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刚做完手术,麻药劲儿还没全过,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铅。电话那头声音很嘈杂,像是混着风声和地铁报站的声音。
引子
“天宇的电话。”丈夫林卫国把手机递到我耳边,屏幕上“儿子”两个字跳得格外刺眼。
我刚做完手术,麻药劲儿还没全过,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铅。电话那头声音很嘈杂,像是混着风声和地铁报站的声音。
“妈,你怎么样了?手术还顺利吧?”天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像是掐着时间打来的。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砂纸,只发出了一个沙哑的“嗯”字。
“那就好,那就好。”他那边松了口气,“我这边实习特别忙,一个项目到了关键期,实在走不开。等我这个周末忙完了,就去看你啊。”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把一个削好了皮的苹果递到我嘴边。苹果切成了小块,用牙签扎着。我转过头,看见天成坐在床边,他垂着眼,手里的水果刀转得又稳又慢,一圈圈的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线,没有断。
电话那头,天宇还在继续说:“爸,钱不够了就跟我说,我上个月发了奖金。妈想吃什么就买,别省着。那个,我先进站了,信号不好,先挂了啊。”
嘟嘟的忙音传来,林卫国把手机收了回去,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忙。”
我看着天成,他没说话,只是把扎着苹果的牙签又往我嘴边送了送。消毒水的味道,窗外灰蒙蒙的天,还有天成沉默的侧脸,构成了我手术后第一天的全部记忆。
我的心,像是被那窗外的阴云压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养了十年的侄子,和我亲生的儿子,都在去年夏天双双考上了顶尖的985大学,一个去了北京,一个留在了本地。街坊邻居都夸我好福气,说我教子有方,一碗水端得平。那时候,我笑得合不拢嘴,觉得前半辈子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可现在,躺在这张冰冷的病床上,我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碗水,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端平过。有的水,是温的,贴心贴肺。有的水,是凉的,隔着一层玻璃,怎么也暖不透。
我是在一周前晕倒在讲台上的。医生说是心脏问题,需要立刻手术。消息传到北京,天宇当天就打了电话回来,问得特别详细,从医院的水平到主刀医生的履历,再到手术的成功率。他说要请假,我没让。我说:“你学业要紧,家里有你爸和天成呢,别耽误了正事。”
他听了,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妈,那您多注意身体。我这边确实有个很重要的学术报告,是跟院士的,机会难得。”
我当时心里还挺欣慰,觉得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权衡轻重了。
而天成,接到电话时只说了一句话:“婶儿,你别怕,我明天就到家。”
他第二天一早就坐了最早一班的高铁回来,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病房门口。看见他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孩子,自从十年前他爸妈出事,就跟着我们过。他话不多,但心思重,做什么事都默默的,从来不让人操心。
从我住院到手术,前前后后都是天成在跑。挂号、缴费、取药、和医生沟通,我那个一向不太管家的丈夫林卫国,反倒像个跟班的。天成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连我每天的饭菜,他都换着花样去医院外面的小馆子买。
林卫国私下里跟我说:“天成这孩子,真是没得说。比天宇那小子强多了。”
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天宇是我的骄傲,从小聪明,学习拔尖,长得又高又帅,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我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他身上。而天成,我自认没有亏待他,供他吃穿,送他上学,可内心深处,总归是隔了一层的。我总怕别人说闲话,说我这个做婶婶的偏心,所以很多时候,我对天成比对天宇还要严厉一些。
我以为,血缘是这世上最牢固的纽带。我以为,我全心全意爱着的儿子,也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最坚实的回应。
可现实,却像一个无声的耳光,打得我头晕目眩。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想起去年夏天,两个孩子同时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高兴得在厨房里哼着歌,做了一大桌子菜。天宇拿着他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地规划着未来,说要去北京见世面,要去最好的公司实习。天成则把他的通知书悄悄放在我枕头底下,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他说:“婶儿,谢谢您。以后我挣钱了,给您买大房子。”
那时候的话,我还当是孩子气的承诺。现在想来,一个人的心,是远是近,其实早就写在了日常的一言一行里,只是我被那层叫做“亲生”的滤镜蒙蔽了双眼,一直没看清。
内心独白:都说养儿防老,我养了两个儿子,一个亲生,一个过继。我以为我左手是倚靠,右手是保障,晚年无忧。可真到了需要人搭把手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份我最看重的血脉亲情,轻飘飘的,隔着千山万水,只有几句电话里的嘱咐。反倒是我从未敢全然交心的那个孩子,用最笨拙的方式,守在了我身边。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计算着我的失望,一秒,又一秒。
我睁开眼,看着天成。他已经削好了第二个苹果,见我醒着,便轻声问:“婶儿,还吃吗?”
