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术室的红灯,像一只瞪得太久的眼睛,看得我心头发慌。我攥着那张缴费通知单,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上面的数字,像一串冰冷的铁链,一头拴着继父周建华的命,另一头,勒着我的脖子。
引子
手术室的红灯,像一只瞪得太久的眼睛,看得我心头发慌。我攥着那张缴费通知单,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上面的数字,像一串冰冷的铁链,一头拴着继父周建华的命,另一头,勒着我的脖子。
弟弟李明在旁边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哥,咋办啊?医生说再不动手术就晚了。”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通知单。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几乎是我这些年全部的积蓄。我不是不舍得,可心里就像堵了一块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二十多年了,从我八岁那年,这个叫周建华的男人走进我的生活,我就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
九三年的夏天,天特别热,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爸躺在床上,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去世那天,我妈没哭,只是抱着我和五岁的弟弟,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裂纹。办完丧事,在一个闷热的傍晚,妈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说:“咱们离开这儿,去南方。”
我问为什么。妈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我们离开了那个埋着父亲和所有记忆的小县城。火车咣当咣当响了一天一夜,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周建华。他就是我心头那块棉花的源头,是我二十多年来所有心事的开端。他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可我总觉得,那片天上,飘着一片我看不透的云。
现在,他躺在手术室里,而我,这个他一手带大的继子,却在为钱的事迟疑。李明不知道我心里的纠结,他只是着急。可他不知道,我犹豫的不是钱,而是我终于要被迫去揭开那片云,看看后面到底藏着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我抬起头,对李明说:“我去筹钱,你守着。”
说完,我转身走向医院长廊的尽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去那些模糊不清的岁月上。
第一章 初到异乡的煤油灯
我们到的那天,下着小雨。南方城市的雨,不像老家那样干脆,黏黏糊糊的,沾在身上,连心都跟着潮湿起来。周建华撑着一把黑色的旧雨伞在出站口等我们。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
“来了,”他看见我妈,脸上挤出一个有点局促的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路上累了吧?”
我妈点点头,没说话。我躲在妈妈身后,偷偷打量他。他就是妈妈信里提过的那个“远房表叔”?我怎么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个亲戚。他的手很大,手指粗壮,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一看就是干粗活的。
他住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是一个城中村的巷子深处。房子是租来的,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用布帘子隔开,外面是吃饭的地方,里面是床。屋里光线很暗,白天也要开灯。墙角堆着一些木料和工具,散发着一股木屑和油漆混合的味道。
“先将就住着,等我过阵夕子,再给你们换个好点的。”周建华一边放下我们的行李,一边说。他的话不多,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我听得半懂不懂。
晚饭是他做的,一盘炒青菜,一盘炒鸡蛋,还有一大盆米饭。他给我和弟弟一人夹了一大筷子鸡蛋,说:“吃,多吃点,长个儿。”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没动那筷子鸡蛋。我想念老家的手擀面,想念我爸给我做的红烧肉。这里的米饭是硬的,菜是甜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弟弟李明小,不懂事,狼吞虎咽地吃着,还含糊不清地说:“叔叔,鸡蛋好吃。”
周建华听了,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给李明夹了一些。他看向我,我也正看着他。我们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撞了一下,我赶紧低下头。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不是我爸,他永远也代替不了我爸。
晚上睡觉,我和弟弟睡床上,妈和周建华在外面的帆布床上将就。半夜,我被蚊子咬醒,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有压抑的哭声。是我妈。我悄悄爬起来,透过布帘的缝隙看出去。周建华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我妈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别哭了,”周建华的声音很低沉,“人死不能复生,日子总要过下去。有我呢。”
我心里一紧,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和我爸认识?我妈为什么会跟着他来这么个陌生的地方,住这种破房子?无数个疑问像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钻来钻去,让我无法安睡。
