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进了这个家就要听我的话!"婆婆刚一见面,这话就像道利箭射向我。
进了这个家就要听我的话
"进了这个家就要听我的话!"婆婆刚一见面,这话就像道利箭射向我。
我攥紧手帕,忍住眼泪,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那是1993年春天,我刚从市里嫁到这个小村庄。
村口的水泥路还未铺好,土路上扬起的尘土沾在我新买的绿色的确良裙子上,像是给我的城市姑娘身份蒙上了一层乡土气息。
我叫周雅芬,是县城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丈夫林建国在县城运输公司开货车。
我们在一次倒公交车的偶遇中相识,他帮我提了沉重的编织袋,那些袋子里装满了我们百货公司的季末货品样板。
那天他穿着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衣服整洁却陈旧,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
我被他的那股踏实劲儿打动了,不到半年,我们就举行了婚礼。
婚礼简单得像一碗清水,没有彩礼,没有三金,只有亲朋好友的真诚祝福和一张县照相馆拍摄的黑白婚纱照。
婆婆何淑芳原本在城里纺织厂当挡车工,下岗后才来到儿子这个村子里生活。
她那双粗糙的手泄露了她曾经的工人身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厂里的蓝色染料,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那天见面,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扎着干练的短发,鬓角已经泛白,眼角的皱纹里写满了生活的沧桑。
她站在土砖垒成的灶台前,用铁锅煮着一锅冒着热气的稀饭,灶膛里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
"媳妇,明天杀只鸡,庆祝你进门。"婆婆站在简陋的厨房里,目光扫过院子里散养的几只老母鸡,语气不容置疑。
这个小小的院子是用篱笆围起来的,墙角堆着一堆柴火,旁边是一口小水井。
几只老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啄食着地上的米粒和菜叶,时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
我从未杀过鸡。
在城里,我家从未养过活禽,隔三差五会去国营食品店买些鸡块,排着长队,用肉票换回来。
母亲总会用酱油、糖和小葱做成一道香喷喷的红烧鸡肉,那是我们难得的改善生活的时刻。
但真正面对一只活蹦乱跳的鸡,我却不知如何下手。
"好的,妈。"我点点头,把婆婆的话当成了命令。
第二天清晨,鸡叫声把我从梦中唤醒。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才五点半。
床板硬得让我浑身酸痛,身下是一床硬邦邦的麦秸垫子,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棉絮。
建国已经出门送货去了,临走前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低声说:"媳妇,受委屈了,适应适应就好了。"
我强撑着起床,套上一件淡蓝色的毛衣,走出屋门。
院子里,婆婆正在水井旁洗脸,冰凉的井水让她龇牙咧嘴,但她依然坚持用冷水洗漱。
"城里人估计不习惯用冷水吧?"她见我出来,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
"没事,我能适应。"我强忍着打了个冷颤,学着她的样子用冰凉的井水洗了脸。
"记得杀鸡。"她擦了擦脸,头也不回地说。
院子里传来小广播喇叭的声音,是村里的广播站在播放《新闻联播》。
婆婆似乎很喜欢听,她搬了把竹椅坐在院子里,一边晾晒昨日洗好的衣服,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新闻。
我咬咬牙,抓住了一只棕色的母鸡。
那鸡挣扎得厉害,翅膀扑腾着打在我脸上,羽毛扬起,弄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闭着眼睛,用菜刀笨拙地完成了这个残忍的过程。
热乎乎的鸡血溅在我的围裙上,像是对我城里人身份的无声嘲笑。
我手忙脚乱地拔着鸡毛,烫水烫得不够热,鸡毛黏在皮上死活拔不下来。
等我好不容易处理完,手上已经满是血泡和细小的伤口。
午后,婆婆回来看到厨房里的惨状,大声叹了口气。
"瞧瞧这是什么样子!血迹斑斑的,鸡毛到处都是!"她皱着眉头,语气中满是失望。
"城里来的姑娘,指头轻,手脚慢,哪里干得了农村的活?"
