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摘下“妇科”的牌子,却用“伤风、调经”的智慧,为羞于启齿的乡村妇人们疗愈身心;面对“浸猪笼”的暴行,她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护住一个无辜女童的性命;她对着守寡七十年的老命妇坦言:“女人的病痛与口臭无异,何须羞耻?”
“一个人可以走得很快,但一群人才能走得更远。”
一百年前,湖南湘西,一位穿旗袍、读洋文的“摩登妇人”随丈夫返乡,以“县长太太”的身份掀起了一场静默却轰烈的“妇科革命”。
她摘下“妇科”的牌子,却用“伤风、调经”的智慧,为羞于启齿的乡村妇人们疗愈身心;面对“浸猪笼”的暴行,她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护住一个无辜女童的性命;她对着守寡七十年的老命妇坦言:“女人的病痛与口臭无异,何须羞耻?”
她说:“行医只与世间的病患有关。”虎溪山下的小小医馆,医学是武器,更是启蒙的火种。裹脚的痛楚、生育的鬼门关、贞节牌坊下的血泪……她的诊室成了妇人们的“避难所”,在这里,她们第一次被允许谈论身体的苦痛,第一次被郑重告知“子肠恶臭,与口臭无异”。她们彼此照亮,如“一捆柴,替年轻人照路”,让后来者得以循着火光前行。
这是蔡寞琰律师新作《虎溪山下》中的故事,也是百年前曾真实发生过的往事。
《虎溪山下》读者评论
这位女性和她的丈夫曾对最小的女儿说:“往大了说啊,人生大多是徒劳的,可是你都穿漂亮裙子啦,要不这样,明知徒劳仍奋勇前进,或许就能踏出一条路来,让更多姑娘有漂亮裙子穿,感受色彩斑斓,你觉得可好?”
《虎溪山下》,这部历时两年打磨的作品,以家族日记、信件和口述为基础,还原了蔡家四代人在烽烟乱世中的浮沉际遇。书中最打动人心的,是一个个如烟花般灿烂的女性。她们虽被隐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却不屈服于命运的拨弄,努力在自己的四方天地里,找寻自己的人生价值。
如果你仍在寻找破茧的勇气,不妨跟随蔡寞琰的讲述,走进那段被隐没却依旧倔强闪光的女性史诗。
5月20日(周二)晚20:15,我们特邀《虎溪山下》作者蔡寞琰、《当代》杂志主编徐晨亮、爱奇艺身边工作室总监沈燕妮,讲述《虎溪山下》背后的人生故事。
精彩书摘
下文摘录自蔡寞琰作品《虎溪山下》
德秀致仕还乡后,大部分时间都与婉英待在医馆。长子泽璜已考入师范,小女儿淑珍考入高中,另外三个孩子都在当地学堂读书。
起初,婉英听不懂湖南方言,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向德秀撒娇:“我和其他人说不上话,我只有你了,你可要陪我到最后。”德秀没说话,在开药方的纸上写道:“水萍连川英英朱鸾,红藤清粉凤披霞冠,芍药有情甘草绻蜷,半夏当归六曲合欢,三子送汤防风报还,白发苁蓉柏叶不断。”其中的水萍、连川、红藤、清粉、芍药、甘草、半夏、当归、六曲、合欢、三子汤、防风、苁蓉、柏叶都是药名。
婉英嘴上嗔怪道:“老不正经的德秀,不怕羞。”自己却将它念了十几年。
德秀也对婉英说:“我也只有你——能说得上话的人没几个了。”
随丈夫回乡时,婉英已年过半百,却依然是当地最好看的“摩登妇人”。在酒席上,她穿旗袍,踩高跟皮鞋,烫卷发,涂口红。她不懂湖南话,无事时不与人拉家常,只翻开书喃喃读洋文。她素性爱洁,卧房一尘不染,被套床单五天一换,碗筷专用,早晚用牙粉刷牙,洗手需用香皂。有人满是艳羡:“婉英太太的香皂像砖糖,好几次我都想咬一口,她却用来搓手。”引得村中女人背后议论,年纪一大把了,打扮得妖里妖气,摆县长夫人架子。还有人对着子女嚼舌根:“没本事当县太爷,就千万别找四川婆娘。”
然而,不到一年,婉英就成了当地女人眼中的“女神仙”。
德秀在医馆当学徒时,便对女科有研究,在与洋医生交流细菌学时,也多次讨论过妇科问题。德秀认为,《诗经》中载有多种妇科用药,如益母草、菟丝子等,《黄帝内经》对妇科病理也有所提及,《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更有“带下医”的记载,东汉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中更详细介绍了妇科外治法,宋人陈自明写出了妇产科专著《妇人大全良方》,明清时依然有相关著作涌现。然而千百年过去,很多妇人仍对妇科疾病讳莫如深,是思想的禁锢阻碍了医学的发展。在成都时,他便时常呼吁当局重视女科,加大对公立女科之建设,同时创办中医药女科学校,大力培养女科医士。有人见德秀热心于此,不明其意:“你一个男人,天天想着发展女科,你到底是想看什么?”德秀闻言一笑:“我有妻女,想看中国妇女神采康健。”
可就在1929年2月26日,南京国民政府召开卫生委员会议,有人提出《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等提案,实际等同于“废止中医”案。此提案引发轩然大波,激起全国大批中医医士请愿。德秀亦坚决反对取缔:“诸位放眼一望,国内有几位洋人?又有几位洋大夫?”
