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心里咕嘟一声,可不咋的,这话一年说三回,每回都绕回这只凤翎。
邻居老聂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站在我家门口,说了一句换床吗。
我没急着答,指尖在床头那只半褪色的凤翎上蹭了一下。
指尖沾了一点红漆粉,像从旧年里蹭来的暖。
妻子在屋里叠被,说搬新房子了,换个新的吧。
我心里咕嘟一声,可不咋的,这话一年说三回,每回都绕回这只凤翎。
窗外的光斜着落进来,落在床头的囍字上,红里透褐,像晒多年的枣皮。
我叫沈一,七十年代初下乡,后来返城进了城北机械厂。
那年走得匆忙,家里一只缺口的搪瓷缸,一把旧布包,一辆借来的二八杠送我到车站。
北边的风硬,冬天窗纸被风打得噼里啪啦直响。
生产队在河湾边,白杨树一排排站着,秋天落光叶子,像把天叉住的胳膊。
我在河湾边认识沈梅,她背着筐捡落穗,抬头看我时眼神稳得像一口井。
那会儿我们都不爱多说话,气要匀过去才有劲干活。
我嘴里常嘀咕两句,差不离,整挺好。
秋收后我在地头捡了几颗枣核,是老树下留下的。
我把枣核泡了几天,挑了一粒饱满的,和沈梅一起在牛棚后刨了个浅坑。
我们把它埋进去,又扣了个旧玻璃瓶挡风。
她用指甲在瓶壁轻点了两下,像山雀啄地。
她问能活不。
我说试试呗,中。
冬天盖了厚雪,连瓶子也被盖住,像给它也盖了一床被。
我把手伸进棉袄袖子里,心里嘀咕一句,哎呀妈呀,开春了可别不给面子。
春天一来,瓶里冒出两点绿,细得像铅笔尖。
我心里嗯了一声,老妥了。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只知道脚下是地,肩上是担,背上是太阳。
枣核露头了,像我心里那点不敢声张的想法。
后来日子一阵紧一阵松。
紧的时候是风天跑渠,手背冻得裂口,用蜂花香皂洗手时刺得生疼。
松的时候是夜里能借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贴耳朵听歌,声音从铁皮一样的天空里落下来。
村里木匠老常拿两块榆木让我练手,他说回城也得吃这口饭。
我答他要得,心里虚,却不想撒手。
返城的消息像春风,先从风里来,再从人嘴里来。
队里有人说起城里恢复高考了,又说起分配,又说起返城。
这些词像远亲,越走越近。
我没考上大学,回了城,进了机械厂的车间。
从学徒干起,第一回领工资三十七块五,我在口袋里捏了又捏,像捏着一个热乎的窝头。
那会儿买粮还用粮票,买布用布票,我们攒着票换了两米斜纹布,做了窗帘。
我也写信给沈梅,纸是单位蜡纸反面,字写得轻,怕压出来别人的痕。
她回信带着一点土腥味,纸角有汗渍,像从地里刚拔出来的菜叶。
她后来随姑姑进了城南的筒子楼,楼道里有煤烟味,邻居熟得像亲戚。
我们成了亲,老常从乡下提来了两块老榆木板,说打床,龙凤都得有,吉利。
我把手在木头上抚了一遍,纹理如水,圈圈向外推。
打床那几天,屋里全是桐油味,小院晾着大红囍字,风一吹,布边颤颤地笑。
邻居的孩子从门缝望进来,眼睛贼亮。
我给床头刻了两颗小小的枣,在龙爪附近,像两双眼,守着我们。
婚后我们住在单位分的平房,一间半,墙上贴廉价年画,灶台是煤球炉。
窗台摆着暖水瓶,瓶衣上绣着幸福两个字,红得像床头的凤翎。
屋角有台缝纫机,叮当响,晚上给邻居改裤脚也算帮忙。
我们从乡下借回来的那棵枣树的枝条,包在湿泥里,坐长途车颠回城。
那条路长,车窗外的土坡退着走,像一页页翻的账本。
到家栽树那天,秋风干净,天像给人托起来一样高。
我踩实土,沈梅按住枝条,她轻轻说一句整挺好。
枣树活了,第二年开花,第三年结了几颗果,红得像闯祸的小孩。
树活了,日子更像日子了。
厂里我从立车转到镗床,又学了新设备。
手上的硬茧像年轮,冬天洗手水一凉,疼得清醒。
班长老赵乐意教人,他说学着点,工钱能多两块。
我咽了一口口水,心里说闹啥呢,学呗。
八十年代街上开始摆摊子,修表的,补鞋的,换灯泡的,各色人围成一圈圈。
