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把锅盖掀开,水汽一股脑冲到她脸上,她顺手抹了抹额头的汗,说:“不嫌咱家穷人老实了。”
今年春节,八年不登我家门的姑姑要来我家。
母亲把锅盖掀开,水汽一股脑冲到她脸上,她顺手抹了抹额头的汗,说:“不嫌咱家穷人老实了。”
我把手里冻得发硬的牛肉丸放进沸水里,说:“来就来吧,过年呢。”
母亲“哼”了一声,关火,拿抹布擦灶台的四角,又绕回去捻了捻热水瓶塞,确认紧不紧,像确认一个远客的心思会不会跑气。
我家在北城一条老巷,巷口有棵槐树,树下的青石板年年被雨打磨得亮。
我出生在这条巷子里,父亲早逝,母亲靠一台“飞人”缝纫机把我和姐姐拉扯大。
缝纫机现在推到阳台,罩着一块蓝底白花的旧布,边上起了毛。
阳台栏杆上常挂着两块抹布,一块擦桌,一块擦地,颜色差不多,母亲说:“摸着就知道,莫慌。”
我在城南一个窗口单位上班,整天和表格、章子打交道,眼睛有时干涩。
爱人小夏在幼儿园做老师,嗓子柔,笑起来眼睛弯弯。
孩子读小学三年级,写字歪歪扭扭,最近学贴春联,写了十几个“春”,挑了歪得最少的一张,拿胶条贴在门上,偏了一指。
我看了想扶一扶,母亲摆手说:“别动,有生气。”
她的“有生气”,不玄,意思是东西该有它自然的样子。
二姑,是母亲的二妹。
年轻时在供销社管百货,衣服利落,人也利落,讲话直。
她跟母亲的疙瘩,说起来不见得大,只是人到中年,面子都长了刺,靠近了容易扎手。
姥姥去世后,走动就稀了。
一场搬家未照应,一次病中探望错过,几次借与还的时间差,流水般的小事叠到一起,成了墙。
“来做什么?”母亲把煤气灶的旋钮来回拨,像在拨时间。
“过年。”我说,“一家人,就过个年。”
母亲没吭声,拎起热水瓶,往搪瓷缸里灌水。
搪瓷缸底有一个蚕豆大小的磕口,露出铁胎,喝水时嘴唇经常会碰到,凉一凉。
母亲总把这缸留给自己,用得最久的东西,她用着踏实,像对一段老关系。
腊月二十,小夏下班回家,带了袋冰糖桔。
她把桔子一盘盘码在藤筐里,说:“姑姑来,咱把家收拾利索些。”
“人到哪儿,心到哪儿,别计较先后。”
母亲插话:“你们年轻,见面就笑,人家老脸皮薄。”
她说完,又去翻缝纫机罩布,抖落灰,拎起一条旧围巾擦机头。
那条围巾沿口泛白,正是我小时候冬天出门她围我脖子的那条。
那会儿风大,巷口像有人吹口哨似的,我把鼻子缩进围巾里,听缝纫机“哒哒”响,心里暖,就像现在。
第二天,我列了个年货清单,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大米,粉条,猪前腿,黄花菜,木耳,菠菜,豆腐,油条,韭黄,鱼要胖头鱼。
我拿出单位发的购物券,夹在钞票里,算计着花销。
家里不富,但我不愿意让人来了只见到精打细算。
我更希望她能看见我们把精打细算过成了体面。
市场里人挤人,卖鱼的大叔用勺子在脸盆里舀水。
盆里一尾胖头鱼尾巴拍得水花四溅,像在说话:“带我走。”
我压价,他笑:“兄弟,这活儿看眼缘,莫砍。”
“我给你去腥,保准鲜。”
我咬咬牙拿下,提在手里一路滴水,留下一串湿印儿。
回家路上,风咬耳朵。
手机嗡了一下,是二姑的短信:“二十八下午到你家。”
末尾加了一个句号,干脆。
我回:“来就好,路上慢点。”
想了想,又加上:“我去接。”
她回:“不用,找得到。”
母亲看一眼短信,放下手机,说:“蛮灵醒。”
她是说她,还是谁,我不追问。
她进厨房,把切菜板翻过来,用做面的那面切葱花,说那面香,不混味儿。
腊月二十六晚上,我们把餐厅那盏老吊灯的罩子卸下来,泡在热水里。
水变得浑浊,母亲用旧牙刷刷灯罩边上的花纹。
孩子站在椅子上用鸡毛掸子捣鼓墙角的灰。
小夏在阳台抖窗帘。
我在门口蹲着用钢丝球擦门槛的铁条。
冬天里做这些,都要把手泡红,像给家里开血路。
第二天,我换了与门套颜色接近的春联。
字是店里印的,“五谷丰登”“合家欢乐”,简单。
孩子非要自己写一张横批,写了“心宽”。
母亲点头,说:“宽点好。”
腊月二十八的早晨,母亲就把一锅红烧肉上火。
油在锅里吱吱响,她拿铲子翻,肉块在锅里滚,像一群小石头。
