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五年春天,我从信封里抽出那张泛黄的照片,背面歪歪扭扭写着"我等五哥来救我"。
我等五哥来救我
一九八五年春天,我从信封里抽出那张泛黄的照片,背面歪歪扭扭写着"我等五哥来救我"。
手指轻触那稚嫩笔迹,心如刀绞,眼前浮现出小兰那张圆圆的脸蛋。
那是我的妹妹,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整整三十年的亲人。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窗外的白桦树刚抽出嫩芽,寒意还未完全褪去。
我坐在机械厂办公室里,桌上堆满了生产计划表和零件图纸,墙上贴着"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的红色标语。
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时针指向下午三点,咯吱作响的椅子上,我第五次拿起那张照片。
自从四年前当上这个国营机械厂的厂长,我早出晚归,领着全厂两千多号人拼命干,可那心底的缺口从未填平。
"老五,车间主任例会要开始了。"副厂长敲门进来,看我发愣,"咋了?有心事?"
"没事。"我迅速收好照片,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从抽屉里取出烟盒,递了一支给他。
"又想你妹妹了?"副厂长接过烟,用蓝色搪瓷杯上的火柴点上,吸了一口。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褪色的蓝色工装。
桌上的转盘电话突然响起,是邮局的老何,用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喊道:"李厂长,你托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竟忘了回话。
"喂?李厂长?我说那个江南小镇照相馆的老板有人认识,说是还开着呢!你要的地址我记下来了。"
放下电话,我的手有些颤抖。
办公室的窗外,是我从学徒干到厂长的机械厂,烟囱冒着白烟,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进进出出。
我在这里扎根了二十多年,从十八岁懵懂少年成长为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鬓角已有了白发,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值班室的广播里正播放着"东方红",预示着下午班即将开始,熟悉的铃声让我突然下定了决心。
我四岁那年,小兰出生,是那个物资紧缺年代里全家人的开心果。
我排行第五,她总是奶声奶气地喊我"五哥",让我背着出去玩,我则从食堂偷偷带回半个馒头给她。
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在钢铁厂当工人,母亲在纺织厂做挡车工,一家六口挤在厂区的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里。
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台上海牌缝纫机,是母亲的嫁妆,闲时还能帮邻居赚点零花钱。
墙上贴着张"毛主席和工人在一起"的画报,褪了色却被父亲小心保存着。
日子虽苦,但过得踏实,邻里之间有个困难都会搭把手,厂区的孩子们像一家人。
谁知道,一九五五年,小兰才四岁那年,父母之间的矛盾爆发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吵后,母亲带着小兰远嫁江南,我被父亲留下。
那天下着雨,母亲提着一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那台缝纫机。
小兰被裹在一条蓝色的棉被里,露出小脸,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伸出小手抓住我:"五哥,你一定要来接我啊!"
我努力忍住眼泪,点头如捣蒜:"放心,五哥一定来救你。"
送走她们后,父亲蹲在墙角抽闷烟,烟灰掉了一裤子也不管,就那么望着门外发呆。
可那时的我,才八岁啊,能做什么呢?
后来,父亲因为肺病去世,我被大哥李大山抚养长大。
大哥在同一个钢铁厂上班,每月省下粮票给我加餐,硬是把我拉扯到了十八岁。
那时正赶上国家大建设,我考进了新建的机械厂当学徒,从此扎根东北。
几次寄出的信石沉大海,打听到的地址永远指向空无一人的旧居。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休假专门坐了三天三夜的硬座去了母亲离开时留下的地址,却只看到一片拆迁的废墟。
邻居说她们早搬走了,去向不明。
渐渐地,小兰的面容在记忆中模糊,只剩下那声"五哥"清晰如昨。
今年春节,大哥收拾老宅时,从夹墙里发现了母亲留下的一个小铁盒,里面有一封地址模糊的信和这张照片。
"老五,你这厂长刚当上一年,可不能说走就走啊!"厂党委书记坐在我对面,皱着眉头劝我。
桌上的搪瓷茶杯冒着热气,他铺开一张生产计划表,"上头要求我们超产百分之十五,你这时候请长假,让我这老头子咋向上级交代?"
