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刀刃贴着果皮,匀速旋转,长长的一条果皮卷曲着垂下来,像一条红色的缎带。
我爸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给我女儿彤彤削一个苹果。
刀刃贴着果皮,匀速旋转,长长的一条果皮卷曲着垂下来,像一条红色的缎带。
彤彤在一旁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妈妈好厉害,一根都没有断!”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突兀地响起,像一枚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看到来电显示上“爸”那个字,我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那条漂亮的红缎带,“啪”地一声断了。
我心里跟着“咯噔”一下。
直觉告诉我,没什么好事。
我爸这个人,没事从不给我打电话。他的电话,通常只为一件事而来:给我弟弟林涛要钱,或者要力。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小狐狸碗里,递给彤彤,擦了擦手,才划开接听键。
“喂,爸。”
“林薇啊,你赶紧请个假,回来一趟。”我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我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瞬间扩大了。
“出什么事了?”我问。
“你妈,今天早上买菜,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
我心头一紧:“严重吗?去医院了吗?”
“去了,拍了片子,左腿骨折,要打石膏,得躺床上养着,起码三个月不能动。”
我稍稍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更严重的情况。
“那现在人在医院还是回家了?”
“回家了,医生说回家养着就行,定期来复查。”我爸顿了顿,终于说到了重点,“你妈这样,身边不能离人,你弟媳妇要带孩子,你弟弟要上班。你,回来照顾你妈。”
来了。
我就知道。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我是一个随时待命、没有自己生活的机器人。
我看着正在小口小口吃苹果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再过一个半小时,我就该准备晚饭,然后等我丈夫周明下班回家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一个普通的、需要精心维护的、属于我自己的小家庭。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爸,我回不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我爸拔高的音量:“你说什么?你妈都这样了,你回不来?你这个女儿是怎么当的!”
“我也有自己的家,彤彤要上幼儿园,周明要上班,我的工作也不能说丢就丢。”我陈述着事实。
“那能有多大的事?你那工作,一个月挣几个钱?辞了不就完了!彤彤让你婆婆带几天不行吗?你妈养你这么大,现在她需要你,你就这个态度?”
他的话像一串没有标点的炮仗,噼里啪啦地在我耳边炸开。
我气得有点想笑。
辞了我的工作?说得可真轻巧。
我的工作是我大学毕业后,一步一个脚印,熬了多少夜,做了多少报表,才换来的。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它给了我安身立命的底气。
彤彤让我婆婆带?我婆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平时我们都是自己带,周末偶尔才过去看看。让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带孩子,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最可笑的是那句“你妈养你这么大”。
是啊,她养我了。
可她是怎么养的,我爸心里没数吗?
我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画面。
那些画面,像一部循环播放的黑白默片,没有声音,却充满了压抑和委屈。
我没说话,我爸在那头更急了。
“林薇,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回不回来?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回来,你看我……”
“爸,”我打断他,“我回去照顾我妈,哪怕就一天,我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我说完这句话,没等他反应,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彤彤举着一块苹果递到我嘴边:“妈妈,吃苹果,甜。”
我张嘴咬住,苹果的清甜在口腔里弥散开来,可我心里却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
挂断电话不到十分钟,我弟林涛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我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弟弟”二字,闭了闭眼。
该来的,总会来。
“姐。”林涛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客气。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爸都跟我说了,妈摔了,挺严重的。”
“我知道。”
“姐,你看,我这边确实走不开。小宝还小,你弟媳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我这店里生意也忙,一天不开张就得赔钱。”
他开始卖惨,这是他的惯用伎셔。
我心里冷笑一声。
弟媳王倩没上班,全职在家带孩子,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能有多忙不过来?
他的那个小店,说是老板,其实就是个甩手掌柜,一天到晚在外面跟朋友喝酒打牌,店里都雇了人看着。
这些话,骗骗别人还行,想骗我?
