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宇把头扭向一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执拗劲儿,“反正也考不上重点,就那样吧。三爷爷当年不也是碰运气考上的大学吗?我也去碰碰运气。”
引子
“爸,我不想复习了。”晚饭时,儿子小宇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闷闷地说。
我刚夹起一块红烧肉,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妻子陈静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林小宇,你又发什么疯?”
小宇把头扭向一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执拗劲儿,“反正也考不上重点,就那样吧。三爷爷当年不也是碰运气考上的大学吗?我也去碰碰运气。”
“啪!”我爸,林建国,猛地把手中的酒杯磕在桌上。白酒溅出来,洒在深色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湿痕。他的脸色铁青,眼睛瞪得像铜铃,“混账东西!你懂什么!”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我爸平时是个很温和的人,尤其疼爱小宇这个唯一的孙子,我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我赶紧打圆场,“爸,您别生气,孩子不懂事,瞎说的。”
“他就是不懂事!”我爸的声音发颤,指着小宇,又像是在对我说话,“碰运气?你们都以为你三叔是碰运气?我告诉你们,他要真是靠碰运气,我们林家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刨土呢!你,林涛,”他把矛头转向我,“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一时语塞。说实话,我们这一辈,甚至整个大院里的人,谁不是这么认为的呢?
三叔林建军,是恢复高考后我们家族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唯一一个。他平时沉默寡言,手艺活儿倒是极好,修个收音机、接个电线什么的,不在话下。可读书,谁也没见他有多用功。他自己也总说,“就是赶上了,瞎猫碰上死耗子。”久而久之,三叔的“好运”就成了家族里一个半是羡慕半是调侃的传说。
我心想,这事儿都过去快四十年了,怎么我爸今天反应这么大?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这个念头一起,就像一根细小的藤蔓,悄悄在我心里扎了根。
晚饭不欢而散。小宇被他妈训回了房间,我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着闷烟,客厅里烟雾缭绕。我走过去,给他续上茶水,“爸,为这点小事,不至于。”
他掐灭烟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小事?在你们看来是小事。”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沉重,“你三叔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运气。”
我心里一动,追问道:“爸,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摆摆手,显得不想再多说。他站起身,从书房里抱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放在我面前。“你自己看吧。”他说完,就踱步回了自己房间,留下我和那个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旧箱子,面面相觑。
我蹲下身,轻轻吹开箱子上的灰尘。铜锁已经锈迹斑斑,我找了把小锤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撬开。箱盖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旧纸张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奖状。满满一箱子,全是泛黄的、用牛皮纸当封面的笔记本。我随手拿起一本,封面上用钢笔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字:林建军。
我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字迹瞬间攫住了我的目光。那不是简单的课堂笔记,而是各种公式的推导,古文的默写,还有用红笔批注的错题分析。字迹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的流畅,再到最后的力透纸背。纸页的边缘,因为反复翻看,已经起了毛边。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这哪里是碰运气?这分明是拿命在拼。我忽然觉得,我,我们所有人,都欠三叔一个道歉。那个被我们当成“幸运儿”调侃了半辈子的三叔,他身上到底藏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故事?那个尘封的年代,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辛酸和坚持?
第一章 尘封的旧信
我把那一箱子笔记本搬回自己房间,妻子陈静看见了,好奇地问:“这都什么呀?爸拿出来的?”
