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2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急切些。刚过了上元节,村头的老柳就迫不及待地抽出鹅黄的嫩芽,在寒风中微微漾开一抹春意。
1.
1992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急切些。刚过了上元节,村头的老柳就迫不及待地抽出鹅黄的嫩芽,在寒风中微微漾开一抹春意。
我蹲在猪圈边,正为“大黑”梳理鬃毛。这头三百多斤的杜洛克种猪,是我们村的瑰宝,亦是我这畜牧站技术员最引以为傲的“同袍”。
“原浩,收拾妥了没?”父亲浑厚的嗓音从院里传来,“刘家村递了话,说他家那头等着呢!”
“快了!”我拍了拍大黑油光水滑的背脊,自兜里摸出一把金黄的苞米粒喂它,“今儿给你寻了个好媳妇,可得拿出看家本领。”
大黑打了个响鼻,仿佛听懂了我的嘱托。我牵着它踱出院子,父亲已备好了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那年月,乡间尚无机动车,配种全靠技术员领着种猪登门。大黑对此早已驾轻就熟,亦步亦趋地跟着车轮,偶尔在路边的老槐树上,惬意地蹭着痒。
刘家村隔着七八里地,车轮滚过土路,需半个多钟头的辰光。三月的风依旧料峭,像一把无形的梳子,刮得人耳根生疼。转过最后一道山梁,远远便见村口立着一抹纤细的人影。
“那莫不就是刘家的闺女?”父亲眯缝着眼,像是自语,“听闻她家就这一根独苗,娘走得早,爹的身子骨又不济,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撑着。”
我默然颔首,心中平添了几分敬佩。随着距离拉近,那人影愈发清晰——姑娘身着一件半旧的红棉袄,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在这早春灰蒙蒙的天地间,那点红,竟如寒梅初绽,格外夺目。
2.
“是原技术员么?”她见我们走近,便提着脚步迎上来,声音清亮,如山涧清泉叮咚作响。
我一时竟忘了言语,目光仿佛被她吸住。她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看模样不过二十出头,肌肤是那种山里姑娘特有的白净,一双眸子清澈如泓,笑起来时,唇边便旋开两个浅浅的酒窝。
“是,我是原浩。”我慌忙跳下车,险些被脚蹬子绊住,窘迫地挠了挠头,“这是我爹,还有……这是大黑。”
她“扑哧”一声笑了,那双眼便弯成了两道新月:“我叫雪莲。我家的母猪叫花花,在后院候着呢。”
雪莲。我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与她再般配不过——如高山上的雪莲,干净,明亮,又带着一股不屈的朝气。
雪莲家的院落拾掇得极为齐整,墙角码着高高的柴禾垛,晾衣绳上,洗得发白的被单在风中猎猎作响。那头名叫“花花”的约克夏母猪,正在圈里焦躁地打着转,一见大黑,立时兴奋地哼叫起来。
“它从昨晚就不安生了,”雪莲蹲在猪圈边,柔声抚着花花的背,“我按村里老人的法子瞧了,应是到了日子。”
我上前专业地查验了一番,颔首道:“正是时候,可以开始了。”说着,我拍了拍大黑的后臀,“伙计,看你的了。”
接下来的事,本该是水到渠成。大黑身经百战,花花亦是情意萌动。可不知何故,两头猪几番尝试,却始终不得其法。大黑试了几次,皆是滑落,最后竟累得气喘吁吁,索性趴在地上,不肯再动。
“这……”我额角见了汗,尴尬得不敢去看雪莲的眼睛。这是我入行两年来,头一回折戟。
雪莲却出奇地平静,温言道:“许是花花头一回,有些紧张。要不……你们明日再来试试?”
3.
于是,次日,三日,四日……我和大黑的身影,日日出现在刘家村的土路上。我将站里的书翻了个遍,又向老师傅讨教了诸多法门,可无论如何,花花那里总是毫无动静。
第七日,再次无功而返,我颓然道:“许是大黑年岁大了,不中用了。要不,我回站里换头年轻的来?”