“所以呢?”我问。
林涛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噎了一下,才继续说:“所以,姐,家里这边,只能靠你了。你先请个假回来,照顾妈一段时间,等妈好点了你再回去。”
“林涛,你觉得这合理吗?”我反问。
“怎么不合理了?你是姐,我是弟,长姐如母,你照顾妈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长姐如母。
又是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像一道紧箍咒,从小就套在我头上。
因为我是姐姐,所以好吃的要先让给他。
因为我是姐姐,所以新衣服要先紧着他买。
因为我是姐姐,所以他犯了错,我得替他挨骂,因为我“没带好弟弟”。
我曾经也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直到那一年,我高考。
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坎。
考试前一天晚上,我还在一遍遍地检查准考证、文具,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妈炖了锅鸡汤,给我盛了一碗,说:“薇薇,喝了好好考,给咱家考个重点大学回来。”
那是我记忆里,她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我心里暖暖的,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可就在那天半夜,林涛突然发起了高烧。
他比我小三岁,那年上初中,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白天不知道去哪儿疯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晚上就上吐下泻,烧得满脸通红。
我爸妈一下子就慌了神。
我妈抱着林涛,急得直掉眼泪,我爸披上衣服就往外跑,要去叫车。
那个年代,半夜叫车不像现在这么方便。
我看着表,凌晨一点,心里也跟着焦急起来。
我说:“妈,要不我先给林涛用温水擦擦身子,物理降温。”
我妈头也不抬,抱着林涛,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儿啊,你可不能有事啊……”
她的眼睛里,只有林涛。
我这个第二天就要高考的女儿,仿佛不存在。
好不容易,我爸找了辆三轮车,两人手忙脚乱地抱着林涛去了医院。
走之前,我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关心,只有命令。
“薇薇,你在家把这些吐的东西收拾了,锅里还有点鸡汤,你看着火,别糊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客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
我把家里收拾干净,守着那锅慢慢熬着的鸡汤,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回来。
林涛挂了水,烧退了,蔫蔫地躺在我妈怀里。
我爸妈脸上写满了疲惫。
我赶紧迎上去:“怎么样了?”
我妈小心翼翼地把林涛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才回过头对我说:“没事了,就是肠胃炎。你赶紧去考试吧,早饭自己热一下。”
她说完,就守在林涛床边,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看着桌上冷掉的早饭,再看看墙上的表,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我什么胃口都没有,匆匆扒了两口,就背上书包准备出门。
临走前,我走到林涛床边,轻声对我妈说:“妈,那我走了。”
我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句鼓励,一句“好好考”。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路上小心。”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儿子的身上。
我走出家门,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晃得生疼,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那一天,我顶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走进了考场。
第一场考语文,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有好几道阅读题,我反复读了好几遍,都看不进去。
作文写到一半,差点跑题。
那场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
最终的成绩,比我平时模拟考的最好成绩,低了整整五十分。
我与我心仪的那所重点大学,失之交臂。
后来,我上了一所普通的本科。
我没有怪任何人,我只怪自己心理素质不够好。
可是,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我妈从来没有问过我,那天为什么没考好。
她也从来没有觉得,因为要照顾发烧的儿子,而忽略了即将高考的女儿,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情。
在她的世界里,儿子的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
女儿的前途,可以往后放一放。
“姐?姐?你在听吗?”林涛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声音冷了几分:“我在听。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啊。姐,你就回来吧,算我求你了。”
“林涛,你也是个成年人了,有手有脚,有自己的家庭。妈是你的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照顾她,你也有责任。”
“我不是说了我忙嘛!”他的声音开始不耐烦了,“再说了,你是女的,照顾人这种事,本来就该你来做!”
又是这种论调。
因为我是女的,所以我就该牺牲我的事业,我的家庭,去承担所有的照顾责任?
这是什么道理?
“我也有工作,我也很忙。”我一字一句地说,“而且,王倩不是全职在家吗?她白天完全可以照顾妈,你晚上下班了搭把手,不就行了?”
提到王倩,林涛的音量瞬间又高了八度。
“你让她照顾?你想什么呢?她连自己儿子都快照顾不明白了,还照顾我妈?再说了,那是我老婆,又不是我妈的闺女,哪有儿媳妇天天在床前伺候的道理!”