我摇摇头,哑着嗓子说:“天成,辛苦你了。”
他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腼腆的笑:“婶儿,说啥呢。你是我妈。”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死水一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一章 旧相册里的秘密
手术后的恢复期漫长而无聊。林卫国单位忙,只能早晚过来一趟。大部分时间,都是天成陪着我。他从家里拿来了几本书,我看不进去,他就默默地坐在旁边看他自己的专业书,或者给我掖掖被角,倒杯热水。
这天下午,他大概是觉得我太闷了,从包里拿出一个旧相册,“婶儿,这是我前两天收拾屋子时找到的,给你解解闷。”
那是我家的旧相册,红色的绒布封面已经有些褪色。我接过来,一页页地翻看。里面是天宇和天成从小到大的照片。
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满月照。照片上的天宇,被包裹在红色的襁褓里,小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我看着照片,忍不住笑了。那时候,我整天抱着他,怎么也看不够,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孩子。
再往后翻,是天宇蹒跚学步,第一次上幼儿园,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每一张照片背后,我都用钢笔写着日期和一行小字。
“一岁零两个月,会叫妈妈了。”
“三岁,幼儿园得了第一朵小红花。”
“七岁,光荣的少先队员。”
我的指尖抚过那些已经有些泛黄的字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些成长的瞬间,我都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收藏着。
翻到中间,相册的风格突然变了。照片里多了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孩,那就是刚到我家的天成。他十岁那年,大哥大嫂在一场车祸中双双离世,留下他一个人。我把他从乡下老家接了过来。
照片上的天成,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懦和不安,拘谨地站在天宇旁边。而天宇,穿着时髦的运动服,脸上是城市孩子特有的自信和骄傲。他们俩站在一起,不像兄弟,倒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清楚地记得,天成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他不会用马桶,不敢开电视,吃饭的时候总是埋着头,不敢夹离自己远的菜。天宇那时候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有些排斥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哥哥”。他会故意在同学面前说天成是“乡下来的亲戚”,会把天成不小心弄坏的玩具,大声嚷嚷得全楼道都听见。
我为此没少批评天宇。我总是跟他说:“天成是哥哥,你要尊重他,帮助他。”
可我知道,孩子们的世界里,有他们自己的法则。天宇的优秀和张扬,让天成在他面前,始终有些自卑。
我叹了口气,继续往后翻。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他们俩上初中时,学校开运动会。照片上,天宇穿着崭新的运动鞋,正在参加百米赛跑,冲在最前面。而照片的角落里,天成坐在看台上,手里拿着一瓶水,眼神紧紧地追随着跑道上的天宇。他的脚上,还穿着一双洗得发白的旧球鞋。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这才想起来,那年运动会前,我给了他们俩一人一百块钱,让他们自己去买运动鞋。天宇买了一双名牌的,花了九十多。而天成,只给自己买了一双最便宜的帆布鞋,剩下的钱,他小心地收了起来。后来我问他,他说想攒着,以后交学费。
当时我只觉得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却没有深想,这懂事的背后,是多少寄人篱下的不安和敏感。
内心独白:我总以为自己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吃的穿的,从没短过天成什么。可现在看来,物质上的公平,是多么肤浅。我给了天成一个家,却没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我给了天宇全部的母爱和骄傲,却没教会他什么是责任和体谅。我这个当妈的,当婶婶的,是不是太失败了?
