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年腊月底,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孙老师骑着他那辆二八杠自行车过来了。车后座绑着两罐蜂蜜,嗡嗡作响的链条声压过了村口广播里的《常回家看看》。
去年腊月底,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孙老师骑着他那辆二八杠自行车过来了。车后座绑着两罐蜂蜜,嗡嗡作响的链条声压过了村口广播里的《常回家看看》。
“老贺,喏,尝尝今年的百花蜜。”孙老师从车后座解下一罐蜂蜜,交到我手上。透明的塑料罐子里,琥珀色的蜂蜜沉甸甸的,有点像他那架老花镜的颜色。
我俩认识快三十年了。他以前是镇中学的物理老师,教过我儿子,退休前是副校长。现在倒好,成天和蜜蜂打交道,村里人都叫他”蜂老师”。
“听说你去年卖了十几万?”我接过蜂蜜,随口问道。
孙老师呵呵笑了,声音像他脸上的皱纹一样密。“哪有那么多,去掉成本,也就七八万吧。”他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镜腿上缠着一圈黑胶布。“够小孙子上兴趣班的钱了。”
这话我信。孙老师一辈子老实,连教师节收的水果都会登记在本子上,更别说吹牛了。
实际上他的蜂蜜生意比他说的还要好些。上个月镇上新开的”农创空间”就挂着他的蜂蜜招牌,透过玻璃橱窗能看见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蜂蜜罐,标签都是印刷的,不再是以前手写的”孙师傅纯蜂蜜”了。
“进屋喝口水?”我指了指屋里。
孙老师摆摆手:“不了,还得去给蜂箱加糖浆。天冷了,蜜蜂要补充能量。”
我看着他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想起五年前他刚退休那会儿,谁能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孙老师是被儿媳妇赶出来养蜂的。
说”赶”可能有点重,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孙老师退休后,大儿子孙强提议老两口搬去县城和他们住。孙老师老伴早逝,一直是他一个人照顾儿子,如今终于可以享清福了。
搬家那天,我还帮着把他的旧书桌抬上了货车。孙老师家里没啥值钱东西,最多的就是书,装了七八个纸箱。他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间,看着墙上他老伴的照片,半天没动静。
“走吧,爸,车子等着呢。”孙强在门口喊。
县城那边,孙强和儿媳妇许丽住在电梯房里,两室一厅。他们给孙老师腾出了小房间,还买了新床铺。孙老师抱着小孙子,笑得一脸褶子。
好景不长。不到三个月,孙老师就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说是回来收拾一些落下的东西。我请他喝茶,他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凳上,一言不发地抽了两根烟。
“是不是住不惯?”我问。
孙老师掸了掸烟灰,搓了搓指尖的茧子。“小两口工作忙,我帮着带孙子、做家务,挺好的。”
我知道他有话没说完。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就是许丽嫌我身上有味道,说我弄脏了她新买的沙发套。”
原来孙老师在县城闲不住,跑去社区花园帮忙收拾绿化带。回家后,许丽发现沙发上有土印子,当场就发了火。“你是乡下来的,不知道城里人讲究卫生吗?”
孙老师没吭声,但那天起许丽就把家里钥匙收了回去。“怕你丢了。”她说。实际上,孙老师每次出门就得等人回来开门,跟坐牢似的。
后来事情越闹越僵。孙老师穿的背心许丽说土,做的饭许丽嫌油大,连说话的方言都成了许丽嘲笑的对象。孙强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孙老师自己做了决定,回老房子住。“爸,我周末接你去县城。”孙强愧疚地说。
“不用,我在这边挺好。”孙老师语气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这一走,就是大半年没去县城。直到孙子过生日,孙老师才提了礼物去看望。结果一进门,许丽就皱眉:“爸,您能不能先去洗个手?身上怎么有股酸味?”
孙老师尴尬地笑笑:“可能是我带的酵母菌吧,我最近在研究做蜂蜜发酵酒。”
孙子倒是高兴地围着爷爷转:“爷爷,我们老师说你以前教书可厉害了!”
晚饭时,一家人坐在一起,气氛还算融洽。孙老师问孙子的学习情况,孙强说挺好的,就是学区房贵,每个月房贷压力大。
“爸,您老房子…”孙强欲言又止。
孙老师明白儿子的意思。老房子虽不值什么钱,但好在地段不错,拆迁可以分套小户型。
“不急,我还想在那住段时间。”孙老师慢条斯理地说,给孙子夹了块红烧肉。
饭后,许丽看到孙老师从包里拿出一罐蜂蜜,脸色顿时变了:“爸,您现在养蜜蜂了?”