第二天,周建华给了我妈一沓钱,让她去给我们买几件新衣服和学习用品。那钱很旧,卷得紧紧的。我看到我妈的眼圈红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钱收了起来。我开始怀疑,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哪来这么多钱?他对我妈这么好,图什么呢?这些念头,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年幼的心湖,泛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第二章 屋檐下的木屑香
周建华是个木匠。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很晚才回来,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和刺鼻的油漆味。他的手艺很好,巷子里的邻居谁家桌子腿坏了,椅子散架了,都来找他。他从来不收钱,三两下就给修好了,只笑着说:“街坊邻居的,客气啥。”
他话少,但心细。我的书包带子断了,自己缝了好几次都缝不好。他看见了,二话不说,拿过去用他做活的粗麻线和锥子,几下就给我缝得结结实实,比新的还牢靠。他把书包递给我的时候,我攥紧了书包角,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叔叔”。他“嗯”了一声,转身又去忙他的活了。
我妈开始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厂上班,三班倒,很辛苦。她不当班的时候,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周建华的脏衣服洗得泛白。家里的饭菜也渐渐有了变化,有时候会做我们老家口味的菜。我知道,那是我妈特意做给周建华尝的,也是做给我们吃的。
可我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我总觉得,我们像是在别人的屋檐下讨生活,连空气都是寄人篱下的味道。我刻意和周建华保持着距离。他给我夹菜,我嘴上说着谢谢,但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想摸摸我的头,我会下意识地躲开。
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半夜里,我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脸。我睁开一条缝,看到是周建华。他坐在我床边,眉头拧成个川字,不停地给我换毛巾。我妈在旁边急得掉眼泪。
“别急,我去找车,送他去医院。”周建华说着,披上衣服就冲进了夜色里。
那晚的记忆很模糊,我只记得他宽厚的背。他背着我,在深夜无人的巷子里奔跑,风从我耳边刮过。我趴在他背上,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木屑香。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稳。
病好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一些,但我还是叫他“叔叔”。弟弟李明却不一样,他像条小尾巴,整天跟在周建华屁股后面。周建华干活,他就蹲在旁边看,还学着用刨花给自己做小玩意儿。周建华会用边角料给他做木头手枪、小陀螺,李明高兴得整天拿在手里炫耀。
邻居们开始在背后议论,说我妈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肯定是图周建华能干活,能养家。还有更难听的,说他们早就好上了。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我开始观察周建华,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他对我妈确实很好,重活累活全包了,赚的钱也都交给我妈。但他和我妈之间,又不像别人家夫妻那样亲密。他们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我妈在忙,他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我承认他是个好人,他对我们家有恩;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接受他取代我爸的位置。我常常会想,如果我爸还在,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这种念头让我对周建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排斥。我把对父亲的思念,悄悄转化成了对这个闯入我们生活的男人的戒备。
第三章 那一声迟到的“爸”
李明上小学了,调皮捣蛋,是学校里的“小霸王”。有一天放学,他哭着回了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校服也被人撕破了。
“哥,他们骂我没爸爸,是野孩子!”李明扑到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心疼得不行,攥紧了拳头。我妈闻声从厨房出来,看到李明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抱着李明,嘴里不停地说:“是妈不好,是妈不好……”
就在这时,周建华回来了。他看到这情景,把手里的工具箱往地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响。他走到李明跟前,蹲下身,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李明的头,沉声问:“谁打的?”
李明抽抽搭搭地说了个名字。
第二天一早,周建华没去上工,而是跟着李明去了学校。我不放心,也悄悄跟了过去。我看见他找到了那个打人的孩子和他的家长。对方家长很蛮横,说小孩子打架很正常,还说我们是外地来的,少惹事。
周建华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个家长。他的眼神很冷,像冬天结了冰的河面。他说:“我儿子,我都没舍得动一根手指头。你儿子打了他,还骂他。今天,你要么让他给我儿子道歉,要么,我让你知道知道,外地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那个家长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最后只好让自己的孩子给李明道了歉。
回家的路上,周建华一直牵着李明的手。走到巷子口,李明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对着周建华清脆地叫了一声:“爸!”