“婶儿,你看这张。”天成指着一张照片,打断了我的思绪。
那是一张全家福,在公园里拍的。照片上,我和林卫国坐在长椅上,天宇和天成一左一右地站在我们身后。我们四个人都笑着,看起来其乐融融。
“这张照片,拍得真好。”我喃喃地说。
天成却说:“那天我记得,拍照前,天宇的冰淇淋掉地上了,他一直在哭。是你又跑大老远去给他买了一个,他才不哭了。你的那份,都化了也没顾上吃。”
我愣住了,这些细节,我自己都快忘了。可天成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婶儿,你对我们俩,其实不一样。你对天宇,是掏心掏肺的好。你对我,是尽心尽力的好。”
我心里一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掏心掏肺,是本能。尽心尽力,是情分。”天成轻声说,“我都懂。”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这个我以为始终和我隔着一层的孩子,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看透了我的偏爱,也看懂了我的为难,但他没有怨恨,只有感恩。
相册翻到了最后一页,是他们俩高考后谢师宴上的合影。两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穿着白衬衫,英俊挺拔。他们并肩站着,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天宇的笑容里,是意气风发的自信。而天成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沉稳和内敛。
看着这张照片,我忽然觉得,我养大的这两个孩子,从根上就是不一样的。一个像向日葵,永远追逐着最耀眼的光。一个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默默地扎根,不声不响,却能为你遮风挡雨。
而我,一直以来,都只偏爱那朵向着太阳的绚丽花朵。
第二章 一通越洋电话
出院那天,天宇终于又来了电话。这次,是视频通话。
屏幕上,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背景像是在一间办公室里,身后还有伏案工作的同事。
“妈,对不起啊,实在太忙了,没能去接你出院。”他一上来就道歉,态度很诚恳。
我靠在床头,天成正在帮我收拾东西。我看着屏幕里的儿子,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没事,你忙你的。家里有天成呢。”
天宇的目光在视频里扫了一圈,看到了正在忙碌的天成,他笑了笑,“天成,辛苦你了啊。等我下个月发了工资,给你包个大红包。”
天成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林卫国在旁边插嘴道:“你别光说好听的,你妈这次可是遭了大罪了。你这个当儿子的,人不到,钱得到位啊。”
天宇立刻说:“爸,你放心。手术费和住院费,我已经转给你了。你查收一下。”
林卫国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行,这还差不多。算你小子有良心。”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一来一回,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在他们看来,钱似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以弥补缺席的陪伴,可以衡量孝心的分量。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想要的,不过是儿子能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一句“妈,别怕,有我呢”。
视频那头,天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他换了个轻松的语气,说:“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参加的那个项目,拿了国际大奖,我们团队的导师推荐我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为期半年。下周就走。”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和骄傲,像个等着家长夸奖的孩子。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为他高兴,为他骄傲。可现在,我只觉得那声音刺耳。我的病还没好利索,他就要远走高飞,去追逐他的星辰大海了。
内心独白:我的世界,是一间小小的病房,窗外是一片灰色的天。他的世界,是国际大奖,是美国的学术交流,是广阔无垠的未来。我们母子之间,原来隔了这么远。我倾尽所有,把他托举到高处,可他飞得太高了,高到已经看不见地面上,那个仰望着他、需要他的母亲了。
“是吗?那挺好的,恭喜你。”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林卫国却很高兴,“真的啊?去美国?哎呦,我儿子真有出息!光宗耀祖啊!”
天宇在屏幕那头得意地笑了。
我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便说:“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了。你们聊吧。”
天宇“哦”了一声,说:“那妈你好好休息,我到美国了再给你打电话。那边有时差。”
我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挂了视频,林卫国还在兴奋,“咱家天宇,真是不得了。以后就是国际人才了。”
天成默默地把最后一个暖水瓶装进包里,然后直起身,对林卫国说:“叔,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办出院手续去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林卫国的兴奋。林卫国这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哦,对,对,办手续。”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林卫国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了我几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大概是想劝我,别跟儿子置气,要为儿子的前途着想。这些大道理,我听了半辈子了,也跟我的学生讲了半辈子。可道理是道理,人心是人心。心凉了,再多的大道理也捂不热。
回到家,一开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家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我愣住了。
天成放下手里的东西,说:“婶儿,我上午回来了一趟,把家里收拾了一下,熬了点鸡汤。你先坐着歇会儿,我去给你盛一碗。”
我看着他走进厨房的背影,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这个家,我操持了二十多年。我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熟悉每一件物品摆放的位置。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这个家是如此的温暖。不是因为房子,不是因为家具,而是因为,这个家里,有一个人在等你回来,为你亮着一盏灯,为你温着一碗汤。
而这个人,却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