“三叔以前的复习笔记。”我轻声说,生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岁月。
陈静凑过来看了几眼,撇撇嘴,“哟,还真不少。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那时候谁不刻苦啊,能考上还是运气好。”
我没跟她争辩。我知道,长久以来形成的印象,不是几本笔记就能轻易改变的。我心里明白,箱子里的秘密,或许才刚刚揭开一角。
夜深了,我把笔记本一本本地拿出来,小心地码放在书桌上。一共二十七本,每一本都沉甸甸的。我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仿佛能感受到三叔当年指尖的温度。在箱底,我发现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叠叠用细绳捆好的信件。
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邮票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工农兵图案。寄信人是我爸林建国,收信人是三叔林建军。我抽出其中一封,展开信纸,我爸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只是比现在要年轻、有力得多。
信的日期是1977年10月。
“建军弟:来信收到。你决定参加高考,我和你嫂子都支持你。家里你不用惦记,一切都好。厂里最近活多,我能多挣点加班费,给你寄去的十块钱,买点有营养的补补。蜡烛费眼睛,我托人给你搞了点煤油,省着点用。”
我心头一紧。十块钱,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还有煤油,那更是紧俏的物资。
我接着读下去。
“你别有压力,考不上也没什么,回来哥照样养着你。但既然决定了,就拿出我们林家人的劲头来,别让人看扁了。记住哥的话,脑子是自己的,知识学进去了,谁也抢不走。”
另一封信里,我爸写道:“……听妈说,你为了省钱,一天就吃两顿,窝头都舍不得吃饱。这怎么行!身体是本钱,身体垮了,还谈什么上大学?我这个月工资发了,给你寄了十五块,还有几斤粮票。必须给我好好吃饭!你要是再这么作践自己,我就回去把你拎回来!”
字里行间,满是兄长对弟弟的关切和担忧,那种朴素又深厚的情感,像一股暖流,瞬间包裹了我。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家里穷,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有一次,我爸单位里分了一小块猪肉,我妈炖了一锅,香气飘满了整个筒子楼。我馋得直流口水,可我爸却用筷子把肥肉都挑出来,装在一个小碗里,让我送去给三叔。我当时还不乐意,觉得我爸偏心。现在想来,那些肥肉,对我爸来说,或许就是他能给弟弟的、最实在的支持了。
【内心独白】我一直以为,父辈之间的情感是含蓄甚至淡漠的。他们很少说些亲密的话,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可看着这些信,我才明白,他们的爱都藏在了一笔汇款、几斤粮票、几句笨拙的叮嘱里。那是一种我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深情。
我一封封地看下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三叔形象,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呵呵傻笑、运气好得让人嫉妒的闲人。他是一个在煤油灯下啃着干粮、用惊人的毅力追逐梦想的年轻人。而我爸,则是他身后最坚实的后盾。
就在我沉浸在过去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我爸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放在我桌上。“还没睡?”
“爸。”我抬起头,眼睛有些发涩,“这些信……”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信件和笔记本,眼神变得悠远。“都看见了?”
“嗯。”我点点头,“三叔他……真不容易。”
我爸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本笔记,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那时候,难啊。”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一家人挤在十几平米的屋里,你奶奶身体不好,我和你妈要上班,你才刚会走路。你三叔就在那个小院的角落里,搭了个油布棚子,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就在棚子里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夜。”
我无法想象那个画面。冬天的北风呼啸,一个年轻人,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四面漏风的棚子里,为一个渺茫的希望而奋斗。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问。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只是刻苦,那个年代刻苦的人多了,为什么偏偏是三叔考上了?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
我爸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他指了指信里提到的一个人名,“你看看,有没有一封是写给‘张师傅’的?”