她把炖肉的汤勺横在锅沿,防止沸腾溢出来,这是她的小窍门,一直这么做。
我八点出门去菜市场补新鲜菜,顺便把先前订的豆腐干提回来。
巷口的小卖部收音机里在播“冬季大风蓝色预警”,声音发干。
我想起小时候半导体收音机每晚的天气预报,父亲会把音量调小,露台上那点灯光照到他下颌的胡茬子,像一片麦地。
下午两点,门铃响。
那一声,像一枚小钉子,轻轻、稳稳,把一件事钉在时间上。
母亲擦手,朝门口走。
她的步子不快不慢,像多年缝衣时踩踏板那样有节奏。
我在她后面,把门打开,冷风像一道水,刷地进来。
二姑站在门口,肩上搭着深灰色大衣,手里拎着一个旧式旅行箱。
箱子的皮表面被时间磨得发亮,角落处有胶布贴补的痕迹。
她抬眼看我,笑了笑,笑纹在眼角停了一下,说:“咋整呢,给你添忙了。”
母亲侧身让路,说:“进来,冷。”
二姑换鞋时,我弯腰去扶,她收脚,说:“不用,我来。”
她把脚伸进拖鞋里,试了试,大了一码,又笑:“脚长了。”
我也笑,笑自己准备不细致。
客厅里,搪瓷缸升了热气。
母亲把那只口沿有磕痕的缸装得满满,递给她。
她接过,端在手心,低头吹了一口。
那动作,像我记忆里很多个冬天。
我们没急着说什么。
大人都有一种本事,见面时先拿动作打底,再谈心。
我去厨房掀锅盖,一阵肉香扇出来。
母亲把切好的蒜段撒进锅里,香味变得尖一点。
我把胖头鱼刮鳞、开膛、洗净,擦干,放锅。
油一碰鱼皮,吱的一声,像清早一只鸡叫。
我把火调小,盖上盖子。
四方桌上铺着塑料桌布,花是旧款牡丹,边角翘起,用透明胶带粘着。
我们落座,母亲端来红烧肉,说:“吃。”
她端筷的位置离着手背稍远,像不愿让油蹭上。
二姑看一眼,没伸筷子,先拿纸巾擦碗沿。
她的利落还在,岁月只是把速度慢了点。
吃到第三口,她开口:“给你带了个东西。”
她起身去玄关,拉开旅行箱,里面铺着几层旧报纸,夹着一包布匹,还有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铁件。
她拿出那铁件,抖开报纸,是一只缝纫机脚踏轮,边缘有几道磨损,但油光还在。
她把它抱在手里,像抱一只猫,轻轻放在地上,说:“我那边厂里淘汰下一个旧机子,我拆了。”
“想着你这台飞人,踏板有点儿松,配上这个,走起来顺。”
“人嘛,手闲,心就乱。”
“你就别闲着。”
母亲的眼睛往那轮一瞥,又落回碗里。
筷子在肉和青菜之间转了一下,最后夹了一块萝卜。
她咬一口,点头说:“嗯,萝卜甜。”
二姑又把布匹拿出来,厚一点的棉布,花色朴实。
她说:“给孩子做两件小棉马甲,冷,贴身,暖。”
孩子举手,说:“谢谢姑奶。”
他口音里还带着幼儿园学来的礼貌音。
二姑笑,说:“伢儿乖。”
局面像隔着一层薄膜,透光不通气。
我起身去抽屉里翻,翻出一本旧账本,是父亲那会儿留下的,牛皮纸封面写着“借贷往来”。
我回来,把账本摊在桌上,说:“二姑,您看,这个。”
母亲“哎”了一声,像要止住我,又忍住。
二姑把手擦了擦,接过去。
纸张发黄,有几处被油点染了深色。
她翻到一个夹着火柴盒的地方。
火柴盒里压了一张撕边的收条,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借二妹三百元,已还,朱某收”。
字是父亲的字,楷书,不漂亮,但齐。
二姑盯着那一行字,看了一会儿,说:“我还记得那天。”
她把账本合上,又打开,像怕自己记错。
她低声说:“那天你父亲从供销社货台后面绕出来,塞给我收条,说‘账归账,亲归亲’。”
“后来,人一忙起来,走动少,话就硬了。”
“有几句卡在喉咙里,越卡越硬。”
母亲把碗放下,拿起那只脚踏轮,掂了掂重量,手上有点抖,她压住,说:“你认这个路就好。”
她语气平常,像街坊间彼此递个招呼,却是她能给的最好。
鱼出锅了,母亲撒了一把葱花,绿一落,像在锅里长出的草。
二姑夹了一块鱼肚,说:“嫩。”
她说完,又抬头看母亲,补一句:“你做鱼还是有一手。”
母亲嘴角动了一动,说:“那会儿你爱吃,我学的。”
一句话,把时间轻轻接起来。
吃完饭,母亲去厨房收拾,二姑跟着进去。
我在客厅摊开孩子的作业,瞟到他写的“心宽”,横竖都有点挤。
我拿笔在旁边写两个字“留白”。
孩子问:“什么是留白?”
