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作为抵抗与生存之力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20 09:00 4

摘要:九月初的圣保罗,夜晚带着一丝寒意。我随着人潮走进“人民之家”,前往地下室的TAIB剧院,观看巴西编舞家埃韦林(Marcelo Evelin)的《第一幕:击鼓》(Act I Batucada, 2014)。这座曾是反抗堡垒的剧院没有座位,模糊了观众与表演者的界线

中国艺术家宋冬的作品《借光》在第36届圣保罗双年展现场。

宋佩芬:第36届圣保罗双年展对“人性实践”进行了一场多维度的探索,在全球社会、政经以及环境危机不断加剧的时刻,邀请人们在流动与交汇中重建理解。

文 | 宋佩芬

九月初的圣保罗,夜晚带着一丝寒意。我随着人潮走进“人民之家”,前往地下室的TAIB剧院,观看巴西编舞家埃韦林(Marcelo Evelin)的《第一幕:击鼓》(Act I Batucada, 2014)。这座曾是反抗堡垒的剧院没有座位,模糊了观众与表演者的界线。50名身着单薄、戴着鸟喙面具的表演者们,手持从沙拉油桶到煎锅等“打击乐器”,穿梭在观众之间。

演出开始不久,他们在身体的颤动与击鼓声中剥掉衣服,近乎赤身裸体地起舞。鼓声时而低沉、时而震耳欲聋,充满力量的舞步带着侵略性,不时与观众擦身而过。约二、三十分钟后,所有表演者突然静止,一字排开面向观众。他们在面具后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地凝视每一个人。下一秒,他们集体瘫倒,身体交叠成一团,画面令人联想起一处集体坟冢。然而,这份“死寂”只持续片刻。舞者们再度跃起,鼓声和舞步比先前更加狂乱。他们在剧院内来回穿梭数次后,开始冲向通往街道的楼梯。我紧随其后,却在楼梯口猛然停住脚步。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愣住:所有表演者脸朝下,赤裸的身体铺满了整条人行道。我无处下脚,只能踮起脚尖,小心地从他们的腿间跨过,一步步走向街道。

作为南半球历史最悠久、全球排名第二的艺术双年展,第36届圣保罗双年展以《击鼓》作为开场,其核心理念与本届主题“并非所有旅者都走在路上”(Not All Travellers Walk Roads)相互呼应。《击鼓》颠覆了预设的路径,拒绝传统舞台,运用无序赤裸的身体、集体的力量和对日常物品的再利用,挑战社会规范,用一种原始而强大的方式,宣告了艺术的政治性,并邀请人们在当前的动荡世事之下,重新思考“人性实践”的真正意义。

本届双年展由来自喀麦隆、现居柏林的主策展人恩迪孔(Bonaventure Soh Bejeng Ndikung)领衔。恩迪孔主张透过“去柏林化”(Deberlinization)的视角来重新审视全球文化,藉此挑战西方的知识霸权。“去柏林化”是一种批判性、去殖民化的思维模式,旨在超越1884年至1885年柏林会议为非洲强加的“精神边界”。当时,欧洲国家在没有任何非洲代表在场的情况下,为非洲划定了至今仍在影响其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国界。恩迪孔的策展行动,正是为了拆解这种以欧洲为中心的思维模式,并重新激活那些被殖民历史压制或忽视的全球文化、知识和叙事。

在巴西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尼迈耶(Oscar Niemeyer)设计的标志性展馆里,没有僵硬的墙壁或明确的隔间,空间如河流般自由流动。展馆本身就呼应了恩迪孔的“河口”(estuary)核心比喻。

第36届圣保罗双年展--《不是所有的旅行者都走在路上-人性作为实践》©Levi Fanan/ Fundação Bienal de São Paulo

河口是淡水与咸水交会、共同孕育丰富生态系统的独特空间,象征着不同世界相遇、交流与共同生存的场域。同样地,在尼迈耶流线型的建筑内,我站在中央盘旋而上的坡道上,整个展览空间尽收眼底。五彩缤纷的作品在视线中铺展开来,有些雄伟地矗立着,有些则缓慢地移动。无论身处哪个角落,都能感受到建筑与作品的流动交织,创造出一个充满韵律感的感官世界。