张师傅?我把信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这个人。我爸提到的这个“张师傅”,又是谁?他在这段往事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一个又一个谜团,让我对那个年代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
第二章 煤油灯下的笔记
我爸口中的“张师傅”,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涟漪。我连夜把剩下的信件都翻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任何写给“张师傅”的信。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下楼,陈静和小宇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早饭了。
“哟,昨晚做贼去了?”陈静递给我一个包子,“看你那没精神的样子。”
小宇埋头喝粥,没吭声。看得出来,昨晚我爸那通火,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我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包子。满脑子都是那些笔记和信件,还有那个神秘的“张师傅”。
吃完早饭,我对我爸说:“爸,我今天休息,想去三叔家一趟。”
我爸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他点点头,“去吧。有些事,也该让你们这些小辈知道了。”
去三叔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过去,我去他家就是单纯的串门、吃饭、聊天。可今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揭开历史谜底的探寻者。
三叔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栋家属楼里,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阳台上摆满了花草,几盆吊兰长得郁郁葱葱,垂下长长的枝条。
我敲开门,是三婶开的门。“是林涛啊,快进来。”三婶热情地招呼我。
三叔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子前摆弄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见我来了,他抬起头,呵呵一笑,“稀客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憨厚、朴实,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可不知怎的,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带着些许机油痕迹的手,我心里竟有些发酸。
“三叔,我来看看您。”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上。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三叔嘴上埋怨着,眼睛里却满是笑意。他放下手里的螺丝刀,给我倒了杯茶。
我看着那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收音机,随口问道:“三叔,您这手艺还是这么好。”
“老玩意儿了,舍不得扔。”三叔拍了拍收音机的外壳,“用惯了,有感情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直接问高考的事,会不会太唐突?
【内心独白】我该怎么问呢?是直接说我看了那些笔记和信,还是旁敲侧击?我怕我的问题会触碰到他内心深处不愿提及的伤疤。那个年代的苦,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能轻易体会的。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段沉重的过往。
还是三叔先开了口。“你爸……跟你说什么了吧?”他的眼神很平静,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我心里一惊,随即也坦然了。我点点头,“爸让我看了您当年的笔记。”
三叔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吊兰上,久久没有说话。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都过去了。”他轻轻地说,这是他的口头禅。
“三叔,”我鼓起勇气,“我爸说,当年有位‘张师傅’帮了您大忙。他是谁啊?”
听到“张师傅”三个字,三叔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无法平复他内心的波澜。
“你爸……连这个都跟你说了?”他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那是我的恩人。”
三t叔的故事,就这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被缓缓地揭开了。
张师傅,全名叫张怀德,是我爸厂里的一个老钳工,八级工,技术好得没话说。他跟我爸一个车间,但没什么深交。他唯一的儿子,在唐山大地震中没了,老婆也因此精神失常。张师傅一夜白头,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不与人来往。
三叔决定高考,最缺的就是复习资料。那时候书店里根本买不到成套的教材。我爸四处托人,也没弄到几本。就在我爸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师傅主动找到了他。
“我听说了,你弟弟要考大学。”张师傅说。
我爸当时很诧异,点了点头。
张师傅没多说,只是让他第二天去他家一趟。
第二天,我爸去了。张师傅的家,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他把我爸领进一间小屋,我爸当场就愣住了。那间屋子里,满满一屋子,全是书。从初中到高中的数理化、文史哲,各种参考书、习题集,应有尽有。
“这些……都是我给小峰准备的。”张师傅的声音很低,“他本来……也该是77级的。”
小峰,就是他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儿子。
我听到这里,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阵阵地疼。
“张师傅把所有的书都给了我爸,让我三叔拿去看。他还说,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他。”我轻声复述着,像是在确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三叔点了点头,眼圈有些泛红。“是啊。那时候,我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就跑到张师傅家去。他家那盏灯,几乎夜夜都为我亮着。”
“他一个钳工,怎么会懂高中的数理化?”我不解地问。
“他不懂。”三叔说,“但他会想办法。他会托人去问厂里的技术员,去请教学校的老师。有时候为了给我搞懂一道题,他能跑大半个县城。那些笔记,有很多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上面,有张师傅的心血。”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画面:一个清瘦的少年,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一盏昏黄的灯下,一个埋头演算,一个在一旁默默地陪着,时不时递上一杯热水。窗外是无边的黑夜,屋内是相濡以沫的温暖。
这哪里是什么运气?这分明是用两代人的心血和一个破碎家庭的希望,浇灌出的一棵梦想之树。
第三章 一碗猪油饭
从三叔家回来,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巨大的震撼中。张师傅的故事,像一部黑白电影,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那个沉默的老人,用一种最质朴的方式,将自己对儿子的爱和期盼,转移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身上。
晚上,我把三叔讲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爸。
我爸听完,长久地沉默着,只是一个劲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爸,这些事,您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我忍不住问。
他弹了弹烟灰,声音有些嘶哑:“有什么好说的?你三叔不让说。他说,张师傅的恩情,记在心里就行了,挂在嘴上,对老人家不敬。”
我心里又是一阵触动。三叔的这份情义,比我想象的还要厚重。
“张师傅后来呢?”