雪莲正在灶前烧水,闻言回眸:“不急,喝口热茶再走。”她递给我一只搪瓷缸子,茶水里浮着几片自家晒的山楂干,酸甜的气息氤氲开来。“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什么挺好?”我接过缸子,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温软,如同被炭火轻灼,猛地缩了回来,缸里的水泼湿了裤脚。
雪莲赶忙拿来毛巾,声音低得如同蚊蚋:“我是说……你每日过来,同我说说话,帮我劈柴挑水……比……比那事成了还好。”说到后面,她的脸颊已然飞起两抹红霞。
我愣住了,手中的搪瓷缸子烫得灼心。日光自厨房那扇小小的木窗斜斜射入,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颤动的蝶影。那一瞬,我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破土,怦然而动。
“那……那我明日,还来?”我试探着问,声音竟有些发颤。
雪莲抬起头,眸光亮得惊人:“嗯,我等你。”
自那日起,去刘家村,便不再只为公干。我会赶个大早,帮她将两口水缸挑满,将柴房的木柴劈得整整齐齐。她则会留我吃饭,用自家腌的爽口咸菜,配上园子里新掐的青蔬,炒上几个家常小菜。我们就坐在院中的那棵老枣树下,说些村里的闲闻逸事,聊些儿时的糗态,谈些对未来的渺茫期盼。
4.
一月后的黄昏,我照例起身告辞。雪莲却忽然道:“原浩,花花……好像有了。”
“当真?”我惊喜地奔向猪圈,果见花花安静地卧在干草上,乳头微微泛红——这正是怀孕的征兆。
“太好了!总算……”我转身想与雪莲击掌相庆,却见她立在夕阳的余晖里,眼中竟含着泪光。
“怎么了?不高兴么?”我一时慌了手脚。
雪莲摇摇头,泪珠却不争气地滚落:“花花有了,你……你便不用日日来了……”
我恍然大悟,上前一步,笨拙地握住她的手:“谁说我不来了?我得来瞧着花花的孕期,接生时也得在场,小猪崽出世后,还得教你怎么喂养……”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句耳语,“而且……我还得来见你。”
雪莲破涕为笑,脸上的泪痕未干,唇边却已绽开笑意,如雨后初晴的虹。她臻首轻垂,依偎在我的肩头。远山如黛,被落日熔金的霞光染作一片温暖的橘红。圈里花花的鼾声,伴着倦鸟归林的啾鸣,织成了一曲天地间最动听的合奏。
自那日后,我与雪莲的婚事便定了下来。村里人茶余饭后总爱打趣,说我俩的红线,竟是那头叫“大黑”的杜洛克种猪给牵上的,真真是桩奇闻。
没过几日,花花怀胎的消息便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刘家村。自此,我再去雪莲家,便总能遇上一群婶子大娘,聚在院门口,目光在我们二人身上来回逡巡,笑意盈盈。
“原技术员,又来瞧媳妇……哦不,瞧猪啦?”王婶挎着篮子,促狭地眨着眼,“要我说,这猪崽子落地还早,你俩的红事可该办了!”
我耳根烧得滚烫,只得低头,佯装专心查看花花的状况。雪莲红着脸,将她们往外推:“王婶莫要取笑,原浩是来公干的!”
“公干?”一群妇人笑得前仰后合,“谁家配个种,要技术员连着往姑娘家跑一个月的?”
那天临走,雪莲送我至村口。五月的槐花开得正盛,那甜得发腻的香气,将我们密密地包裹。我鼓足了平生的勇气,握住她的手:“雪莲,我……我想请我爹上门提亲。”
她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一颤,如受惊的蝶翼。她垂着首,声音轻得快要被风揉碎:“我爹那脾气……他若是为难你……”
“我不怕,”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便是让我把全村的猪都白配了,我也心甘情愿。”
雪莲“噗嗤”笑出了声,眸光似水,映着漫天星辰:“傻子,哪有你这样提亲的。”
5.
