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昨天下午才得知这个消息的,电话是我姑姑打来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你姑父…走了。」
老魏走了。
我是昨天下午才得知这个消息的,电话是我姑姑打来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你姑父…走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却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老魏是我姑父,也就是我姑姑的丈夫。说来有点绕,他其实不姓魏,姓刘,但镇上的人都管他叫老魏,因为他开的小修理铺门口那块褪色的招牌上写着「魏记修理部」。那是他爹留下的,他接手时也没换。
「要不要回来?」姑姑问我,声音轻得像风。
「回,当然回。」我说。
放下电话,我才想起来,上次见老魏,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老魏的葬礼定在周六上午。我提前一天回到了老家禾安镇。镇子还是那个镇子,只是路修宽了,路边的店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一不变的,或许就是进镇必经的那条老柳树巷了,树影婆娑,落叶纷纷。
顺着巷子走到尽头,右转,就能看见老魏的小院。
「咚咚咚」,我敲了敲已经掉漆的木门。
「谁啊?」姑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姑姑,是我。」
门开了,姑姑的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她比我记忆中又矮了一些,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
「进来吧,你表哥表姐他们还没到。」姑姑说着,扭头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院子。
我跟着姑姑进了院子。院子还是老样子,一口老水井,几棵果树,角落里堆着各种旧物。唯一的变化是,院子中间多了一个灵堂。
老魏的遗像放在正中央,黑白照片里的他正襟危坐,眼神坚定,嘴角微抿,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张正式照片之一,还是五年前我表哥结婚时照的。
「他走得很安详,」姑姑边泡茶边说,「前一天晚上还在院子里修他那些破烂玩意儿,说要给隔壁老李家的收音机换个零件。第二天早上,我叫他吃饭,他就…没应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握住姑姑的手。
「你知道吗,」姑姑嘴角扯出一个苦笑,「他走的时候,穿的还是那件打了补丁的老衬衫,就是你上初中时,他去你学校接你,你嫌丢人的那件。」
我眼眶一热。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老魏偶尔会骑着他那辆掉链子的旧自行车,来县城里的学校接我。他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右肘还打着个大补丁。
每次看到他站在校门口,我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尤其是当班里那些穿着新衣服、踩着名牌鞋的同学经过时,我简直无地自容。
有一次,我甚至假装不认识他,从他面前径直走过。他也没叫我,只是默默地推着车子在后面跟着我,一直到我住的宿舍楼下。
等我上楼后,从窗户往下看,发现他还站在那里,仰头看着我的窗户,确定我安全了才离开。那一刻,我又气又羞,气的是他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家长一样体面一点,羞的是自己的无情和虚荣。
后来,我以学习忙为由,再也没让他来接我。
「唉,别想那些了。」姑姑拍拍我的手,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你表哥表姐他们…可能不会来。」
我愣住了。「为什么?」
「他们说…工作走不开。」姑姑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
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表哥表姐,一个在省城做房产中介,一个在广州开服装店,确实算是飞出去的金凤凰。但连父亲的葬礼都不回来参加,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们一直以来对老魏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嫌弃。
老魏是个修理工,一辈子都在修东西。收音机、自行车、钟表、电扇…只要是能拆开的机械,几乎没有他修不好的。但他的修理铺就开在自家院子里,一个破旧的小棚子,里面堆满了各种零件和工具,杂乱无章。
他总是省吃俭用,衣服穿到褪色打补丁才换,而且还喜欢捡别人扔掉的东西回来,说是能修好。久而久之,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宝贝」:缺腿的桌子、没玻璃的窗框、掉漆的铁皮柜…
表哥表姐从小就嫌弃这种生活方式。他们觉得老魏寒酸、没出息,是他们融入更好生活圈子的绊脚石。尤其是上了大学,认识了那些家境优越的同学后,这种嫌弃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记得表姐结婚那年,死活不让老魏去婚礼现场,说是怕他穿着那身打补丁的衣服丢人。最后是姑姑一个人去的,还特意买了一套新衣服,借口说老魏病了不能来。
表哥好一点,但也差不到哪去。大学毕业后,他就很少回家,每次姑姑打电话叫他回来看看,他总是推说工作忙。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待不了几天,像是怕村里的土气会沾染到他身上似的。
老魏对这些,从来不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继续着他的修理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葬礼前一天晚上,我帮姑姑整理老魏的遗物。
他的东西很少,一个旧衣柜里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抽屉里放着几双补过底的布鞋,还有一个铁盒子。
「这是他的’宝贝’,」姑姑指着那个铁盒子说,「每天晚上都要数一遍。」
我打开铁盒,里面是几本存折和一些零散的照片。
存折上的数字让我惊讶:一本定期存折上的余额是三十八万六千五百元。
「这…这么多钱?」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姑姑苦笑了一下:「你姑父这辈子修的东西多了,攒下来的都在这里。他从不乱花钱,连买件新衣服都要考虑半天。」
我翻看着那些照片,大多是表哥表姐小时候的,还有一些是老魏和一群孩子的合影。
「这些孩子是谁啊?」我问。
姑姑叹了口气:「都是镇上的留守孩子,父母出去打工了,把他们交给爷爷奶奶带。你姑父闲着没事就教他们修东西,有时候还给他们补课。这些年,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孩子在你姑父那学过东西。」
我望着照片上老魏慈祥的笑容,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原来他省吃俭用的背后,还有这样一面。
「这个存折…」我迟疑地问,「表哥表姐知道吗?」
姑姑摇摇头:「他们哪会关心这些?他们只记得你姑父的寒酸,却从来不问为什么。」
她顿了顿,眼睛湿润了:「你姑父这辈子,就指望着能帮他们一把。买房子也好,开店也好,他全都记在心里。这钱,一分都没动过。」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老魏那台老旧的收音机突然发出沙沙的声音,随后传来一首老歌。那是他最爱听的《纤夫的爱》,每天傍晚修完东西,他都会坐在院子里,听这首歌。