我们家换了台上海牌手表给我,换了个闹钟给她,指针一滴滴地走。
那时候电视还是黑白的,天线打成蝴蝶,信号一好一坏,屏幕上雪花飘。
儿子指着说下雪了,我笑着说可不咋的。
后来单位说起岗位竞聘,我被调去外协组,出了车间多跑两步,心里有些紧,但也踏实干活。
我们那间半屋换成了楼房,上楼的日子省了扫雪的功夫。
搬家那回,我们把龙凤床拆了装上,小区里人看,说老物件真精神。
我心里一热,床是老,心气也老实。
从那以后床头凤翎旁多了一道细细的划痕,是儿子用粉笔写的家字,扭扭歪歪。
我没擦,歪点也好,也算日子的手写体。
九十年代风更大了,街边招牌一块接一块,厂子也进了新机台。
我认了新的规矩,旧的手劲没丢,活还是那样细。
我们添了冰箱,添了彩电,添了电饭煲,没添新床。
枣树也一年旺过一年,秋风一过,红枣从树上蹦下来,打在地上嘭一声。
儿子挎篮子在树下蹲着,脸上都是甜。
邻里之间也总有个给手的。
老聂家媳妇儿临产前夜喊人,我们临时让她在床上歇了两个钟头,床吱呀了一夜,第二天枣树底下脚印一地。
我和沈梅在院里喝茶,搪瓷缸边的缺口像弯月牙儿。
她说大家能用就是福。
我点头,中。
到了新世纪,厂里又换了一回设备,我照旧学。
人到中年,力气上不如以前,但手艺在,心也稳。
我把床腿的螺丝拧了又拧,桐油一年抹一回,屋里就有一阵温润的木香。
日子没什么大风浪,像一条老河从容地流。
儿子上学了,背着书包出门的身影像一阵风。
他回来说学校广播里讲了恢复高考的故事,我笑,说当年我也听见过一耳朵。
我没多讲,也没遗憾,脑子里就想着让家里过得更实在点。
我们后来又搬一次家,是儿子结婚在外面买了房子,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同住。
我看了看屋里的光影,又看了看床头的凤翎,再看看窗外枣树的叶子。
我心里有个声音说走吧,树也能走,床也能走,家跟着走。
妻子点头,笑着说搬。
搬家这件事,说慢也慢,说快也快。
慢是每件东西都得跟它告个别,快是一天一夜,老影子就不见了。
换床与否又被摆到了桌面上。
妻子说新房新气象,床太旧,怕人笑话,也怕它压不住年轻人的新日子。
我就倔着脖,说换啥,床不能换。
我说不出大道理,嗓子眼里像卡着一粒枣核,说出来怕掉地上,拾不回来。
搬家的前一天,我们抬起床板扫灰。
床板底下居然有个旧布袋,灰里糊着,袋口用铅笔写了床下勿动四个字。
我心里咯噔一声,但手稳着,轻轻拿了出来。
袋里有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枣核,深褐的,像刚从秋天里拾出来的样子。
还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两行字,字瘦瘦的,是我当年写的。
若枣核能发芽,我们就过一辈子,不许半道松劲。
纸角有点油渍,像当年抹桐油不小心沾上的。
沈梅看了,轻轻啊了一声,眼里慢慢亮起来。
我忙说别啊,闹不闹心。
她笑,问我那时怎么写得这么认真。
我也笑,心里说整挺好。
屋子里忽然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贴着墙擦过去的声响。
龙凤床像被人轻轻摸了一把头,沉下来,安生得像一位老人。
那一刻我的倔劲儿就顺了。
我明白了倔不是抓着不撒手,而是抓着把它擦干净,拧紧,带着它去新地方。
我说不换,修。
她点头,说修。
老聂听说了,拍了拍我肩,说修呗,老物件有讲究。
我们请了木匠,把床拆得一板一榫。
榫卯处一一对,榉木钉一枚枚敲,砂纸沿着凤翎打过去,露出木的温润。
桐油再次在屋子里漫开,像一首旧歌绕屋顶转。
我把那几颗枣核装进一个小玻璃瓶,瓶口系了根红线,是当年贴囍字剩下的角角。
瓶子放在床头靠墙的一角,光一照,枣核在里面闪了一下,像一颗小小的心跳。
搬家的那天,小区路口车来车往,像过年。
儿子在前头喊人,声音里全是兴奋。
我在后头扶着床头,心里一片安静。
