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月的雨,一直下。我的鱼摊子上那块蓝白相间的防雨布已经破了个小洞,滴答的雨水正好落在秤盘上。零钱箱进了水,五毛的硬币上全是湿气和泥。
包裹是在周二上午到的,那天我刚收摊回家。
十月的雨,一直下。我的鱼摊子上那块蓝白相间的防雨布已经破了个小洞,滴答的雨水正好落在秤盘上。零钱箱进了水,五毛的硬币上全是湿气和泥。
我把破布一收,骑着电动三轮往家赶。那辆三轮是去年买的,已经没了原来的红色,褪成了一种难看的粉,车筐里总有股鱼腥味怎么也洗不掉。
家门口站着个快递小哥,蹲在那儿玩手机,见了我就起身。“师傅,你是陈建国吗?”
我点头,签了字。包裹不大,正方形的箱子,外面包得严实,没有发件人地址。
我没太在意,最近网上买了个榨汁机,准备给儿子榨果汁喝,我以为是那个到了。
进屋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膝盖,那个地方的瓷砖早就松了,我一直没修。倒不是懒,只是每次看着那块砖,就想起美娟离开的那天也差点被这儿绊倒。十年了,我连块砖都不想换。
屋里有点暗。阳台那边挂着昨天洗的衣服,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盆里。电视开着,但没声音,是村里人发在群里的广场舞教程。我也不跳,就是懒得关。
小区的老王刚退休那会儿,每晚都来找我下棋,说要组个老年棋牌队。后来他儿子从广州回来了,买了辆奥迪,把他接去城里住,说小区空气不好。从那以后,我的象棋就搁在阳台上,卡子上全是灰。
拿刀拆开包裹,里面是个黑色的保险箱,不大,也就鞋盒大小。没有钥匙。我楞了一下,又把包装纸翻了个底朝天,才在夹层里找到一个信封。
信封上没写字,但我一眼就认出了美娟的字迹——信封的右下角有个不明显的折痕,是她的习惯。每次写信都会这样折一下,说是为了看起来整齐。
手有点抖,我去冰箱拿了罐啤酒。冰箱里还有半只昨天没卖完的草鱼,忘了处理,现在怪怪的味道散出来。我把鱼拿出来扔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不恨她了。或者说,没力气恨了。
美娟走的那天是周一,记得清楚,因为我刚发了工资。那时我在钢铁厂上班,工资卡从来不自己管,都交给她。一直觉得她是个持家的好女人,省吃俭用,从不乱花钱。
但那天晚上回家,屋子静悄悄的。饭桌上放着一碗冷掉的面条,下面压着张纸条:
“建国,对不起。忍了三年,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带走了积蓄,你别找我,是我对不起你。”
她连名字都没签。
我那天没哭,只是坐在饭桌前发呆。儿子睡着了,床头放着他最喜欢的变形金刚。等他第二天问起妈妈,我说出差了。等他再问,我说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等他不再问,我才发现原来孩子的遗忘如此迅速。
积蓄一共十八万。那是准备给儿子上学的钱,我们存了五年。工厂的活又脏又累,常年不见太阳,但为了多攒钱,我从来不请假。996对我来说是奢侈,经常007。干了十几年,三班倒,分不清白天黑夜,皮肤都是铁锈味。
拆完信封,我去阳台上抽了根烟。家里的烟灰缸早就不用了,我就用易拉罐接烟灰。阳台上晾着儿子洗到一半的球鞋,脏兮兮的,水盆里全是泥。那天他踢球摔了,裤子都磨破了,眼角也破了点皮。我急得不行,他倒满不在乎,回家就往沙发上一躺,盯着手机傻笑。我问他是不是跟女同学聊天,他也不回答。
信上的字不多: “建国,保险箱密码是我们结婚的日子。箱子里是我欠你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高中了吧?”
写得很克制,没有多余解释,也没提她过得好不好。依然是美娟的风格。
我站起来,腰咯噔一声响。钢铁厂的工伤,到现在还遗留着问题。想了想我们的结婚日子,试着输了密码,咔哒一声,开了。
保险箱里只有一叠照片和一张银行卡。
第一张照片就让我愣住了。照片上只有美娟一个人,站在一家小超市门口,穿着超市工作服,很憔悴。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是她离开后三个月。
我把照片一张张翻过去。每张都只有她自己,背景各不相同。有在路边小店,有在建筑工地,有在菜市场…从第一年一直到第十年,一年一张,记录着她的变化。她越来越瘦,眼角的皱纹越来越多,从时尚的都市女性变成了沧桑的中年妇女。
我抖着手往下翻,最后一张照片上,她头发花白了一些,站在一家诊所门口。背面写着:“肝硬化,晚期。”
我手一滑,银行卡掉在地上。
摊开十年的照片,我终于看懂了整个故事。最后一张照片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医生说活不过今年冬天,卡里的钱是这些年做三份工赚的,够儿子读大学了。密码是他的生日。建国,对不起,别告诉儿子。”
想起美娟最后那年,总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动不动就说我不爱她,说要离开。那段时间厂里出事故,死了两个人,我整天神经紧绷。回到家就想休息,懒得哄她。我以为是她更年期提前到了,从没想过会有别的原因。
直到那天,下班回来,看到桌上的冷面和字条。
我以为她是跟别人跑了,恨了她好几年。
时间长了,恨意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种无可奈何的麻木。日子还得过,儿子还得养。我辞了厂里的工作,承包了镇上的鱼摊,每天四点起床去批发市场拿货,一直卖到下午四点。冬天手脚生冻疮,夏天一身鱼腥味。但比工厂里强,至少能准时接送儿子。
我想给美娟打电话,却发现电话号码还是十年前那个,早就打不通了。
银行卡里有二十六万,整整是她带走的那十八万加上这些年的利息还多。
我想起那年她走的时候,我大冬天跑出去找她,连外套都没穿。在火车站坐了一夜,回来就发高烧。邻居老常的老婆给我送了碗面,我拿着筷子只是哭。那次后,我再也没哭过。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用美娟信里的线索打听了很久,终于在一家肝病专科医院找到了她的信息。
“陈美娟?对,有这个病人,上个月刚走的。”护士翻着记录说,“家属没来领遗物,还在这儿放着呢。”
