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嘉靖五年（1526），在紫禁城御道上发现两个匿名帖子，帖子的内容是指斥当时轰轰烈烈展开的“大礼议”，这显然是诽谤时政，诋毁大臣，影射君主。以刚愎自用闻名的嘉靖帝，如何能忍受这种行为呢？因此下旨令锦衣卫严查写匿名帖子的人及追查帖子所言之事，却没有想到遭到大臣们

明嘉靖五年（1526），在紫禁城御道上发现两个匿名帖子，帖子的内容是指斥当时轰轰烈烈展开的“大礼议”，这显然是诽谤时政，诋毁大臣，影射君主。以刚愎自用闻名的嘉靖帝，如何能忍受这种行为呢？因此下旨令锦衣卫严查写匿名帖子的人及追查帖子所言之事，却没有想到遭到大臣们的一致反对，最终逼迫嘉靖帝收回成命，不再追查此事，为此嘉靖帝还有一些议论。为什么刚愎自用的嘉靖帝能收回成命呢？他为什么能容忍这种恶毒的攻击呢？写匿名帖子有罪吗？且从案发经过讲起。

嘉靖三年（1524）七月，大学士杨廷和之子、正德六年（1511）状元、翰林院修撰杨慎，编修王元正与给事中张翀等，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为名，拦截刚刚下朝的百官二百二十余人，一起跪在左顺门前，摇撼大门痛哭，要制止“大礼议”进行，他们有的高呼太祖高皇帝，也有的高呼孝宗敬皇帝。高皇帝就是朱元璋，敬皇帝就是弘治帝，也就是嘉靖帝的伯父。呼声响彻禁廷，惊动了刚刚退朝、在文华殿休息喝茶的嘉靖帝，就问身边的宦官发生什么事情。宦官讲群臣跪哭左顺门要制止“大礼议”之事。刚刚十八岁的嘉靖帝，也没有将此当回事，就让司礼监宦官传谕，让百官退朝回去。没有想到劝退不成，百官们还把内阁大学士毛纪、石珤叫来，一起跪在左顺门哭号。嘉靖帝再次劝退不成，眼见百官们已经哭喊了三个时辰，还没有退去的意思，嘉靖帝便将为首的八个人逮捕入诏狱，原本以为震慑一下，百官便可以退去，却没有想到激化了矛盾，百官群情激愤，撼动朱漆大门，哭声更大，不但声震宫廷，连正阳门外的百姓都听见了哭声。嘉靖帝更加恼火，下令将五品以下的官员全部逮捕入诏狱，四品以上官暂且待罪。此后将四品以上官停俸，五品以下官廷杖，结果有十六个官员被打死，而杨慎等七人受到二次廷杖，被发往云南戍边。

议礼反对派跪哭左顺门的悲壮之举，被嘉靖帝一顿无情的大杖打得烟消云散，皇权是唯一的胜利者，“大礼议”也顺利完成了，但大杖只能把人压服，不能使人信服，就在《大礼集议》一书刊行之时，紫禁城的御道上就出现了匿名帖子。很显然，这与“大礼议”有关。经过大杖立威的嘉靖帝，此时已经颇为独断专行，因此下旨，让锦衣卫严查匿名帖子，将相关人等治罪，一场大狱即将发生。听说嘉靖帝下旨让锦衣卫承办此事，内阁大学士费宏等人再也坐不住了，当即上疏劝阻。

费宏，字子充，成化二十三年（1487）状元，正德六年（1511），以文渊阁大学士入阁，与李东阳、杨廷和、梁储同心辅政，深受君主倚重，朝野交口称赞，深得人心。此时费宏已经身为首辅，是内阁主事之人，嘉靖帝为匿名帖子之事要兴大狱，他有责任劝阻，更何况他还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他不想祸事重演。

那是正德三年六月二十六日，早朝以后，在御道上发现了一份匿名文书，文书列举了刘瑾导引嬉游、欺罔、僭越、贪婪、残忍滥刑等四十三款大罪。正德帝看了以后，当即交刘瑾处理。

刘瑾当即传旨，“令百官奉天门下跪候发落”，几百个品级不同的大小官员，被锦衣卫驱赶到奉天门，跪伏在地。可以想象，数百名头戴乌纱帽、身穿各种颜色花锦朝服的官员，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不但色彩斑斓，而且蔚为壮观，但这不是接受检阅，而是待罪，是前无古人、后者难继的事情。

