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者:高磐磐,生物学家,律师,作家,美食装置艺术家。 生于 60 年代。80 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生物系,90 年代来美国留学,获得分子生物学博士学位和法学博士学位。专攻生物医学研究十几年后,在美国硅谷从事知识产权法律业务已有 20 余年。
Photo by Michael Discenza on Unsplash
作者:高磐磐,生物学家,律师,作家,美食装置艺术家。 生于 60 年代。80 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生物系,90 年代来美国留学,获得分子生物学博士学位和法学博士学位。专攻生物医学研究十几年后,在美国硅谷从事知识产权法律业务已有 20 余年。
世界上恐怕没有比我们华人更重视教育的了。找什么样的老师,上什么样的学校永远是朋友相聚热门的话题。看看周围,一波又一波的藤爸藤妈,领着孩子们从蹒跚学步时开始,十几年如一日,奔波于各样的才艺班,不惜一切代价将龙子风女送入顶尖的名校——所谓的大藤。
我三生有幸与两个大藤有缘:在北大读大学,在斯坦福做博士后研究。现在半生已过,回头再看,不禁问自己:谁是对我最有影响的老师呢?她其实还真不是这两个名校的老师,甚至和任何藤校不相干。她是纽约一个社区大学的艺术老师——Sally M。
难道名校里会没有好老师吗?当然有,我在北大和斯坦福遇到的老师都是优秀的学者,他们的教诲也的确让我受益匪浅。他们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目标都很远大,比如攻克某个世界难题。
为实现这一目标,往往制定一套周密的计划,比如每年在有水准的杂志上发表几篇文章,争取得到某个数额诱人的研究基金,等等。做他们的学生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快速、高效,向着定好的目标努力,努力,再努力。
这种方法说穿了其实更像我的高考,甚至整个童年和少年教育的延伸。它的好处是你在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都会觉得过得很有意义。问题是目标就像新摘的水果,是有保鲜期的,不可能永远新鲜。此时无比重要的目标,彼时会变得无关紧要。
所以,几十年后回忆自己的生活历程,会觉得为许多其实并不重要的目标努力了一生。这个道理可惜当我遇到 Sally 时还不明白。
▲ Photo by Jonas Kakaroto on Unsplash
1
我与 Sally 的相遇纯属偶然。九十年代,我来美国留学,因为要转换签证,一时不能到中西部的学校报道,只好滞留在纽约父亲那里。父亲和 Sally 在同一所学院教书,一个面向新移民的社区大学。
他一天下班后对我说,“人文系和英语系要合开一门课,教授简单的艺术史和写作,由一位老教师 Sally M 来教。你还要在纽约呆几个月,不如去旁听,长些见识。”于是,我就去了。
一个初冬的午后,我在曼哈顿的边缘找到了父亲的学校:一所体态庞然的灰色大楼,漫不经心地立在匆匆的人流中,满是大都市午后的疲乏倦怠。一进大门,却陡然一惊,迎面密密叠叠,飞着一幅幅仿佛数不尽的旗幡,有意思的是每面旗的文字都不同,其中一幅是中文写的“欢迎”。
我猜其它的旗子是不同文字的“欢迎”。我停下来数了数,至少有三十几面,三十多种文字的“欢迎”?!三十个国家的学生汇集于此!世界在这里名符其实的变小了。
Sally 的课堂是这旗幡的活脱脱的翻板。十几个学生,几乎很少有来自同一个国家。记得只有 Kevin 和我一样来自中国大陆,他是上海人,大我二十岁,人到中年,拖家带口,一边在餐馆打工,一边攻读电脑,沉默踏实得像这大楼里的一块砖。
与 Kevin 形影相随的是 Tony。他来自台湾,无家无业,无牵无挂,据说移民多年,英文还没过关,没从哪个学校毕业,也没找到任何长久的职业,只能打打零工,成了职业学生,像个断线的气球,从一个学校飘到另一个学校。
一头金发的 Sarah 最漂亮,来自哥伦比亚,三个孩子的单身妈妈,在美容店工作,准备攻读理疗专业,常坐在我的右边。