他认为争论中西医学毫无意义,若摆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极端态度,背后一定有利益勾连,最终受损的还是底层病患。中西方医学旨在救人,孰优孰劣不必较真,二者相辅相成,能治病救人即可。何况当时西医在中国尚未被百姓完全接受,各地西医医院及私人诊所仍未普及,医疗卫生在政府财政预算中的占比少之又少。废除中医后,病患该何去何从?借此机会,他又提到妇科现状:“对女科之重视,中医尚不如西医,此非医学问题。”
当年,婉英为接近德秀,闹着要学医。德秀便安排她去成都女子医院进修。当年四川巡警道对医士的考核极其严格,凭着聪慧与勤奋,婉英取得了正式的医士资格。
1932年,四川成都暴发霍乱疫情,四十万成都人,只领到了两万张可免费领取药品的防疫证。婉英眼见一车又一车尸体被运至城外,惊觉“行医只与世间的病患有关”,从此矢志治病救人。即便在怀孕期间,她照样挺着肚子在医馆忙碌,快要临盆才暂歇几天。旁人说,她生娃娃就像掉了个枕头,只坐几天月子,就又开始在医馆忙进忙出。至回乡这年,婉英已行医二十载。她的治病风格与为人相似,干净利落、敢下猛药、从不拖泥带水。对女性崩中漏下、月事不调、赤白带下、妊娠恶阻等症状,通常都是药到病除。对于接生,更是游刃有余,难产及横生倒产、给胎儿复位都不在话下。
回湖南后,婉英在医馆设了专门的妇科诊室,正式挂牌问诊。医馆开了一段时间,她发现来看病的多半是跌打损伤、头疼脑热、五脏六腑之患,妇科诊室却鲜少有人问津。一次,一位妇人来看伤风,婉英却在问诊时闻到她下身有阵阵恶臭,便询问她是不是有妇科疾病。妇人慌乱地起身开窗,当下矢口否认,最后连伤风也不看了便要离开。德秀赶忙将她摁住:“你确实是受凉了,不过前病后治,上病下治,受凉也会引发其他症状。我们不外传,让张医士看一眼,开点药,放入洗澡水中,驱寒止痒。”
妇人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才怯生生进了妇科诊室。婉英发现她下身红肿溃烂,已经到了渗血的程度,问她为何不早就医?妇人低着头道:“就算捂烂了也不能让人晓得,我男人说女人的东西本来就是烂的,要是出来丢人现眼,扒一层皮算轻的。听说窑姐儿才经常找郎中看下面。”
婉英这才反应过来,乡下到底不比成都,思想尚未开化,“并非所有女人的丈夫都如德秀那般开明”。当地店铺开门,无论哪行哪业,第一位客人不能是女人,众人嫌晦气。无论男女,皆视经血为不洁之物,会引来灾祸。女人若说自己有妇科病,会被当成荡妇羞辱。当地郎中也奉行“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的规矩。自此,她摘下妇科的牌子,改为“伤风、调经、补气,内病外治”。几天后,那个妇人又来了,连声夸张大夫开的药好:“说不出为什么,就想来这里坐坐。”
之后,好几位妇人一同来看“伤风”,描述症状时却一个个支支吾吾。婉英心领神会,便向丈夫撒娇:“德秀啊,我前几日身上奇痒无比。”德秀头也不抬:“不稀奇,开几服药就好了嘛。”婉英继续倒苦水:“这病怪烦人的,反反复复,好了又复发。”德秀继续写他的方子:“无妨,黄花大闺女也会外感毒邪,对症下药便能痊愈。”
婉英见那几位妇人神情有所放松,才说“伤风”病症不一,让她们排好序,一个个单独进诊室来。
很快,十里八乡就传遍了,县长太太有妇科病。李聪明听了都有些难为情,专程跑到医馆告诉婉英:“女人身上的事可千万别往外说,名声毁了就找不回了。”
婉英直截了当道:“是我故意让人说出去的,妇科病非洪水猛兽,得有人站出来承认。”她还提出,有些女科顽疾需男女同治,甚至广而告之,给自己治病时,德秀也是老老实实跟着一起外敷内服的。她放出话去,若是有男人愿意体恤怜悯妻子,来医馆找德秀看病,她就免除所有诊金和药费。令人遗憾的是,当时没有一个男子愿意前来就诊。如此,她只得不厌其烦地广而告之:“天人相应合,女人来月事是与天地融合,阴阳调和之象,寒来暑往,四季轮回,有长有衰,乃正常流动,无关邪魅。子肠恶臭,与口臭无异,无须大惊小怪,皆因阴阳不调而已。”