三日后,父亲拎着两瓶高粱酒,用红纸包着一条精壮的猪后腿,随我一同登门。
雪莲的父亲是个清瘦的老人,年轻时伤了腰,背总是佝偻着,像一张拉不开的弓。他坐在堂屋的藤椅上,目光如炬,在我们带来的节礼上扫了半晌,忽地将烟袋锅在桌上重重一磕。
“原家小子,听闻你在畜牧站当差?”
我连忙躬身应道:“是,在站里专管牲畜的繁育防疫。”
“一月能拿几个钱?”
“底薪六十八,加上下乡的补助,能有八十出头。”我的手心已沁出细汗,在裤缝上悄悄揩了揩。
老人“哼”了一声,朝院外一指:“我家花花,肚里怀了十二个。眼下的行情,一个猪崽断奶便值四十。你若照看不周,害它有个三长两短……”
“爹!”雪莲急得跺脚,“您说这些作甚!”
我挺直身子,向雪莲父亲深深一揖:“刘叔,我向您保证,不仅护得花花这一胎平安,日后您家养殖但有任何难处,我随叫随到。”我偷偷觑了眼正在奉茶的雪莲,声音愈发坚定,“而且……我会对雪莲好,一辈子。”
屋子里静得只闻灶上水釜的沸腾声。雪莲父亲默然半晌,忽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后院:“随我来。”
我怀着惴惴之心跟在他身后。花花的孕相已十分明显,肚腹沉甸甸地垂着。老人指着它,一连串问话如连珠炮般砸来:“你既是技术员,便与我说道说道,母猪临盆有何征兆?接生有何关窍?若是奶水不足,又当如何?”
原来是在考较我的本事。我心中大石落地,腹中的学问此刻便成了定心丸:“母猪临产前会烦躁刨地,乳房胀红,能挤出初乳。接生需备净布与碘酒,若遇胎位不正……”我将平生所学倾囊而出,足足讲了一刻钟。
雪莲父亲面上的冷霜渐渐融化,最后竟不易察察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屋里走,只丢下一句:“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
那年腊月,我与雪莲的婚事如期而至。没有西装婚纱,雪莲一身新裁的红棉袄,映得面若桃花;我借了表哥那身笔挺的深蓝中山装,也自觉英武了几分。接亲的队伍,是我骑着一辆绑了大红花的自行车领头,身后跟着站里的一众同事,车把上都系着红绸,组成了一支虽简陋却喜气洋洋的“车队”。
拜堂时,雪莲的父亲望着我们,竟老泪纵横,他将我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声音哽咽:“莲儿命苦,自小无娘。原浩啊,你若敢负她,我这把老骨头……”
“爹!”雪莲已泣不成声,扑入父亲怀中,“您莫说了,原浩待我好着呢。”
我跪在地上,郑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爸,您放心,我定会让雪莲过上好日子。”
6.
婚后的光景,比蜜还甜,也比想象中更忙。我们住在站里分的半间平房里,雪莲巧手操持,将这方寸之地收拾得窗明几净,窗台上还养了几盆月季,开得正好。
花花果真不负众望,一胎产下十二只康健的猪崽。岳父卖了八只,余下四只,便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了我们。我与雪莲在屋后搭了个简易猪圈,我们的小日子,便从这四头小猪开始。
九三年的春天,猪肉价市大跌,村人纷纷抛售母猪。夜里,雪莲枕着我的臂弯,幽幽叹气:“咱家的小猪再过一月便能出栏,可这价钱……”
我轻抚她如瀑的长发,宽慰道:“莫愁,大不了留着自己做种。”
雪莲却倏地坐起身,一双眸子在煤油灯下熠熠生辉:“我有个主意!上回去县里,我见副食品店的腊肠卖到三块一斤。我们何不将猪肉制成腊肠,岂不比卖鲜肉划算得多?”
我颇为讶异:“你还会做这个?”
“跟我娘学的,”雪莲的脸上泛起一丝追忆的温柔,“她做的腊肠,十里八乡都夸好。”
我们说做便做。次日便宰了一头猪,雪莲掌管配料,我则负责灌肠。第一批腊肠依着古法,用了花椒、八角、高粱酒,在屋檐下风干了半月。待到切开煮熟,那浓郁的肉香竟引来了左邻右舍。
“雪莲,你这手艺,绝了!”邻居李婶一边嚼着,一边翘起大拇指,“比县城卖的还地道!”