"周书记,三十年了,我答应过她,总得去找找。"我的态度很坚决,"您看,我这个月的生产计划都排好了,刘副厂长能顶上。"
周书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你呀,就是这点犟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
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去吧,厂里有我呢,不过记着,两个月,超过两个月我就派人把你抓回来!"
第二天,我背着帆布包,揣着妹妹的照片和几个可能的地址,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烟味、汗味和咸菜的味道。
邻座是个上海知青,刚探亲回来,正嚼着家里带的梨膏糖,听说我要寻亲,热情地掏出笔记本记下了几个上海照相馆的地址。
"寻亲难啊,老兄。"他叹气道,"我表弟找他爹找了十五年,结果人家早成家立业,都不认他了。"
我笑笑没吱声,心里却暗暗发誓:不管多难,都要找到小兰。
车轮碾过枕木的声音,像极了心跳。
窗外的风景从白桦林变成了江南的雨巷,从千里冰封的北国到烟雨蒙蒙的南方。
我先去了母亲最后的地址——一个江南小镇上的纺织厂家属院。
那里的平房已经翻新成了两层小楼,院子里种着桂花和梨树,正值花期,香气扑鼻。
"李阿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回忆道,"哦,那个东北来的女人啊,早搬走了,得有二十多年了吧,听说是跟着知青丈夫回北方了。"
"她有个闺女,您还记得吗?"我急切地问。
"记得,记得,瘦瘦小小的,挺乖的一姑娘,老是念叨她五哥。"老妇人边说边摇头,"可惜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人到哪里去了。"
一线希望,我追寻着这条线索,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从江南到东北,又从东北到西北,我走过了大半个中国。
有时候,一个似是而非的线索就能让我辗转千里。
春去秋来,我的行囊磨出了破洞,鞋底磨平了又换。
从车站到车站,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我打过短工,住过露天,吃过百家饭。
有时太阳把我晒得面目全非,有时雨水把我浇得透心凉。
夜里,住不起旅馆,就在候车室将就一宿,枕着背包,盖着单薄的外套,梦里全是小兰那张稚嫩的脸。
厂里几次电报催我回去:"厂长缺位,生产落后,速归!"
我只回了一句:"再等等。"
转眼间,八个月过去了。
我的积蓄花得七七八八,头发也白了不少。
在一个偏远的西北小镇,我骑的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却在戈壁滩上抛锚了。
推着车,顶着烈日,我走了三十里地,终于找到了一家修车铺。
修车铺的老师傅姓王,七十多岁了,戴着一副老花镜,手上全是机油的痕迹。
看我风尘仆仆的样子,他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喝茶。
"大兄弟,你这摩托伤得不轻啊,得修两天。"老王头敲了敲车子,"你这是从哪儿来啊?"
"东北,找人。"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喝了一口,又摸出那张照片,"我妹妹,三十年没见了。"
老王头接过照片,眯起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拍大腿:"哎呀我的老天爷!这不是兰子吗?"
心脏骤然收紧,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认识她?"
"这照片是老赵照相馆拍的,我认得这背景!"老王头兴奋地说,"这墙上的花纹,是老赵自己刷的呢!"
我一下子站起来,差点把茶碗打翻:"老赵照相馆在哪?现在还在吗?"
"在镇上呢,老赵虽然退休了,但照相馆还开着,他儿子接手了。"
我顾不上修车,连拉带拽把老王头请上一辆拖拉机,直奔镇上。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几十户人家,街上的招牌大多已经褪色。
老赵照相馆在街尾,是栋青砖小屋,门口挂着几张样片,有穿军装的年轻人,也有全家福。
老赵已经七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双精明的眼睛,见我们进来,放下手中的相机。
"这位同志找人呢!"老王头大嗓门一喊,整个照相馆都听见了。
我拿出照片,手有些发抖:"请问,您还记得她吗?"