第三章 教师的尊严
回到家休养的日子,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心里的结却越系越紧。我是一名教了三十年语文的中学老师,带出过不少优秀的学生。我一直认为,教书育人,最重要的是“德”的培养。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的儿子林天宇,却在“德”这一项上,交了白卷。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也动摇了我作为一名教师的职业信念。
这天,学校的王校长带着几个同事来看我。王校长是我多年的老搭档,我们关系很好。
“陈老师,身体好些了吗?大家都很想你啊。”王校长把一篮水果放在桌上。
“好多了,谢谢校长关心。”我笑着请他们坐下。
大家寒暄了几句,王校长话锋一转,说起了学校的事。
“陈老师,你带的那个毕业班,现在由小李老师先代着。不过,学生们都反映,还是习惯听你的课。尤其是那几个尖子生,都盼着你早点回去呢。”
我心里一暖。讲台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学生是我最大的牵挂。
“唉,这身体不争气。估计要休养一阵子了。”我说。
王校长点点头,有些为难地说:“是这样,市里有个‘特级教师’的评选,本来学校是把你的名额报上去了。你的资历、教学成绩,都是最有力的竞争者。可是……你这一病,后面的公开课、论文答辩,可能就参加不了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评特级教师,是我教学生涯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目标。为了这个目标,我熬了多少个夜晚备课,写了多少篇教学论文。
“学校的意思是,你看……能不能让你爱人或者孩子,去教育局那边沟通一下,说明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有特殊照顾?”王校长试探着问。
我苦笑了一下。我爱人林卫国,老实本分,但让他去求人办事,比登天还难。我儿子天宇,远在美国,就算他在,以他的性子,大概也只会觉得这是件麻烦事。
这时,一直在一旁倒茶的天成开口了。
“王校长,这件事,我去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他。
天成放下茶壶,不卑不亢地说:“我婶婶为了这个评选,付出了很多心血。就因为生病这个意外情况就放弃,太可惜了。我去教育局,不是去求情,是去说明情况,摆事实,讲道理。我相信,教育局的领导也是通情达理的。”
他的话,说得条理清晰,掷地有声。王校长惊讶地看着他,连连点头,“好,好!这孩子,说话有水平!陈老师,你这侄子,不简单啊!”
我看着天成,心里百感交集。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内向的孩子。我从没想过,他会有这样的担当和口才。
内心独白:我一直把天成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习惯性地为他安排好一切。我却忘了他已经长大了,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的肩膀,已经足够宽阔,甚至可以为我这个长辈遮风挡雨了。而我,还在用过去的眼光看他,这是我的失职。
送走王校长他们,我把天成叫到身边。
“天成,这件事,太为难你了。教育局门难进,人难见,别去了,免得受委屈。特级教师,评不上就算了,我不在乎。”
天成却摇摇头,眼神很坚定,“婶儿,这不一样。这不是一个称号那么简单,这是你的尊严。你当了一辈子老师,兢兢业业,这是你应得的荣誉。不能就这么算了。”
“尊严”两个字,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的那把锁。是啊,我争的不是那个头衔,是作为一名老教师的尊est。我不想因为一场病,就否定自己半生的努力。
第二天,天成真的去了教育局。他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看着他出门的背影,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他一去就是一整天。我坐立不安,不停地看表。林卫国劝我:“你就别操心了,天成一个学生,能办成什么事?别抱太大希望。”
傍晚时分,天成回来了。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精神很好。
“婶儿,事情有眉目了。”他喝了一大口水,说,“我上午去,人家说领导开会,让等着。我等到下午,终于见到负责评选的科长了。”
“他怎么说?”我紧张地问。
“我把你的所有材料,获奖证书、教学论文、还有历年学生成绩的统计表,都带过去了。我还写了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把你的病情和手术情况都附上了。那位科长很耐心,听我把话说完,也看了材料。他说,你的情况特殊,他会向领导汇报,争取一个公平处理的机会。”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结果还未可知,但至少,我们努力过了。
这件事,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灰暗的心里。它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也让我重新认识了天成。这个孩子,不仅有情有义,更有智慧和勇气。
而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天宇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照片上,他站在金门大桥前,笑得阳光灿烂。配文是:Hello, America!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暖意,瞬间又被浇灭了。我的世界,和他之间,真的隔了一个太平洋的距离。
第四章 一碗面的温度
特级教师评选的事情,在天成的努力下,真的有了转机。教育局特事特办,组织了一个专家组,到家里来对我进行了一次特殊的“考核”。他们听我讲了一节“微型课”,查阅了我的教案,并和我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访谈。
那天,我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头十足。站在自家的客厅里,面对着几位教育界的专家,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最熟悉的讲台。我讲的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朱自清的《背影》。讲到动情处,我自己都有些哽咽。
专家们听得很认真,最后,为首的一位老教授握着我的手说:“陈老师,你对教育的热爱,对学生的感情,我们都感受到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
送走专家,我累得一下子瘫在沙发上。天成连忙给我倒了杯温水,又拿了个靠垫垫在我腰后。
“婶儿,你今天讲得真好。”他由衷地赞叹。
我笑了笑,“人活一口气。我就是想争这口气。”
林卫国在一旁也跟着高兴,“看来这事有戏。天成,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天成只是腼腆地笑了笑。
几天后,王校长亲自打电话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的特级教师称号,评上了。
挂了电话,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迟来的荣誉,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对我教学工作的肯定,更是对我人生价值的认可。