我指指墙上那小块没刷到的角落,说:“不必都填满,留一点儿,才有空气。”
话一出口,我心里被拽进另一个意思——关系里也该留白。
厨房里水声不断。
二姑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冒汗,说:“你这水槽下水管该换,老漏,听声音就知道。”
母亲嗯了一声,说:“过两天,找老孙看看。”
老孙是巷子里修水电的,手脚快,人爽快。
二姑又说:“窗帘这边再缩一寸,避灰。”
母亲说:“晓得。”
晚上,孩子吵着要点仙女棒。
小夏从柜子里翻出去年剩下的两根,我们在阳台上点着,火花照亮对面楼一面白墙。
二姑靠在门框边,看了一会儿,笑,说:“简单也热闹。”
我顺嘴应了一句:“穷归穷,理儿不能丢。”
母亲在屋里提醒:“甭扯这个,手小心烫。”
回到客厅,二姑把旅行箱里剩下的东西拿出来,都是些小的:两袋干香菇,一包老家做的年糕,一个旧收音机。
收音机外壳有裂,她说:“能用,调台要耐心。”
孩子伸手去转,沙沙几声,突然跳到戏曲频道,一段锣鼓点子敲得热闹。
母亲笑,说:“听着,就有年味儿。”
夜里,我们依次洗澡,浴室镜子上全是雾。
母亲把毛巾挂在暖气上烘,软了,递给我,说:“给她把被子加一床毯子,夜里冷。”
她说她,还是说我不知道,我照做。
我在房间里铺床,看见窗台上那条旧围巾,沿口泛白,正对着窗外那片树影。
我突然想起一个冬天,父亲还在,二姑从供销社下班提了袋红薯来,母亲在炉子上烤,院子里飘着甜味。
那天父亲拿半导体收音机听新闻,我趴在收音机旁边,耳朵贴着网面,嗡嗡的震动透到骨头里。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那嗡嗡,像记得一只很久没用却推上仍能转的脚踏轮。
第二天一早,二姑天没明透就起来了。
她在厨房找东西,动静很轻。
母亲也起了,给她递围裙,说:“你坐,我来。”
她说“不坐”,把馒头下锅蒸,把昨晚的鱼汤加水烧滚。
母亲把昨天的冷饭碾成米粒,热油,炒成一锅金灿灿的蛋炒饭,用葱花一抛,香气就上来了。
她把一碗放到二姑面前,说:“先垫一口。”
二姑拿勺子尝了一口,点头:“咸淡正好。”
我们这顿早饭简简单单,吃得慢。
孩子问:“姑奶,你以前在店里都卖什么呀?”
二姑想了想,说:“都卖。”
“针头线脑,搪瓷脸盆,小闹钟,雨披,布尺。”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卖过笑脸。”
“别人找着东西,我就笑一下,那会儿人来人往,踏实。”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像从旧货堆里翻出一个东西,怕惊着它。
吃过饭,母亲把缝纫机拉到客厅,把罩布摘掉。
机头泛着黑亮,脚踏板有点松,二姑蹲下,把带来的那只脚踏轮装上。
她手里拎着几样工具,螺丝刀的柄被握得发亮,显然常用。
她拧螺丝时手稳,眼神跟着螺丝的线。
装好以后,她用脚轻轻一踏,轮子转起来,先慢后快,发出匀称的“哒哒”声,像一条河在屋子里走,把一些旧尘带走。
母亲坐上去,踩了几下,线在针眼里穿来穿去,布从下面过。
她先缝了一块最普通的白布试线。
二姑在旁边看,说:“好。”
“你这手艺,不虚。”
母亲手上不停,嘴里吐出一句:“吃饭的本事,丢不得。”
孩子凑近看,眼睛放光。
小夏把他拽回去,说:“别太近,针扎人。”
孩子嗯了一声,站定,但眼睛还瞟,像小猫看线团。
午饭前,二姑把带来的布裁了一块,画了个马甲样。
母亲拿粉笔在布上画线,动作熟练。
二姑在一边比划:“这边留缝头,这弧线再圆点。”
母亲照做。
她们言语少,动作多,配合像练过。
看着她们,我心里软软的,像热馒头掰开,里面冒气。
我问二姑:“这几年忙吗?”
她说:“忙。”
“人越老越要忙,烦恼少一点,琐碎多一点。”
她笑一下,带点自嘲:“蛮累,蛮值。”
我又问:“怎么突然想来?”
她看着窗外。
窗台上的牵牛花枯藤缠在栏杆上,像写字写到断墨。
她说:“姥姥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那会儿我没听到心里去。”
“这两年上了老街几趟,看见你妈店门口那台机器还罩着,我就想,机器还在,人都在,就该走一走。”
“再不走,路就远了。”
母亲在缝纫机上停了停脚,抬眼看她一下,又低头,把线头咬断。
她不说话。
她的沉默不是不理,是心里放下几块东西,还没找到合适位置。
中午我们吃了简单的面条,番茄鸡蛋,撒葱花。
二姑说:“好。”
我说:“下午带你去巷口走走?”
她点头:“好。”
母亲说:“你们去,我收拾。”
我说:“我来。”
她说:“甭扯,你去陪她。”
巷口的槐树冬天也有形,枝丫伸开像手。
老张的修车摊还在,铁架子上挂着各种尺寸的扳手。
他看见我,笑:“哟,小赵,过年啦。”
我点头,介绍:“我二姑。”
老张“哟”了一声:“当年供销社的二姐?”