“嗯,玩着玩着就上手了。”孙老师笑道。
“那多脏啊!蜜蜂会蜇人的!等下孩子过敏怎么办?”许丽连连摆手,不肯接蜂蜜。
孙强打圆场:“爸,您放那边架子上吧,等会儿我收起来。”
吃完饭,孙老师坐了会儿,看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一句话也没插上。他借口天色晚了,早早告辞。许丽松了口气,让孙强送老人到楼下。
电梯里,孙强欲言又止:“爸,许丽她工作压力大,您别往心里去。”
孙老师拍拍儿子的肩膀:“我知道,你工作忙,家里事多担待。”
自行车锁打开的咔哒声特别清脆。孙老师骑上车子,车轮压过小区平整的地砖,发出轻微的震动。孙强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考试考砸了,孙老师都会骑着这辆自行车接他回家,一路上默不作声,但从不批评他。
第二天一早,许丽发现孙老师落在茶几下面的老花镜,顺手扔进了垃圾桶。“这么旧还留着干嘛,脏死了。”
老房子前后不过六十多平,但胜在有个小院子。孙老师把后院围起来,搭了简易棚子,放了十几个蜂箱。最初他只是随便玩玩,后来发现这事比教书有意思多了。
“物理课只能讲牛顿力学,养蜂能看到整个生态系统。”孙老师语气里带着新奇,就像当年拿着新课本一样兴奋。
蜜蜂成了他的新学生。他白天观察蜂群活动,晚上查资料学养蜂技术。慢慢地,他养的蜜蜂从十几箱发展到了五十多箱。院子里到处都是嗡嗡的蜂鸣声,墙角堆着的旧课本上落了一层灰。
锅碗瓢盆也成了养蜂工具。铝锅用来熬糖浆,菜刀改成割蜜刀,连笤帚都成了清理蜂箱的刷子。家里弥漫着蜂蜜和蜂蜡混合的香气,让人想起小时候吃的麦芽糖。
第一年,孙老师的蜂蜜只送不卖。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以前是老师,拿着他的蜂蜜也不好意思给钱。直到镇卫生院的张医生喝了他的槐花蜜,说对老胃病有好处,主动要付钱,孙老师才收了五十块钱。
张医生是第一个客户,后来介绍了医院的几个护士来买。不知不觉,孙老师家门口开始排起了小队。镇上人家办喜事,也会来买几瓶蜂蜜当伴手礼。
生意慢慢好起来,但问题也来了。孙老师的蜂箱越来越多,附近的花粉不够蜜蜂采集了。
有一天,我骑车路过牛心山,看见孙老师正搬着蜂箱往山上走。那天太阳大得很,他汗流浃背,脸和脖子晒得通红。
“孙老师,你这是干啥呢?”我停下车问。
“转场,”他气喘吁吁地说,“山上百花开了,蜜源好。”
我赶紧帮他一起搬。十几个沉甸甸的蜂箱从山脚搬到半山腰,累得我腰酸背痛。搬完后,我们坐在山坡上喝水,看着山下的小镇。
“你儿子知道你这么辛苦吗?”我问。
孙老师摇摇头:“不说也罢,他有他的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孙老师不只去牛心山,还跑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油菜花基地,一个人扛着蜂箱上下火车。天暖和时,他就住在田间的简易棚子里,自带干粮和水,跟着蜜蜂走南闯北。
春天采油菜花蜜,夏天采槐花蜜,秋天采荆条蜜,每个季节都不闲着。日子虽然忙碌,但他说这是退休后最充实的时光。
第二年春天,镇上开了个农产品展销会,村委会硬拉着孙老师去参展。他带去的二十斤蜂蜜半天就卖光了。有个城里来的老板当场就要订一百斤,把孙老师吓了一跳。
“我这小打小闹的,哪有这么多货啊。”孙老师挠着头说。
老板留下名片,说:“你慢慢准备,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孙老师揣着那张名片,犹豫了好几天。扩大规模意味着更多投入,也意味着更多风险。他打电话给孙强,想问问意见。
电话那头,孙强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爸,您真想干这个?”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孙老师说。
“那您小心点,别累着。需要钱的话跟我说。”孙强语气软了下来。
挂了电话,孙老师在院子里踱步到深夜。第二天一早,他去信用社取出积蓄,又四处借了些钱,把蜂箱数量增加到了一百多个。
扩大规模后,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有一次,孙老师在外地转场,遇上暴雨,几十箱蜜蜂被洪水围困。他冒雨抢救,结果着凉发了高烧,一个人躺在临时租的农家小屋里,烧得迷迷糊糊。
是房东发现不对劲,叫了村医来看。打了退烧针后,孙老师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蜂箱。所幸大部分蜜蜂都保住了。
这事儿过后没多久,孙强来看他,被父亲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爸,您这是怎么了?”
