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车站到家这条路,我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我要悄悄地,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不惊动任何人。然后,我要猛地出现在女儿月月面前,看她惊喜地扑进我怀里,喊我一声“妈妈”。
引子
我推开院门的手,是抖的。
从车站到家这条路,我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我要悄悄地,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不惊动任何人。然后,我要猛地出现在女儿月月面前,看她惊喜地扑进我怀里,喊我一声“妈妈”。
为了这一刻,我在南方的服装厂里,一天踩十几个小时的缝纫机,手指被针扎破了,眼睛熬得通红,我都觉得值。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槐树上的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堂屋的门虚掩着,我踮起脚尖,从门缝里往里瞧。
就是这一眼,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的月月,我那个才四岁的女儿,正坐在小板凳上玩泥巴。她的脖子上,赫然套着一根细细的铁链子。链子的另一头,拴在堂屋那张沉重的八仙桌的桌腿上。
阳光从门口照进去,链子反射着冰冷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惊喜,什么母女情深,全都在这一瞬间炸得粉碎。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一脚踹开木门。
“你们在干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尖利得不像我自己的。
婆婆正从厨房里端着一碗面出来,被我吓得手一抖,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面条和汤水淌了一地。
“你……你咋回来了?”她惊慌地看着我,眼神躲闪。
公公坐在里屋的椅子上,正拿着烟斗,听到声音,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烟斗也掉在了地上。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眼里只有那根铁链子。我冲过去,发疯似的去解女儿脖子上的锁扣。那是个老式的铜锁,我手指哆嗦着,怎么也打不开。
“钥匙!钥匙呢!”我冲着他们吼。
月月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
“妈妈,妈妈……”
这一声“妈妈”,像一把刀子,狠狠地剜着我的心。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不在家的这八个月,我的女儿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我心想,我把孩子交给你们,是信任你们。我拼死拼活在外面挣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孩子过得好一点。可你们呢,你们就是这么对我的孩子的?把她当牲口一样拴起来?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婆婆慌张地从裤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哆哆嗦嗦地递过来。
我一把抢过,试了好,才“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把小铜锁。铁链子从月月脖子上滑落,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我抱着月月,像护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我抬起头,用淬了冰的眼神看着我的公公婆婆。
“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这个家,今天必须天翻地覆。
第一章 冰冷的铁链
“说法?你要什么说法?”婆婆看着地上的碎碗,嘴唇哆嗦着,声音也跟着发起颤来。她攥紧了洗得发白的围裙角,眼神里满是慌乱。
“你问我要什么说法?”我冷笑一声,抱着月月后退了两步,仿佛他们是什么会传染的病菌,“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女儿用铁链子拴起来?她是你们的亲孙女,不是你们养的鸡,养的狗!”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寂静的堂屋里。墙上那只老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不大,却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公公一直没说话,他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然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里,蹲在老槐树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婆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看这,碗都打了……”
她想岔开话题,可我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别捡了!”我吼道,“先说清楚,这链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嫌月月淘气,嫌她碍事了?要是这样,我马上就带她走,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月月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我心疼得厉害,只能一下下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月月不哭,妈妈回来了,妈妈再也不走了。”
我的心像被泡在又酸又涩的苦水里。我走的这八个月,月月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她还这么小,话都说不清楚,就算被欺负了,她又能跟谁说呢?我这个当妈的,真是太不称职了。我只想着挣钱,却忽略了孩子最需要的,是陪伴。
婆婆直起身子,眼圈也红了。“林岚,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怎么会嫌月月碍事呢?她可是我们陈家的根啊。”
“是吗?那你们就是这么对‘根’的?”我指着地上的铁链子,它像一条死蛇一样蜷在那里,闪着幽暗的光。
“那……那不是怕她乱跑吗?”婆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蚊子哼哼,“前两天,她一个人跑到村口的马路上去了,差点被车撞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啊!”
“马路?”我愣了一下。村口那条路,这几年车是多了起来,都是些拉货的大卡车,开得飞快。
“对啊!”婆婆像是找到了理由,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这心脏又不好,追不上她。你公公腿脚也不利索。把她放在屋里,我一转眼去厨房的工夫,她就没影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我无法接受这个理由,“没办法就可以把她拴起来?你们不会把院门锁上吗?你们不会多看着她点吗?天底下有千百种办法,你们偏偏选了最蠢,最伤孩子心的那一种!”
