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从山上收完地回来,就听见村口小卖部前议论纷纷。几个老头坐在斑驳的石凳上,烟雾缭绕中抖着腿,竹蒲扇一摇一摇地赶着蚊子。
“集资修路,刘寡妇家出了五万。”
刚从山上收完地回来,就听见村口小卖部前议论纷纷。几个老头坐在斑驳的石凳上,烟雾缭绕中抖着腿,竹蒲扇一摇一摇地赶着蚊子。
“咋不叫’刘婶’呢?非喊人家’寡妇’,嘴上没把门。”我放下背篓,拿了瓶汽水,坐到旁边的矮墩上。
“哎呀,都叫习惯了嘛。”王大爷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你说说,五万哪!咱们这村子里谁家能拿得出来?前几年县里说给修水泥路,让村里凑个十来万,全村都凑不齐,这回她一个人就出了五万。”
确实奇怪。刘婶家也不算富裕,前些年她男人得了怪病走了,儿子考上城里大学后就没怎么回来,一个人住在村西头那栋老瓦房里,种着几亩薄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刚想问,就见卫生室的郑医生骑着电动三轮经过,喊了声:“老李,吃了没?”
“正准备回去。”我应了一声,知道他是来问我今天镇上菜场的行情。
村里修路的事其实拖了好些年。每到雨季,那条土路就泥泞不堪,去年谢大爷的孙子发高烧,救护车开不进来,全村人一路接力把孩子抬出去,才算保住一条命。从那以后,修路的事就提上了日程,可钱从哪来,一直是个难题。
回家路上,我绕道去了刘婶家。院子门大开着,只见她坐在门槛上,正在给一篮子土豆削皮。她已经六十出头,头发花白,手腕上戴着一个暗红色的玛瑙手串,是她男人生前送的,从来没见她摘下来过。
“李叔来了?”她抬头看见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
“听说你给村里修路出了五万?”我开门见山地问。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剥起土豆皮来,“是啊,我这点钱也没啥用处,攒着也是攒着。”
“这不是小数目啊,你儿子知道吗?”
“明明?”她提起儿子,脸上有了光彩,“不知道,也不用他知道。再说了,这不还有他爹留下的一点积蓄嘛。”
我知道她在撒谎。她男人生病那几年,家里能用的钱都花光了,哪来的积蓄?
“其实…”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没人,压低声音说,“我把咱村北头那块地卖了。”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五分地?那不是你家的口粮田吗?”
“反正我一个人,种那么多也吃不完。”她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再说了,明明也不会回来种地。”
太阳已经偏西,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注意到她脚边放着一个旧收音机,还在播放着不知名的戏曲,声音很小,但足够驱散院子里的寂静。
“你儿子多久没回来了?”我忍不住问。
“去年过年回来了一趟,待了三天就走了。”她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畸形的土豆,看了看,还是放到了要削的那堆,“他在城里挺忙的,说是什么…项目经理?反正是个大官。”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从她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路过村部,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村主任正在粉刷的墙上贴了张告示:村集资修路,共筹款127850元,其中刘月英同志捐款50000元,特此感谢。
村里人对这事议论纷纷,有人说刘婶脑子坏了,有人说她是为了显摆,也有人猜测她是不是中了彩票。但更多的人只是笑她傻,五万块啊,够她吃好几年呢!
“我看她是想给她儿子脸上贴金。”王大妹抱着孙子,啐了一口,“这路修好了,她儿子回来不就有面子了?哼,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给他娘寄过几个钱!”
修路的工程很快就开始了。推土机、压路机陆续开进村里,尘土飞扬中,那条蜿蜒的土路被一点点拓宽、平整。刘婶每天都会去工地转一圈,看着那些工人忙碌,脸上总是带着笑。
“你图啥呢?”有一天,我忍不住又去问她。
她正在院子里的水缸边洗一件蓝底碎花的旧衬衫,袖口已经磨白了。听我这么问,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这不是为大家好嘛。明明小时候上学,一到下雨天就得我背着过那段烂泥路。他爹活着的时候,总说等有钱了要把那路修好,这不是没等到那天嘛…”
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我突然注意到她院子角落里有只破旧的鸟笼,里面空空如也,笼门敞开着。
“你养鸟呢?”我随口问道。
“啊,那是明明小时候抓的一只画眉,养了好多年的。”她擦了擦手上的水,“前年冬天太冷,它就不行了。我一直没舍得扔笼子。”
我突然有些心酸。刘婶院子里的一切都像停留在了某个时间点上:墙角晒着的、已经泛黄的照片,柜子上积了灰的奖状,还有那个发黄的日历——上面的日期定格在2018年12月31日,那天是她儿子最后一次回家过年的日子。
“明明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忍不住又问。
“挺好的,挺好的。”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听说在城里都买房子了,还有小车。就是忙,电话都很少打一个。”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五万块钱在村里人眼里是一笔巨款,但修路的工程却比想象中顺利。三个月后,一条崭新的水泥路从村口一直延伸到了村尾,平坦宽阔,两旁还种了一排刚发芽的小树苗。
“通车仪式”那天,全村人都来了。村主任拉了条红布在路口,准备剪彩。
“刘大姐人呢?让她来剪彩啊!”村主任在人群中寻找刘婶的身影。
“估计在家收拾呢,她儿子今天要回来。”有人说道。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缓缓驶来,在村口停下。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后面还跟着两个提着箱子的助理模样的人。
“那是刘婶儿子?”