此言一出,引来无数非议。有人痛斥她如何能将吃饭的嘴巴和女人的下身相比。婉英不予理会,于她而言,“来看‘伤风’的女人多了起来,便是下对了药”。
“矫情”到底的婉英,一旦坐诊,却与在家时的大小姐形象判若两人。绾发,戴瓜皮小帽,一身宽松的棉布衣裤,穿千层底布鞋,像个文弱的教书先生。
李聪明对她赞不绝口:“我见过年轻时的婉英,可她最好看还是五十岁那会儿。自从见识到她的大能耐,我便心服口服,晓得自己此生再难企及。婉英让很多女人有了换一种活法的念头,这是大慈悲。”
乡人却迷惑不解,她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得罪礼教,也不怕惹上祸端,偏要行如此之事:“德秀在外革命,好歹过了领兵的瘾,当上了县太爷。若非婉英有枪,家里有靠山,早被男人们和裹脚的老太太撕碎八百回了。”
那些在家中毫无地位的妇人渐渐发现,身上的痛楚很快便有所缓解。一个父亲和丈夫都做过官的有钱太太,放下身段为她们检查下体,不嫌恶露,不忧霉运,不为赚钱。妇人们逐渐开始转变思想,“不再为妇科疾病感到羞耻,反而觉得生为女人也有了尊严”。
与德秀一样,婉英看病亦看“心”,关注病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还曾公开贴出“中国女性多郁而疾,望其夫君、儿女矜怜之”的方子。身为女性,提起旧时妇人之苦,她连连叹气:“儿时被裹脚,难进学堂门,嫁人听父命,为妇无人怜,吃饭不上桌,生育凭气运,暮年无名氏,化作尘与烟。”
当时,乡村无像样的产科,连助产士也少有,孕妇生产主要靠接生婆。多数接生婆并没有医学常识,不知消毒,不讲科学,生下胎儿后,有些人甚至会用生锈的剪子粗暴地剪断脐带。遇见产妇难产,便直接上手硬掏,或夹住婴儿生拉硬拽,不少孕妇被活活痛死,难怪有人说“生育如闯鬼门关,活着亦为两世人”。
妇女们无法自主避孕,尽管每次怀孕都有“吊着一条命的恐惧”,却又不得不多生——自己的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要给夫家传宗接代。因为婴儿的存活率低,即便生十来个,最终活下来的不过四五个而已。妇女怀孕期间大多缺衣少食,往往还要下地干活,即便闯过生产的鬼门关,还可能要多次面对丧子之痛。
德秀对此痛心疾首:“这完全是清政府丢下的烂摊子,医疗卫生未有过发展。所谓康乾盛世,乡下百姓未曾沾光,如今落后挨打,闭塞愚昧的百姓更是深受其害。”
此前当地产妇生育,多寄希望于菩萨保佑,提前三天便在堂屋烧香。自从有了婉英的妇产诊所,拜菩萨的人少了。“有婉英太太在,大人可保,婴儿能活。”
然而,更多的村民习惯了本来的秩序。“女人和牲口唯一的区别,就是女人产子能继承香火。不能生育的女人还不如牲口,牲口不听话尚能杀了吃肉。”他们坚决维护三从四德,诅咒婉英不得好死。
这天,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乡贤带着一众精壮男人,逮住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多次当众夹腿发骚,伤风败俗。本想将她赶出村子,现在决定要将这‘小荡妇’浸猪笼,以儆效尤。”
情急之下,女孩的婶婶想到婉英,跑到诊所求救。婉英听了,大步流星便往外赶。德秀知道此事利害,急忙叫人带了枪,骑着马赶了上去。
婉英一把抢过德秀手中的枪,拉下枪栓,一枪打在那伙人脚下,再拉枪栓,与德秀走进人群,将被捆住手脚的小女孩护在怀里,方才说话。
德秀在一旁老实翻译:“今天我本想先弄死几个,再讲道理。念你们尚未动手,也就忍了。我本是外乡人,又是一介女流,不想插手任何人的家务事。但我身为大夫,必须出来说句公道话——女娃娃夹腿,要么是身体有疾,要么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足为奇。我的女儿也有过此类举动,难不成有过这种行为的人都要浸猪笼吗?”