老赵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照片,又翻到背面,看那行字迹,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记得,记得。那姑娘跟她继父来这照相,说是要寄给她五哥的。"
"她...她现在在哪里?"我的声音都变了调。
"听说后来嫁给了一个支边的知青,姓陈,去了更西边的戈壁滩,好像在那边教书。"老赵回忆道,"那男娃子是个医生,人老实,对她挺好的。"
我的心像是被揪起又放下。
又是一次迁徙,又是一次失联。
但我不能放弃,三十年的等待,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老赵想了想,翻出一本古旧的记事本:"当年他们结婚,我还去喝过喜酒呢,地址应该记着......"
他翻了几页,指着一行字:"陈家沟,就是西边那个山沟里的村子,离这有七十多里地。"
第二天一早,我骑上修好的摩托车,带着老王头画的地图,一路颠簸向西行进。
越往西,路越难走,最后干脆成了羊肠小道。
天空蓝得发亮,太阳毒辣辣地照着,仿佛要把人烤干。
摩托车轰鸣着爬过一道又一道山梁,终于在下午时分,我看到了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镇。
这就是陈家沟,一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偏远小镇。
镇子中央有一片杨树林,林子后面是一栋红砖房,那是镇上唯一的小学。
"请问,李兰老师在吗?"我问一个正在校门口扫地的老人。
"校长啊?在办公室呢。"老人指了指校园尽头的那间屋子。
校长?我心里一震。
那个总是躲在我身后的小妹妹,现在已经是一所学校的校长了?
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一位中年妇女伏案工作。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那张脸,虽然被岁月雕刻过,但那双眼睛,和母亲一模一样。
"你是......"她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颤。
"小兰,是我,五哥。"我嗓子哑了,拿出那张照片。
她接过照片,看了看正面,又翻到背面,看到那行字迹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真的是你......五哥!"
我们相拥而泣,三十年的寻找,三十年的等待,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句号。
"我一直以为你把我忘了。"她抽泣着说,"可我从没忘记你,五哥。"
她拉着我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的,生怕我再次消失。
傍晚,她带我去她家,一栋简朴的四间平房,院子里种着辣椒和西红柿,还有几棵葡萄树。
她的丈夫陈医生是镇上卫生院的医生,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憨厚老实。
他们有一个上初中的儿子,正在西安上学,墙上贴着儿子的奖状,旁边是一家三口的照片。
饭桌上,陈医生张罗着倒了一杯白酒,我们碰杯,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
"三十年了,可把你给盼来了。"陈医生感慨道,"兰子常说,她五哥要是来了,非得好好谢谢人家。"
晚饭后,小兰拿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十封信。
"这些年,我一直在给你写信,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寄到,可我还是写了。"她翻开其中一封,纸张已经发黄,"这是我十五岁时写的,那时我在镇上读初中,想让你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她又拿起另一封:"这是我二十岁结婚时写的,希望你能来喝我的喜酒。"
我翻看着这些信,每一封都承载着她对我的思念和期盼。
这些年,她跟着继父辗转各地,从江南到西北,走过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艰辛。
她讲起继父对她很好,省吃俭用送她上师范学校;讲起刚来西北时的不适应,水土不服差点病倒;讲起她如何从一名普通教师成长为学校的校长。
夜深了,陈医生早已睡下,我和小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仰望星空。
西北的夜空格外清澈,繁星如同撒落的银沙。
"知道吗,五哥,"她轻声说,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温柔,"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会来找我。因为你答应过我,你一定会来救我。"
"可我来晚了。"我有些愧疚,"三十年,太久了。"
"不晚。"她摇摇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我等着。虽然现在我不需要被救了,但看到你,我还是那个等五哥来救的小女孩。"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山里的凉意。
她裹紧毛衣,继续说道:"刚开始那几年,我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黑屋子里,喊'五哥救我',可怎么也喊不出声。"
"后来呢?"