“真开豪车回来了?”
“听说在城里当大官呢!”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刘婶的儿子叫明明,全名刘明远。他环顾四周,脸上带着些许陌生和局促。多年不回来,连村里的变化都认不出来了。
“明远啊,你可回来了!”村主任热情地迎了上去,“今天是咱们村新路通车的日子,多亏了你妈贡献的五万块啊!”
刘明远的表情明显一愣,“我妈出了五万?”
这时,刘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深蓝色的新衬衫,还在头发上别了个小发卡,远远看上去像是年轻了十岁。
“明明,你来啦!”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但又有些拘谨,好像不敢靠得太近。
刘明远快步走到母亲面前,紧紧抱住了她。
“妈,你怎么出这么多钱?”他低声问道。
刘婶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背,“没事,就是你爹留下的一点钱。”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这对母子重逢的场景,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刘婶家看到的景象:她把自己的老金戒指和手串都拿出来擦得锃亮,还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一个绣花布包里,嘴里念叨着:“等明明回来,送给他媳妇。”
剪彩仪式很快开始了。刘婶和儿子一起剪断了红绸带,全村人鼓掌欢呼。我注意到刘明远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一直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仪式结束后,刘明远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他去看了那条新路,又去了家里的老房子,最后找到了村主任。
晚上,村里人都聚在刘婶家门前的空地上,刘明远摆了一桌酒席,请全村人吃饭。席间,村主任宣布了一个消息:刘明远决定出资十万元,为村里修建一个小型文化广场,还要捐助五万元设立贫困学生助学金。
“我在城里是做房地产的。”刘明远站起来说道,“这次回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在咱们村周边开发一个乡村旅游项目。现在国家政策好,城里人周末都爱往乡下跑,咱们这山清水秀的,做个农家乐、民宿什么的,村里人都能受益。”
全村人都沸腾了,纷纷举杯向刘明远祝贺。只有刘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儿子,眼中满是骄傲。
饭后,我偷偷溜到刘婶家后院抽烟,却意外听到了母子俩的对话。
“妈,那五万块到底哪来的?”刘明远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我不是说了嘛,是你爹…”
“妈,别骗我了。爸生病那会儿,家里钱都花光了,哪来的五万?”
沉默了一会,刘婶才轻声说:“我把北头那块地卖了。”
“什么?那不是咱家唯一的好地吗?”刘明远声音里满是震惊和心疼。
“反正我一个人也种不了那么多。你爹生前总念叨着要修这条路,我就想着,趁我还在,把这事给办了。”刘婶的声音很平静,“再说了,你不是说要在村里搞旅游开发吗?路修好了,对你也有帮助啊。”
我听到刘明远深深叹了口气,“妈,我知道您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其实我在城里已经站稳脚跟了,就是太忙,一直没抽出时间回来看您。这次听说村里修路,又是您出了大头,我…”
“你混得好,妈就高兴。”刘婶打断了儿子的话,“我这辈子啊,就你这一个儿子,你好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村部办事,路过刘婶家时,看见那辆黑色越野车还停在院子里。院子门大开着,刘婶正在门口的老槐树下和儿子说着什么,脸上的笑容比昨天还要灿烂。
半个月后,刘明远回城里去了,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留下了承诺: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望母亲,还在镇上给刘婶买了一套小房子,打算让她冬天去镇上住,夏天再回村里来。
村里的小广场很快动工了,就建在新修的路边上。刘明远还真的开始运作乡村旅游项目,县里也很支持,派了规划团队进村考察。渐渐地,村里人不再叫刘婶”刘寡妇”了,而是尊称她为”刘大姐”。
一天傍晚,我又路过刘婶家,看见她正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怀里抱着个崭新的收音机,播放着京剧。院子里晒着儿子送来的新棉被,红色的被面在夕阳下格外鲜艳。
“刘大姐,听广播呢?”我停下脚步,笑着问道。
她指了指路边正在施工的小广场,“听说这里要建个凉亭,到时候咱们老姐妹几个可以坐在里面乘凉、聊天了。”
我点点头,又看了看她手腕上那个暗红色的玛瑙手串,“你这手串,怎么没送给儿媳妇啊?”
“哎呀,那丫头说这老东西她不喜欢,让我自己戴着呢。”刘婶笑着摇摇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那些金啊钻啊的。”
“你儿子啥时候再回来?”
“说是这个月底,带着儿媳妇一块来。”她眼睛亮了起来,“他们说要在村里买块地,建个小别墅,以后周末就回来住。那丫头还说,想学种菜呢!”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想,刘婶卖掉的那块地,如今恐怕已经值不止五万了。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我知道,那五万块钱,在她心里早已收获了无价的回报。
路边的小树苗已经长高了一些,虽然还不足以遮阴,但总有一天,它们会长成参天大树,见证这个村庄的变迁。就像刘婶出的那五万块钱,虽然当时被人笑话,却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新修的水泥路笔直地延伸向远方,路的尽头是夕阳染红的天空。刘婶仰头望着那片天空,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就好像她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儿子一家人在这条路上欢笑着回家的模样。
来源:情落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