渐渐地,“原技术员家的腊肠”名声渐起。我们的储钱罐日益沉甸甸,可雪莲总舍不得动用,只说要存着,将来盖大房子。
七月的一个雷雨夜,我被惊雷震醒,身侧竟是空的。透过窗棂,只见雪莲擎着一块油布立在猪圈边,正奋力为猪崽们遮风挡雨。那单薄的身影,在电光石火间,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坚韧。
我冲入雨幕,将她一把拉回屋里:“傻丫头,淋出病来如何是好!”
她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笑容却无比灿烂:“咱们的‘小金猪’可不能着凉,这都是咱家的指望啊!”
我紧紧拥住她,雨水与泪水交融,咸涩中带着一丝甘甜。那一刻我深切地明白,所谓婚姻,并非风花雪月,而是风雨飘摇中,两个人为彼此撑起的一片天。而我们的故事,正如这檐下的腊肠,在岁月的风干与历练中,滋味愈发醇厚绵长。
7.
1995年立夏,我与雪莲并肩立在一座崭新的厂房前,望着工人们将“雪原食品厂”的牌匾挂上门楣。阳光下,白底红字的招牌熠熠生辉,雪莲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闪动。
“还记得咱们第一批腊肠么?”她轻声呢喃,“就挂在老屋檐下,被邻家的馋猫偷吃了一半。”
我笑着揽住她的肩:“如今莫说馋猫,就是县里副食品公司的采购主任,也得提前半月下订单。”
三年前那个风雨之夜恍如昨日,谁曾想,我们那家庭作坊,竟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十名正式工人,二百平米的厂房,墙上还挂着县商业局颁发的“个体经营先进单位”奖状。去年盘账,年入已破十万,雪莲乍听之下,险些从椅上滑落。
“原厂长,新设备调试好了!”技术员小张在车间里喊道。
我拍拍雪莲的手:“走,瞧瞧咱家的新宝贝去。”
厂房中央,一台崭新的真空包装机如钢铁巨兽般静卧。这是我们倾尽积蓄,从省城淘来的二手设备,花了足足两万八。雪莲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冰凉的金属外壳,神情珍重,仿佛在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孩。
“真能如说明书上所言,让腊肠的保质期延至三月?”她压低声音,似是怕惊扰了这台机器。
“不止,”我翻开说明书,“若配合冷藏,可达半年。如此,咱们的货便能销往市里了。”
雪莲的眸子瞬间被点亮。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去年市里的农副产品展销会,同类货品的价格比县里高出三成,我们却因保质期之困,只能望洋兴叹。
“试试看!”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而有力的手腕,“就用我新调的麻辣配方。”
工人们围拢过来,看着第一批真空包装的腊肠自机器中缓缓“吐”出。透明的塑膜紧紧贴合着深红的肉身,比之从前的油纸包裹,不知高档了多少。质检员小王用小刀划开一根,辛香之气瞬间弥漫了整个车间。
“味道没变!”雪莲先是惊喜,随即又蹙起秀眉,“只是……看着太像工厂货,少了些家的味道。”
老员工刘婶立刻应和:“可不是!老祖宗的手艺,非要用这铁疙瘩。依我看啊——”
“刘婶,”我连忙打断她,“明日县供销社的王主任要来考察,咱们得备好二十箱新品。”
刘婶撇撇嘴,悻悻地走开了。雪莲望着她的背影,忧心忡忡:“她跟了我爹十几年,手艺没得说,就是这脑筋……”
“跟不上趟了。”我接过话头。这正是我们眼下最大的矛盾——传统手艺与现代生产的冲撞。
当晚回到家,两岁的女儿小满已在外婆怀中酣睡。自我们忙于厂务,两家的老人都轮流来帮忙照看。小满红扑扑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痕,雪莲心疼地俯身亲了亲。
“今日又哭着寻妈妈了?”