“你三叔上大学后,每年放假都去看他。毕业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全给了张师傅。张师傅没要,又全退了回来。”我爸说,“后来,张师傅的爱人也走了,他就一个人。你三叔想把他接到城里来,他不肯,说离不开那间屋子,那里有他儿子和老婆的念想。”
我能想象到三叔当时的无奈。这份恩情太重,重到无法用任何物质来衡量和报答。
“那碗猪油饭,又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在我爸的信里,反复提到让三叔注意营养。
我爸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你三……你三叔跟你说的?”
“没有。”我说,“我在您的信里看到的。”
我爸的眼神黯淡下来,他掐灭了烟,缓缓地开了口。
“那时候,你三叔在乡下复习,条件很苦。粮食都是定量的,根本吃不饱。我每个月都把自己的粮票省下来给他寄过去,可还是不够。”
“有一次我去看他,正赶上他吃饭。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配一小块咸菜疙瘩。我问他,我寄来的粮票呢?他说,都换成书钱和煤油钱了。”
我爸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在回忆四十年前的往事时,依然会控制不住情绪。可见那段岁月,在他心里刻下了多深的烙印。
“我当时那个火啊,真想揍他一顿。可看着他那瘦得脱了相的脸,我又下不去手。”我爸顿了顿,继续说,“从那以后,我每星期都想办法给他送点吃的去。厂里食堂有时候会发点肉,我就把肥肉都炼成猪油,装在一个罐子里,趁热拌上米饭,再撒点盐,用棉袄包着,骑二十多里地的自行车给他送去。”
一碗猪油饭。
在今天看来,这是最不健康、最上不了台面的食物。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对于一个正在拼命苦读的年轻人来说,那一碗闪着油光的、热气腾腾的猪油饭,就是人间至味,是支撑他熬过无数个寒夜的能量来源。
【内心独白】我忽然觉得,我以前吃的那些山珍海味,都比不上那一碗猪油饭。那碗饭里,拌着一个兄长对弟弟最深沉的爱,拌着一个家庭对未来的全部期盼。我以前总觉得我爸偏心三叔,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偏心,那是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一个哥哥扛起家庭责任的本能。
“有一次下大雪,路滑,我连人带车摔进了沟里。饭撒了一半,我的腿也摔伤了。”我爸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就是这,现在一到阴雨天还疼。”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你三叔那儿,他看见我那个狼狈样,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卫生院跑。那天晚上,他把剩下的半碗饭热了热,端到我面前。他说,哥,你吃。我说,你吃,你明天还要看书。我俩就那么推来推去,最后谁也没吃。那半碗饭,就那么在桌上放着,放凉了。”
我爸讲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仿佛看到了那幅画面:昏暗的灯光下,兄弟俩互相推让着一碗已经凉透的猪油饭,窗外是漫天风雪。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所以,爸,您昨天才会发那么大的火。”我终于明白了。
“是啊。”我爸说,“小宇他们这一代,没吃过苦,不知道什么叫珍惜。他们把一切都归结为运气,这是对你三叔,对我们那一代人所有付出的侮辱。”
那一晚,我和我爸聊了很久。我第一次发现,我那个平时有些固执、不善言辞的父亲,内心深处埋藏着如此丰富的情感。他像一本厚重的书,我过去只看到了封面,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翻开了第一页。而这本书的核心,就是那份沉甸甸的、名为“亲情”的东西。
第四章 车间里的匠心
周末,我特意带着小宇,又去了一趟三叔家。
我没告诉小宇此行的目的,只说是去探望长辈。小宇还带着点情绪,一路上都戴着耳机听歌,不怎么说话。
到了三叔家,他还是在摆弄那个老式收音机。桌子上铺着一张报纸,上面散落着各种零件和工具。他戴着老花镜,一手拿着小镊子,一手拿着烙铁,神情专注,仿佛正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外科手术。
我和小宇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的工作。他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对三婶说:“给孩子倒水。”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跟那些复杂的电路板较劲。
小宇显然对这个破旧的收-机不感兴趣,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