孙老师只说自己有点感冒,没提蜂箱的事。孙强环顾四周,看见屋里到处都是养蜂工具和书籍,连床底下都塞满了空蜂箱。
“爸,您就住这种地方?这哪像个家啊?”孙强皱眉道。
“挺好的,我一个人住,方便。”孙老师给儿子泡了杯茶,杯子边缘有一道裂缝。
孙强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您养老金卡和存折,我帮您取了这半年的钱。”
孙老师接过信封,随手放在书堆上:“你们最近怎么样?小宇学习好吗?”
“都挺好的。就是…”孙强欲言又止,“许丽最近总说想换套大房子,首付差点,我有点压力。”
孙老师明白儿子的意思,笑了笑:“你等会儿,我有东西给你。”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袋,递给孙强:“这是今年的收入,你拿去用。我一个人花不了那么多。”
孙强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现金,足有五六万。“爸,这…”
“拿着吧,就当我给小宇的教育金。”孙老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孙强眼圈有点红,把钱塞回布袋:“爸,您留着用吧。我…我和许丽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让您搬回来住。”
孙老师笑着摇摇头:“我这把年纪了,习惯了自己的节奏。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不用管我。”
临走时,孙强在门口停了停,欲言又止:“爸,您…真的喜欢养蜜蜂?”
孙老师点点头:“比教书还有意思。”
孙强看着父亲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和粗糙的双手,突然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挥挥手:“那您保重身体。”
目送儿子远去,孙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水壶去给蜜蜂添水。水壶上的搪瓷已经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铁皮,那是他和老伴结婚时的陪嫁。
去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在镇上超市门口碰到了许丽。她正推着购物车往外走,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打招呼:“贺叔。”
我们寒暄了几句,许丽问起孙老师的情况。
“挺好的,”我说,“前段时间他蜂蜜拿了市里农产品金奖呢。”
许丽有些惊讶:“真的吗?我都不知道。”
“报纸上都登了,还上了电视台的采访。”我有些得意地说,就像在炫耀自己的亲戚一样。
许丽低头不语,过了会儿说:“其实…我们也想爸多来看看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我问。
“只是他每次来都有股蜂蜜味,我闻着会过敏。”许丽尴尬地笑笑,“我们给他买了新衣服,他也不穿。”
我没接话。超市的冷气从门口吹出来,带着一股人造的水果香精味。
“孙强说爸现在挺好的,不用我们操心。”许丽把购物车里的东西搬到车上,“您帮忙多看看他,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
我点点头,看着她开车离去,心想:孙老师有什么事,大概率不会让儿子知道。
果然,半个月后,我去孙老师家送自家腌的咸菜,发现他右手缠着绷带。原来是前一天取蜜时被蜂群蛰了,手肿得老高。
“怎么不去医院?”我问。
“小伤,”他笑笑,“养蜂人谁没被蛰过?”