母亲叹了口气:“下午在院门口坐了两个时辰,谁劝也不听,非说要等妈妈骑车回来接她。”
我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雪莲咬着唇,轻抚女儿柔软的发丝,灯影下,我瞥见她眼中的水光。
“等交了这批货,咱们带小满去县城动物园。”我揽住她的肩,“听闻新来了只大熊猫。”
雪莲点头,却忽地抓住我的手臂:“糟了!明日王主任来,我竟忘了备试吃的样品!”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亥时。
“只能现在回厂里做了。”雪莲说着已起身取了外衣。
五月的夜风,裹挟着槐花的甜香。我们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坑洼的土路上。雪莲从身后紧紧抱住我的腰,脸颊贴着我的后背。
“原浩,你说咱们这般拼命,值么?”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小满都快不认得我们了。”
车灯划破前方的黑暗,照亮一条未知的路,一如我们的将来。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坚定地说道:“值得。等厂子再稳固些,咱们就雇个经理,你便能多陪陪小满了。”
雪莲没有再言语,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
8.
王主任如约而至。这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是县商业系统的能人。雪莲特意换了件浅蓝色连衣裙,将长发挽起,颇有几分女企业家的风范。
参观到包装车间时,刘婶正在操作真空机。她一见我们,手下便乱了章法,一包腊肠失手掉落在地。更糟的是,机器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异响,随即戛然而止。
王主任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雪莲却眼疾手快地拾起地上的腊肠,微笑着递过去:“正好让王主任尝尝我们的新品,这是添了山花椒的独家配方。”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产品本身,王主任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那麻辣鲜香的滋味所吸引。趁此间隙,我迅速检查机器,原来是刘婶操作时用力过猛,扯松了电源。
危机虽暂时化解,但我和雪莲都明白,这只是冰山一角。送走王主任后,我们开了个紧急会议。
“必须让刘婶去培训,”我揉着太阳穴,“昨日才教的规程,今日便忘了。”
雪莲咬着笔杆:“她大字不识,看说明书如同看天书。要不……调她去配料车间?”
“那她更会觉得我们嫌弃她,”我摇头,“你爹那关也过不去。”
我们相对无言。窗外,刘婶佝偻的背影在忙碌的工人中格外显眼。她已年近花甲,一生都在与柴米油盐和人情世故打交道,如今却要面对这些冰冷的机器与繁复的流程。
三天后的清晨,一股异味将我们引向冷库。库门大开,里面价值两万的存货,已尽数变质。监控录像显示,昨夜最后离开的,正是刘婶。
岳父拄着拐杖赶来时,刘婶正在办公室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真不是有心的……我就是想着……省点电……”
“老刘啊,”岳父长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背,“时代不同了,咱们这些老脑筋,也得跟着转转弯啊。”
最终,我们没有让刘婶赔偿,只是将她调到了相对轻松的岗位,由年轻人操作关键设备。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刘婶竟主动提出要跟着学认字,她说,不能拖了厂子的后腿。
此事给我们上了深刻的一课:办企业,不光要设备更新,人心和思想,更要与时俱进。
那个周末,培训结束的当晚,我和雪莲带着小满在院里纳凉。小家伙如愿以偿地依在妈妈怀里,叽叽喳喳地唱着新学的儿歌。
“原浩,我想好了,”雪莲仰望着漫天繁星,忽然说道,“等咱们的商标批下来,我想去市里开个专卖店。”
我心中一惊:“那得投多少钱?”
“可以先租个小柜台。”雪莲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今天王主任来电话了,说市里的百货大楼,愿给咱们一个试销的机会!”
月光下,她的脸庞洋溢着三年前初见时的神采,却又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与坚毅。我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成长的不仅是我们的厂子,更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好,咱们就去闯一闯。”我握住她的手,“不过,得先把两位老爷子请出山,帮咱们把好质量这道大关。”
雪莲笑着颔首,我们怀中的小满已经睡熟,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笑。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月光下的厂房静静矗立,积蓄着明日勃发的力量。而此刻,我们只是最寻常的一家人,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而美好的时光。
来源:小花农村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