我越说越激动,抱着月月的手臂都在发抖。
“你说的轻巧!”婆婆的火气也上来了,她把手里的碎瓷片重重扔进撮箕里,发出刺耳的响声,“你一天到晚在外面,你知道带个孩子有多累吗?你以为我们俩老的就好过吗?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好办法?”
“我……”我一时语塞。
是啊,我不在家,我怎么知道他们带孩子的艰辛?可是,再辛苦,再累,也不能成为用铁链子拴孩子的理由。这是底线。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妈,我不是不体谅你们的辛苦。可是,你们想想,这对月月是多大的伤害?她长大了,会怎么想这件事?她会觉得,连自己的爷爷奶奶都不要她,都嫌弃她。”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丈夫陈刚打来的。
我按了接听键,还没开口,陈刚大大咧咧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喂,老婆,下班了没?我跟你说个事,我今天发工资了,晚上给你打过去啊!”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委屈和愤怒再也忍不住,瞬间决堤。
“陈刚!”我哭着喊了出来,“你快回来!你再不回来,你女儿就要被你爸妈折磨死了!”
第二章 裂痕初现
电话那头的陈刚明显愣住了,嘈杂的工地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声。
“你说什么?月月怎么了?你……你回家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愕和不安。
“对,我回来了!我再不回来,都不知道我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泣不成声,“你赶紧回来,我今天就要带月月走,这个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说完,我“啪”地挂了电话,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我抱着月月,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走。我的房间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只是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把月月放在床上,用袖子擦干她的眼泪。
“月月,告诉妈妈,他们……他们经常这样对你吗?”我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再刺激到她。
月月抽噎着,摇了摇头,小声说:“不……奶奶说,月月乖,就不戴‘项链’。”
“项链”……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们竟然把这冰冷的铁链子,说成是项天真的孩子,哪里分得清好坏。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心乱如麻,一方面是心疼女儿,另一方面是对公婆的愤怒。陈刚在电话里的反应也让我失望。他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女儿,而是惊讶我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在他心里,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工厂里挣钱,不该回来“添乱”?
婆婆跟了进来,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事?”我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
“林岚,我知道你生气。”婆婆的姿态放软了,“是妈不对,妈给你认错。可我们真的没有坏心眼。月月这孩子,跟个皮猴似的,我这老婆子真是看不住她。”
她说着,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上回她跑到马路上,要不是邻居张婶喊了一声,那辆大卡车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心里一动。张婶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嘴巴,但人还算热心。如果真有这事,她不可能不说。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这么对孩子。你们老了,带不了,就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回来自己带。没钱,日子可以过得苦一点,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受这种委屈。”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婆婆又被我激怒了,“我们带不了?要不是我们俩老的给你看着孩子,你能安心在外面上班?你挣的钱是多,可你也不能不认我们的功劳吧?你一回来就兴师问罪,你问过我们一句累不累,身体好不好吗?”
她的指责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确实,我回来之后,满心都是女儿,根本没顾得上问他们一句。我只看到了那根刺眼的铁链子,却没看到婆婆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也没看到院子角落里,公公新编的给月月装玩具的小竹筐。
我的愤怒里,是不是也夹杂着对自己这个缺席母亲的愧疚?我把这份愧疚,都转化成了对他们的指责。我不敢承认,如果我陪在孩子身边,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我把责任,都推到了他们身上。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是陈刚回来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工服上还沾着水泥点子。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他一进门就焦急地问,目光在我们几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当他看到我怀里的月月,和我通红的眼睛,还有站在门口一脸委屈的婆婆时,他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妈,是不是你……”他皱着眉头,看向婆婆。
“我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孩子好!”婆婆把对我的怨气,都撒在了儿子身上,“你媳妇一回来,就跟吃了枪药似的,对着我们老的又吼又叫!我们辛辛苦苦给她带孩子,倒带出错了!”
“行了,妈,你少说两句。”陈刚不耐烦地摆摆手,然后转向我,语气也软了下来,“老婆,你别生气,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爸妈年纪大了,带孩子不容易,肯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点。”
他这话听起来是在劝和,可我听着,怎么就那么刺耳呢?