我不由分说,骑车带他去了卫生院。打完消炎针回来,他还惦记着第二天要去送蜂蜜给客户。
“你这样子怎么送货?”我皱眉道。
“说好的日子不能改,商业信誉要紧。”孙老师认真地说。
最后我只好帮他去送货。客户是县城一家高档农产品店,老板看了蜂蜜的品质,当场又追加了订单。
“孙师傅的蜂蜜是我们店里最畅销的产品,”老板说,“很多回头客指名要买。”
回去告诉孙老师这个好消息,他只是淡淡一笑:“做好品质,顾客自然会认可。”
就像他当年教书一样,认真负责,不苟言笑。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会在蜂箱旁时不时地哼上两句越剧,是他老伴生前最爱听的曲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孙老师的蜂蜜生意越做越大。他不再只卖原蜜,还研发了蜂王浆、蜂胶等产品。最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学会了用微信卖货,每天拍几张蜂箱照片发到朋友圈,配上几句朴实的文字,引来不少城里客户下单。
今年正月十五,孙老师骑着电动三轮车出现在孙强家门口,车上装着十几箱蜂蜜和各种蜂产品。孙强一家人正准备去看元宵灯会,开门看见老人,都愣住了。
“爸,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孙强惊讶地说。
“来给你们送年货,”孙老师笑着从三轮车上搬下一个纸箱,“这是今年的新产品,蜂蜜加柚子,味道不错。”
许丽看着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爸,您… 快进来坐。”
孙老师摆摆手:“不了,我还约了人谈生意。你们忙你们的。”
“爷爷!”小孙子从屋里跑出来,扑到孙老师怀里,“我们学校要办科技展,老师让我做养蜂的调查报告,您能帮我吗?”
孙老师眼睛一亮:“当然可以,想什么时候去看蜜蜂?”
“现在就去行吗?”小宇兴奋地问。
许丽和孙强对视一眼,许丽勉强笑道:“要不…明天吧?今天我们约好了去看灯会。”
“去看蜜蜂!去看蜜蜂!”小宇坚持道。
孙强拍拍儿子的头:“听妈妈的话,明天再去。”
小宇撅起嘴,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孙老师蹲下来,摸摸孙子的头:“爷爷明天来接你,带你去看蜜蜂跳舞,好不好?”
“真的吗?蜜蜂会跳舞?”小宇瞪大眼睛。
“那当然,”孙老师笑道,“它们跳舞是为了告诉同伴哪里有花粉。”
许丽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她拉了拉孙老师的袖子:“爸,您…要不今晚住下?明天再带小宇去。”
孙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啊,那我先去办点事,晚上回来。”
当晚,孙老师住在了孙强家。许丽特意换了新床单和被套,甚至在房间里点了熏香。
第二天,孙老师带着小宇去了自己的蜂场。小孙子第一次近距离看蜜蜂,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孙老师耐心地讲解蜜蜂的生活习性,小宇听得入迷。
“爷爷,您为什么喜欢养蜜蜂?”回去的路上,小宇问道。
孙老师想了想:“因为它们很勤劳,也很团结。一只蜜蜂的力量很小,但一群蜜蜂在一起,就能创造奇迹。就像人一样,需要彼此帮助。”
“那我长大也要养蜜蜂!”小宇认真地说。
孙老师笑着摸摸孙子的头:“好啊,到时候爷爷把蜂场传给你。”
最近,孙老师的蜂蜜加入了县里的农产品联盟,打算申请有机认证。他还计划建个小型蜂产品加工厂,把产业链做大做强。
“老师退休了,还能创业成功,真让人佩服。”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几天前,孙强开车来看望父亲,顺便帮忙整理院子。他发现父亲书房的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这几年来所有的账本和销售记录。最上面一本写着:“2025年销售计划”。
计划书上详细记录了今年的生产目标、销售渠道、产品研发方向,甚至连可能遇到的风险和应对措施都列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是孙老师的手写笔记:“明年开始扩大规模,争取年销售额突破20万。小宇大学学费要提前准备。”
孙强拿着这本计划书,站在院子里发了好久的呆。夕阳下,孙老师正在蜂箱旁忙碌,身影佝偻却坚定。蜜蜂围绕着他飞舞,就像许多年前,讲台上的他被学生围绕一样。
许丽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孙强看了看忙碌的父亲,轻声说:“晚点回去,我帮爸爸处理一下蜂箱。”
挂了电话,孙强走到父亲身边:“爸,我来帮您。”
孙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把那边的烟熏器拿来。”
父子俩在落日余晖中忙碌着,蜜蜂在他们周围嗡嗡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气息。
“爸,”孙强突然说,“明年我和许丽打算换套大房子,带花园的那种。您觉得…可以在院子里放几箱蜜蜂吗?”
孙老师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当然可以,不过得问问你媳妇愿不愿意。”
“她同意了,”孙强笑道,“她说小宇对养蜂很感兴趣,可以当科学教育。”
夕阳西下,蜂场上空飞过一群归巢的蜜蜂,像一条金色的丝带,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蜜蜂回家了。”孙老师轻声说。
来源:农家事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