我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护士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美娟的几件衣服和一个笔记本。翻开本子,全是儿子的照片——他上学的照片,比赛得奖的照片,生日的照片。有些是我发在朋友圈的,有些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
笔记本背面夹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如果有人来找我,请把这个给他。”
我没在医院拆,拿着塑料袋出来,看到医院外面有棵老槐树,叶子黄了一半。就在树下拆的信。
“建国: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对不起我骗了你。十年前我查出肝癌早期,医生说可能活不过五年。我不想连累你们,也不想让儿子看着我慢慢死去,所以带走了积蓄去治病。没想到一拖就是十年。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换过很多工作,没敢联系你们,怕控制不住自己回去。我一直在远远地看着儿子长大。有一次在他学校附近看到他,他长得真高啊,都不认识我了。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好久,直到他和同学走远。
卡里的钱都给儿子上学用吧。我这些年很少花钱,除了治病,就是寄一些匿名的东西给儿子。不知道他收到过没有?有一年冬天我看朋友圈说他感冒了,我寄了一件羽绒服回去;有一年他生日,我寄了一双运动鞋。如果他问起这些东西,你就说是你买的吧。
记得那年离开时,你说过最恨的就是我。如果现在还恨,就当我已经受到惩罚了;如果不恨了,余生替我多陪陪儿子。
不要告诉他真相,就说我不要他们了,这样对他的伤害小一些。孩子可以恨我,但不要恨这个世界。
美娟 2025年9月”
我在槐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天黑。想起儿子之前总问我,为什么每年都会收到一份没有署名的礼物。
回到家,儿子正在写作业,桌上放着那双去年收到的球鞋,已经有点脏了。电视里在放《新闻联播》,声音开得很小。
我问:“儿子,想不想妈妈了?”
他头也不抬:“想什么呀,她都不要我们了。”
“她…”我刚想解释,又忍住了。美娟说得对,让儿子恨她一个人就够了。
“爸,”儿子突然转过头,“下周学校要开家长会。”
“好,我去。”
“还要交三千块学费。”
我摸摸口袋:“明天给你。”
第二天,我去银行把美娟的钱转了出来。柜台小姐看我手抖,还以为我是第一次用银行卡。
“叔叔,您这卡里还有二十六万呢,要不要办个定期?”
我摇摇头:“不用了,给孩子上学用的。”
晚上回家,儿子已经睡了。书桌上放着他刚写完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人》。我偷偷看了几眼,发现他写的全是我,一个字没提他妈妈。
我在阳台上点了根烟,看着楼下。邻居家的狗正在垃圾桶旁边转悠,一瘸一拐的。那是个流浪狗,被车撞过,后腿有点跛。邻居收养了它,每天喂剩菜。
我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结婚那天,我和美娟在江边散步,她指着月亮说:“建国,你说咱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吗?”
我笑着回答:“当然了,除非月亮不升起来了。”
我们俩那会儿还年轻,以为誓言和月亮一样,永远不会变。
“爸,你怎么还不睡?”儿子揉着眼睛走出来。
“想事情呢。”我把烟掐了。
“想什么啊?”
“想你妈妈。”
儿子愣了一下:“她不值得你想。”
我摸摸他的头:“你妈妈其实…是个好人。”
“好人不会丢下我们。”儿子倔强地说。
我叹了口气:“人有时候身不由己。”
“什么意思?”
“没什么,去睡吧。”
等儿子回房间后,我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美娟的名字,已经快十年没打过了,但一直没舍得删。手指在拨号键上停留了许久,终于还是放下了。
有些话,永远没机会说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美娟穿着红裙子,站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工厂门口,笑着向我挥手。
第二天,我给鱼摊请了个假,骑着三轮去了趟墓地。美娟的骨灰被医院按照无主遗体处理了,我找管理员打听了很久,才在一片公共墓区找到了她的位置。
墓碑上只有名字和日期,连张照片都没有。我把从家里带来的照片——我们结婚那天拍的,贴在了墓碑上。又从路边摘了几朵野花放在墓前。
“美娟,”我蹲在墓前说,“我不恨你了。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
墓地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儿子很好,长得像你,倔脾气也像。下个月就要中考了,他说要考市里最好的高中。你别担心,卡里的钱够他上大学的。”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从儿子的学习到我的鱼摊,从邻居家的狗到镇上新开的超市。仿佛美娟就坐在对面,静静地听我说话。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简陋的墓碑。十年了,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当年气头上的诅咒、怨恨,如今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回家路上,天下起了小雨。我把三轮停在路边,给儿子发了条信息:“今晚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手机很快嘟嘟响起来,儿子回:“随便,我要和同学去图书馆,晚上不回来吃。”
我笑了笑,回复:“好,注意安全。”
雨越下越大,我骑着三轮,穿过雨幕。远处的楼房在雨中模糊成一片,就像十年前那个雨夜,我在车站苦苦寻找美娟的背影。
——保险箱里的照片,我一张也没给儿子看。美娟说得对,有些痛苦,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来源:ibaby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