双年展透过六个章节,对“人性实践”进行了一场非线性的探索,如同河口中汇聚的百川,最终在此交融。展览从人与土地、记忆的共生出发,进而探讨在权力不对称下如何运用物质和叙事进行反抗。它也审视了城市化、流离失所和文化交汇带来的动态节奏,并探讨如何学习与其他物种共存的智慧,同时反思技术、社会与心理的转变如何塑造我们的存在。最终,展览旨在探索如何在政治动荡与日常困境中重新定义美学,让“美”转化为一种抵抗与生存的姿态。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奈及利亚裔美国诗人兼艺术家奥科约蒙(Precious Okoyomon)的《意识之阳。神息吹我 - 爱将我拆解》(Sun of Consciousness. God Blow Thru Me--Love Break Me)花园装置。这个充满奥科约蒙个人风格的标题,源于她独特的创作过程:先写下诗歌,让诗句如同种子,继而启发并塑造出她的艺术作品。

《意识之阳。神息吹过我-爱将我拆解》(Sun of Consciousness. God Blow Thru Me--Love Break Me)

奥科约蒙从巴西的热带草原“塞拉多”汲取灵感,将那里看似混乱却极为脆弱的生态,与人类的存在相互比拟,藉此探索我们与非人类生命之间,那种复杂又紧密的共生关系。她认为“混乱”是塞拉多和人类社会共同的基石,代表着不同生命体之间那种共存且无法预测的关系。奥科约蒙也特别强调“休息”和“庇护”的价值,她指出在一个被资本主义不断催促的世界里,能够暂时停下脚步、寻找一处避风港,本身就是一种极为珍贵的行为。她希望这个装置花园能为观众提供一个空间,去反思人性的脆弱与相互连结的重要性。

离开花园走上摩洛哥画家、雕塑家和版画艺术家阿格泽纳伊(Malika Agueznay)的彩色坡道,我来到双年展的第二个章节。在那里,我看到了中国艺术家宋冬的装置作品《借光》(Borrow Light)。

《借光》

宋冬经常透过日常物件来探讨生活的现实。《借光》的灵感源于中国传统的风水理念,该装置透过窗户和镜子的运用,将外部世界引入室内,藉此扩大空间感。这个装置内有上百个灯具和家具,都是艺术家向国内外朋友和家人“借来”的,其中甚至还有一盏来自圣保罗、装饰着当地水晶的吊灯。

宋冬告诉我:“我的想法是,把不同人的光芒汇聚到一个地方,再将它们归还给每个人。经过这个过程,这些光就会变得截然不同。人们点亮的灯、太阳光、自然光,不同的人其实都在‘借光’。中文里的‘借光’这个词很复杂,层次丰富,它既指字面上借用光线,也像走路时请人‘借过’,是一种短暂的借助。由于这种文化差异,大家在这件作品中看到的,是一个炫目迷幻的空间。我们‘借’来各种光,而每一位走进来的观众,都成了作品的一部分。光不仅是物质的存在,它也让我们能看见彼此。这件作品虽然是观念性的,但视觉效果非常强烈。”

在这个无限反射的镜像世界里,观众的身影不断被折射与复制,彷佛置身于一个“没有界限的连接”之中。《借光》不仅巧妙地隐喻人与人之间的互助与联系,更将观众本身纳入其中,成为作品的一部分,探讨在全球化时代,人与人之间的界线如何逐渐消融。

事实上,这种界线的消融也体现在本届双年展的多件作品中。许多作品都打破了单一展区的界线,贯穿了整个三层楼的空间。例如,巴西艺术家安霍斯(Ana Raylander Mártis dos Anjos)的装置作品《本内之家》(A casa de Bené)便是其中一个鲜明的例子。

《本内之家》(A casa de Bené)