"后来啊,我长大了,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等待别人来救,不如自己变得更强大。"她微笑着,"我努力学习,考上师范,成为一名老师,然后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听着,心中既骄傲又有些酸楚。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妹妹,而是成为了这片黄土地上的一盏明灯,照亮着山里孩子们的未来。
"不过,"她俏皮地眨眨眼,像极了小时候的模样,"我还是一直等着五哥来,因为那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第二天,她带我参观了她的学校。
简陋的教室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回荡在山谷间。
黑板上写着"知识改变命运"几个大字,墙上贴着孩子们画的五彩缤纷的画。
"看,这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届毕业生,现在已经有三个考上了大学。"她骄傲地指着一张照片说。
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我,小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五哥,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我。"
"校长的五哥好!"孩子们齐声喊道,笑容纯真无邪。
午饭后,我们坐在学校的杨树下聊天。
她拿出一个旧钱包,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火车票。
"这是当年妈妈带我离开时的车票,我一直留着,想着有一天能循着这张票找回去。"她叹了口气,"可惜妈妈走得早,这个心愿没能实现。"
"大哥他们还好吗?"她问起家里的情况。
我把这些年家里的变化一一告诉她:大哥一直在钢铁厂工作,现在已经是车间主任;二哥去了南方,做了个小生意;三哥当了兵,在边疆守卫祖国;四姐在县城医院当护士。
我说到父亲去世的事,她默默流泪。
虽然她对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但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
第三天,我收到厂里的加急电报:厂里出了点状况,需要我速回。
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我和小兰依依不舍地告别。
"等开秋了,天凉快了,我和陈哥带着小侄子去东北看你们。"她擦着眼泪说。
"好,我去火车站接你们。"我答应道,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分别前,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给我:"这个给你带回去,让大家知道我过得很好。"
那是一张她和学生们的合影,背面写着:"五哥,我很好,不用担心,你的小兰。"
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临行前那个电报:厂里的同志们都等着我回去。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他们了——我找到了我的妹妹,我兑现了三十年前的承诺。
日子重新转动起来,我回到了机械厂,重新成为那个忙碌的厂长。
每天早晨,我都会在办公桌前看一眼那张照片:小兰和她的学生们,笑容灿烂如花。
秋天,她真的带着丈夫和儿子来了。
大哥摆了一桌子菜,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说着这三十年来的分离与重聚。
窗外是东北的秋天,枫叶红得像火,白桦树的叶子黄得像金子。
天很蓝,云很白,远处的厂房烟囱冒着白烟,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年迈的周书记也来了,看着团聚的一家人,他感慨道:"李厂长啊,当初你要去寻亲,我还有点不理解,现在看来,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啊!"
大哥端起酒杯,眼含热泪:"敬咱们的五弟,三十年不忘承诺,找回了妹妹!"
小兰的儿子小陈好奇地问我:"舅舅,您是怎么找到我妈妈的?"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因为当年我答应过她,我会去救她。"
"那您救到了吗?"他天真地问。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看向小兰,她也正看着我,眼中含着泪水和笑意。
"不,"我轻声回答,"是她自己变得很坚强,不需要被救了。"
小兰笑了,那笑容里,依然有那个四岁小女孩的影子,她曾经说过:"我等五哥来救我。"
而现在,她不再需要被救了。
她已经成为了这片黄土地上的一盏明灯,照亮着山里孩子们的未来。
我们之间,那条被生活撕裂的纽带,终于在三十年后重新连接。
不是我救了她,而是我们共同救赎了记忆中那对分离的兄妹。
多年后,我退休了,和她约定好,每年轮流去看望对方。
一年春天,我去看她,带上了母亲的缝纫机。
那台旧上海牌,虽然生锈了,但还能转动。
看到缝纫机,她泪流满面,那是她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她把缝纫机放在学校的荣誉室里,告诉孩子们:"这是我母亲的宝贝,也是我和五哥之间的纽带。"
日子就这样静静流淌,我们共同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大潮,见证了国家的繁荣昌盛。
她的学校越来越好,我的工厂也日新月异。
我们相互支持,互相鼓励,弥补那三十年的缺失。
每当有人问起我们的故事,我总是说:"那不是什么传奇,只是一个普通人兑现诺言的故事。"
而小兰则会笑着补充:"是啊,我等五哥来救我,等了三十年,他真的来了。"
人生际遇沧海桑田,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那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一诺千金的承诺。
来源:乐天派叶子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