我坐到三叔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发现,三叔的手虽然因为年纪大了有些微微的颤抖,但一拿起工具,就变得异常稳定。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三叔,这收音机还修得好吗?”我问。
“一个电容坏了。”他头也不抬地说,“老型号,不好配。我从一个旧电视机上拆了个下来,改一改,应该能用。”
我看着他用烙铁小心翼翼地焊接好那个小小的电容,然后用万用表测了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把零件一个个装回去,拧上螺丝,插上电源。一阵“刺啦”的电流声后,收音机里传出了清晰的广播声。
“好了。”三叔摘下老花镜,脸上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三叔身上有一种东西,我以前从未注意过,那就是“匠心”。无论是修理一个收音机,还是对待四十年前那场改变命运的考试,他都投入了百分之百的专注和认真。这种精神,跟运气没有半点关系。
“三爷爷,您真厉害。”小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和佩服。对于他这一代来说,这种需要动手修理的东西,已经很陌生了。
三叔笑了笑,拍了拍收音机,“没什么厉害的。就是个熟能生巧。做任何事,只要你肯下功夫,用心琢磨,总能找到门道。”
他这话,像是在说修收音机,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我趁机说:“三叔,我爸都跟我说了。当年的事,我们都误会您了。”
三叔摆摆手,还是那句老话:“都过去了,提那个干啥。”他转头看着小宇,问道:“听你爸说,你快考试了?”
小宇点点头,情绪又低落下来。
“别怕。”三叔说,“考试这东西,就像修这个收音机。你把每个零件的用处都搞懂了,把每条线路都弄明白了,它自然就响了。你要是瞎碰,就算让你碰响了一次,下次它坏了,你还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这番话,比我说一万句大道理都管用。小宇愣愣地看着三叔,若有所思。
【内心独白】我以前总觉得三叔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今天我才发现,他不是不会说,而是不屑于说。他的道理,都融化在了他的行动里。他用一双摆弄零件的手,向我们诠释了什么叫脚踏实地,什么叫精益求精。这种无声的教诲,远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
回家的路上,小宇主动摘下了耳机。
“爸,”他忽然开口,“三爷爷当年……是不是真的很苦?”
我心里一暖,知道三叔的那番话,听进去了。我点点头,“是啊。比我们想象的,要苦得多。”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小宇问。
我想了想,说:“因为真正有本事的人,从来不把自己的苦难挂在嘴上。他们只会默默地做事,用结果来证明自己。”
小宇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心里悄悄地发芽。
回到家,我看到小宇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房间玩游戏,而是拿出了课本,坐在书桌前,打开了台灯。灯光下,他专注的侧影,和我在三叔身上看到的,竟然有了一丝重合。
我没有去打扰他。我知道,有些成长,就在这不经意的一瞬间。而这一切的转变,都源于那个被我们误解了半生的、平凡而伟大的三叔。
第五章 迟到的真相
小宇的态度转变,让家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他不再提“碰运气”的话,学习也自觉了不少。我和陈静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但我总觉得,关于三叔的故事,还缺少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那天晚上,我又和我爸聊了起来。
“爸,我还是想不通。”我说,“当年恢复高考,名额那么少,竞争那么激烈。三叔就算再刻苦,有张师傅帮忙,可毕竟丢了那么多年书本,怎么就能一次考上呢?而且还是个不错的大学。”
我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中,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你三叔差点就把那个名额让给我了。”
“什么?”我惊得差点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没听错。”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别人的事。“成绩下来那天,你三叔的分数,过了。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可第二天,他找到我,跟我说,哥,你去上吧。”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那是他用命换来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让给别人?