我左边总坐着 Bargel,一个来自孟加拉国的美少年,十六七岁,棕黑的鹅蛋脸上,一双眼晴,秋波流转,星眸善睐,他总是懒洋洋的,好像在家里惹了事,被父亲送到到纽约的叔叔家避祸,又被叔叔逼到学校读书。不能自己做主的人生自然不会有精神。
班上最精神的是买哈迈德,四十上下的年纪,留着漂亮的八字胡,如果鲁迅更丰满更白皙,就会和他一摸一样。他也像鲁迅一样的尖锐,一出口,便一针见血。他来自伊朗,商人世家,因为战乱,移民美国,他也想学电脑,准备将来做计算机方面的生意,现在只能开出租车为生。
▲ Photo by Paul Hanaoka on Unsplash
我不久就会到中西部一个满是玉米地的小城攻读生物学博士,人生的道路和他们自然迥然不同。可境遇和他们其实一样,我们都是新移民,在这满是机会,又满是障碍的新大陆“start from zero(从零开始)”,“ fresh off the boat(新移民)”。
Sally 像一面彩旗飘进了教室,雪白的纱裙,大红的衬衫,翠绿的披肩,金灿灿的大耳环,脚上却穿了一双半旧的白色旅游鞋。这身打扮在任何人身上都会俗艳不堪。她穿上,却一点都不俗,不光不俗,甚至并不艳,只是说不出的明亮俊雅。她满头银发盘成圆髻,至少年过花甲,脸上却挂着孩童般纯真的笑。
她的课也是从一个童话故事开始:讲的是远古的穴居时期,大家都忙着采集、打猎。
“
一个叫 Frederick 的年轻人却什么都不干,望着云彩发呆,人家问,他就说“我在看,我在想。”忙碌让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冬天来了,所有的人都躲在洞里,无所事事,熬着一个又一个无聊的白天和夜晚。
Frederick 这时不发呆了,他讲起了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原来他一直在创作。这些故事有些是平时发生的趣事,可更多是神异精怪。不知 Frederick 怎么想出这些故事的,也不知这些故事到底是真是假。管它呢,反正好听。那一冬因为有了 Frederick 而变得兴味盎然。
”
童话故事讲完了,Sally 的第一堂课也结束了,她最后说“我想这就是艺术如何开始的吧,它不能充饥御寒,可有了它,生活就有趣了”。说完,脸上绽出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
Sally 灿烂的笑的并没得到多少共鸣。相反,大家都觉得这课太简单了,好像什么都没学,连个作业都没有。这里的很多人已为人父母,花了宝贵的时间来上课,是为了学过硬的本事,难道就来听个童话故事?一位老学生对大家嘀咕“这里的老师人特别好,就是什么都不教”。
接下来的课还是很简单。一本薄薄的世界艺术简史,几个课后作文,大量的课堂讨论。按 Bargel 的话说“Blah,Blah,Blah”。一天,Sally 突然对大家说“今天不在这上课,跟我走,到大都会博物馆”。到博物馆上课?太有意思了,回到了童年跟着老师远足的时光。
▲ Photo by Diane Picchiottino on Unsplash
2
人们常说纽约是天堂,也是地狱。假如你九十年代访问纽约,在看到她的天堂之前,一定先看她的地狱。
岂止看到,一定会被吓到:沿街的墙上到处是古怪的涂鸦,地上是一块块黑斑,那是口香糖吐在地上的遗垢。即使在走在第五大道的豪华街区,也会飘来一阵阵尿臊味,精美绝伦的橱窗下常蹲着一个黑黢黢鬼魅般的无家可归者。
最有意思的是街上的行人,各样的肤色,装束,神态,可表情却惊人相似,那就是目光直视前方,同时不露声色地扫视着身前身后,但又避免和任何人眼神相交。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的纽约不仅脏、乱,而且凶险。毒贩出没,劫案频发,如果随便和人眼神相交,一定会被抢,而且大家都会认为受害人咎由自取。
大都会博物馆离学校不远,几站地铁就到了。纽约的地铁已有一百多岁,像一个百岁老人的骨骼,好像随时可能坍塌,能不分昼夜地运行,真是奇迹。她一样的脏、乱、凶险,有些站台其实是毒品买卖交易站。
在这样的地铁里,我们一行人当然行色匆匆,神情紧张,如潜行于雷区的难民。再看 Sally,满面笑意,兴致勃勃,像到森林探宝的仙女。
我们这群难民在仙女的带领下,很快来到了博物馆。Sally 告诉大家不用担心费用,参观免费,只接受捐献。她建议每人捐 25 美分。那时纽约虽脏乱,却特别慷慨,世界一流的博物馆竟是免费的!
