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7年外婆中风之后住进华东医院。直到去世,7年里她再没回过湖南路。“姨妈”不在这里了,身边工作人员也裁减了,但韩叔叔一直 留了下来。等到1984年外婆去世,后事处理完毕,他才离开。
作者:孔冬梅
1977年外婆中风之后住进华东医院。直到去世,7年里她再没回过湖南路。“姨妈”不在这里了,身边工作人员也裁减了,但韩叔叔一直 留了下来。等到1984年外婆去世,后事处理完毕,他才离开。
小韩叔叔名叫韩洪高,大家都叫他小韩,苏北人,文化水平不高, 但性格爽直,喜欢和小孩子逗着玩。他给我的印象是:像个“大管家”, 说话声音很大,“凶凶”的,力气也大。一辆“二八”男车,小韩叔叔 一只手就能高高举起来,转着圈让大家看,我惊奇得不得了。骑着这 辆车,小韩叔叔经常带我出去办事。在自行车后座上,能看到外边的 世界,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非常开心。
院子里的假山、花园是我童年记忆中神奇的所在,觉得里面藏着 无穷秘密。春天有玉兰,夏天有池水,秋天有蝉蜕,冬天有腊梅—— 外婆不让别人摘,我摘她不管。蝉蜕可以入药,小韩叔叔和我一起捡过好多,卖给药铺,得了一笔小小的财富。用这笔劳动所得,小韩叔叔给我买了铅笔盒、橡皮等文具,让我兴奋了大半年。
外婆、妈妈和 我 ( 使名摄)
一次,二楼屋顶落下一只黄鹂。小韩叔叔冒险爬上房顶把它捉住, 养了起来。后来鸟死了,小韩又把它做成标本。再后来,标本也不见 了。是带回北京后不见的,还是在上海就不见的?我记不清了。
我还记得:院子里跑来一只波斯猫,不知谁家的,白白的,可爱 极了。猫成了我的心肝宝贝,天天抱着。养了几个月后,有一天猫不 见了,我急得三天不吃不睡。大人都说:跑丢了,跑丢了。后来才知 道:小韩叔叔给它洗澡,用水龙头直接冲。猫耳朵进了水,被冲死了!
2004年2月,我陪妈妈再次回到湖南路262号。当年在这里工作 过的人们都已白发苍苍,大家又聚在了一起。小韩叔叔没有来——他 前些年回了苏北老家,得癌症去世了。小韩叔叔是个粗人,但是个好 人——我认为。
的确,离开湖南路后,再也没有养过那样让我心疼的小猫咪,再 也没有进过那样让我着迷的假山花园,没有用过那样让我兴奋和珍惜 的铅笔盒。湖南路是孤寂的,又是有趣的。那些与外婆在一起的日子,从来没有离我远去。每当想起外婆,我都会想起湖南路的大院子,想 起白发苍苍的外婆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 一枝一枝抽着烟,面向绿 草如茵的窗外,望着远方沉思的样子。
1974年我在玩转车(使名摄)
也就是在湖南路,四岁的我在朦朦胧胧中觉得世界上发生了一件 大事 。
那天大人的神情很反常,海峰姨跑到外婆房间里痛哭失声。她拿 着一条大毛巾频频拭泪,那种湿乎乎的感觉我至今记得。外婆则叉着 腰,急促地走来走去。
后来我知道,那天就是1976年9月9日。外公 于当天凌晨去世,消息下午已传遍全国,也终于传到了湖南路。
海峰姨告诉我:外婆的反应出人意料,异常冷静。
她只是反复自 言自语:主席身体不是很好吗?怎么,一下子就走了?