姑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葬礼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温柔地洒在老魏的遗像上,他脸上那种刚毅和温和交织的表情显得格外立体。
按照乡下的习俗,葬礼前一天就开始有人来吊唁了。我原以为会很冷清,毕竟老魏平日里就不怎么出门,交际圈子很小。
让我没想到的是,从早上开始,陆陆续续就有人来了。起初是几个邻居,然后是镇上的老熟人,到了下午,门口已经站满了人。
最让我意外的是,来的人中有很多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们大多穿着朴素,但很整洁,脸上带着真诚的哀伤。
有个小伙子走到灵前,对着老魏的遗像鞠了一躬,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旧表,轻轻放在供桌上。
「师傅,」他哽咽着说,「这表是您教我修的第一件东西。我现在县城开了个修理铺,挂的还是’魏记’的牌子。这表,我一直带在身上,今天…还给您。」
我站在一旁,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接下来的景象,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一个接一个,那些年轻人走到灵前,或留下一件小物件,或只是默默鞠躬,但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魏叔,没有您,我可能连初中都读不完…」
「老师,我现在是工程师了,就像您说的那样…」
「魏爷爷,我把您教我的那些东西都记在笔记本上了,已经教给我徒弟了…」
到了中午,院子里已经站不下了,人们自发地排成了长队,从巷子口一直延伸到了镇中心的广场。
姑姑站在灵堂旁,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机械地向每个来吊唁的人点头致谢。
我也傻了。原来,老魏这些年来,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影响了这么多人的生活。
下午两点,表哥匆匆赶到,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他显然没料到父亲的葬礼会有这么多人参加。
「这些…都是谁啊?」他拉着我问。
我摇摇头:「爸爸的学生,朋友,或者…被他帮助过的人。」
表哥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低下了头。
表姐一直到晚上才到,她丈夫开车送她来的。看到院子里依然人头攒动的景象,她的眼睛瞪大了,嘴唇颤抖着。
我带着她和表哥到了屋里,把老魏的铁盒子拿了出来。
「爸爸留下了这个,」我说,「还有这些存折。」
表哥表姐沉默地翻看着那些照片和存折,眼泪开始无声地流下。
照片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期和金额。「9月18日,小宇大学学费,1500元。」「5月4日,亮亮买工具,800元。」「12月25日,培训班学费,2000元。」
那些名字,正是今天来参加葬礼的年轻人中的一部分。
姑姑走进来,看着他们:「你们爸爸一辈子省吃俭用,就是想给你们攒点钱。可他又舍不得看那些孩子上不起学、学不到手艺,就偷偷拿出一部分帮他们。这些年,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孩子靠你爸爸的资助完成了学业。」
表哥的嘴唇颤抖着:「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们…」
「他怕你们笑话他多管闲事,」姑姑擦了擦眼泪,「他总说,等你们真正需要钱的时候,再告诉你们也不迟。」
表姐捂着嘴,泪如雨下。
我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那些前来送别的人脸上。他们大多数还在院子里,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都投向灵堂中老魏的遗像。
树影婆娑,微风轻拂,老魏最爱的那首《纤夫的爱》再次从收音机里飘出来。
「灵机一动,飞来灵感…」
那个修表的小伙子跟着哼唱起来,声音中带着哽咽。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歌声在院子里、在巷子里、在整个镇子上空回荡。
我看着窗外这一幕,忽然明白了:老魏的一生,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成就,但他却用自己的方式,点亮了那么多人的人生。
而在我们眼中的「省吃俭用」「不修边幅」,原来是另一种形式的付出和奉献。
表哥拿着那本存折,对姑姑说:「妈,这钱…」
姑姑打断了他:「这是你们爸爸的心意,但不是全给你们的。」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爸爸生前立的遗嘱。存折上的钱,一半分给你们兄妹俩,另一半,设立一个’魏记助学金’,继续资助镇上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
表哥表姐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老魏走了,但他的精神却流传了下来。
葬礼结束一周后,镇政府门口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则消息:「魏记助学金」正式成立,专门资助家境困难但有志向的孩子学习知识和技能。
更让人意外的是,表哥表姐决定回到禾安镇,接手老魏的修理铺,把它改造成一个技能培训中心,免费教镇上的孩子学习各种实用技能。
「我们想要继续父亲的事业,」表哥在接受镇报记者采访时说,「虽然晚了点,但总比不做强。」
我回城前的最后一天,特意去了那个小院。
院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老魏的工具被摆放整齐,墙上挂着他教过的孩子们的照片。那台老旧的收音机还放在原来的位置,里面依然播放着《纤夫的爱》。
表姐正在教一个小男孩使用螺丝刀,那个孩子大概七八岁,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地听着她的讲解。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院子里,斑斑驳驳。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老魏还坐在他那把旧藤椅上,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他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下去。
那天傍晚,我离开禾安镇时,看见镇口的大榕树下多了一块牌子:「魏记技能培训中心」。
牌子不大,但很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就像老魏的精神,朴素而永恒。
回到城里后,我把老魏最后那件打着补丁的蓝格子衬衫装裱起来,挂在了书房的墙上。
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那个省吃俭用四十年,却在无声中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乡下姑父。
也许,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是像老魏这样,默默无闻地为他人点亮一盏灯,哪怕自己站在黑暗里。
这,就是生命最真实的模样。
来源:莹莹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