站在博物馆的神庙般恢宏的穹顶下,我感觉自己像掉进汪洋中的一只蚂蚁。博物馆太大了,藏品太多了,古希腊,巴比伦,中国,印度,拉丁美洲,希腊,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欧洲近代艺术,美国近代艺术,等等,等等。每个区都可以看上大半天。
▲ Photo by Robert Bye on Unsplash
从哪里看起呢?大家都看着 Sally,等待着她的指令。可 Sally 只说了句“看吧”,就自己开始看起来。大家只好一步不拉地跟着她。事后才知道,这么做太聪明了,因为博物馆的布局像一个大迷宫,不熟悉的人经常会原地打转,走不出来。
说 Sally 看并不准确,这些展品好像都是她的老友,她来此只是探探近况,问声安好。在迷宫之中,她知道她想看的展品准确位置,先是来到展厅环视四周,好像看看里有什么变化。然后再从远近不同角度观察她要看的画,还不时发出“哦”“哇”的感叹。这一定与她以前观看的感受有关,对我们则是一个谜语。
Sally 也不太解释她的谜语,而是在各个展厅之间旋转穿梭,脚下生风,越走越精神。Tony 忍不住问 Sally “走了这么多路,不累吗?”Sally 说“我在博物馆里从来不累”。我这时终于明白为什么 Sally 穿着半旧的旅游鞋:这样的走法,不穿旅游鞋是绝对受不了的。走这么多路,什么样的新鞋也会很快变旧。
Sally 不累,我们可累了。Sarah 那天穿着半高跟鞋,已经面有难色。可谁也不好意思慢下脚步。花甲之年的老师不觉累,正值壮年的学生哪能喊累。好歹 Sally 终于慢下了脚步,在美国当代艺术的几个展厅慢慢地踱了起来。她看得更投入,久久盘桓,看来这是她心仪的地方。
她在 Georgia O'keeffe 的一幅画面前停了最长的时间。那真是有意思的画:大片的湖蓝色天空下一个巨大的纯白的羚羊头骨,旁边则是一朵五瓣鲜花,画面奇艳诡熠。
我问 Sally:这一定是描述一个梦境吧。她却说那不是梦,而是 SANTA FE 野外风景。什么地方能有如此奇幻的风景,什么样的画家能把野外的风景变得这样魔幻?Sally 告诉我们:Georgia O'keeffe 可是美国现代艺术史上举足轻重的大师,被称为美国现代主义之母,而这幅画正是奠定她艺术地位的作品之一。
▲ 图片来自网络
终于,Sally 停了下来,说到“今天就看到这吧”。大家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坐到了地下。再看 Sally,仍然精神抖擞,一点儿也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缓了一口气,放眼望去,原来我们坐在一个巨幅画作之前,它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
这画底色极淡的黄色,盖满了黑白的点和线,密密匝匝,看似杂乱无章,可仔细看却有一种潜在的格式。但那格式并不是一成不变,刚要看清,又动了,如后退的潮水难以捕捉。
更奇怪的是这画不是画的,而是用颜料滴上去的。这样也就没有了刻意描画的匠心,不受约束的随意让它有了激流活山般的自然活力。
这幅画倒底画的是什么呢?它的名字叫“秋韵”。的确,那些点和线的确让人想到秋天的森林。可是它也可以是宇宙爆炸的瞬间,也可以是命运的错综,情感的纠结。它像一个迷,看过之后,迷团如暮色里的雾越来越浓,总想回来再看看。
问了 Sally,我才知道这画可非同小可。它是 Jackson Pollock 的划时代作品。Jackson Pollock 同样是美国现代艺术史上举足轻重的大师,他的滴画作品第一次让现代艺术的重心从欧洲移到了美国。
课上完了,大家归心似箭,直奔门口的地铁站。Sarah 的孩子病了,必须赶快上医院。Kevin 要赶到打工的餐馆接班,已经迟到了。新移民的时间太宝贵了。那是桌上的晚餐,当月的房租,以及未来的骨肉团聚,安居乐业。要不是因为上课,大家可能不会到博物馆这样闲逛。
▲ Photo by Pixabay
3