晚饭时,婆婆盯着盘子里焦黑的鸡肉,眉头微皱。
我煮的鸡汤上飘着一层油花,下面是焦黑的鸡肉块,有些地方甚至还带着血丝。
她尝了一口,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太咸了!这哪是给人吃的?倒像是在喂猪!"她放下筷子,眼神里满是嫌弃。
建国偷偷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挺好吃的,妈,你别挑剔了。雅芬第一次杀鸡,已经很不错了。"
"明天再杀一只,我教你怎么做。"婆婆没理会儿子的话,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心里酸涩无比。
那晚,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蛙鸣和虫叫,无声地流泪。
床头柜上放着我和建国的结婚照,黑白照片里,我穿着租来的婚纱,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未来充满了希望。
现在,那希望似乎被乡村的黄土和婆婆的冷脸浇灭了大半。
第二天,我按照婆婆的吩咐,又杀了一只鸡。
这一次,婆婆在旁边指导我,教我怎么拿捏鸡颈,如何快速拔毛,怎样处理内脏。
"看好了,鸡杀完后要趁热烫,这样毛才好拔。内脏要小心取出,别把苦胆弄破了,否则整只鸡都会苦得没法吃。"
她动作熟练,语气却很不耐烦,像是在教导一个不开窍的学生。
我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完成着每一步。
她在一旁不停地叹气,不时发出"哎呀"、"真笨"之类的评价。
煮好的鸡汤这次看起来好多了,但尝起来却又咸又涩。
婆婆勉强喝了一碗,便放下筷子。
"果然是城里人,不懂农村的活。"她小声嘀咕着,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晚上,村里放露天电影,是一部老片子《小城之春》。
院子里的邻居们都搬着小板凳来看,热闹非凡。
婆婆坐在前排,跟几个同龄的妇女低声交谈,时不时瞟我一眼,然后又交头接耳。
"听说是城里来的,娇气得很,连鸡都不会杀。"
"现在的年轻人,只会花钱,不会过日子..."
这些碎语像针一样刺痛我的心。
建国不在家,他去了邻县送货,要三天后才能回来。
我独自一人坐在后排的角落,看着闪烁的银幕,却无心欣赏电影情节。
第三天,婆婆又说:"再杀一只,这次你得学会了。"
我牙一咬,心一横,拎起了最后一只老母鸡。
那只鸡似乎预感到了危险,在我手中挣扎得比前两只都厉害。
它的眼睛黑溜溜的,仿佛在问我:为什么?
"别磨蹭了,这样杀不死的!"婆婆在一旁催促着,语气越发不耐烦。
我狠下心,闭上眼睛,完成了处决。
这次,我按照婆婆教的方法,小心地处理着每一个步骤。
但婆婆似乎永远不会满意,她不停地指出我的错误,不时发出嘲讽的笑声。
"瞧瞧,这手艺,怕是一辈子也学不会啊!"
午后,我坐在屋檐下,看着满手的伤痕,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
远处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曲声,是婆婆最爱听的黄梅戏。
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柿子树沙沙作响,几片黄叶飘落下来,落在我的脚边。
建国的信箱里塞着一封老家的来信,是他小姨写来的。
我随手翻看,信上写着他妈妈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持家有道,"就是脾气急了点,你媳妇要多担待"。
读到这里,我不禁苦笑。
信的末尾还提到:"你妈下岗后心情不好,一直想回城,但那套房子已经被厂里收回了,只能在村里待着,心里总是不痛快。"
我摩挲着那封信,突然意识到一些事情。
原来婆婆也是不得已才来到这个她不熟悉的农村环境。
她那副强势的姿态,或许只是掩饰内心的不适和无奈。
我把信放回信箱,转身去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那天晚上,餐桌上摆满了鸡肉。
红烧鸡块、清炖鸡汤、炒鸡杂、凉拌鸡爪......三天三只鸡,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鸡肉味道,腻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这也太多了吧。"婆婆终于坐不住了,她盯着满桌的鸡肉,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知道,农村人向来节俭,哪会这么奢侈?