我第一个想分享这个消息的人,是天宇。我给他发了微信,告诉他我评上特级教师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复了两个字:恭喜。
然后,再无下文。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我捧着滚烫的荣誉,却感受不到来自至亲的温度。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寒冬里,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却冻得瑟瑟发抖。
那天晚上,我没什么胃口,晚饭一口没吃。林卫国看我情绪不高,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一个劲儿地叹气。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难受。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婶儿,你睡了吗?”是天成的声音。
我坐起身,“还没,进来吧。”
天成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还撒了些翠绿的葱花。
“我看你晚上没吃饭,给你下了碗面。你尝尝。”
我看着那碗面,热气氤氲了我的双眼。我记得,天宇小时候最喜欢吃我做的荷包蛋面。每次他考试考得好,我都会给他做一碗作为奖励。后来他上了大学,口味变了,喜欢吃西餐、日料,再也没提过想吃这碗面。
没想到,天成却记住了。
我接过碗,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面条很劲道,汤的味道也刚刚好,不咸不淡。
“好吃。”我真心实意地说。
天成在我床边坐下,轻声说:“婶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天宇他……可能就是不太会表达。”
他在为天宇开脱。这个傻孩子,总是这么善良。
我摇摇头,“不,他不是不会表达,他只是不在乎。在他的世界里,有比我这个妈更重要的事情。”
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有些事情,逃避是没用的,只有勇敢地面对,才能真正地释怀。
内心独白:我养育天宇二十年,他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所有希望的寄托。我曾以为,我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可现在我才明白,孩子长大了,就像射出去的箭,他有他自己的方向和目标,而我,只是那张被遗忘在原地的弓。弓的使命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失落。
“婶儿,你别这么想。”天成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血总是浓于水的。”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认真地说:“天成,以前我也这么认为。但现在我觉得,有时候,陪伴比血缘更重要。一碗热汤,比一万句隔着时差的问候,更能暖人心。”
天成沉默了。
我吃完了整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身体暖了,心里也好像有了一丝力气。
我对天成说:“天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明白,我不只是一个母亲,我还是我自己。我的人生,不应该只为了别人而活。”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我。过去,我的人生坐标,是丈夫,是儿子。现在,我决定为自己活一次。
第五章 丈夫的“觉醒”
自从我评上特级教师后,林卫国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在家里基本是个“甩手掌柜”,油瓶倒了都懒得扶一下。现在,他开始学着做家务了。虽然常常是帮倒忙,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但那份心意,我感受到了。
他开始尝试着关心我。会记得提醒我按时吃药,会在我看电视睡着时给我盖上毯子。这些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婚姻里,几乎从未发生过。
我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着什么。或许是儿子的缺席让他感到了愧疚,或许是我这场大病让他意识到了我的重要性。
这天,他下班回来,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拿出一束花。是一束康乃馨,包装得有些简陋,一看就是路边摊买的。
“送,送给你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我愣住了。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他从来没送过我花。
“你这是干什么?浪费这个钱。”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泛起一丝甜意。
“你不是评上特级教师了吗?给你庆祝一下。”他把花塞到我手里,“以后,咱家你最大,你是我们家的功臣。”
我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
天成正好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一幕,也笑着说:“叔,你开窍了啊。”
林卫国瞪了他一眼,“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一家人难得这样轻松地笑闹。晚饭时,林卫国主动开了瓶酒,给自己和天成都倒上了。
他喝了几杯,话就多了起来。
“静啊,”他拍着胸脯说,“以前是我不对,是我忽略你了。我总觉得,男人嘛,就该在外面打拼,家里的事,都该是女人的。现在我明白了,家是两个人的,得一起撑着。”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些湿润,“这次你生病,我真是吓坏了。我天天在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跟天宇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后来看到天成跑前跑后,我才反应过来,这些年,都是你在撑着这个家。我这个当丈夫的,当爹的,太不称职了。”
这番话,他憋在心里可能很久了。我听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感动,也有心酸。一个男人的“觉醒”,代价竟然是妻子的一场大病。
“爸,别这么说。你也不容易。”天宇在美国发来的视频里,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安慰他。
可我知道,不容易和不作为,是两回事。
天成给林卫国夹了一筷子菜,说:“叔,都过去了。以后对婶儿好点就行。”
林卫国重重地点了点头,“那肯定的!以后我什么都听你婶儿的。”
说着,他话锋一转,又提到了天宇。
“就是天宇这小子,太不像话了。自己亲妈生病,他倒好,跑美国去了。我前两天跟他视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我心里一动,问:“他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就说他身不由己,说那是为了前途。还说我们思想观念落后,不懂得年轻人的拼搏。”林卫...国越说越气,“我跟他说,你连自己的妈都不顾了,你那前途有个屁用!”