枣树剪了两段嫩枝,用湿布包好,像捧着两只跳动的小东西。
新房在城南,楼下的花坛里种着月季,保安说可以种花,别种树。
我笑,说这不是树,这叫念想。
他愣了愣,也笑,说那就小点种。
我们在角落挖了个不大的坑,土不厚,水温温地浇进去。
沈梅把枝条按进土里,手掌按得很稳,像按住了一段过去。
新屋里,龙凤床被抬进来,屋子就像旧屋子从远处笑了一下。
我们把床摆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亮闪闪的新树影,风一过,影子晃一晃。
夜里铺上了新的被罩,花色简单,手摸过去是新布的凉,但床的暖还是旧的暖。
我翻身时,床板“吱呀”了一声,像说了一句回来了。
第二天邻居上门串门,夸这床雕得细。
我笑,说朋友手艺好。
邻居问哪位朋友,我说乡下的老常,木匠,人实在。
我没多说,只在心里补了一句,朋友在,床在,心也在。
我们把那张字条重新夹回床头,又把小玻璃瓶摆好,红线在光里微微一颤。
过了半个月,花坛那角的枣枝顶上冒出一点新绿,细得像针尖,硬硬地向上顶。
我弯腰看它,心里轻轻嗯了一声。
沈梅站在旁边,说这回更有意思。
我说中。
新家的日子就此铺开。
新的洗衣机呼噜噜转,新的电磁炉嗞嗞响,门铃叮的一声亮堂堂。
旧的也在,搪瓷缸换成了玻璃杯,可我有时还端起那只磕口的缸看两眼,缺口像嘴角的笑。
工作上我照旧按部就班,到了岁数办了退休。
同事说我心里肯定轻快。
我点头,中。
那天我把玻璃瓶里的枣核倒在掌心看,窗外阳光正正地落下来,枣核在掌心里暖暖的。
我轻轻说了一句别寻思了,活着就好。
它没回话,只在光里微微一闪。
我把它放回瓶子,红线又勒紧一点点。
我也想起了很多之前的细节。
比如那年春上,我们把枣树下的土又松了松,土里露出几颗当年的枣核壳,它们空了,却还在守着新芽。
比如我们攒了几个月的布票,换来两尺布头,给枕套缝了新边,线头剪得很齐。
比如我第一次带回一台旧收音机,用牙刷把外壳缝隙里的灰一点点刷出来,音量旋到刚好能听见。
比如邻居院里传来缝纫机踏板的咔哒声,一声一声,像日子踩出的节拍。
比如儿子第一次把一百分的试卷压在枣树叶子下面,叶子被压出一个胖胖的印子。
比如我和沈梅在雨天把床腿垫高了一点,怕潮,怕木头受不起,那一刻我们像护着一位老人。
我想这些的时候,心里头就有个声音轻轻响,别急,慢点走。
枣树在新地方也慢慢过来,它适应了新风,适应了新土。
到了秋末,它居然在细枝上挂了两点红。
不大,像耳钉一样小,却红得很认真。
那天我捧着它们看了半天,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老妥了。
儿子忙工作,偶尔回住一两晚。
他站在床边学我年轻时候的动作,两手一插腰,看了一眼床头的凤翎,再看看那只小玻璃瓶。
他问了一句,爸,这床以后给我行不。
我说行嘞。
他笑出了牙,沈梅也笑,枣树叶子在窗外翻了一下,影子在墙上跳。
我把旧布袋洗干净,叠好,放到箱底。
有些东西一多,旧的往后退,可总有一些会自己往前挤,挤到你心上。
我承认日子里有艰难,但我不打算用艰难压住光亮。
我更愿意记住那些小的明白。
比如一张靠得住的桌子,一条走熟的胡同,一张吱呀作响的床,一棵总能在春天冒新芽的树。
记得婚后第一个冬天半夜点炉子,煤球从小红变成大红,窗玻璃上结出冰花。
我用指头在冰花上写了一个家字,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字化了。
字没不见,它走到了墙上,走到了床上,走到了枣树叶子上,走到了我们的额头上。
这几年我养成一个小习惯。
每月的第一天,我会用软布擦一下床头的凤翎,手指沿着纹一寸一寸地抚。
我能感觉到岁月在木头里走路,步子稳,脚声轻。
有一年我们回乡下看老常。
他院子里还是那口磨得亮的案板,屋檐下挂着几件打磨好的木活。
他说人老了,手没老。
我点头,说手里的活一响,心就静。
老常笑,说可不咋的。
我们没说大话,也没让回忆往回跑太远。
只是站在廊下,听风从玉米叶子上刷过去。