"妈,您不是说进了这个家就要听您的话吗?您说杀鸡,我就杀鸡。"我轻声说道,语气里没有丝毫怨恨,只有一种淡淡的无奈。
"我们家就这几只老母鸡下蛋,您一连让我杀了三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的,但您说了算,我只有听着。"
婆婆抬起头,恍然大悟。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低头默默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了,只有筷子碰触碗盘的声音在静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饭后,我安静地收拾碗筷,用井水清洗,然后把剩菜小心地放进瓷缸里保存。
婆婆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摆弄着一台老式缝纫机,时不时偷瞄我一眼。
夜深人静,我听见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借着月光看见婆婆坐在油灯下,翻看着一本陈旧的账本,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家中的收支。
她拿出一个铁皮盒子,从里面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然后又沮丧地放回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看着她眉头紧锁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婆婆虽然看似强势,却对农村生活同样不适应。
她从纺织厂下岗后,带着城里人的架子来到农村,却不懂农村的规矩和生活方式。
她那句"进了这个家就要听我的话",不过是想在陌生环境中寻找一点安全感罢了。
我悄悄退回房间,躺在床上思索了很久。
第四天早上,我起得比鸡还早。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就起床生火,从昨晚准备好的米中挑出碎石和糠皮,然后淘洗干净,加入锅中熬粥。
我打开行李箱,从最底层拿出几样从娘家带来的食材——一小包皮蛋,一点瘦肉,还有几根香葱。
当婆婆走进厨房时,看到的是我已经准备好的早饭——一碗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还有几样简单的小菜:腌黄瓜、咸鸭蛋和炒青菜。
"这些都是城里常吃的。"我笑着说,"妈,咱们家的鸡都杀完了,我想换换花样。"
婆婆愣了一下,坐下慢慢地尝了一口粥,眼睛突然亮了。
"好吃,真好吃。"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城里的东西,也挺好的嘛。"她嘴上这么说,却狼吞虎咽地吃着,仿佛多年没吃到这样的美味。
吃完早饭,我开始收拾屋子。
角落里堆着一些旧报纸和杂物,我整理时发现了几本泛黄的《工人日报》和一本厂史纪念册。
纪念册上有一张合影,年轻时的婆婆穿着蓝色工装,站在纺织机旁,笑容灿烂,眼神充满自信。
她曾经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照片下面还有一段表彰词,赞扬她如何如何勤劳能干,多次超额完成生产任务。
我小心地翻看着这本记录着她光荣岁月的纪念册,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感。
午饭后,婆婆坐在院子里纳鞋底,我拿着那本纪念册坐在她旁边。
"妈,您以前在厂里一定很厉害。"我指着那张照片说道。
婆婆微微一愣,接过纪念册,目光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那时候不一样啊,年轻,有干劲,厂里都夸我是'铁姑娘'......"她的语气中带着怀念和自豪。
"后来厂子不行了,先减产,再停产,最后就..."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九十年代初,大批国企改革,不少工人下岗,"下岗潮"席卷全国,无数像婆婆这样的工人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身份认同。
"雅芬,我...我不该那么说话。"她终于开口了,"我其实...从没养过鸡,也不知道农村怎么过日子。"
"在厂里的时候,什么都有人安排,有食堂、有宿舍,工作就是看机器,下了班就回家看电视,哪里需要操这些心?"
她的眼睛湿润了,手中的针线活也停了下来。
"后来厂子不行了,房子收回去了,只能来村里,跟着建国过日子......"