我真的被他的逻辑气笑了。
儿媳妇没有义务,女儿就有义务?
合着就我一个人是捡来的,活该奉献一切?
“林涛,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些。我的态度很明确,我不会辞职回去照顾妈。我可以出钱,你们请个护工,费用我出一半。”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请护工?那得花多少钱?再说了,外人哪有自家人照顾得尽心?”林涛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知道,他就是不想花钱,也不想出力,想把这个烫手山芋完完整整地甩给我。
“那就没办法了。”我的语气坚决,“你自己想办法吧。”
“林薇!你怎么这么冷血!妈白养你了!”林涛在电话那头开始咆哮。
“她养我,也养了你。她给我花的钱,可不一定有给你花的多。”我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这句话,又戳到了另一个痛处。
那就是买房。
我和周明结婚的时候,是裸婚。
我们俩都是普通家庭,家里都帮不上什么忙。
我们租了一个很小的单间,每天挤公交上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们俩都很有奔头。
我们努力工作,省吃俭用,花了整整五年时间,终于攒够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那笔钱,每一分都是我们的血汗。
就在我们准备去看房,憧憬着未来的时候,我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薇薇啊,你快帮帮你弟弟吧!”
我心里一沉:“林涛又怎么了?”
“他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要求,必须在城里买房,不然就不结。”
“买房是好事啊,他自己不是也攒了点钱吗?”
“他那点钱哪够啊!还差二十万的首付,我们俩把养老的钱都拿出来了,还差十万。薇薇,你先借十万给你弟弟,等他以后有钱了,一定还你。”
借?
我妈嘴里的“借”,从来没有“还”这个选项。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妈,我没钱。我跟周明也准备买房,刚凑够首付。”
“你有!我都知道,你跟周明两个人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一万多,怎么会没钱!”我妈的声音尖锐起来,“你是不是不想管你弟弟了?他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要是结不成婚,我们老林家的脸往哪儿搁!”
“妈,那是我和周明的血汗钱,是我们未来生活的保障,我不能动。”我的态度也很坚决。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明确地拒绝她。
电话那头,我妈开始哭天抢地。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啊!只顾自己,不管娘家死活!你弟弟要是过得不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我爸抢过电话,对着我就是一顿吼。
“林薇!你马上把钱给你弟打过去!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爸!”
我握着电话,手脚冰凉。
那天晚上,周明下班回来,看到我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吓了一跳。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周明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平时话不多,但很有主见。
他点了根烟,慢慢地抽着,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许久,他才开口:“薇薇,这个钱,我们不能给。”
我心里一暖,又有些愧疚:“可是,他们是我爸妈……”
“我知道。但是,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的小家,需要我们自己来守护。这不是十块一百,这是十万。给了,我们这五年的努力就白费了。而且,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弟弟,被他们惯坏了。”
周明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第二天,我爸妈直接杀到了我们租的房子里。
我妈一进门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了个女儿,胳膊肘往外拐,眼睁睁看着弟弟结不成婚都不管啊!”
我爸黑着脸,指着我的鼻子。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要么给钱,要么就跟我们断绝关系!以后别想再进我们家门!”