这是林卫国第一次,如此严厉地批评儿子。过去,他总是无条件地支持天宇的一切决定。
内心独白:丈夫的转变,让我感到一丝慰藉。这个家,虽然有一个角塌了,但另一个角,似乎正在努力地支撑起来。或许,婚姻的意义就在于此吧。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在风雨来临时,能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撑起一把伞,哪怕他自己也会被淋湿。
那天晚上,林卫国喝多了,拉着天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他说:“天成啊,你是个好孩子。比天宇强。以后,这个家,你也要多担待。叔没本事,但叔知道,情义比什么都重要。”
天成一直默默地听着,只是不停地给林卫国添茶。
等林卫国睡下后,我帮他盖好被子。天成在客厅收拾碗筷。
我走过去,对他说:“天成,你叔今天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们俩,都是我的好孩子。”
我不想因为大人的情绪,而在两个孩子之间制造隔阂。
天成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婶儿,我明白。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天宇比什么。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要加倍地对谁好。”
他的话,简单,朴实,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打动我。
那一刻,我彻底想通了。血缘或许决定了关系的起点,但决定关系终点的,是人心。
第六章 一场无声的对峙
天宇从美国回来了。
他没有提前通知我们,是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自己打车回来的。
开门的时候,我正在客厅里浇花。看到他,我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瘦了,也黑了,头发剪得很短,显得更精神了。脸上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
“妈,我回来了。”他把行李箱放在门口,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个拥抱,我等了很久。可当它真的到来时,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我的身体有些僵硬,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林卫国和天成都从房间里出来了。林卫国看到儿子,又惊又喜,“你这臭小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想给你们个惊喜嘛。”天宇笑着,然后他看到了天成,走过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天成,行啊你,把我妈照顾得这么好。”
天成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天宇这次回来,给我们带了很多礼物。给我的,是名牌的丝巾和护肤品。给林卫国的,是最新款的剃须刀。给天成的,是一块价格不菲的手表。
他把礼物一件件拿出来,像是在完成一个期待已久的任务。
晚饭,我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天宇以前最喜欢吃的。他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跟我们讲他在美国的见闻。讲他的导师,讲他的项目,讲华尔街的繁华,讲硅谷的创新。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渴望。
我和林卫国都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天成则一直埋头吃饭,很少插话。
饭后,天宇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妈,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是我在美国实习挣的,还有项目奖金。你生病花了不少钱,这个你拿着,算是儿子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接。
“妈,你拿着啊。”天宇把卡塞到我手里,“以后,我能挣钱了,绝对不会让你们再受苦。”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信,甚至有一丝施舍的意味。仿佛这张卡,可以偿还他所有的亏欠,可以抚平我所有的伤痛。
我把卡推了回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天宇,妈不缺钱。妈缺的,是你这个人。”
空气瞬间凝固了。
天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母亲,会这样直白地拒绝他。
林卫国想打圆场,“哎,你妈跟你开玩笑呢。孩子的一片心意,怎么能不要呢?”