"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就是...就是不知道怎么做婆婆,怎么跟你相处,又怕你看不起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
我心一软,拿出自己悄悄记下的笔记本。
"妈,我这几天记了些城里菜的做法,您看看喜欢吃什么,我给您做。"
婆婆翻着我的笔记本,眼眶湿润了。
。
"我教你认识院子里的蔬菜吧,"她说,"咱们一起种点青菜,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她放下针线活,拉着我走到院子里的菜园子。
那里种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蔬菜,有的开着小花,有的结着果实。
"这是苦瓜,这是丝瓜,这个是茄子......"婆婆一一指给我看,语气中带着久违的温柔。
"城里应该没地方种菜吧?"
"嗯,我家住在筒子楼里,只有走廊上能放几盆花。"我点点头。
"那你肯定不知道怎么播种、施肥、浇水吧?我教你。"婆婆突然变得很有耐心。
从那以后,我和婆婆开始了一场城乡文化的交流。
我教她做城里的糖醋排骨和清蒸鱼,她教我辨认田间的农作物和野菜。
我们一起在小院子里种下了几畦青菜,看着它们从嫩芽长成可以采摘的菜蔬。
婆婆教我怎样腌制咸菜和酱菜,我教她怎样使用从百货公司买来的新式厨具。
她把自己珍藏的一本《家常菜谱》送给了我,那是她当年在厂里食堂学做菜时偷偷抄录的。
书页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每个菜谱旁边都有她手写的小贴士。
"这个多放点糖"、"这个少放盐"、"这个火候要掌握好"......
我把它当作珍宝,每天研读,然后按照上面的方法做菜给她吃。
慢慢地,婆婆不再用那句"进了这个家就要听我的话"来压制我。
取而代之的是"你觉得这样行吗"、"我们商量一下"之类的商量语气。
我也不再把自己当成外人,开始主动参与家务劳动和农田活动。
我们一起去村口的小集市买东西,她教我如何砍价,如何挑选新鲜的蔬菜和肉类。
村里人看到我们俩和睦相处,也不再背后议论,反而称赞婆婆有个好儿媳。
一天傍晚,当建国的卡车驶入村口时,他看见我和婆婆坐在院子里,一起择着刚摘的豆角。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勾勒出一幅和谐的画面。
蒲扇轻摇,院子里的柿子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曲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
"你们娘俩咋这么好了?"建国放下背包,惊讶地问道。
他目光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仿佛看到了什么奇迹。
婆婆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媳妇听话啊,我说什么她都听。"
我也笑了,那笑容里藏着我们之间的秘密。
有时候,所谓的"听话",不是盲目服从,而是在理解中寻找共鸣。
是在尊重彼此差异的基础上,找到共同生活的方式。
那三只老母鸡,成了我和婆婆之间的一个笑谈,也成了一座无形的桥梁,连接着城市与乡村,连接着两代女性的心灵。
后来,我和建国在县城租了房子,婆婆也跟着我们一起搬去了城里。
她适应得很快,每天早晨去附近的小公园跳广场舞,下午回来给我们做饭。
但她仍然保留着在村里的习惯,在阳台上种了几盆青菜和辣椒,逢人就夸自己儿媳妇能干。
有一次,小区里的邻居问她:"阿姨,您跟儿媳妇相处得这么好,有什么秘诀吗?"
婆婆神秘地笑笑:"没什么秘诀,就是进了我家门,就得听我的话。"
我在一旁听见,忍不住笑出声来。
婆婆转头冲我眨眨眼,我们相视一笑,笑声中满是默契。
那个曾经让我心生恐惧的命令,如今变成了我们之间的幽默暗号,见证着一段从隔阂到理解,从对抗到和解的婆媳情。
岁月流转,生活在变,人心相通的道理却始终如一。
。
那一年的三只鸡,教会了我们如何在不同的生活背景中寻找共同语言,如何在彼此的差异中发现生活的智慧和乐趣。
这或许就是婚姻和家庭的真谛——不是谁听谁的话,而是一起听生活的话。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