“他说,我是家里的老大,这些年为了这个家,吃了太多苦。他说他年轻,以后还有机会,这个机会应该给我。”我爸的眼角,有泪光在闪动。“他还说,我比他聪明,我去上大学,将来肯定比他有出息。”
我彻底愣住了。我从来不知道,在这场改变家族命运的重大事件背后,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插曲。三叔不仅战胜了艰苦的环境,战胜了激烈的竞争,他最后要战胜的,竟然是他自己内心的情义。
“那您……”
“我当然不同意。”我爸说,“我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我说,你把我林建国当成什么人了?靠抢我弟弟的前途来换自己的前程?我告诉他,他要是不去上,我就当没他这个弟弟。我们林家的脸,不能让他给丢尽了。”
我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兄弟俩,一个执意要让,一个拼命要推。这背后,不是对大学的渴望,而是最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兄弟之情。
“那天,我们俩在院子里吵了一架,最后都哭了。”我爸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告诉他,他去上大学,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我们整个林家。他是我们家的希望。”
【内心独白】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情义重于利益”这句话真正的分量。在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面前,三叔首先想到的是哥哥的付出,而我爸,则坚守着作为兄长的责任和担当。他们用自己的选择,为“兄弟”这两个字,写下了最动人的注脚。我为我的浅薄感到羞愧。
“后来呢?”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后来,他去了。”我爸说,“走的那天,妈给他煮了十个鸡蛋,让他路上吃。他一个都没舍得吃,到了学校,又把鸡蛋给我们寄了回来。”
十个鸡蛋。
一个简单的细节,却让我瞬间泪目。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部解开了。三叔的成功,从来都不是偶然。他的背后,有张师傅无私的帮助,有我爸倾尽全力的支持,更有他自己那份超越个人利益的、金子般的情义。是这些东西,共同铸就了他看似“幸运”的人生。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后辈,却一直消费着他的“传奇”,用一句轻飘飘的“碰运气”,抹杀了他全部的努力和牺牲。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这个迟到的真相,不能再被尘封下去了。它应该被小宇知道,被我们家的每一个人知道。这不仅是对三叔的尊重,更是我们林家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六章 一场家庭会议
那个周日的晚上,我组织了一场特殊的家庭会议。
我把小宇、陈静,还有我爸,都叫到了客厅。三叔和三婶,也被我用“好久没聚,一起吃个饭”的理由请了过来。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小宇显得有些拘谨,陈静在厨房和客厅间忙碌着,我爸和三叔默默地喝着酒,谁也不说话。
我清了清嗓子,站起身。
“今天请大家来,除了吃饭,还有一件事。”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我们家的,真实的故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三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
我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我的儿子,林小宇。
“这个故事,要从1977年,一场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考试说起……”
我从那个四面漏风的油布棚子讲起,讲到昏暗的煤油灯,讲到一本本写满了字的笔记。我讲了张师傅和他那一屋子的书,讲了他深夜为三叔解答难题的身影。
我讲到我爸骑着自行车,在风雪中摔倒,只为送去一碗热乎的猪油饭。我讲到兄弟俩在寒夜里,互相推让着那半碗已经凉透的饭。
最后,我讲到那份差点被转让的录取通知书,讲到兄弟俩在院子里的那场争吵,和那十个被寄回来的鸡蛋。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没有用任何煽情的词语,只是在陈述一个又一个事实。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陈静在厨房里切菜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我看见她靠在厨房门口,眼圈红红的。
小宇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我爸的脸上,老泪纵横。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滚烫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和他浑浊的泪水混在一起。
而我的三叔,那个故事的主角,他始终低着头,沉默着。他不停地用指关节摩挲着手中的酒杯,那双曾经修理过无数精密仪器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所以,小宇,”我看着我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三爷爷的大学,不是碰运气考上的。那是用一盏煤油灯熬出来的,是用一屋子书堆出来的,是用一碗碗猪油饭喂出来的,更是用一家人掰不开、揉不碎的情义换来的。”