这件作品源于安霍斯对家族记忆的追溯——她的曾祖父本内迪托•坎迪多(Benedito Cândido)亲手建造的那座土坯房早已被拆毁,《本内之家》正是其遗物所承载的记忆。作品核心是九根以天然纤维、羊毛针织物和棉布条捆扎而成的图腾柱,象征着曾祖父的九个孩子。而散落在旁的金属篮子,则巧妙地呼应了她故乡贝拉维斯塔•德•米纳斯(Bela Vista de Minas)的采矿历史,与当地传统的篮子编织技艺形成强烈对比。

这件装置被分散在不同楼层,尽管被空间隔开,图腾柱却彷佛一条条“脐带”,将整个作品连结成一个有机而完整的生命体。该作品与第二章的核心理念遥相呼应:在政治分裂、历史叙事被任意篡改的时代,个人与集体的记忆如何交织成反抗去人性化的语言。安霍斯将家族的血脉与情感编织进物质本身,透过这些纺织图腾柱,她“重建”了那个被拆毁的家,以此对抗历史的遗忘和对传统乡土知识的轻视。

在“时空的节奏与叙事”这个章节中,巴西艺术家阿尔梅达(Marlene Almeida)的《活土》(Terra viva)挑战了关于所有权和开采的概念。她运用巴西的土壤样本、植物树脂和矿物等材料,不仅展现了大地丰富的色彩,也探索了自然的循环与时间的痕迹。这些作品悬挂在展馆内,彷佛是艺术家的一段研究旅程。在巴西对自然资源和原住民土地的争夺日益激烈的当下,这件艺术作品以其独特而明确的方式,发出了一道强烈的政治宣言。

《活土》(Terra viva)

接下来的章节中,艺术家们以民间故事、社区活动和神话为载体,展现人与自然、神明及彼此间的深刻关联。越南艺术家张公松(Trương Công Tùng)在这次展览中,呈现了《当虚无成为某物的回声,而某物是虚无的回声……(七个呼吸)(2025)》。该作品主要由艺术家在家乡多乐省(Đắk Lắk)回收的物件构成,其中包括漆器、染色织物、乐器和蜂箱等。作品特别融入了声音元素,当观众在装置中走动时,感应器便会被触发,发出自然与人工的声响,提供了一种多感官体验,既引导观众观看,还鼓励他们仔细聆听。作品的灵感来自中央高地原住民的传说:丛林探险者可能会被非人类生物的声音所迷惑。张公松透过这种引导式的感官体验,创造了一个让人与非人类智慧得以对话的场域,让观众意识到,非人类生命同样拥有复杂的“集体大脑”和智慧。

《当虚无成为某物的回声,而某物是虚无的回声……(七个呼吸)(2025)》

第五章致力于探讨存在的恒常变化,涵盖了技术、社会、文化和心理等层面的转变。巴西艺术家塔西斯(Antonio Társis)的个人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创作。作为一名女佣的儿子和市集小贩的孙子,他在萨尔瓦多的贫民窟长大,并从十四岁起开始自学艺术。

塔西斯的作品尤其擅长利用回收的电子垃圾、火柴盒和硬纸板等作为主要媒介。他将这些废弃材料通过切割、粘贴和堆叠,赋予它们新的生命与意义。这些作品不仅展现了物质的转型,更微妙地批判了巴西社会中的消费主义、浪费和环境问题。

此外,塔西斯的作品也通过声音元素唤起混乱的景象,揭示了人类的开采、消费和破坏。通过这种方式,他的艺术不仅仅是展现材料本身的“过去”与“旅程”,更通过声音,将我们人类行为所产生的集体影响,以一种可听见、可感知的形式真实地呈现出来。

在探讨了物质转型与社会批判之后,双年展以对“美”的再定义作结,旨在从日常、神话、反抗与精神实践中汲取美,并将其升华为一种政治姿态与抵抗工具。

南非艺术家彼得森(Thania Petersen)以抽象且精神性的方式探索美的本质。她通过摄影、纺织品装置和录像等多种媒介创作,巧妙地将南非开普马来(Cape Malay)社群的历史与苏菲音乐的灵性融为一体。