领头人出来打圆场,说本意不过是小惩大诫,正德、正心、正行。“既是大夫说此女可能是身体有疾,那就拜托大夫医治吧。”
一场涉及人命的闹剧就此收场。
当日,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命妇,专门遣人抬着两顶轿子请德秀和婉英前去家中看病,并公开挑明她是要看“女科”。德秀说既是女科,让婉英走一趟即可,可来人说老夫人再三嘱咐,务必要将德秀先生请到。德秀和婉英的轿子刚一落在院门口,门外就噼噼啪啪响起欢迎的鞭炮声。
老夫人是当地三贞九烈的典范,无论男女都对其奉若神明。她的丈夫官至五品,却比她年长四十岁。刚过门三天,丈夫就因病身故。老夫人十五岁被封为命妇,代价便是要全柏舟之节,如今已守寡七十多年。三十几岁时,她也曾遇上一个焕然夺目的男子,决意守望相助时,却冷不丁地给自己“挣”来了一座贞节牌坊。“从那以后,我被漫漫长夜掐住喉咙,满地打滚却出不来半句声。”
早在三十年多前,老夫人便想要见见德秀。“听说你在外面造反,灭大清你流了血。好啊!好啊!替我出了一口气。今日听闻婉英太太也干了惊天动地的事,那个女孩多幸运啊,我也该请你们看看病了。”
她请婉英检查身体,特意留了一个爱搬弄是非的丫鬟在旁。就在那晚,她为自己身有“阴痒”“阴蚀”而欣喜不已。“照镜子时,第一次发现里头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也爱在头上别一朵小花。”
德秀亲自为老夫人煎药,老夫人命人打开所有门窗。“药味要传得远,老太婆舍了名声也得让女人们回过神来。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不死,在事后凑热闹再为女孩出一次头,我要亲手拆了‘疙瘩牌坊’,往婉英的宝贝药箱里再添一味药材——不要怕,该开枪咱就开枪。”几天后,婉英领着女孩来向老夫人道谢。德秀感叹:“残酷的历史中,总还有微渺的个体留下片刻的柔情。这种能将自己当成一捆柴,替年轻人照路的老者值得敬重。”
后来,女孩做了婉英的关门弟子,后来成了一家医院妇产科的创始人。七十多岁时还去探望过淑珍,喊她“三姐”。说起婉英,她仍用手绢擦泪:“师父是智者,也是勇者,不知改了多少人的命。”多年后,有妇人同样遭到“浸猪笼”的迫害,很多人都想起了婉英:“婉英太太去了外地,再没人替我们开枪了,那真是相当漂亮的一枪。”
后来,婉英的医馆因故关闭,她随淑珍离开乡里。各地的妇人前来送行,绣了两个大字——妇科。婉英仍不忘嘱咐:“往后自珍,切勿轻易动怒、烦闷,以免积郁成疾,要注意保暖防寒,以防气血凝聚。”
之后多年,医馆外面也一直挂着“妇科”的牌子,常有妇人前来擦拭。
有人说:“婉英太太走了,却在我们妇人心里挂了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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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