里。它拼命想蹦出去,撞得我手心直发麻——这是个稀有货色啊。于是甚喜,便高声叫:“爸,爸,我逮了一只大刀螂!”
凸凹
螳螂
这是五岁那年的一只螳螂。
在故乡,管螳螂叫“刀螂”,概因它的两只前爪似剪刀之故。而这只刀螂很大,青绿身躯伏在苞米叶上,把我的心整个攫住了。扑过去,一下子抓到手里。它拼命想蹦出去,撞得我手心直发麻——这是个稀有货色啊。于是甚喜,便高声叫:“爸,爸,我逮了一只大刀螂!”
父亲正在苞米阵中锄耪,一脉肥阔的苞米叶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噢,逮就逮了。”淡淡地应一声,便仍专注于他自己的那一片天地。
嬉戏间,食指倏然大痛。刀螂那两只刀剪已深深剪到肉里去。我便猛地甩那只手臂,以期在它解脱之时也解脱自己。但刀螂并不解脱,仍执着地朝肉里剪,疼和惊骇使我大叫:“爸,快救我,刀螂怎么会往死里咬呢?!”
“噢,咬就咬了。”竟听到父亲这般说。
好疼的指头,好漠然的父亲啊,绝望牵出了一个儿童的哭声。哭声仍未把那个父亲唤过来,便感到,无论如何,只有靠自己了。便闭了双目,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使劲朝刀螂捏下去。嗤的一声响过,便感到食指上的疼痛一下子轻了许多。睁开眼,见刀螂那挺直的身子,稀软地泥成一团。
都平息了,父亲却走过来了,我委屈地背过身去。父亲呵呵地笑起来:“你不是已经自己把自己救了吗?”父亲好像跟我讲了不少话,至今仍记得起来的,有这么三层意思:
一、你必须打死刀螂,不然它不会松开那死命咬人的刀剪;二、你不自己从刀螂的刀剪下把自己解脱出来,再遇刀螂时,心性就会先怯下来,失了与刀螂嬉戏的勇气;三、这次刀螂咬你了,可以把父亲喊过来,下次父亲不在了,你又喊谁呢?
我当时很不明白,气鼓鼓地说:“那就让它咬吧,咬死我,让你没了儿子!”
然而他的儿子却很健康地长大了,堂堂地走在市街上,腰杆挺挺的,勇敢而坚毅。
现在,仍有时想起那只刀螂,刀螂流出的血是绿色的,且有青苞米样的香味。
半夏
故乡祖屋的那堵老墙上,长着一株半夏,叶柄很细很长,两片叶子便显得很大很薄;微风拂过,摇曳得剧烈,像两面小小的风旗。两朵小黄花开过,叶色便黯下去,叶子的边缘还出现了窄窄的枯斑。
母亲说:“半夏已结半夏了。”
半夏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放学回来,我撬开石缝,把半夏挖出来。是浑圆的一颗块茎,鸽卵般大小;擦去浮土,见那半夏很白,还光滑,阳光刚一照上去,就折回来,精美得让人无可奈何。
便送到嘴里。因为我想,有这么好的貌相,味道自然也会甘美无比。却尝到了苦,尝到了辣。泪倏然落下来,舌头剧烈地抽搐,喉头也如塞了一团棉,喘不上气来。想喊一声在屋檐下纳鞋底的母亲,竟发不出声来。以为自己要死了。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脚下,痛苦地与母亲作别。
母亲一下子明白了,急急地弄一勺盐水出来,要我含在嘴里。舌头没有感觉,像被人割去了。母亲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感到她在微微颤抖。
这是一种窒息,一种极难耐的窒息。久久,舌头终于感到了一种刀割般的疼痛,喉头的那一团郁积也渐渐散开了。终于呕出一声哭。
那一刻的感觉太痛切了,以至我今天总是执着地认为:人之死亡,无非就是半夏中毒的那种感觉——鲜活的一个生命,突然就窒息了;本来有好多话要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留下一重余悸,便是对陌生的果实,无论外表多么地诱人,内心多么地渴望,再也不敢率然尝一尝了。
终于明白,人间的禁忌,或许皆与人类的痛苦经历有关,还是谨言慎行,有一点敬畏才好。
干草与香椿
故乡的两种植物我是很难忘掉的。一是干草,一是香椿。
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之所以被同时记挂,皆因为它们本身的香味。干草之香,平淡而质朴;香椿之香,浓烈而华艳,乃香之两极。
幼时,秋冬之交,有一件必做的事,即打干草。一为农畜过冬,二为卖到山外换现钱。拿一柄月牙小镰,走进浓密的干草丛中,脚下踩出噼啪的悦音,并袅起淡淡的粉尘,所以,打干草似乎有一种浪漫的情调,即便是少年,也乐意介入其中。
但打干草毕竟是一件力气活,镰刀舞动一阵后,少年的臂膀酸涩不支,便躺在浓密的干草丛中,歇一歇疲乏的筋骨。躺在干草上的滋味是刻骨铭心的——身下的干草是吸足了阳光的一群,温暖便慢慢地辐射出来,撩得背脊蠕蠕地痒;眼前的草尖,羽毛般轻,无风也飘摇,更何况秋风正吹得柔曼。人就变得慵懒起来,恣肆地摊平腿脚,一只手下意识地折断了一只草茎,放到齿间咀嚼。竟嚼出干爽的一股淡淡的香味,生命一般绵长。与干草厮磨得久了,干草的香味便浸入少年的血脉。以至于给自己找婚娶的女人,亦找散发着干草朴质香味的姑娘。
所以,我一直也高贵不起来,系因出身于盛产干草的山地;但一直也不曾低贱下去,亦因生命中的那团干草情结。这团情结,使人很少生出非分之想,不奢侈,不觊觎,不伤害别人。平凡着,坦然着。