显然,妈妈没 有把外公病危的实情告诉她。此时妈妈悲痛欲绝,大家从电视上发现 她哭得“眼都直了”。但她还是想到外婆,请我父亲赶来上海照料。于 是有了下面这张合影。
经过妈妈尽力争取,外公的长女有了在人民大会堂守灵一天的权 利。我也被爸爸接到北京,来到外公遗体前,参加了那一天的守灵。当 时,我只知有外婆,不知有外公,更不会把眼前这位长眠的老人与自己的亲人联系在一起。但是,据妈妈说我那天却哭得昏天黑地,是被 大人抱出来的。为什么?谁也说不清。
也许,我在那一天意识到了“死亡”这一概念。很多人告诉我,他 们是从那一天觉得世界从此不同并开始长大的。
2004年2月贺家后人重回湖南路外婆书房(使名摄)
左起 大理舅妈(刘子毅夫人》 .小平姨、妈妈、海峰姨.春生舅舅
外婆生命中的最后七年是在医院度过的。她再没回到湖南路262 号,上海华东医院成了她的“家”。
外公去世后仅仅一年,外婆在湖南路住所中风,左侧偏瘫,从此 住进医院,直到走完她的人生之路。当时我还是一个懵懂顽皮的儿童, 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晚上,外婆坚持睡在我房间内的小书房里。我喊过她,她不 应,也不开门,从窗户缝里,我见她在一排长椅上面朝里睡着。 一早 醒来,发现外婆已不能动弹,而且发出含混不清的呼救声。随着年龄 的增长,这个场景不断敲击着我的心。
祸不单行,外婆住院后又查出糖尿病。一生追求还没实现,心中的 夙愿不能了结,外婆的心情经常是沉重的。命运对她为何如此不公?
所幸,光明就要来了。
1978年底,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在京召开。全会审查和纠正了过 去对一些中央重要领导人所作的错误结论,肯定了他们对党和人民的 贡献,批评了“两个凡是”的错误方针。彭德怀、张闻天等人得以平 反昭雪。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外婆贺子珍的命运也有了改变的机会。
我的姑姑孔淑静由于我爸爸的原因,对外婆也怀有深厚感情。
她 介绍了这样一个背景:
1979年初,我父亲写信给邓小平同志,反映了贺子珍的状况,建 议增补她为全国政协委员……
邓小平很快就批示:贺子珍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
那年增补的委员还有缪云台、王光美。
1979年6月10日,全国政协五届二次会议批准增补贺子珍等为 全国政协委员。
次日,全国各大报纸刊登了新华社播发的这一消息并 配发了一张照片:满头银发的外婆与我——她的外孙女在华东医院花 园里看《解放军画报》1979年5月刊。
1979年我与外婆、爷爷在华东医院(佚名摄)
1979年外婆、爷爷在华东医院(佚名摄)
1979年外婆与我在华东医院花园看画报(使名摄)
1979年上海市委书记王一平到医院祝贺外婆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佚名摄)
40余年前在外国记者笔下出现过的女红军贺子珍,与世隔绝多年 后又重新成为新闻人物。记者王行娟来到华东医院,成为采访我外婆 并为她立传的第一批记者。
外婆终于开口了!
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差不多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星期天的上午 和晚上,王行娟都来到外婆的病房,听她讲述自己的过去。70高龄的 外婆以重残之身,断断续续地艰难吐露着心声。外婆的记忆是很好的。 她讲述的大部分事实,都可以从党史中找到印证。
不过,外婆一直不忍叙述在苏联的磨难。她还认为自己长期没有 参加工作,对不起党和人民,所以没有提及解放后的经历。这真是非 常遗憾的事情。
这份一万余字的“贺子珍自述”后来成为1988年江西 省妇联所编《女英自述》 一书开篇之作。
看着王行娟整理的外婆自述,我感觉很多谜团豁然开朗,这是一份关于外婆与外公爱情故事的完整动人的叙述。25年后,借助这份自述,我终于进入了外婆的世界,读着她的心声。
外婆去世前夕与《贺子珍的路》作者 王行娟在华东医院花园(佚名摄)
爸爸 妈妈 舅婆李立英和我在毛主席纪念堂外公坐像前(吕相友摄)
我开始理解沉默的外婆。
她勇敢无畏、敢于开创的奋斗精神固然 可敬,而追求独立的人格更是难得。这样一位女中豪杰的命运却如此 不幸,是不能单纯用性格、脾气来解释的。
如果她不是频繁生育,或 亲生骨肉没有天折或散失;如果她没有身负重伤,或弹片被及时有效 地取出,外婆怎会离开外公?