这样的闲逛竟成了常态,后来我们一次次地跟着 Sally 来到博物馆,直到我们也能在迷宫中找到许多展品的准确位置。大家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总想看完快去忙正事。看得次数多了,心渐渐静下了。记得 Kevin 特别喜欢古罗马的雕塑,出国前只看过一些图片,便很惊艳。
博物馆里一尊尊的古罗马雕塑汇成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从林,Kevin 流连忘返,陶醉其中,一向老成的脸上挂着孩童般的笑意。Tony 偏喜欢印加文化,迷上了各色的古陶。他神色少有的严肃,盯着一个印着神秘花纹的三层大陶瓶,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你知道吗?我要赚很多钱,等有了钱,一定到秘鲁走走”。
和我一样,Sarah 非常喜欢 Georgia O'keeffe,更羡慕她作为艺术家的人生。原来 Sarah 和她的母亲和女儿都喜欢画画,可惜母亲很早出嫁,一生未能走出家门。而她独自养育三个孩子,也不能以画画为生。“希望我的女儿能成为一个艺术家”,Sarah 一声长叹。
也许第一次来访时的习惯使然,以后每次,不论逛多远,大家不知不觉最后总会聚于 Pollock 的画前。Bargel 总是第一个到,多半睡眼迷蒙。他一点没被大家的热烈情绪感染,相反,倒有些不耐烦。
有一次忍不住说“这些都有什么好?”“你看这个。”他指着“秋韵”边上一个展品,那是破洋铁皮包的一个似驴非驴的现代雕塑,一定是哪个大师的名作。“如果有人把它送给我,我一定把它当成破烂扔到垃圾堆里,摆在这儿,倒成了无价之宝”。
▲ Pollock 作品《秋韵》
大家和 Sally 都笑了。我不禁好奇的问 Sally:“你喜欢现代艺术吗?”Sally 说她只喜欢其中的一些。现代艺术从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作品。观者的感受本身就是作品的一部分。然后,她略带神秘地说:“想看更多奇怪的现代艺术吗?那可来对地方了,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绝对值得一看。”
“观者的感受是作品的一部分”。那就是说,其实一幅画只有在被看的瞬间才完成。而不管离它被创作的时间多久远,只要有一个观者看它,它就重生了一次。太有意思了。记得从小到大,每看到一幅画,都有介绍说这画画的是什么,有什么意义。这意味着我以前看画看到的是一个完结,而现在看画看到的是一个开始。
这彻底颠覆了我艺术欣赏的思维模式。
颠覆我的又岂止是这些,跟随 Sally 的博物馆之旅就是一个时时被颠覆的过程。一群轻灵灿烂的光之彩蝶熠熠旋飞,其实那只是一个稻草垛。在莫奈笔下,瞬息万变的光竟能让它演绎出阴晴晨昏的魔曲。原来世上物体的形状并不存在,真正存在的是眼中的光。
一块表面弯曲的怀表,一块像融化的奶酪一样变形的怀表,它软软地搭在一只枯树枝上,上面的时针和分针好像还在滴答作响。时间在这里是弯曲的吗?光在这里是弯曲的吗?也许我们的梦境深处存在着一个弯曲的世界,那么什么是直什么又是弯呢?这是达利的一幅画,寥寥几笔,直触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的终极问题。
街角上一个小咖啡馆,随处可见的那种,可画上的光却很特别,好像清晨,又似黄昏,看似平实,却如幻影。更有意思的是那光是有重量的,不能说沉重,就是有份量,挤压着它所触的一切:桌椅,墙壁,杯盘,以及一个食客孤零零的身影。这一切也就迷散出一种情绪:无聊,忧伤,孤独,好像都不对。
但我知道这情绪虽无法用语言表达却无比的真实。小时候,我常乘火车上去探望父亲,当空旷的火车在夜里疾驰时,我总会有一种感觉胶着于心,挥之不去,我无法说出那是什么,却在 Edward Hopper 这幅画里找到了。
毕加索,高更,夏加尔,梵高……我还看到了很多很多。他们的画都迥然不同,但又那么相似,它们都彻底打碎了我对画的认识,甚至对世界的认识。从小听到的对画的赞美之词是:“画得像”、“好看”、“协调”、“现实主义的巨作”、“有教育意义”,等等。这样的审美观在这些画作面前是多么平庸和苍白。