“多担待?陈刚,你让我怎么担待?”我指着地上的铁链子,质问他,“你女儿被当成小猫小狗一样拴起来,你也让我担待?如果今天我不回来,你是不是就准备让她一直这么被拴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刚急了,走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开。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这是你亲眼所见,你会怎么想?”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丝和我一样的愤怒和心痛。
可是,我没有找到。我只看到了他的为难和疲惫。他夹在我和他父母中间,像个受气包。
“老婆,我知道你心疼孩子。可是,你想想,爸妈他们能有什么坏心呢?他们也是怕孩子出事啊。”他叹了口气,“这事,肯定是他们不对。我替他们给你道歉,行不行?你别生气了,啊?”
他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彻底点燃了我心中最后一把火。
我抱着月月,从床上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陈刚,我今天只问你一句话。这个女儿,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你还要不要?”
第三章 无声的对峙
陈刚被我问得愣住了,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额头上的汗珠混着工地的灰尘,划出一道道狼狈的印子。
“林岚,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还说上这种话了?”他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我的胳膊。
我抱着月月,侧身躲开。“你别碰我。你今天就给我一个准话,你站哪边?”
我的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地插向他,也插向这个岌岌可危的家。我知道这样很残忍,很逼人,可我控制不住。那根铁链子,已经在我心里勒出了一道血痕,不看到血,我绝不罢休。
婆婆在门口跺着脚,哭喊起来:“陈刚,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一回来就要拆了这个家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老了老了还要受这种气!”
公公一直蹲在院子里,此刻也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烟锅往地上一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沉着脸走进来,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上,沟壑纵横。
“够了!”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吵什么吵!还嫌不够丢人吗?”
他一开口,婆婆的哭声立刻小了下去,陈刚也缩了缩脖子。在这个家里,公公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
他走到我面前,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对。我老婆子心慌,我想的法子。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在我印象里,公公是个极其固执且要面子的男人,从不轻易认错。
“爸……”陈刚想说什么,被公公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但是,”公公话锋一转,声音里透着一股冷硬,“我们没有坏心。月月是我们的孙女,我们比谁都疼她。你要带她走,可以。但是你想清楚,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在外面怎么过?”
他的话不重,却字字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怎么过?我一个女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我白天去工厂上班,孩子谁来带?送去托儿所,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那点微薄的工资,能撑得起我们娘俩的生活吗?
我心里的那股气,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慢慢地瘪了下去。现实的窘迫,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困住。我抱着月月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我的犹豫,被他们尽收眼底。
陈刚见状,赶紧上来打圆场:“爸,你看你说的。林岚也是一时气话,她怎么可能真带孩子走呢。老婆,你别听爸的,他就是那个脾气。咱们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说呢?”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借着这个台阶下来。可是,我不甘心。如果今天我就这么算了,那以后呢?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好欺负,变本加厉?月月以后在这个家里,还有没有保障?
我必须为我的女儿,争一口气。
“我没说气话。”我抬起头,迎上公公的目光,“孩子我自己能养活。大不了,我回厂里跟主管说说,去食堂帮工,那样就能带着月月了。工资是少点,但至少孩子能在我身边,我放心。”
这话半真半假。食堂帮工确实能带孩子,但人家愿不愿意要我,还是两说。可现在,我只能这么说,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离了他们就不行。
屋子里的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赌的是彼此的底线和决心。
月月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的气氛,她在我怀里动了动,小声说:“妈妈,我饿。”
孩子的一句话,打破了所有的僵持。
婆婆如梦初醒,赶紧说:“对对对,孩子饿了。林岚,你跟陈刚也一天没吃饭了吧?我去做饭,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啊?”
她说完,逃也似的进了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刻意的响亮。
陈刚也松了셔口气,拉着我往外走:“走走走,先吃饭。你看月月都饿了。”
我没有再坚持。看着女儿蔫蔫的小脸,我的心软了下来。天大的事,也不能饿着孩子。
晚饭的气氛很沉闷。四个人围着桌子,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月月大概是饿坏了,埋头吃得很快。
我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公公婆婆,他们头埋得很低,吃饭的动作也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今天这场争吵,已经在这个家的墙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想要弥补,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饭后,陈刚把我拉到院子里。
“老婆,你还在生气啊?”他讨好地给我捏着肩膀。
我打开他的手。“别碰我。陈刚,我只问你,如果以后再发生这种事,你怎么办?”