二姑笑:“都过去了。”
老张摆摆手:“过去的事儿,想起来也暖。”
我们沿着石板路走。
小卖部门口那台老式冰柜上堆着泡面和瓜子,老板娘戴着毛线帽,见我们,笑着点头。
二姑看了一眼,说:“这款泡面,换过三回包装。”
我笑:“人改,面也改。”
我们走到小学门口。
铁门紧闭,外墙画着“文明校园”四个字,红漆有裂。
二姑扶着墙,轻轻摸了摸。
那动作与其说是触碰,不如说是在一面墙里找出一个旧人。
她说:“小时候也这么站着往里看,想着长大以后做个什么人。”
她顿一下,说:“最后就做了一个人,普普通通的人。”
我说:“普通也好。”
她说:“好。”
回来的时候日头偏西,太阳像吊在巷子尽头的一只大红桔子,皮微皱,味道甜。
我们进门,母亲已经把马甲缝了一半,针脚细密,圆弧顺。
孩子试穿,肩头略宽,母亲拿粉笔一点:“这里再收一指。”
二姑在一边看,点头:“有眼力。”
下午,二姑要做她拿手的干烧豆腐。
她在锅里把豆腐煎到两面金黄,油边儿发出匀称的声响,又放辣椒段、蒜末、酱油、糖,翻炒。
厨房里渐渐有一种又辣又甜的气味,像热闹本身。
母亲在旁边把葱花抓在手里,等她一招手,撒下去,绿意一落,菜就成了形。
她们像一对默契的老搭档,一个目光,一个动作,都刚刚好。
晚饭时,桌上多了一个颜色鲜亮的菜。
二姑把一块豆腐推到孩子碗里,说:“吃这个,不烫。”
孩子一口咬下去,喊:“好吃。”
母亲笑着瞟他一眼,说:“小嘴甜。”
我也吃了一块,外焦里嫩,味道像小时候赶集,摊子边那种焦香。
吃到一半,母亲起身把二姑带来的老照片拿出来。
她一张张摆在桌上。
一张,是我五岁生日,头上戴着纸帽,帽子歪着,二姑站我身后,手搭在我肩上。
她年轻,眼里亮。
另一张,在供销社门口,人群拥挤,她站柜台后面,笑,嘴角有个浅窝。
还有一张,姥姥在院子里晒棉被,母亲站旁边,二姑端着一盆水,三个人站成一排,影子落到墙上,像三棵不同形状的树。
二姑把指尖轻轻压在一张照片上,说:“那天风大,棉被差点翻了。”
母亲说:“我拿竹竿顶住,你还嫌我笨。”
二姑笑:“那会儿嘴快。”
“现在,慢了。”
她抬眼看母亲,说:“这几年想明白些事。”
“人呢,忙忙碌碌,回头看看,个把关系没理顺,像袜子里进了沙子,不舒服。”
“今天来了,算是倒出来,抖抖。”
母亲看着她,过一会儿,说:“人活一口气,炉子旺一把火。”
“有火,就暖。”
她的话像一阵风,吹走桌上一点凉。
她又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张旧票据。
不是钱,是粮票、布票。
她说:“留着纪念。”
二姑接过去,看一眼,说:“时代走了,票也走了。”
“人,等一等。”
夜深了,电视里播春晚彩排的消息,笑声从屏里出来,又回到屏里。
我们没怎么看,靠着沙发打盹。
孩子在地上搭积木,搭成一个斜塔,晃了又立。
母亲起身去厨房把明早要蒸的年糕泡上水。
她走到阳台,把两盆绿萝搬屋里,怕夜里冻。
她把窗户留了一条缝,说:“透点气。”
我走到阳台,看对面楼家的窗帘拉着,缝里透出暖黄,影子来回。
巷子里有人放了几个小鞭,啪啦两声,又停。
冬天的夜,空气像玻璃,声音一敲就碎。
年三十的早上,母亲把案板擦得发亮,和面,擀皮。
她擀的面皮薄而圆,边缘略厚,包起来不漏馅。
二姑负责拌馅,猪肉、韭黄、香油、盐,少许白胡椒。
我负责擀,擀到三十张,手臂发酸。
孩子站旁边学包,包了一个肚子开裂的,我说:“像个笑的。”
他笑,说:“笑就笑吧。”
饺子下锅,水开三滚,点三次凉水,饺子肚子鼓起来,像一排排白鱼。
母亲掀盖,蒸汽一下起。
她眼镜上起雾,用袖口一擦,说:“好了。”
端上桌,头一筷夹给二姑,母亲说:“吃。”
二姑夹起一个,吹吹,咬开,热气从口里冒,眼里亮了一下。
她点头:“好吃。”
母亲看着她,像看见一个很远又很近的人,没多说,把糖蒜推到她面前。
吃完饺子,我们一起把春联贴上门。
孩子拿胶条,很认真。
二姑拿横批,找角度。
母亲在门框上压一压,让它贴得更实。
最后门口挂了一个红灯笼,小小的,气足。
风过来,把灯笼轻轻摇了一下,像在呼吸。
午后,我们把年夜饭前能做的菜都准备好。
母亲做了一个凉拌粉皮,辣椒油是她自己熬的,红亮。
二姑烧了一个红烧狮子头,团得紧,软不烂。
小夏蒸了姜葱鸡,铺了姜丝。
孩子负责剥蒜,剥得满桌纸皮。