我说完,整个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许久,三叔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很红,却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都过去了。”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地说,“林涛,都过去了,还提那个干啥。”
还是那句口头禅。可这一次,我从这句简单的话里,听出了千言万语。那里面有辛酸,有感慨,有释然,更有对过往苦难一笑置之的豁达与坚韧。
“不,三叔。”我摇摇头,“不能过去。有些事,永远不能过去。我们得记住,我们林家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我爸站起身,走到三叔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俩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但一切,又都尽在不言中。
那一刻,我看到小宇站了起来。他走到三叔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爷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哭腔,“对不起。”
三叔愣住了,随即,他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小宇的头,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慈爱,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一场迟到了四十年的真相,一次跨越了两代人的和解,就在这个普通的夜晚,在这间小小的客厅里,悄然完成了。
第七章 命运的回响
那次家庭会议之后,我们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小宇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抱怨学习的苦,也不再沉迷于手机游戏。他的书桌上,多了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写着三叔修收音机时说的那句话:“把每个零件都搞懂,它自然就响了。”
我和我爸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亲近。我们开始有了共同的话题,我们聊过去,聊三叔,聊那个我们未曾经历却又感同身受的年代。我发现,我越来越能理解我父亲那一代人的固执与坚持。
一个周末的下午,三叔提着一个布包,来到了我们家。
他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他当年用过的那些笔记本。
“这个,给小宇吧。”三叔说,“我留着也没用了。里面的知识可能都过时了,但那股劲儿,应该还没过时。”
小宇郑重地接过那些笔记本,像接过一份沉甸甸的传承。
我请三叔坐下喝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温暖而祥和。
他看着正在翻阅笔记的小宇,眼神里满是慈爱。
“林涛啊,”他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觉得,我这辈子,运气是真的好。”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我遇到了张师傅,是运气。我有一个好哥哥,是运气。我赶上了恢复高考,更是天大的运气。”他笑着说,“人这一辈子,光靠拼命是不够的,有时候,就是得有点运道。”
我沉默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在否定自己的努力,而是在表达一种对时代的感恩,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的谦卑。他把所有的苦难都归结于自己,却把所有的成就都归功于“运气”。
这就是我三叔的胸怀。
“但是,”他话锋一转,看着小宇,眼神变得认真起来,“运气这东西,它就像风。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往哪个方向吹。你能做的,就是先把自己的帆扬起来。风来了,你才能走得远。要是你自己连帆都没有,那风再大,也跟你没关系。”
小宇抬起头,认真地听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三叔说完,欣慰地笑了。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这个平凡的老人,用他的一生,为我们诠释了什么叫“人各有命”。这个“命”,不是上天注定的宿命,而是通过自己的选择、坚持和奋斗,亲手创造出来的命运。
它不是虚无缥缈的运气,而是脚踏实地的努力;它不是孤军奋战的奇迹,而是相濡以沫的情义;它不是惊天动地的伟业,而是在平凡的岗位上,日复一日的匠心坚守。
几个月后,小宇的中考成绩出来了。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三叔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我远远地看着,祖孙俩在阳台上说着话。三叔还是那副憨厚的笑容,他拍了拍小宇的肩膀,指了指阳台上那盆长得最茂盛的吊兰。我仿佛能听到他在说,你看,只要用心浇灌,石头缝里也能开出花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道光,仿佛穿越了四十年的时光,将过去与现在连接在了一起。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无比平静。我终于明白,三叔的故事,并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奋斗史,它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更是一个家族精神的传承。这股精神,就像墙角那盆不起眼的吊兰,看似平凡,却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它会一代代地传下去,在我们林家人的血脉里,静静地流淌,生生不息。
来源:花香染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