陈刚沉默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不会再有了。”他含糊地说,“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他们也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我冷笑,“我看未必。他们只是怕我把孩子带走,没人给他们养老送终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爸妈?”陈刚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他们是做错了事,可心是好的啊!”
“心是好的,就能抵消他们做过的错事吗?”我反问。
“那你想怎么样?非要闹得家破人亡才甘心吗?”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就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我无意中一瞥,看到院子角落里堆着一些新砍的木料和一张半成品的小木凳。旁边还扔着刨子和锯子。看样子,是公公最近在做什么木工活。
我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被争吵的怒火给压了下去。
“陈刚,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完。”我指着屋里,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我要搬回自己屋里睡。月月,也必须跟我一起睡。他们,不准再碰我女儿一下!”
这是我的底线。也是这场家庭战争中,我为自己和女儿,争夺到的第一块阵地。
第四章 尘封的往事
我的决定,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婆婆第一个反对。“那怎么行?月月从小就跟我睡,她晚上踢被子,离了人不行。你睡得沉,万一她着凉了怎么办?”
“着凉了,我负责。”我冷冷地回应,“总比脖子上拴条链子强。”
一句话,把婆婆怼得哑口无言。她求助似的看向陈刚,陈刚却避开了她的目光,默认了我的决定。
公公从头到尾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抽烟抽得更凶了。整个晚上,堂屋里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我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把月月的小被子也抱了过来。八个月没住,屋里有股淡淡的霉味。我打开窗户,想让空气流通一下。
晚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我看着窗外,院子里那堆木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我心里那个疑惑又冒了出来。公公最近在忙活什么呢?他那双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已经很久没动过那些木工家伙了。
月月大概是白天受了惊吓,又哭又闹,累坏了。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我摸着她脖子上那道浅浅的红印,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躺在女儿身边,却毫无睡意。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我和陈刚是自由恋爱。当初,我爸妈是不同意的。他们嫌陈刚家穷,公公又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木匠,怕我嫁过去受委屈。
可我那时候被爱情冲昏了头,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我不顾家里的反对,毅然嫁给了陈刚。
刚结婚那两年,日子虽然清苦,但很幸福。陈刚对我很好,公公婆婆也把我当亲闺女一样。婆婆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第一个想到我。公公虽然话少,但他会默默地把我那辆旧自行车的刹车修好,把院子里的地扫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转折点,是在月月出生以后。
孩子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也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奶粉、尿不湿、各种开销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陈刚在附近的工地上打零工,一天挣不了几个钱,还经常被拖欠工资。
我看着嗷嗷待哺的女儿,心里着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从一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
正好我一个远房表姐在南方的服装厂当主管,说那边缺人,工资高。我动了心思。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家里人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不行!”婆婆第一个站出来,“孩子这么小,怎么离得开妈?你走了,她怎么办?”
陈刚也不同意:“老婆,钱少点就少点,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只有公公,抽了半宿的烟,第二天早上对我说:“要去,就去吧。家里有我们,你放心。”
我至今都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复杂,无奈,又带着一丝期许。
最终,我说服了所有人。我跟他们保证,我只去一年,挣够了钱就回来。
临走那天,月月还在襁褓里,睡得正香。我亲了亲她的小脸,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把孩子交到婆婆手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以为,我的牺牲,会换来这个家更好的未来。我每个月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家,只留一点点生活费。我听着婆婆在电话里说月月会走路了,会喊妈妈了,我心里又酸又甜。
我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今天,我亲眼看到了那根铁链子。
我所有的幻想,都被这根冰冷的链子打得粉碎。它像一个无情的嘲讽,告诉我,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以为我在为这个家付出,可我的付出,却成了伤害我女儿的根源。如果我没有离开,如果我一直陪在她身边,今天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强烈的自责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捂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我擦干眼泪,悄悄走到窗边。
月光下,我看到公公佝偻着身子,正在院子角落里,一下一下地刨着那些木料。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每刨一下,都要停下来喘口气,捶捶自己的后腰。
他这是在干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做木工活?