周建华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愣在那里,半天没动。我看到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蹲下身,把李明紧紧地抱在怀里,肩膀微微地颤抖。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承认,我嫉妒了。我嫉妒李明可以那么自然地喊出那个字,而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从那天起,李明改口叫“爸”了,我妈也默认了。家里只有我,还固执地叫着“叔叔”。
这件事之后,我妈和周建华正式领了结婚证。家里办了两桌酒,请了几个相熟的邻居。饭桌上,周建华喝了很多酒,脸喝得通红。他拉着我的手,说:“小伟,以后,我就是你爸。有爸在,什么都不用怕。”
我看着他被酒精染红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我抽回手,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酒席散后,我帮着收拾碗筷。在周建华的枕头底下,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我很熟悉,是我亲生父亲的。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信。信的内容很简单,是我爸写给我妈的,说他生病拖累了家里,还欠了工友一笔钱,让妈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上。
我拿着信,手不停地发抖。我爸什么时候欠了钱?欠了谁的钱?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难道周建华的出现,和我爸欠的这笔钱有关?他对我妈这么好,是不是就是为了这笔钱?我越想越觉得心寒,看着这个刚刚还让我有些感动的男人,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怀疑和警惕。
第四章 阁楼里的旧木箱
上了高中,我的心思变得更重了。父亲信里的那笔债,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周建华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到证据。
他还是老样子,每天埋头干活,把赚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我妈。家里条件渐渐好了起来,我们搬进了楼房,虽然不大,但比之前那个小黑屋强太多了。他给我和李明都买了新书桌,是他亲手做的,用的是最好的料子,刷了好几遍清漆,摸上去光滑温润。
我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更加怀疑。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好得不正常。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肯定有什么图谋。
高二那年,学校组织物理竞赛,我想参加,但需要一笔报名费和买参考书的钱。那时候家里刚搬家,花了不少钱,我不好意思开口。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一道难题发呆,心里烦躁得像长了草。
晚上,我听见我妈和周建华在房间里小声说话。
“孩子想参加竞赛,是好事,怎么不跟我们说?”是周建华的声音。
“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倔。怕我们为难。”我妈叹了口气。
“钱的事你别愁,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周建华给了我一百块钱,说是他老板提前发的奖金。我看着他递过来的钱,上面还沾着木屑的清香。我心里冷笑一声,奖金?骗谁呢。但我还是接了过来,因为我确实需要这笔钱。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半夜起来喝水,路过他们房间,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我从门缝里看进去,看到周建华坐在床边,一边捶着背一边咳,咳得很厉害。我妈在旁边给他顺气,满脸心疼。
“你就是不要命了!为了给小伟凑那一百块钱,你连着熬了两个通宵赶工,你这身体哪受得了!”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周建华摆摆手,说:“没事,孩子的前途要紧。我答应过他爸,一定要把他们兄弟俩拉扯大,让他们有出息。”
我愣在原地,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答应过我爸?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为了弄清楚真相,我趁他们都出门的时候,偷偷爬上了家里的阁楼。阁楼里堆满了杂物,落满了灰尘。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旧木箱,上面上了锁。我找来锤子,把锁撬开。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只有一些旧东西。几件我亲生父亲的旧衣服,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个小本子。我打开本子,那是我爸的日记。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日记里,我爸记录了他生病后的点点滴滴。他提到了他的徒弟,也是他最好的兄弟——周建华。原来,在我爸生病前,他们在工地上干活,发生了意外,一个架子倒下来,是周建华推开了我爸,自己被砸断了腿。我爸为了给他治腿,不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向别人借了钱。那封信里提到的债,不是我爸欠别人的,而是别人欠我爸的!
日记的最后几页,我爸写道:“建华是个重情义的人,我这辈子,能交到他这样的兄弟,值了。我若不在了,只希望他能帮我照看一下我老婆孩子,我就放心了……”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有所图谋的外人,却不知道,他是在替我父亲,履行一个男人最重的承诺。我走出阁楼,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日记本,心里翻江倒海。我该怎么面对他?我该如何弥补我这十几年来对他的误解和冷漠?
第五章 一张迟到的火车票
真相大白后,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我看着周建华日渐斑白的头发和他那双因为常年做木工而变形的手,心里针扎似的疼。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想告诉他我都知道了,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十几年的心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开的。
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用优异的成绩来回报他。我考上了大学,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周建华比我还高兴,他在家里摆了酒,请了所有老邻居,喝得酩酊大醉。他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好小子,有出息!你爸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我知道,他口中的“你爸”,指的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代谁,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个承诺。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我拼命学习,拿奖学金,做兼职,我不想再给他增加任何负担。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我妈接,她总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学习。偶尔周建华接过电话,也只是笨拙地问几句:“钱够不够花?别不舍得吃。”
毕业后,我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我很快在公司站稳了脚跟。我给家里寄钱,给他们买新电器,我想用物质来弥补我内心的亏欠。可我发现,我越是这样,心里的距离就越远。我还是无法像李明那样,自然地叫他一声“爸”。
有一年春节,公司临时有重要项目,我回不去了。除夕夜,我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吃着泡面,看着窗外别人家的烟火,心里空落落的。电话响了,是李明打来的。
“哥,你干嘛呢?”