我没有理会林卫国,依旧看着天宇。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我和我的儿子,隔着一张餐桌,隔着十万块钱,也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太平洋。
天宇的脸色变了又变,从错愕到不解,最后变成了一丝恼怒。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提高了音量,“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我给你钱,让你过好日子,这有错吗?”
“我没说你错了。”我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我在手术室外等着签字的时候,你爸吓得手都在抖,是天成握着他的手,跟他说‘叔,别怕,有我’。比如,我半夜疼得睡不着,是天成守在床边,给我倒水,给我讲故事。这些,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天宇的心上。
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转头看向天成,眼神复杂。
天成站了起来,低声说:“婶儿,哥,你们聊,我出去走走。”
他拿起外套,默默地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终,是天宇打破了沉默。他把那张银行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站起身,冷冷地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我以为我努力变得更优秀,是为了让你们骄傲。没想到,在你们眼里,我倒成了个不孝子。既然这样,这个家,我待着也没意思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像是关上了我们母子之间,最后一扇沟通的门。
第七章 没有赢家的和解
天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有出来。
林卫国去敲了几次门,都被他吼了回来。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和林卫国相对无言,连电视都忘了开。
天成回来后,看到这个情景,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收拾了桌上的残局,然后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知道,这个家,因为我的那番话,被撕开了一道裂缝。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
深夜,我睡不着,起身来到客厅。借着月光,我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是天成。
“怎么还没睡?”我走过去,轻声问。
“睡不着。”他顿了顿,说,“婶儿,你别怪哥。他其实……心里也苦。”
我愣住了。
天成叹了口气,说:“从小,你就跟他说,要当最优秀的人,要出人头地。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他怕让你失望,所以他只能拼命地往前跑。跑得太快了,就顾不上回头看。”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刺进我的心里。
是啊,是我。是我从小就给他灌输“望子成龙”的思想。是我告诉他,分数和名次,比什么都重要。是我亲手把他塑造成了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把他推向了高处,却又在他站上高处后,指责他离我太远。
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呢?
内心独白:我一直以为我是这场家庭悲剧里唯一的受害者,现在才发现,我也是那个亲手缔造悲剧的人。我用我自以为是的爱,给天宇戴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他为了满足我的期望,一路奔跑,不敢停歇。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用错了方式。而我,也用错了方式来爱他。
“婶儿,哥他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天成说。
我心里一紧。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做早饭。我做了天宇最爱吃的鸡蛋饼。
他从房间里出来了,眼睛红红的,显然一夜没睡好。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他走到餐桌前,没有坐下,只是看着我。
“妈,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昨天,是我太冲动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是我不好,”我说,“妈不该那么说你。”
他摇了摇头,“不,你说得对。我确实……忽略了太多东西。我总想着,等我成功了,再来好好孝顺你们。可我忘了,你们要的,可能不是那些。”
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像小时候一样,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妈,再给我点时间,好吗?我会学着,做一个好儿子。”
我点点头,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我们母子之间的心结,不可能因为一次拥抱和一句道歉就完全解开。我知道,他依旧会去追逐他的梦想,我们之间,依旧会隔着千山万水。
但是,我们都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对方。这就够了。
天宇走的时候,是天成送他去的机场。
林卫国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俩并肩远去的背影,感慨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走到他身边,靠着他。
“是啊,”我说,“所以,哪一块都不能少。”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回到了学校,重新站上了我热爱的讲台。林卫国真的变了,他开始分担家务,学着关心我。天成课余时间会去做家教,用自己挣的钱,给我买了一台按摩椅。
天宇每周都会和我们视频,不再只说他的学业和前途,他会问我身体怎么样,问爸爸工作顺不顺利,会和天成聊几句学校的趣事。
我知道,这个家,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韧的方式,自我修复着。
那个秋天的午后,阳光很好。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身上盖着天成买的毛毯,旁边是林卫国削好的苹果。手机里,是天宇发来的他在校园里拍的枫叶照片。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富足。
我养育了两个孩子,他们一个像风,志在远方,一个像树,根植于家。风会带来远方的消息,树会给我最安稳的依靠。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爱着我,也完整了我的人生。
我曾以为,生病后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场病,更像是一场试炼,它让我看清了血缘的真相,也让我懂得了陪伴的重量。它让我失去了对儿子盲目的期待,却让我收获了一个家庭真正的和解,和一个更清醒、更爱自己的后半生。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心里,一片安宁。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