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就在这时,陈刚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厚衣服,披在了公公身上。
“爸,天凉了,别干了,明天再说吧。”
公公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是闷声说了一句:“早点弄完,早点放心。”
“放心什么啊?”陈刚问。
公公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疲惫:“把院子这圈用木栅栏围起来,月月就跑不出去了。以后,就再也用不着那玩意儿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瞬间明白了。
原来,院子角落里的那堆木料,是公公准备给月月做围栏用的。
第五章 沉默的爱
公公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团。
原来,那堆木料不是什么无用的东西,而是他为孙女准备的一道安全屏障。他那双饱经风霜、连拿筷子都有些颤抖的手,是为了给月月打造一个安全的世界。
而我,我却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了这位沉默的老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慢慢滑落。眼泪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看到了那根铁链子背后的恐慌和无奈,也看到了这份沉默、笨拙,却深沉如山的爱。
他们不是不爱月月,他们是太爱了,爱到害怕失去,爱到用了最极端、最愚蠢的方式。
院子里,陈刚也沉默了。他蹲在公公身边,拿起另一块木板,用砂纸默默地打磨着。父子俩没有再交谈,只有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和砂纸摩擦的“簌簌”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公公在我离家时说的那些话。他说“家里有我们,你放心”,这不仅仅是一句承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扛起了这份责任。
我想起婆婆白天说的,月月跑到马路上差点被车撞了。那件事,一定把两位老人都吓坏了。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后怕,我完全没有体会到。我只看到了那根链子,只看到了我的委屈和愤怒。
我是多么的自私和狭隘。
我慢慢站起身,擦干眼泪,想走出去,想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可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我说不出口。白天的争吵那么激烈,我说的话那么伤人。现在让我去道歉,我拉不下这个脸。我的骄傲,我的自尊,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困在原地。
我只能默默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两个在月光下劳作的身影,心里翻江倒海。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吵醒。
是邻居张婶的声音,她的大嗓门,隔着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哎哟,老陈哥,你这是干啥呢?这么大早就起来弄这个?”
“给孙女做个围栏。”是公公沙哑的声音。
“做围栏干啥?院墙不是好好的吗?”
“孩子皮,怕她乱跑。”
张婶“嗨呀”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些,但还是能传进我耳朵里。“你是说前两天那事吧?也真是吓死人了。我那天在门口择菜,就看见月月一个人‘噔噔噔’往马路上跑。后面跟着她奶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白了。我赶紧喊了一声,那辆拉沙子的大卡车‘嘎’一下就停住了,离孩子就那么一点点远!”
张婶心有余悸地说:“当时卡车司机都下来骂人了,说你们家大人怎么看孩子的。你家嫂子吓得腿都软了,抱着月月坐在地上直哭,半天没站起来。从那天起,我看她走路都有点打晃。”
我的心,随着张婶的描述,一点点沉了下去。
原来,事情比婆婆说的还要惊险。原来,婆婆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她白天说的“心脏不好”,走路“打晃”,都不是借口,而是事实。
可我当时是怎么做的?我指责她,抱怨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我甚至没有问一句,她有没有被吓到,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就在这时,我听到婆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张家妹子,进来坐啊。我刚熬了粥。”
“不了不了,嫂子。”张婶说,“我就是过来看看。昨天你家儿媳妇回来了吧?我听见动静了。这下好了,她回来了,你跟老陈哥也能歇歇了。带孩子啊,还是得年轻人来,咱们老的,是真不行了。”
婆婆没有接话,只是干笑了一声。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穿好衣服,轻轻打开房门。
院子里,公公还在埋头干活,他的背更驼了。陈刚大概是昨晚太累,还没起。婆婆在厨房里忙碌着,身影显得有些萧索。
阳光很好,照在院子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可我知道,这个家的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的伤痕。
月月醒了,揉着眼睛喊“妈妈”。
我把她抱起来,给她穿好衣服。
“妈妈,我们今天还戴‘项链’吗?”她天真地问。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我摇摇头,摸着她的头发说:“不戴了,月月以后再也不用戴那个了。”
我抱着月月走出房间。
婆婆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不自然地说:“起来了?锅里有粥,还是热的。”
我看着她,看着她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好几岁的脸,看着她鬓边新增的白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我只是抱着月月,低低地说了一句:“妈,辛苦了。”
婆婆愣住了,她手里的锅铲停在半空中,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第六章 雨中的和解
那一声“妈,辛苦了”,像一句解冻的咒语,让我们之间紧绷的关系,瞬间松动了下来。
婆婆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转过身去,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说这些干啥。快带孩子去洗脸吃饭吧。”