热水瓶装满了,盖子盖紧。
我在门口挂了一串小风铃,是孩子手工课做的,铜片碰到门边,叮叮。
傍晚,电视里开始放新年倒计时预告。
巷子外面零星烟花。
母亲把旧围巾披在肩上,在灶台前来回走。
二姑把旧收音机放窗台上,转到一个有点杂音但能听清的频道,主持人的声音温温的,讲各地年俗。
我看着收音机上的划痕,像一条时间的地图,越看越顺眼。
夜饭开桌,我们没有刻意说祝酒的话,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清脆。
母亲夹了一块狮子头给二姑,二姑回了一块鱼肚给母亲,一来一回,像打了个照面。
小夏笑看我,我点头。
孩子举杯,里面是橙汁,说:“新年好。”
我们都笑:“好。”
临近零点,巷子里热闹起来,烟花在天上开,一朵接一朵,颜色落下,映得窗户一会儿红,一会儿蓝。
我们站在阳台看。
冷风灌进来,母亲把围巾往上拉,挡住脖子。
二姑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肩膀微缩。
我把手伸出去接一片落下的灰,落在掌心,凉一下就没了,像很多事,来了就走。
零点过后,手机里收到很多拜年短信。
我看了看,回了几个,又放下。
二姑看着窗外,说:“这几年,我也想过,要不要打个电话。”
“号码一直在,手指头总停在那儿。”
“人啊,有时候就差那一下。”
母亲听着,嗯了一声,说:“现在不差了。”
二姑笑:“不差了。”
大年初一早饭后,母亲把那只脚踏轮再擦一遍,擦出光。
她坐在缝纫机前,脚下一踏,轮子转。
“哒哒”的声音在屋里走,走到墙边又拐回来,像一条看不见的小路,绕过桌椅,绕到每个人心里。
我站在门口听,觉得屋里暖得像春天刚到,风吹在白墙上,不热不冷,正合适。
二姑坐一旁,手里捻着一截线,线头软软,没有硬结。
我看她侧脸,觉得她和母亲像,也不完全像。
时间把人的棱角磨去了几分,把另一种柔软磨出来。
她们像那只脚踏轮,不新了,但稳,一推就走,一走就顺。
我对她说:“以后,月初一我打电话给你。”
“你忙,不接也没事,我再打。”
她说:“好。”
“我也打。”
“谁先谁后,莫讲究。”
她话里带着笑。
母亲插嘴:“有事说事,没事说天气。”
她说完,看窗外,又补了一句:“今儿晴。”
我们把照片收进一个新的相册,旧账本也放回抽屉,和税单、孩子的奖状挨着。
它们并不冲突,都是生活的证物,一张张,一页页。
午后,二姑说要去看看老街。
我陪她。
母亲说:“去吧,回来早点吃。”
老街的石板路上,有些摊贩已经摆出来,卖糖葫芦的把一排红透的山楂对着阳光,亮晶晶。
卖对联的小摊把剩下的对联打了折,红纸边上有微微的卷。
二姑走得不快,每隔几步看一下。
她在一处停了停,是个修鞋的小摊,木箱上摆着锥子、鞋底、胶水,旁边一台脚踏修鞋机,样子老,但干净。
她问修鞋师傅:“这机器,还顺不顺手?”
修鞋师傅说:“顺。”
他用脚一踏,皮带转,刀头响两声,利落。
二姑笑了笑,说:“老东西,只要有人使,就不老。”
我问她:“你还记得供销社柜台的感觉吗?”
她说:“记得。”
“玻璃台面每日擦,抹布要洗两次。”
“端茶递水,找钱收钱,眼睛要快,手要稳。”
“人多的时候,肩膀像被谁轻轻推着往前。”
“夜里清点,身上有一股皂角味。”
她说着,像把一段旧时间从心里搬出来,拍了拍,亮了一会儿。
我们在巷口买了两张糖饼,趁热吃。
糖饼边缘脆,里头软,咬下去有丝丝拉出的糖。
二姑说:“这味儿,还是这味儿。”
我说:“有些味道不改,挺好。”
回来的路上,我们从一个小书摊前过。
摊上摆着旧期刊,封面泛黄。
我翻到一本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杂志,封面是个戴红围巾的女孩。
二姑看着看着,笑,说:“那时候流行这个。”
我说:“现在也挺好看。”
她点点头。
进门时,母亲围裙还没解,灶台上冒着热气。
她把姜葱鸡再次热了一下,又煲了一个萝卜汤。
二姑走过去,没多话,先把围巾脱了,给母亲递过去,说:“你披上,外面风大。”
母亲接过,披在肩上,点了一下头。
她们之间的气息,比昨天更松一点。
午饭后,孩子把昨天的马甲穿出门小跑了一圈,回来脸上红扑扑。
他站在缝纫机前比划手势,说:“还要一个口袋,多装点东西。”