周围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指指点点。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明把我护在身后,对我爸妈说:“爸,妈,薇薇不是不管,是我们真的有困难。这十万块钱,对我们来说,是全部家当了。”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我们家的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我爸对我丈夫,从来没有好脸色。
那天,我们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我还是妥协了。
我不是怕他们断绝关系,我是怕他们真的闹出什么事来。
我背着周明,把我卡里所有的积蓄,十万块钱,转给了林涛。
我把转账记录删得干干净净。
我骗周明,说我爸妈看我们态度坚决,就回去了。
周明虽然怀疑,但看我不想多说,也没有再追问。
那之后,我们买房的计划,整整推迟了三年。
那三年里,我们过得比以前更加节俭。
我不敢买新衣服,不敢跟同事出去聚餐,每天中午都自己带饭。
而林涛,用我的血汗钱,付了首付,买了房,娶了媳rou,风风光光。
婚礼上,我妈拉着王倩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跟亲戚朋友炫耀:“看我儿子多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在城里买了房。”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一幕,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那十万块钱,林涛从来没提过“还”字。
我爸妈,也好像忘了这件事。
就好像,那本就该是我出的。
这些陈年旧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我对电话那头的林涛说:“林涛,我没钱,也没时间。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我又一次挂了电话。
我不想再听他的咆哮,也不想再跟他们掰扯那些早已烂在肚子里的道理。
没用。
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可以被牺牲,被索取的女儿和姐姐。
晚上,周明回来,我把今天发生的事跟他说了。
他听完,放下筷子,握住我的手。
“薇薇,这次,你做得对。”
他的手很温暖,给了我莫大的支持。
“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我说。
“我知道。”周明看着我,“你不是冷血,你只是被伤透了心。这些年,你为他们做的够多了。现在,是我们该为我们自己的小家考虑的时候了。”
是啊,够多了。
我突然想起彤彤出生的时候。
我孕期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了十几斤。
生产的时候,又因为胎位不正,顺转剖,受了两茬罪。
月子里,我得了产后抑郁,情绪特别不稳定,动不动就想哭。
周明要上班,婆婆身体不好,我一个人带孩子,手忙脚乱,身心俱疲。
我实在撑不住了,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我哭着求她:“妈,你能不能来帮我一下,就一段时间,我实在熬不住了。”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薇薇啊,不是妈不想帮你。是小宝(林涛的儿子)这边离不开我啊。他是个男孩,淘气,王倩一个人看不住。你那边,再坚持坚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又是这样。
又是为了林涛,为了她的宝贝孙子。
我的女儿,就不是她的外孙女吗?
我那么需要她的时候,她用一句“坚持坚持”就打发了我。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期待,都化成了灰烬。
我默默地挂了电话,擦干眼泪,一个人,咬着牙,把那段最难的日子,熬了过来。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主动给家里打电话。
心,就那么一点点,冷掉了。
现在,她需要我了,就想让我抛下一切,回去伺候她?
凭什么?
就凭她生了我吗?
如果生养之恩,就是为了无休止地索取和压榨,那我宁愿不背负这份恩情。
接下来的两天,很平静。
我爸和林涛都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可能已经想通了,或者找到别的办法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셔。
果然,第三天,我接到了我三姨的电话。
我三姨是我妈的亲妹妹,但她们的关系并不算好。
三姨这个人,最是热心肠,也最是爱管闲事。
“薇薇啊,我是三姨。”
“三姨,你好。”
“哎,我听说你妈摔了?你怎么都不回去看看呢?”三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我猜,肯定是我爸妈让她来当说客的。
“三姨,我工作忙,走不开。”我用的是官方说辞。
“再忙能有你妈重要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爸妈都快急死了。你妈躺在床上,天天念叨你,眼睛都快哭肿了。”
天天念叨我?
是念叨我这个免费的劳动力吧。
眼睛哭肿了?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我妈的眼泪,是很珍贵的,只会为她的宝贝儿子流。
“三姨,他们是不是让你来劝我的?”我不想再绕圈子了。
三姨愣了一下,干笑了两声:“哎呀,看你这孩子说的。三姨也是关心你,怕你落下个不孝顺的名声。这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名声?”我重复着这两个字,“三姨,我问你,当年我考大学,因为林涛发烧,我妈不管我,害我没考好,这事,你知道吗?”
三姨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再问你,我结婚后,辛辛苦苦攒了五年的钱,被我妈逼着给林涛买房,这事,你知道吗?”
三姨的声音低了下去:“这……这不都是一家人嘛……”
“那我生孩子,得产后抑郁,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我求我妈,她说要照顾孙子没空,这事,你知道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这看似牢不可破的“亲情”里。
三姨彻底没话说了。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妈现在不是病了吗,你就不能……”
“不能。”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三姨,如果关心我,就请你告诉我爸妈,让他们别再白费力气了。我不会回去的。如果只是想来指责我,那对不起,我很忙。”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这么做,肯定会得罪三姨。
以后在亲戚圈里,我的名声,大概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但那又怎么样呢?