说到香椿,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幼时的情景。
村前的一块隙地,有一棵高大的香椿,中干有十丈高,径粗须两人合抱。这棵香椿,除了父亲外,就再也没人能爬上去,所以,当树上的香椿芽长得饱满了,父亲就爬上去。父亲用竹竿把树芽一棵一棵地夹下来,树下的人便一棵一棵地捡起来。每人都拿到一把鲜嫩的香椿后,就依次离去了。
最后,只留下父亲一个人,默默地从树上下来。
树旁的石头上,不多不少,正给他放着一把香椿。父亲笑一笑,他的乡亲拿得好坦然啊。
这香椿的幼芽,鲜嫩丰腴,有一种扑鼻的奇香,若吸上一口,七窍会立刻通畅起来。
如果那棵香椿不那么高大,不待幼芽长饱满,便会被人掰光了。因为它高大,那一树奇珍,就该属于征服它的人。父亲征服了它,采摘的一切归属于父亲是很自然的事。但父亲却坦然地让村人分而食之,很出人意料。而村人竟亦接受得坦然,连一声“谢”字都无人说出口。好一种淳朴的村风啊。
父亲说:“这香椿再香,也不能填饱肚子,大家都尝尝‘鲜儿’才好。”
无贪据己有、独饱私囊之愿,便成就了一团大和谐。
成年以后,我感到这种大和谐,属情感类的东西,不是物质利益“大平均”那层意思,乃人性的一种具体体现。
若把香椿比作一种奇异的诱惑,那么,父亲是不逃避诱惑,且走近诱惑,而最终经受住了诱惑的。他在我人生的起点上,树了一个好标杆,让我努力在免受诱惑的道路上走下去。
“这香椿再香,也不能填饱肚子……”这是父亲说的。
奇异的诱惑再迷人,却不是生活的根本。这是我的理解。甘于平凡,不陷入诱惑,活得才真坦然啊!这不是说教,是生活本身给予的明证。
石竹
夕阳沉下去了,薄暮悄悄地染上来。
那片林子就极静。本来没有得到邀约,但不忍心浪费林中那处子般的静,就慢慢踅过去了。
林中有几株石竹,曾被雨淋过,纤白的根便裸露得缠绵而忧郁。我静静地望着石竹的花朵,那花朵却依旧开得鲜艳而忘我,浑然不知根的忧伤。
我笑着摇摇头:植物毕竟是植物啊!
我便蹲下身去,拢了脚下的土,悉心地培在那根上。
回到房里,续读刚才读到一半的书。那是本写一位寡母的书。那位寡母临终前,望着簇在身边的几位未成年的儿女,浊泪浑成了河。但后来,她却笑了,她说:我没什么不安的了,因为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我感动极了,指节不断地敲着那书页,因为我想到了那石竹。石竹的根须是纤弱的,但也是坚强的,一如那位寡母,即便裸露着根须,也不自艾自怜,而是兀自承受着风雨的冲刷,忘我地支撑植株,并为花朵提供营养。而她的尊严所在,就是要花朵纵情地开放,而不瞻前顾后,一味地顾念“根的忧伤”。
根之不存,花将焉附。这是人的概念。在石竹那里,根在“裸露”(伤)中挺拔,花在“挺拔”中开放,所谓的情分,就是在困厄中,成长自己,尽各自该尽的那一份本分。
如此看来,人有时是很浅薄的。他们不知道,在土地伦理那里,生命的高贵,就在于自身的承受与忍苦。如果石竹之花也像人一样,频频顾惜根的裸露,而不尽情开放,那么根的“承受与忍苦”就失去了意义。而花的报答就在开放之后,零落成泥碾作尘,它们最终护卫在根须的四周。
山葱
夏日雨后,青山如洗,撩得妻子的眸子闪闪如灼。
这是一种渴求。我只有陪她去爬那座山。
山路如绳,且新苔没旧痕,路便走得极艰难。但走到一处荒崖边,得一份惊喜,因为看到了山葱。
山葱成片长着,其叶光滑而腴阔,美得极寂寞。
我掐下两片阔片,放入口中咀嚼:葱味醇正,且清爽,汁液丰沛,有沁人的回甘。于是,心头生出淡淡的不平,对她说:这葱若生于市井,命运肯定是另一种样子了。
她并不看我,只是专心品葱,投入一种深情,最后竟说:你无须为山葱叹息,它虽寂寞,却不懈怠;在被人遗忘中,一丝不苟地长成,只要人类肯于垂顾,它供奉的便总是自己的真味。难道,从它身上,你还不懂得什么是生命的尊严吗?
她说的话,让我心中一震,因为正是山葱这种长在僻处不被人识,却也足量生长的本分精神,启迪了我故乡的人。
那时,要春种的时候,天上连一片云都没有,土地龟裂,举步蒙尘。种子下到地里,就意味着一个“死”字。然而村里人依旧把种子播进土里,起早贪黑,汗流浃背,无怨无悔。面对这种近乎徒劳的勤勉,我等后生啧有烦言。做支书的父亲说,下不下雨是老天的事,撒不撒种是人的事——命运如何,在天;尽不尽本分,在人。只要人尽了本分,不管结局如何,人都可以问心无愧了。
这种大地道德真是能成就人,因为种子播进干土之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焦灼的等待,居然等来了雨,使庄稼有了收成。父亲对乡亲们说,你们看,如果不坚持着播下种子,即便是有好雨下来,也与咱们无关。本分是个法宝,咱们山里人离不了。
回想父亲当时说话的表情,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妻子问,你在笑什么?
我说,笑你有意思,虽然生在平原,却能与山里人一个鼻孔出气(息息相通)。
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这个人朴实,懂得人情物理。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