母亲笑着在他胸前比了比,说:“这边开一个,够你装弹珠。”
二姑拿粉笔在布上画了个小口袋,四个角画成圆弧,说:“圆点,耐磨。”
她的语气像在柜台后给人挑东西,平稳。
傍晚,街坊大嫂敲门,送来一碗自己家做的粉蒸肉。
她说:“过年互尝口味。”
母亲接了,说:“谢。”
把我们的干烧豆腐装一碗回去。
大嫂接过,说:“你家手艺细。”
她边走边回头,喊一句:“有空过来坐坐。”
母亲笑着应:“好。”
二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说:“有邻里,才像过年。”
我点头:“是。”
晚上,电视里放老电影,黑白的,桥上走过去的人步子稳。
我们看了一会儿,二姑说:“当年看这片,座位不够,大家站着,谁都不抱怨。”
母亲说:“那会儿心气儿足。”
她说完,不觉地叹了一声,又立刻把叹声咽下去,像觉得这叹不必要。
我起身给每人加了水。
搪瓷缸在桌上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
那声音让我想到早年的茶馆,碗一碰一碰,话也一碰一碰,人就近了。
夜深的时候,风停了。
小区里偶尔有脚步在楼道里响,规律,像踩踏板。
母亲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擦得发亮,连台面边角也擦过。
她把热水瓶塞又捻了捻,习惯,像跟时间打个照面。
二姑把旅行箱里还剩的一点小物件理好,把收音机拨到低音,放着小曲儿。
曲子绕一圈,轻轻落下,像落在旧围巾上的灰。
第二天太阳出来得早,光从窗台边沿滑进来。
母亲把窗台上的牵牛藤枯枝剪掉,留下根部。
她说:“春天一来,还能冒芽。”
二姑站一旁,看了一眼,笑:“有手看得长。”
母亲说:“你也如此。”
她们说话简短,但里面有些东西在回响。
十点多,我去楼下小卖部买酱油和醋。
老板娘把酱油倒到玻璃瓶里,再用塑料袋包口,动作熟练。
她说:“你妈做菜用这个味最稳。”
我笑:“你懂她。”
她笑:“天天见。”
回到家,我把酱油放灶台一角,母亲伸手接过去,顺手擦了一下瓶身,像给它把身上的路尘拂掉。
她烧了一锅清汤面,葱花一撒,香气就起来。
二姑吃着,说:“简单的,耐吃。”
母亲点头:“是。”
午后,二姑说想去趟墓园看看姥姥。
母亲沉吟了一下,说:“等天暖。”
二姑点头:“也好。”
她没有勉强,也没有叹息。
她只是把旅行箱里的老照片取出一张,姥姥那张,轻轻抚了一下,放回去。
她的动作像把一盏小灯关掉,灯还温着,放在那里。
傍晚,巷口有人敲锣喊秧歌队集合,几位大妈穿着红绿相间的衣服从街尾走过。
孩子趴在窗台看,笑得嘴角起泡。
二姑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说:“这热闹,年年看,心里也踏实。”
孩子问:“姑奶,你小时候过年也这样吗?”
她说:“也这样。”
“那会儿没有这么多花样,但大家一起,热呼。”
孩子点点头,似懂非懂。
晚上,我们没大摆筵席,还是家常。
母亲又做了一个小黄花鱼,干煎,撒盐。
二姑把她带来的香菇泡发,切花,炖在鸡汤里,汤色清亮。
我们吃得慢,几乎每一道菜都留下了一点,像留给第二天的味道延续。
母亲说:“饭有余,心也有余。”
我说:“是。”
她又说:“人,宽一点,就有余。”
我们都点头。
夜深时,二姑把第二件小马甲的边包好了,整整齐齐。
她在背后加了一小块暗口袋,能装一两枚硬币。
她对孩子说:“放小愿望。”
孩子问:“什么是小愿望?”
她说:“比如明天不迟到,多读一页书,帮外婆捶一会儿背。”
孩子笑:“我装满它。”
她笑着说:“蛮灵醒。”
初二一早,她说要去看看一个老同事,住在不远的街区。
母亲把她的围巾理好,又把一小盒腌萝卜塞她包里,说:“捎着。”
她点头收下。
我说送她到街口,她说:“不用,认路。”
我还是送了,走到槐树那儿才回头。
她在路口向我摆手,指了指手机,意思是“电话”,又点了点头。
我笑着回应,也点头。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缝纫机盖起来了。
她把盖布抖一抖,盖上,像给一件事收尾。
她坐下喝口水,手心里还留着刚才的温度。
我说:“妈。”
她抬眼:“嗯?”