那些所谓的亲戚,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有谁站出来为我说过一句话吗?
没有。
他们只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劝我要大度,要懂事,要为家庭和谐做贡献。
说白了,就是劝我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凭什么?
我的人生,为什么要由他们来指手画脚?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应该会告一段落。
我没想到,他们还有后招。
而且,是直接打上门来。
那天是周六,我休息,带着彤彤在小区的花园里玩。
周明去超市买菜了。
我正陪着彤彤堆沙堡,一抬头,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我爸,和林涛。
他们一左一右,黑着脸,像两尊门神,堵在了单元门口。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牵着彤彤的手,慢慢走过去。
“爸,林涛,你们怎么来了?”我故作平静地问。
“我们再不来,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认这个家了?”我爸的语气很冲。
林涛则在一旁,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眼神里,有不解,有恼怒。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上楼说吧。”我说。
进了家门,我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彤彤有些怕生,躲在我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的男人。
“彤彤,去房间玩积木好不好?妈妈跟外公和舅舅说点事。”我柔声对女儿说。
彤彤乖巧地点了点头,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气氛,瞬间凝固了。
“林薇,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我爸开门见山,没有一丝一毫的寒暄。
“我的答案,跟在电话里一样。”我看着他,不卑不亢。
“你!”我爸气得一拍沙发扶手,“你翅膀硬了是吧?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我姓林,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也记得,我叫林薇,不是林涛的附属品,不是这个家的提款机,更不是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
我的话,让他们的脸色都变了。
林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看着他,笑了,“林涛,你跟我谈一家人?那我问你,你买房那十万块钱,什么时候还我?”
林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那……那不是妈说给我的吗?”他小声嘟囔着。
“是啊,妈说是给你的。她用我的血汗钱,为你铺路,为你的人生添砖加瓦。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住着新房,娶着新娘的时候,我跟周明,还在为每个月多几百块钱的房租发愁!”
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太久了。
今天,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我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
我爸的脸色也极其难看。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温顺听话的我,会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现在提这些干什么!再说了,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帮衬一下娘家弟弟,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我反问,“爸,法律上哪条规定,姐姐必须无条件帮衬弟弟?如果说应该,那也是父母对子女的抚养义务,和子女对父母的赡养义务。我对我弟弟,没有法定的扶助义务。”
我把之前查过的法律知识,清晰地说了出来。
我爸和林涛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习惯了用亲情和道德来绑架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跟他们谈法律。
就在这时,门开了。
周明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回来了。
他看到客厅里的我爸和林涛,也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他把菜放进厨房,走过来,很自然地站在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爸,林涛,你们来了。”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我爸看到周明,像是找到了新的攻击目标。
“周明!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你老婆,像什么样子!自己的亲妈躺在床上,她不管不问,还在这里跟我顶嘴!你这个当丈夫的,也不管管?”
他想挑拨我们夫妻的关系。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周明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看着我爸,语气平静但坚定。
“爸,薇薇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这些年,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受了多少委屈,您和我都知道。她不是不想管,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管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小家要顾,有彤彤要养。”
“至于妈那边,”周明继续说,“我们做子女的,肯定不能不管。我们的想法是,请一个专业的护工,费用,我们家出一半,林涛家出一半。我们周末会抽时间回去看望。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合理的安排。”
周明的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他把我心里想说,但可能因为情绪激动而说不周全的话,都补充完整了。
我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爸和林涛,被周明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们大概没想到,这个一向被他们看不起的“外人”,会如此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气氛僵持了很久。
最后,林涛憋出一句话:“请护工太贵了!我没钱!”
“你没钱?”我看向他,“你换车的时候怎么有钱?你天天在外面请客吃饭的时候怎么有钱?林涛,别把所有人都当傻子。”
林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爸看说不动我们,开始耍赖。
他往沙发上一靠,说:“我不管!今天你们要是不答应回去照顾,我就不走了!我就住在这儿!”