“加班呢。”我撒了个谎。
“骗人!我刚给你们领导打电话了,他说你们早就放假了。”李明在那头嚷嚷,“你是不是又不想回来?爸今天念叨你一整天了,妈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菜,都凉了。”
他口中的“爸”,那么自然,那么亲切。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
“哥,”李明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可是这么多年了,爸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心里没数吗?他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你再这样,妈心里难受,爸也……”
挂了电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痛哭起来。我恨自己的懦弱和固执。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票。当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时,我看到周建华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望着巷子口,眼神里充满了期盼。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笑容,那笑容里,有惊喜,有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回来啦,”他站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尘,“快进屋,饭都给你热着呢。”
那一刻,我多想冲上去抱住他,叫他一声“爸”。可我还是没能做到。我只是点点头,跟着他走进了那个我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家。我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弥补,慢慢改变。我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连弥补的机会都差点失去。
第六章 手术室外的漫长等待
时间回到现在,医院的长廊里。我打遍了所有能借钱的朋友的电话,东拼西凑,总算把手术费凑得差不多了。当我把银行卡递给收费处的工作人员时,我的手很稳。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平静。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李明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眼睛熬得通红。我妈坐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像是在祈祷。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冷的手。
“妈,会没事的。”我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妈抬起头,看着我,泪眼婆娑:“小伟,你爸他……他是个好人啊。这辈子,是我们娘儿仨拖累了他。”
我摇摇头,说:“妈,别这么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我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过去的二十多年。从那个下着黏糊糊小雨的傍晚,到他为李明出头时坚毅的背影;从他熬夜为我缝书包,到他亲手为我打的书桌;从他得知我考上大学时的狂喜,到他坐在家门口等我回家的落寞身影……
这个男人,他用他那双做木工的粗糙的手,为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修补了屋顶,加固了门窗,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他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只是像一头老黄牛,默默地耕耘,默默地付出。
我欠他的,岂止是一声“爸”。我欠他的,是一整个青春的理解和尊重。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门被推开,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手术很成功。”
我们三个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我妈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我和李明赶紧扶住她。我们隔着玻璃窗,看着被推出来的周建华,他脸色苍白,闭着眼睛,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走到他病床前,俯下身,在他耳边,用我这辈子最清晰、最真诚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
病床上的他,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第七章 撑起我们的那片天
周建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病房里暖洋洋的。他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转动着眼珠,看到了守在床边的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伟……花了……不少钱吧?”
我摇摇头,握住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他的手,因为常年劳作,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像一块饱经风霜的树皮。可就是这双手,撑起了我们整个家。
“爸,”我又叫了一声,这一次,比在手术室外那声更加自然,也更加坚定,“钱的事您别管,好好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他听到我叫他“爸”,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道光。他定定地看着我,眼角慢慢湿润了。他想说什么,却因为虚弱,只是张了张嘴。
我懂。我什么都懂了。
他出院那天,我和李明去接他。李明推着轮椅,我拿着东西。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正好。周建华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家喽。”他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但车里的气氛却异常的温暖。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和妈妈并排坐在后座,阳光洒在他们斑白的头发上,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浅浅的痕迹,但他们的手,却紧紧地握在一起。
从那以后,我变了。我不再是那个心里藏着事、对继父敬而远之的李伟。我开始学着关心他,像他当年关心我一样。我会记得他的生日,给他买他爱抽的烟叶;我会在周末开车带他和妈妈去郊外散心;我会在他咳嗽的时候,给他递上一杯温水。
李明总开玩笑说我像是变了个人。我只是笑笑。有些成长,就是一瞬间的事。那场手术,不仅救了周建华的命,也彻底打碎了我心里那堵墙。
后来,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了我的妻子听。她听完后,抱着我说:“你有一个好父亲,也有一个好爸爸。”
是啊,我何其有幸。我的父亲,给了我生命,教会我正直;而我的爸爸,周建华,他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教会我什么是责任和情义。他没有说过爱,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爱。
如今,周建华的身体已经大好,他又开始在阳台上摆弄他的那些木工家伙了。阳光下,他专注地打磨着一块木头,神情还是那么认真。我知道,他是在给未出世的孙子做摇篮。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安宁。九三年的那个夏天,我失去了我的天。但很快,这个叫周建华的男人,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为我们兄弟俩,重新撑起了一片天。这片天,或许没有那么广阔,没有那么华丽,但它足够坚实,足够温暖,为我们遮挡了所有的风风雨雨。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