临走时他塞给我两根老榆木条,说你那床腿要是松了,拿它对上就不响了。
我接过来,心里暖得像端了一碗面汤。
回城后没用上,它们静静躺在柜子里,像两根备用的骨头。
后来我想过,人的心好像也需要这样的备用。
等到该用的时候,拿出来对一对,就不响了。
这一年里我们也做了几件小事。
我们把旧照片挑了几张装到相框里,挂在枣树那扇窗的旁边。
我们在阳台的花盆里种了两棵葱,抽得很欢,切到汤里一口是春天的味道。
我们给邻居送了两次枣,一回是霜降前,一回是小雪前,大家嘴里都夸甜。
我心里不声不响地记下了这些小小的顺利。
我还在一次整理抽屉时翻到一张旧票根,是当年换缝纫机上的小票,蓝色的油印字还在,被时光轻轻吹褪了一点。
我看着它,想起当年我们推着缝纫机经过一条长巷,巷口卖糖葫芦的铜铃哗啦响,我们没舍得买,回家把枣洗了穿在牙签上,做了两串给孩子。
孩子吃得满嘴都是红亮亮的喜气,笑得眼睛弯了。
这样的小事,过很久想起来,心还是软的。
人到一定年纪,喜欢用手摸一摸家里的角角落落。
木头,布面,玻璃,铁,瓷,都有自己的温度,都有自己的脾气。
我和它们照面,像跟老友点点头。
偶尔我也会发一小会儿呆,想着那些年走过的路口。
比如当年站在车站的台阶上,风从袖口钻到臂弯里,心里却热乎。
比如第一次进车间,机器轰响像一条河,石头在水底稳稳地躺着。
比如第一次把枣树枝插到土里,脚底下的土地密密实实。
这些都过去了,也都在。
我不爱夸,也不爱贬,我只承认它们存在。
我的日子由它们组成,一点也不虚。
邻居小王后来买了新床,搬进来的时候问我这床怎么保养的。
我说不复杂,擦,抹油,拧紧。
他笑,说简单。
我说对,日子也是这样,擦,抹,拧,紧了就不响,松了就对一对。
他说记下了。
我心里想,他能用得上这几句话,就够了。
那年秋末,枣树又挂了几颗红,它们不大,却红得很扎实。
我把它们摘下来,放在床头,摆成一排。
阳光从窗户走过来,把它们一个个照亮了一会儿,再照亮床头的凤翎,再照亮那只小玻璃瓶。
我没有出声,我只是坐着。
屋里的空气安静而温暖。
床轻轻地响了一下,像有人从很远的地方说了一句行嘞。
我听见了,也回了一句,中。
夜深了,窗外风轻,枣树叶子在黑里翻了一下。
我心里升起一种稳稳的感觉,这感觉不大,不热烈,却像饭后的那口热水,吞下去,身上就顺了。
第二天清早,阳台上那两棵葱冒了新尖,像两根小旗杆。
我用剪子剪下一点,闻着它们的青气,觉得一切都合适。
过日子的本事,其实就是让一切合适。
不是多么有学问,也不是多敏捷。
就是把手里的这一点点,擦干净,摆端正,给它找一个不乱动的位置。
我摸了一下床头的凤翎,它安安静静,木纹像一条条细水,一直往前流。
我又看了一眼那只小玻璃瓶,枣核安稳地躺着,红线在瓶口绕了两圈,颜色旧得刚好。
我觉得满足。
我想到很多人也有他们的枣树和床,不一定是枣树,也不一定是床。
可能是一把椅子,一根拐杖,一口锅,一只暖水瓶,一台缝纫机,一个老式的闹钟。
它们在每个家里各自站着,站成不同的姿势,却都不吭声地守着日子。
在这些安静的守护里,日子就慢慢长大,像那棵从玻璃瓶里探出绿来的小枣苗。
它不张扬,不急躁,不夸张,不绝对,它只往上走,拐了一两个小弯,最终见到了太阳。
我坐在床沿上,背靠着床头。
背后木头的温暖从衣服里透过来。
我听见屋外有孩子跑过的脚步,咚咚的,很轻,很快。
我也听见楼下花坛里水滴进土里的声音,噗嗤一声,细而实。
我突然明白,家就是一个会回声的地方。
你对它说话,它不必答,它会让你的话在木头里,在土里,在杯沿的缺口边上,在枣核的光里,慢慢回给你。
这就够了。
我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风从缝里走进来。
它走过床,走过桌,走过墙上的相框,最后停在那只玻璃瓶旁边,停在那根红线上。
红线轻轻颤了一下,像一个人点头。
我也点头。
我对自己说,差不离,就这样挺好。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