这是要撒泼打滚了。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最后一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也消散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明先开口了。
“爸,您想住下,我们不反对。但是,我们丑话说在前面。这个家里,是我和薇薇做主。我们尊重您是长辈,但我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道德绑架和无理取闹。”
“您要是能安安静静地住下,把这里当成客栈,我们欢迎。要是想闹得鸡飞狗跳,逼薇薇就范,那对不起,我们只能请您离开。如果请不走,我们就报警,说有人私闯民宅,扰乱我们的正常生活。”
周明的话,说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酷。
但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们这个家。
我爸大概是被周明这番话镇住了。
他张着嘴,看着周明,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在他眼里,周明一直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软柿子”会有这么硬的一面。
林涛也傻眼了。
他拉了拉我爸的衣角,小声说:“爸,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他怕了。
他怕周明真的报警,那事情就闹大了,他的面子也挂不住。
我爸坐在那里,脸色变幻莫测。
他大概也在权衡利弊。
闹下去,占不到任何便宜,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僵。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他才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我,手都在抖。
“好,好,林薇,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林涛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也跟着灰溜溜地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
周明走过来,抱住我。
“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难过,也不是害怕。
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一个出口。
我终于,为自己,勇敢地抗争了一次。
那次正面交锋之后,家里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爸和林涛没有再来,也没有再打电话。
我猜,他们应该是接受了周明的提议,请了护工。
我主动给林涛转了五千块钱过去,备注:妈的护工费。
林涛收了钱,没有回复。
我知道,我们姐弟之间,我们父女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这道裂痕,可能永远都无法弥补了。
但我并不觉得遗憾。
有些关系,强行维持,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及时止损,才是成年人最该学会的课题。
我的生活,回归了正轨。
每天上班,下班,接女儿,做饭,和周明聊聊天,周末带孩子出去玩。
平淡,琐碎,但很安心。
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家里的电话,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钱包被莫名其妙地掏空。
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为我的小家而活。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妈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薇薇。”她叫我的名字。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很平静。
“我听你爸说……你……你给你弟打钱了?”她问得很小心。
“嗯,是护工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那个护工……照顾得不好。”她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셔的委屈,“饭做得不好吃,翻身的时候手脚也重。”
我心里一动,但没说话。
“薇薇……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她终于说出了口。
她的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近乎于请求。
这是我记忆里,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如果是在以前,我可能会立刻心软,然后不顾一切地奔回去。
但是现在,我不会了。
我经历了那么多,才好不容易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我不能再让自己陷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说:“妈,对不起,我回不去。”
“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你还在怪我吗?怪我以前对你不好?”
“不怪了。”我说的是实话。
我已经不想再去追究那些过去了。
怪与不怪,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那为什么?”
“因为我怕。”我轻声说,“我怕我一回去,就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林薇。那个可以为了你们,牺牲一切的林薇。可是妈,我已经不是她了。我现在是彤彤的妈妈,是周明的妻子,我有我自己的责任,和我想要守护的人。”
“我不能再把我的小家,置于危险之中了。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那是我的母亲,在为她可能即将永远失去一个女儿而哭泣。
我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也最无奈的联结。
它不会因为怨恨而消失。
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愈合。
破镜,难重圆。
“妈,你好好的养身体。钱不够了,就跟我说,我会按时打过去。请个好一点的护工吧,别亏待自己。”
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说完,我挂了电话。
窗外,夕阳正红。
彤彤在客厅里咯咯地笑,周明正在厨房里忙碌,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
这是我的人间烟火。
是我用半生的委屈和一次决绝的抗争,换来的人间烟火。
我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周明的背影。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马上就好了,去陪彤彤玩吧。”
“嗯。”我点点头,也笑了。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和原生家庭之间的纠葛,或许还没有完全了结。
但没关系。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方向,找到了我的铠甲。
我的铠甲,是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亲手建立的这个家。
我的方向,是爱自己,忠于自己,勇敢地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至于那些亏欠和伤害,就让它们,都留在过去吧。
人,总要朝前看。
而我的前方,阳光正好。
来源:鄱阳渔唱的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