她的后半生,同时也是外公的后半生,都 完全是另外一种活法。
不过历史是没有如果的,外婆除了沉默,又能 做什么呢?
曾几何时,从井冈山到延安的苏区上空闪耀着两颗明亮的星—毛 泽东与贺子珍,我的外公外婆。他们同生共死,度过中国革命最艰难的 十年。
后来,累累伤痕使外婆偏离了原有轨道,从外公身旁消失了。外 婆是西沉的弯月,外公是东升的旭日,再难相见。然而,月到半夜,日 在中天,他们其实都是寂寞的。外婆记挂着天界的安危,外公思念着 外婆人间的冷暖,无奈为时已晚!
外公外婆的传奇成为永久的爱情悲剧。
与妈妈、爸爸在毛主席纪念堂前(吕相友摄)
外婆在上海华东医院接受采访的同时,在北京的妈妈和爸爸正在 安排另一件大事:把外婆接到北京。外婆盼望进京,已经盼了整整 30年。
1949年,外婆想去北京(当时还叫北平)。因为外公即将在天安门 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里还有她的老战友和好姐妹:朱 德、罗荣桓、蔡畅、康克清 ·……目睹开国大典会让外婆觉得不虚此生。
1966年,外婆想去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17年了,“文 化大革命”开始了,也许能看一看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红卫兵的丈夫。 也许到女儿家住一住,抱抱外孙子,还未了心愿,给清冷、枯燥的心 田以亲情慰藉。
1979年,外婆想去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30年了。
外公 已与世长辞,他安眠在天安门广场上的毛主席纪念堂中。朱德、陈毅、 彭德怀,这些外婆井冈山时期的战友也已去世。物在人去,好不伤感。
然而,外婆坚持要去北京,尽管高龄而且卧床不起,她刚强的性 格一如当年,没有改变。现在看来,我认为北京之于外婆,其象征意 义应该大于实际意义。外婆所坚持的,是一个老党员、老战士和老公 民的权利,是一个母亲和妻子的权利。
外婆一生中,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红都瑞金工作、生活过,长 征之后在陕北的红都保安工作、生活过,还到苏联红都莫斯科留过学。 如果在革命胜利后,却进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显然是无 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至于外公,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从延安离别的42年——特别是 庐山相会以来的20年间,他与外婆的精神联系早已超越了物质层次。 能够到外公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对外婆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妈妈理解外婆,她知道外婆想来北京,想实现自己本应有的权利, 想看看外公,想经常见到女儿和孙子孙女。只是外婆这样一位人物的 行动,往往要惊动许多部门,妈妈必须各处落实。首先是外婆的住处。
70年代末,我们一家住在景山后面的部队大院。妈妈听说这里本 要用作军委大楼,后来外公不同意,“挨批了”,就改为宿舍。这样的“军转民”建筑当然谈不上适用,实际上就是高级筒子楼。把需要卧床 的外婆接到这里显然是不妥当的。
本来,妈妈是想让外婆到北京后住进像上海湖南路一样的“家”而 非医院里。但是原来选定的地方一直住着别人,腾不出来。最后还是 选定了解放军总医院。
妈妈说:去解放军总医院安排外婆从华东医院转院事宜时,她遇 到过冯文彬(时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外婆在红四军的战友)和叶剑 英(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弟弟,向他们谈起外婆来京一事,表达 了外婆希望来京的心情。他们对此是支持的。
中央的态度则是:外婆 可以随时来往京、沪两地,想住多久住多久。
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爸爸——外婆非常满意的女婿“小孔”,为外 婆来京一事默默做过大量工作。
只是他已于1999年突然去世,同时带 走了多少没来得及说的话。每当想到这里,我的心都会作痛。
来源:大肥肥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