百官跪了大约一个时辰，刘瑾才传令让各衙门的堂上官，也就是正副长官起身出去。又过了一个时辰，已经将近正午，刘瑾才出来，命翰林院的官员面向东面朝他跪下。翰林院官员们讲：“内监事待翰林官素厚，岂肯如此。”显然翰林院官员已经屈服于刘瑾，所以刘瑾赦免了他们，让他们起身出去。这时候御史宁杲上前说：“御史等官素知法度，岂敢如此，此乃新进士所为。”很显然，宁杲是在摘清自己的责任，却不知刘瑾最恨御史，因为他们动不动就上书言事，所以他说：“新进士，与他有何相干？尔每把朝廷事件件坏了，略加处置，就都怨恨，太祖法度，尔每不曾见，岂不闻知。”说完之后，刘瑾让百官起立，按照朝班次序站立，想查出是何官站在匿名揭帖的位置。这时候太监黄伟说：“凡朝，四品以上各照班次，以下皆杂立，丢帖之人岂肯复立于此处，亏了人。”刘瑾认为有理，又重新命令百官下跪，然后派遣武士去各官之家去搜查，黄伟又说：“他干此事，虽妻子亦不得知，岂肯留稿？”刘瑾听罢，没有让武士搜查，因此百官感谢黄伟，皆称：“此事若非黄公，不惟扰害，不知捜出何等无端事件，为祸不浅。”

当时，正逢艳阳高照，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酷热的天气已经使百官困顿不堪了，再加上饥渴难捱，有几个官员已经倒在地上，而刘瑾毫不怜悯，命令人将他们拽出而已。见到此状，黄伟非常气愤地说：“你帖子说的都为国为民事，挺身出来，死了也是好男子，枉累别人。”以黄伟的意思，如果有人认罪，就可以赦免其他人，想不到刘瑾怒曰：“在外匿名帖子尚该死罪，御前如此，是何为国为民？好男子如何不明白具奏。”说罢，带领众宦官进入大内，仅仅留下太监李荣监看，他看到百官疲惫难受的样子，怜悯地说：“你们都倒一倒，歇息一下吧。”见到监管太监发话，在场的内使们纷纷投掷过来许多冰块与瓜果，李荣也没有制止，反而说：“你们取食吧。”不一会儿刘瑾再次出现，李荣急忙说：“你们赶紧跪起来，来了，来了！”但已经被刘瑾看见，所以刘瑾更加恼怒，气冲冲地又进入大内，不久内旨传出，令李荣私宅闲住，黄伟南京闲住，这两个怜悯百官的太监因此获罪。

在炎热的夏天，百官被罚跪在广场上两个多时辰了。他们汗如雨下，又不敢脱卸冠服，只能干受晒烤，又饥又渴，个个喘着粗气。年纪较轻、身体较壮实的，还勉强保持着下跪姿态；而六部一些郎中和员外郎等中级司官，资历较深的御史、给事中等，大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不少人还体弱有病，实在无法坚持。有人干脆伏在地上，偶有歇坐一会儿的，一旦被官校们发现，官校们就上来揪骂，甚至踢打。最难堪的是，有人憋不住屎尿，更不敢请求方便，只好拉撒在裤裆里，以致恶臭四溢。有些人已经晕厥过几次，少数人则出现危殆的样子。他们像被关在屠场里听候宰杀的猪羊，又像蜷缩在旷地里接近僵死的秋虫，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直到申时，才传出内旨，将百官都拿送锦衣卫追究责任。

锦衣卫狱哪里有同时关押三百多人的牢房，所以有些人被丢在院子里，根本没人管他们。一天的折磨，再加上气候炎热，饥渴难捱，许多人昏迷过去，当天晚上，进士陆伸身死。

从承天门到北镇抚司，要往东行走三里多的路，官校们如狼似虎地押送三百余名官员行走，自然会引来京城的百姓围观。看到这些疲惫不堪的官员，相互搀扶着行走，步履踉跄，百姓们也不由得怜悯这些官员。本来京城百姓畏官如虎，提起这些官员常常也是咬牙切齿，但看到这些百官的可怜相，再看到官校们的耀武扬威，更痛恨宦官的专横，义愤和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一时间贩夫走卒、老少妇孺，纷纷提着水罐箩筐，将食物与水送给这些官员，却不要任何报酬。如今又听说有人被折磨致死，一时间议论纷纷，不知道何人提出罢市，马上就得到各个商铺的响应，大规模的罢市活动即将展开，而匿名文书案件也在此时破获了，匿名书信是不满刘瑾专权的内官所写。

费宏当年目睹了刘瑾为清查匿名文书，让三百余名官员在烈日之下罚跪，不少人被折磨致死的惨剧。如果嘉靖帝让锦衣卫严查，会不会再出现正德时的那种惨剧呢？费宏深知其害，绝不能让嘉靖帝再来一次大狱，应该阻止锦衣卫的行动，所以与其他内阁大学士一起联名上疏，劝嘉靖帝不要大张旗鼓地清查匿名帖子。