我说:“今年,咱家热闹。”
她笑了一下,淡淡的,像窗台上的一束光。
她说:“热闹不喧,最好。”
午后,二姑回来了,手里提着一袋水果。
她说:“老同事精神好。”
“念叨你妈。”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说:“我也念叨她。”
二姑笑,说:“等忙过了,去坐坐。”
母亲点头:“去。”
她们把这“去”说得很稳,像答应的事一定会做。
晚饭后,二姑把旧收音机拎到阳台,和孩子一起找信号。
她把旋钮一点一点地拧,耐心。
孩子在旁边数:“一点,两点,三点。”
沙沙声后,突然跳到地方戏,锣鼓一响,孩子拍手。
二姑笑,说:“就这个。”
她让孩子记住频率,拿纸记下,贴在收音机背后。
她说:“东西旧了,记性不见得好。”
“咱帮它记。”
她说这话的时候,侧脸上的光干净,像年轻时的某一天。
初三的上午,天飘了点小雪。
雪不大,像有人拿筛子在天上筛白面。
小雪落到窗台上,接着就化。
母亲把窗缝关了一点,说:“风从北边来。”
二姑在桌上剪布,剪刀沿着粉笔线走,一点不偏。
她剪完,把碎布条扎成一小捆,说:“擦桌角用。”
母亲接过,说:“省。”
她笑:“省是好习惯。”
中午,我在厨房做了一锅萝卜炖牛腩。
牛腩提前焯过,萝卜切滚刀,汤慢慢出味。
母亲把盐递给我,说:“晚点放。”
她的习惯是最后调味,留空间给食材自己说话。
二姑在旁边看着火,说:“小火,别急。”
我点头,照做。
汤出锅,颜色清,味道厚。
她们都各吃了两碗。
吃完,母亲说:“这汤,顺。”
二姑说:“顺。”
我心里踏实,像把一个小目标完成。
下午,街坊的孩子来找我家孩子玩,带来了自己做的风车。
风车用彩纸折的,插在一次性筷子上。
孩子们在阳台上吹,风车转得快,像屋里有风。
二姑站在门口看,笑得眼睛弯了。
她突然说:“我小时候也做这个。”
“用教科书的订书钉。”
“钉偏了,风车就歪,走不正。”
我说:“现在钉得正。”
她说:“你们钉得正。”
她这句“你们”,里头有一点欣慰。
傍晚,母亲把屋里的灯泡换成了暖黄的。
她说:“冷天,黄灯更暖。”
我站在椅子上拧灯泡,灯一亮,屋子像被一层薄薄的油润了一下。
二姑抬头看,点点头。
她说:“亮是亮。”
“也不刺。”
晚上,二姑提议做点汤圆。
母亲把糯米粉和水调成团,二姑做馅,用黑芝麻和白糖,少许猪油。
她们各守一角,动作不急。
小小的汤圆在手心里滚,滚成圆,再放到盘子里排队。
孩子在一旁数数,数到十就笑一次。
汤圆下锅,浮起来了,母亲说:“起。”
她舀出几碗,每人一碗。
我咬开一个,芝麻香蹿上来,嘴里甜,心里也甜。
二姑端着碗,慢慢地吃,吃到最后,碗底一圈芝麻印,她用汤冲一下,把那印也喝了。
她抬头冲母亲笑了一下,没说话。
笑里有话。
初四清晨,阳光把窗帘边缘染出一道细细的金。
母亲坐在缝纫机前,把孩子的第二个口袋缝上。
二姑坐在一旁,把昨天剪的碎布再挑一挑,挑出合适的做抹布,剩下的装进一个小布袋。
她说:“留着塞鞋头,冬天不顶脚。”
母亲说:“会过。”
她们口中的“会过”,不是苦,而是稳。
我把屋里的花生重新装罐,玻璃瓶碰到桌面的声音清脆,像打了个点。
小夏在一旁收拾书桌,把孩子的练习本摞齐。
她说:“过两天上学,文具整理好。”
孩子嬉皮笑脸地答应,母亲指他一下,说:“莫打岔。”
他吐吐舌头,收起玩心,真的去整理。
中午,二姑说:“后天回去。”
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缝纫机,说:“过些天再来。”
母亲点头:“你走,我送到巷口。”
她说得平静,却把“送”说得很重。
午后,太阳越发亮,屋里亮堂。
母亲把窗台上那条旧围巾叠整齐,放进抽屉的最上层。
她不是舍不得晒,它晾过风景了,该回归一个清洁的去处。
我看着那抽屉,里面有账本、有相册、也有孩子小时候的出生证明复印件。
这些东西并排躺着,像一排小小的证据,证明生活在认认真真地往前。
下午,我们一起去了超市,买了一些常用的小日用品。
二姑挑了两卷棉线,一卷白,一卷灰。
她说:“缝衣边,合色。”
母亲挑了玻璃密封罐,说:“装干货。”
孩子拿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新年心愿”。
他把它放在购物车最显眼的地方,像给自己加油。
回家时,天边有一条淡淡的粉。
风从巷子的深处吹过来,吹动门口那串小风铃,叮叮。
晚饭后,我们没开电视。
母亲把相册拿出来,二姑重新把照片整理了一遍,用小纸条在背面写上时间和地点。
她写字不急,但稳,笔画不再锋利,却一个个有骨。
我在旁边看她写,心里有一种安定。
孩子凑过来,问这是谁,那是谁。
二姑一一解说,语气平和。
孩子听完,说:“我记住了。”
他把其中一张姥姥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相册里最前面。
他说:“先看长辈。”
母亲看了他一眼,眼底有亮。
初五的清晨,街上的鞭炮声少了,空气里多了一点寂静。
母亲烧了一锅小米粥,粥面开花,香味朴素。
二姑说:“这粥,真好。”
我说:“小时候喝得最多这个。”
她笑:“喝的多,心里不怕。”
吃完,二姑把带来的旅行箱放在门口,先站在客厅看一圈。
她看桌子,看窗台,看缝纫机,看那只脚踏轮。
最后她看母亲。
她说:“我走了。”
母亲“嗯”了一声,绕去厨房拿了一包腌萝卜,又拿了一小包辣椒油,说:“带着,口味换换。”
二姑接过,说:“你的味道,我记住。”
母亲把围巾搭到她肩上,替她理顺,说:“风大。”
她点头。
我帮她把旅行箱拉到门口,开门,风从楼道里探进来,带着一点纸屑的味道。
我们一起下楼,走到槐树下。
树影在地上画了几条淡淡的线。
二姑看一眼,说:“今年雪少。”
我说:“少。”
她说:“也好,路好走。”
她回头看了看我们,“我走了。”
我说:“月初一电话。”
她说:“记得。”
她迈步,背影不急不缓。
走到巷口,她回过头,冲我们摆摆手。
母亲站在我旁边,也抬手。
她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秒,像把一个动作缝合好,再落下。
回家的路上,母亲没说话。
她走得不慢,脚下有节奏。
进门,她把桌上的搪瓷缸拿去洗,又放回原处。
她把缝纫机盖布掀开,看了看那只脚踏轮,伸手轻轻拨了一下。
轮子转了两圈,停住,留下一点余光。
她说:“行。”
她又把相册放回抽屉,抽屉里整整齐齐。
她关上抽屉,站了一会儿,像把一件事在心里放稳。
孩子从房间里跑出来,说:“外婆,那口袋真好用。”
“我装了两枚硬币,还装了张小纸条。”
母亲笑:“写啥?”