▲ 梵高作品
这些画早已超越了“美”“丑”的视觉认知,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画。它们更像是用颜色和线条探索人和世界的哲学体系。它探索的不是人生社会的表象,而是我们深埋在潜意识里的感知的漩涡,它打开了意识的樊笼,给想象力插上了双翅,放飞到无尽的苍穹。看了它们之后,世界决不在是过去的世界,自己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
像“秋韵”一样,这些画都是一个迷,让我不断猜着它们的意思,刚猜到一层,更深的一层又若隐若现,好像永远都猜不透。在这猜谜的过程里,我明白了我以前看到的所谓“真实世界”是多么肤浅的表象。
而真正的真实世界本就是一个缠绕交错的迷。这迷可能是的难测的宿命,未知的规律,深藏的欲念,甚至躲在我们心灵的深处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捕捉的东西。如果用语言来描述,恐怕千书万卷也难表一二。
在这些大师的笔下,几抹出乎意料的颜色,几个变形的线条却能直达意识深处语言都不能达到的内核。我不得不叹服现代绘画的魔力,我知道我从此将对它迷恋终生。
4
Sally 的课很快就结束了,我的艺术之旅却刚被她开启。我当然去了现代艺术博物馆,在那里我遇到了许许多多的 “Sally”。她们衣着都风流入时,带着精心搭配的艺术味十足的首饰,脚上一律穿着与衣着绝不相称的半旧的旅游鞋。
和 Sally 一样,她们都是博物馆的常客,普普通通的纽约人,一生的积蓄恐怕都买不起这博物馆里的一幅画。可她们都是资深的艺术爱好者,对艺术有着纯真的热爱和老到的品味。这些人何其幸运生在纽约这样的艺术圣地。反过来说,纽约又何其幸运拥有她们。
▲ Photo by Pauline Loroy on Unsplash
现在谈到艺术,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一掷千金的收藏家和一言九鼎的拍卖行。其实真正决定一个城市艺术氛围的正是像她们这些普通的艺术爱好者。好画要靠解人观,一个有着成千上万艺术解人的城市,想不成为艺术圣地都难。
现代艺术馆没有神庙般顶天立地的大廊柱,不再恢宏如天宇,我也就不再渺小如蚂蚁。馆里似乎并没有出奇的布置,一些隔开的空间和大片挂着展品的墙壁。所到之处只是明净,简约,藏着一份不经意的平实,竟有居家的温暖自在。只是这家不是柴米油盐的家,而是色韵生香的家,脱掉了杂芜琐碎的壳,换上了风雅自在的魂。
记得那是一个四月的雨天,虽是仲春,雨里却少有春天的新鲜,累积了一个冬天的寒冷阴郁浓重如黎明前的黑,浸透了绵绵的雨,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走进展厅,满身的阴郁立刻被关在了门外。周围是一片明亮,不是阳光的亮,也不是灯光的亮,说不上明亮的源头,只是一个抽像出来的“明亮”。
这感觉应该很怪异,在这里却很自然,因为周围就是一个抽象的世界。立体主义、达达主义、米洛、康坦司基、保罗·可力、Henry Moor 等等。这些作品是我在大都会博物馆看到的精彩画作的延续,只是更大胆,更出奇,更耐人寻味。喜怒哀乐变成了变幻的色圈,奔跑跳跃成了落叠的方片,拥抱的肢体变成了交叉的圆环。
博物馆游人如织,奇怪的是,我能看到他们走来走去,却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的确,在这抽象的世界里,纽约不再存在,世界不再存在,只有那些画里的迷和它探索的谜底存在:开始与终结,情感与欲念,变化与永恒,存在与消亡……
我在这些迷里沉醉,最后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时间停止了,世界不动了,一切都凝固在那个瞬间。这境界在佛家叫做心地洞明,物我两忘,在我则是至感至乐,灵魂出窍。
▲ Photo by Klaudia Piaskowska on Unsplash