费宏认为：“投匿名文书告言人罪，《大明律》有明文禁止。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编定《大明律》的时候，用意很深远，就是因为一些小人想用匿名文书中伤他人，以匿名文书制造陷阱，官府会按照匿名文书所讲之事将人治罪，而匿名者却不承担任何责任。所以《大明律》规定，见到匿名文书，当即予以烧毁，抓到写匿名文书告人罪者，将他处以绞刑，为的是杜绝告密之门，不使无辜者受到匿名文书的冤枉。如今匿名帖子出现在朝堂之上，又与地方官府不同，大胆无知小人，竟然敢在朝堂上肆为奸恶，其罪尤为可恶。朝廷当然不能容忍这种行为，如果查获此人，就应该按照《大明律》规定，予以处绞，从重整治，消除这种刁顽之风。缉查写匿名帖子的人，这是非常正确的事情，问题是匿名帖子如何处理？如果按照帖子所讲，势必牵连许多人，更何况帖子中还有对皇帝大不敬之语。应该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将匿名帖子当即焚毁，不必交皇帝御览，这样群臣不会恐慌，投匿名帖子的小人阴谋也不能得逞。皇帝派锦衣卫缉查写匿名帖子之人，那个投匿名帖子的小人必定惶恐，缉查也会变得容易。”

嘉靖帝自“大礼议”大获全胜以后，志得意满，眼里根本容不下一点沙子，他原本想以此为由，将那些不服气的臣僚们再整治一番，如今费宏抬出太祖高皇帝来，那可是祖宗，而《大明律》是太祖高皇帝亲自编订的，也曾经有令：“令子孙守之，永世不得更改，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子孙永世不能更改，若是更改，就是不孝子孙。群臣不能非议，如果敢非议，就以变乱祖制治罪，要诛灭九族的。在这种情况下，嘉靖帝也不敢违反祖宗的垂训，所以同意费宏的建议，当即烧毁，自己也不看上面写些什么，见到者也不允许外泄，否则予以治罪。

匿名帖子焚毁之后，嘉靖帝对群臣们讲：“比来风俗薄恶，臣下互相倾害，小人又投匿名文书，报复私讐，有伤治体。令都察院严禁晓谕，犯者罪无贷。”也就是说，最近风俗已经变坏了，作为臣下不知道尽忠职守，却总是想互相倾轧害人，如今又有小人投匿名文书，为的是报复私人仇恨，实在是有伤朝廷治理体制。传令都察院，发布榜文晓谕全国，如果有犯投匿名文书告言人罪者，一定严惩不贷。

说实在的，写匿名文书的人，明明知道《大明律》严格禁止，一旦查获，就要被判处绞刑，因此做事很谨慎，要想查到也确实不容易。当初在天顺年间，有人写匿名书列举司礼监太监曹吉祥的罪状，曹吉祥因为夺门之变，帮助明英宗复位，自恃是有功之臣，未免有些骄横。曹吉祥发现匿名书之后，就逼迫明英宗出榜悬赏捕获写匿名书者，明英宗让内阁大学士岳正撰写悬赏榜文。岳正认为：“朝廷设官分职，各有责任。如果是出现盗贼，责成兵部办理即可；要是出现奸宄，责成三法司即可，岂能以天子之名出榜悬赏？更何况查匿名文书，如果是慢慢搜捕，写匿名文书之人则容易自己暴露，要是急着缉捕，则写匿名文书的人会隐藏更深，这是人之常情。”因为岳正的建议，才没有以皇帝的名义进行悬赏，岳正却也因此得罪曹吉祥，最终被贬为钦州府同知，戍守肃州。后来曹吉祥因谋反而被杀，岳正才得以逐渐升迁，却只升到知府便退休了。

岳正所讲：“事缓之则自露，急之则愈匿，此人情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果然，当嘉靖帝焚毁匿名帖子，要三法司缉查写匿名文书者。三法司内紧外松，悄悄地进行缉查工作，最终发现是一个身为内使的宦官，向官员索贿未遂，便写下匿名书。内使在宦官中地位不高，也就是跑跑腿，没有什么权势，因此官员们看不起他，也不贿赂他，为此内使生气，写下匿名帖子，欲置这些官员于死地，却没有想到嘉靖帝听从费宏的劝说，把匿名帖子烧了，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查办，他的阴谋没有得逞。宦官投匿名文书，处罚要比律例规定重。在正统时期，有两个宦官匿名写诽谤语，被察觉之后，明英宗命令将两个宦官凌迟处死于西市，还让所有的宦官都前往观看行刑。如今有例在前，这个内使也被处以凌迟之刑。这正是：

穿窬伏梁写匿名，不怕朝廷有严刑。

长期的治国实践，使统治者们清楚地看到“投匿名书告人罪”的行为，不但会使被告人及其家属无辜受戮，而且还会干扰司法机关的正常运转，有时还会导致统治集团内部相互猜忌和残杀，从而危及专制统治。古代统治者出于维护自己王朝统治的考虑，制定法律以限制“投匿名书告人罪”的行为，甚至在一定时期还对这种行为实行严打，特别是在宫廷中出现这种行为时，处置更为严厉。统治者声称这样做是正风俗、安良善、惩奸邪，实际上还是为了稳固政治统治。中国古代严禁匿名告人罪的规定，不但有悠久的历史，而且有许多经验教训，应该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不能说制度存在就是合理的，但一项制度能长期存在，必然有其内在合理性和可取之处。(柏桦《明代御批案》)

来源：古今人文撷英拾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