他说:“写‘今天帮外婆打水’。”
母亲笑声里有松快,说:“蛮灵醒。”
午后,我去阳台晒一晒被子。
太阳正好,被子一抖,亮堂。
二姑留下的收音机在窗台上,背后贴着孩子写的频率纸条。
我拧开,调到那台戏曲频道。
锣鼓一响,屋里就有了声色。
母亲在缝纫机前坐下,踩踏板,线走得顺。
她把一块旧布翻新,缝成两个小口袋,边角压线,细密。
她做事不言语,可每一个针脚里都有话。
小夏把茶泡在搪瓷缸里,递给她。
她接过,轻轻吹一下,抿一口,说:“好茶。”
我坐在窗边,拿出那本旧账本,又翻到那一页“账归账,亲归亲”。
父亲的字在纸上纹丝不动。
时间在纸上不动,在人心里流。
我合上账本,放回抽屉。
抽屉里,旧围巾叠得整,脚踏轮油光亮,相册背后贴了新的标签,孩子的“新年心愿”本子躺在最上面。
我心里觉得,一家子的东西,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彼此不挤不碰,合适。
傍晚,巷口又传来秧歌队的锣鼓声。
孩子在阳台上跟着拍掌。
母亲把窗户开了一点,说:“透透气。”
冬天里的风进来一点,屋里火也旺一点。
缝纫机“哒哒”的声音和外头锣鼓的节拍偶尔合在一起,又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
我想起母亲说的那句“人活一口气,炉子旺一把火”。
我也想起父亲写下的“账归账,亲归亲”。
这些话都不深,却扎实,像屋里那些旧物,握在手里有分量,放回原处也安心。
第二天,阳光更亮了一些,墙上的光像一层薄薄的绢。
母亲把孩子的书包翻了翻,把多余的玩具拿出来,摆到书架最上层。
她说:“上学的时候,书包轻一点。”
孩子把小本子装进书包前袋,说:“我记心愿。”
二姑不在屋里,但她留下的节奏还在。
收音机每天都响一会儿,脚踏轮每天都转一阵,相册每隔几天会翻一次。
家里的生活像被悄悄调了个小小的针脚,合缝了。
那种合缝感,让人心里安。
过了几天,手机在午后嗡了一下,是二姑的短信。
她写:“到家了。”
“好。”
我回:“好。”
“月初一电话。”
她回了一个“好”字,后面加了个句号。
我看着那个句号,觉得它像一个小钉子,把一个约定钉住了。
那天下午,母亲照样在缝纫机前坐着。
她做了一会儿,把脚收回来,揉揉膝盖。
我走过去,说:“我来踩。”
她摇头:“你做你的。”
她把机器擦干净,盖上盖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指,阳光一下子进来。
她说:“今儿真晴。”
我说:“晴。”
她回身,顺手把那条旧围巾从抽屉里拿出来,抖两下,搭在椅背上。
她轻声说:“还得用。”
我明白她的意思。
旧物用得久,手有记忆,心也有记忆。
到了晚上,风略起,门口的小风铃叮叮。
我去倒垃圾,巷子里灯一盏盏亮着,路面干净。
邻居在门口聊天,话题绕来绕去,最后都落在“今年过得怎样”。
我回到家,关门,屋里暖气稳定地响。
母亲在厨房拿汤勺敲碗边三下,喊吃饭。
那三下,像一个家的口令,简单,亲切。
我们围坐,碗筷碰撞,声如小雨。
我忽然觉得,这个年过得特别稳。
不是因为菜多,也不是因为烟花亮。
是因为把一些旧的误会抖了抖,把一些旧的器物擦了擦,把一个门开开。
人和人的距离,一旦由一层墙变成一扇门,事情就好办了。
我看母亲,她的眉心展开了一些。
我看小夏,她的笑稳住了。
我又看那台缝纫机,脚踏轮在灯下亮着,像一枚不出声的月亮。
我知道,二姑哪天再来,这轮子只要一踏,就转。
年走进了寻常日子里。
日子不喧哗,自有光。
那光不刺眼,却能看清桌上每一道细纹。
那光像冬末的太阳照在白墙上,温和,明亮,长久。
来源:石径漫步的休闲者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