5
转眼夏天来了,我离开了纽约,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中西部,开始了博士生涯,随后,又落脚于西海岸,开始了律师生涯。我与纽约的缘分只有几个月,它却像一块巨石扔在我心田里最幽深的一片水中,激起的涟漪几十年还未平静。
离开纽约后,任何与艺术有关的地方:博物馆,画廊,雕塑园,甚至民间艺术家的小摊位,都会像磁石一样吸引我,我一直在寻找在现代艺术馆里那个至感至乐的瞬间。
十几年后,我终于踏上魔幻之地 SANTA FE,看到了 Georgia O'keeffe 的荒原。单看一草一木一石,O'keeffe 画得绝对失真。可等走过天地相接的土路,看过蓝得深不见底的天际边,煞白如枯骨的树干后,却深感 O'keeffe 实在是用了最出奇不意的手法画出了魔幻之地的神髓。我再次庆幸此生能与这位艺术大师(的作品)相遇于纽约。
在太平洋深处的大溪地岛,我寻访了高更的遗迹,那是一个盛产黑珍珠,绿贝壳,和金凤梨的地方。海水清澈到几乎没有颜色,随便走到岸边,往下一看,各色热带鱼如流动的鲜花盛开在海底的天空里。它太美了,太奇了。“海外仙境”、“世外桃源”这样的词在它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更奇的是它的女人,土棕色的皮肤,黑珍珠般闪着幽光的眼睛,怎么看都像外星人。她们脸上有一种很特别的,近乎呆板的平静,在艳紫妖红,奇花异蕙之间,活脱脱从高更的画里走出来。那时我明白了为什么高更能在这里完成了他打破透视的转型。这样的奇异之地即使写生也会画出不凡之作。
纽约的涟漪又岂止是这些,艺术都是相通的,对现代艺术的欣赏让我涉猎了更多更多的领域:文学,电影,建筑,音乐,等等。我常听移民朋友感叹“美国历史太短,是文化沙漠”。我倒觉得美国是文化的热带雨林,拐角转弯之处便有奇花异草。
只是我们的眼睛被原乡的窠臼蒙蔽,看不到罢了。是 Sally 给我摘去了眼罩,让我看到我以前想象不到的精彩世界,享受了这热带雨林缤纷色彩。
红尘碌碌,岁月如梭,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纽约一别,再也没有那些同学的消息。不知 Tony 有没有到秘鲁,Sarah 的女儿有没有成为艺术家。纽约已不再脏,乱,凶险。许多高科技公司涉足纽约,华尔街更是在持续的牛市中赚得满钵满碗。
破败的街区变成新潮的饭馆和商店,华丽转身,成为寻欢夜宴的好去处。富裕了,安全了的纽约却不似以前慷慨。大都会博物馆现在的门票是 25 美元,整整涨了一百倍。如果二十几年这么贵的话,Sally 的课也就不会有博物馆之旅,因为没有一个新移民能负担这样的费用。
Sally 已经八十七岁高龄,还在上课,只是现在要柱枴杖了。我一直没能告诉 Sally 她的课对我的一生的影响。每次去纽约总是匆匆来,匆匆走,好像总没能碰对合适的时间。
也许内心深处,我有些羞于当面诉说这份厚重的谢意。人们对浮于表面的感觉往往能侃侃而谈,而对埋于心底深重的情感,却像多年不曾归去的故乡一样,近乡情更怯。
我想 Sally 其实并不一定看重学生的回馈,因为她是我见到过的最不计结果的老师。谈到好老师,我们常用“辛勤的园丁”,“桃李满天下”赞誉。这些都不适用于 Sally。
她并不觉得树要结桃李,也不会把任何树修建成她所要的形状。她更像一位林中的仙女,每一个有缘与她相遇的人,都会被她带进她的森林里,让你享用那林子里的奇花异果,告诉你森林的魔力。我相信许多经过她的森林的人都会不再是过去的自己。
而 Sally 似乎却未必太在意森林的影响力,始终快乐地做着她的仙女。如果我告诉 Sally 她是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她一定睁大了眼,满脸喜色地大笑到:“是吗?那太棒了!哈哈哈哈”。那笑声是那么纯真爽朗,隔着二十几年的岁月,还让我记忆犹新,还能深深感染我。
—— 2018 冬写于听雨轩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