在她的作品中,彼得森将苏菲音乐中的“迪克尔”(dhikr),一种通过重复和节奏来“记忆”神圣的仪式,转化为独特的视觉语言。她在丝绸上用刺绣和珠子创造出宇宙星云般的图案,以此呈现迪克尔的意象。对彼得森而言,迪克尔是一种“解放技术”,它的力量并非源于过去,而是来自未来,召唤人们向前迈进。它不要求人们去理解,而是要求人们去感受,去臣服于一种超越线性时间的节奏。

彼得森认为,真正的解放需要人们重新构想与神圣事物的关系,解放不是继承来的,而是人们被召唤去“记忆”的,而迪克尔正是这种关系的核心。它不仅是一种简单的吟唱或重复,更是一种能瓦解恐惧、提醒人们本源的频率与振动。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才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

彼得森提醒我,在混乱与不确定性中,美与信仰可以成为一种指引,一种通往未来的力量。她的音乐与艺术创作相互交织,恰如本次圣保罗双年展的六个篇章。这些篇章并非生硬地分割,而是以一种非线性的方式相互融合、层叠,引领观众踏上一段情感之旅。从人与土地、记忆的共生关系,直至对“美”的再定义,恩迪孔和艺术家们没有提供简单的答案,而是提出了复杂而紧迫的问题。他们透过各自的创作,让人们看见在混乱与动荡中,人性如何被实践、被挑战,又被重新定义。

这也让我不禁思考,这份跨越国界的精神是否能触及更远的地方。自2011年以来,圣保罗双年展已将部分精选作品带到巴西国内及海外多个城市,但中国至今仍未在名单之列。考量到策展人“去柏林化”的愿景,以及宋冬在此次双年展中的重要地位,我期待有一天中国也能“借”来圣保罗双年展的一个部分。

第36届圣保罗双年展--《不是所有的旅行者都走在路上-人性作为实践》© Levi Fanan/ Fundação Bienal de São Paulo

从圣保罗归来不过短短数日,关于巴西极右翼民粹主义前总统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被判处27年以上监禁的消息便震动了全球。他被指在2022年选举失利后,试图透过非法手段策划政变,这份判决彷佛为这趟旅程添上了一个特别的注脚。

就在判决的隔天,伦敦市中心举行了一场由极右翼活动家汤米•罗宾逊(Tommy Robinson)组织的示威,多达15万人参与。亿万富翁伊隆•马斯克甚至透过视讯连线向示威者发表演说。与此同时,一场由“挺身反对种族主义”(Stand Up To Racism)组织的、约五千人的反抗议活动也在附近举行。混乱和分歧仍然在大举逼近生活,不仅体在乌克兰和加沙,连看似平静的伦敦也不能幸免,我不由得想到奥科约蒙对“混乱”的观点。

在这个充满张力的时刻,圣保罗双年展主题灵感显得更为关键,它是来自非裔巴西诗人埃瓦里士托(Conceição Evaristo)的《关于平静与沉默》(Da calma e do silêncio):

当我咬住这个词,请不要催促我,我想咀嚼,用牙齿撕裂,言语的表皮、骨骼和髓质,如此才能吟咏出事物的核心。

当我的目光迷失在虚无中,请不要唤醒我,我想在瞳孔深处,留住最微小的阴影,哪怕是最细微的律动。

当我的脚步在行进中放缓,请不要强迫我。为何要前行?让我停留,让我安静,在这看似的静止中。并非所有旅人都走在道路上,世间存在沉潜之境,唯诗歌的静默,能抵达其深幽。

在巴西的政治动荡与伦敦街头的混乱之间,本届双年展提醒人们,真正的平静并非来自表面的风平浪静,而是源于对抗混乱与不公的行动。从《击鼓》中原始而充满力量的身体抵抗,到奥科约蒙对混乱的拥抱,再到宋冬透过“借光”对人际关系与存在本质的反思,以及安霍斯对家族记忆的坚守,这些作品都像微小的火种,试图在风暴中点亮人性的光芒。真正的探索不限于既定路径,并非所有旅人都在其上。双年展引领人们潜入诗意的“河口”,感受不同文化、思想与生命的交汇与共存。世界依然喧嚣,在艺术的语言中,我们仍能找到那份诗意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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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FT中文网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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