我点点头,抱着月月去了水井边。
早饭桌上,气氛不再像昨天那么压抑。公公依旧沉默,但他给我夹了一个煮鸡蛋。陈刚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看到我们没有剑拔弩张,明显松了口气。
“爸,今天我帮你一起弄。”他对公公说。
公公“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吃完饭,陈刚和公公就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我带着月月在屋里玩,婆婆则在厨房里准备午饭。
我看着窗外,父子俩一个锯木头,一个刨木花,配合得还算默契。阳光透过槐树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这本该是一副温馨的家庭画面,可我心里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我知道,一句“辛苦了”远远不够。昨天我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做出的那些决绝的事,像一根根刺,扎在了每个人的心里。不把这些刺拔出来,这个家就永远有道看不见的伤疤。
中午的时候,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刮起了大风。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快快快,把木料搬到屋檐下!”公公急忙喊道。
一家人赶紧动手,把院子里的木料和工具往屋檐下搬。刚搬完,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天地间挂起了一道雨帘。
我们被困在了堂屋里。
雨声很大,冲刷着屋顶的瓦片,也仿佛在冲刷着我们心里的尘埃。
“这雨下得真大。”婆婆望着窗外,喃喃自语。
“是啊,下了雨,地里的活又得耽搁了。”陈刚接话道。
公公坐在椅子上,又拿出了他的烟斗。
沉默再次笼罩了这个家。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有些话,必须说开。
我走到公公婆婆面前,看着他们,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爸,妈,对不起。”
我的举动,震惊了所有人。
“林岚,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陈刚第一个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拉我。
“你这孩子,快起来啊!”婆婆也慌了,急得直掉眼泪。
公公手里的烟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
我没有起来,我摇了摇头,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爸,妈,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你们发火,更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我……我混蛋,我不是人!”
我说着,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你疯了!”陈刚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你打自己干什么!这事不全怪你,我也有错!我没当好这个儿子,也没当好这个丈夫!”
婆婆也扑了过来,抱着我哭:“好孩子,不怪你,都怪我们。是我们没用,是我们没把孩子看好,才想出那种笨法子。你打我们,骂我们,都是应该的。”
一家人,在哗哗的雨声中,哭成了一团。
所有的委屈、愤怒、愧疚和误解,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哭了好久,大家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把月月被铁链拴住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婆婆一边擦眼泪,一边把那天惊心动魄的场面,又说了一遍。她说她当时真的吓得魂都没了,坐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来,后来几天,一闭上眼就是那辆大卡车的轮子。
“我怕啊,我真的怕。”婆,我以后再也不走了。钱我们慢慢挣,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我看着陈刚,他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公公一直没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烟斗,用衣角擦了擦。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总是显得很严厉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温情。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一道彩虹,挂在了东边的天空上。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也雨过天晴了。
第七章 匠心与新生
那场大雨过后,家里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空气中少了一丝紧绷,多了一份体谅。大家说话做事,都开始下意识地为对方多考虑一分。
陈刚真的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和稀泥的“夹心饼干”。第二天,他就骑着摩托车跑遍了附近的几个镇子,到处打听招工的消息。他说,哪怕工资低一点,累一点,也要找个能每天回家的活儿。
公公的木栅栏,在我和陈刚的帮助下,很快就完工了。半人高的栅栏,把小院围得严严实实,上面还用心地打磨得光滑圆润,生怕磕碰到月月。
栅栏装好的那天,公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用手抚摸着每一根木桩,就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围栏,这是一个爷爷用他沉默的匠心,为孙女筑起的爱的堡垒。
婆婆的身体,在我的坚持下,去镇上的医院做了个详细的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年纪大了,有点低血糖和轻微的眩晕症,平时多注意休息,别太劳累就行。
我给她买了很多补品,每天变着花样地做给她吃。她总是念叨着“太破费了”,但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也没有闲着。我把我从南方带回来的那些布料和工具都拿了出来。我在服装厂待了八个月,技术练得越发纯熟。我给月月做了好几件漂亮的小裙子,给公公婆婆各做了一身合体的棉衣,还给陈刚做了一件耐磨的工装外套。
我的那台旧缝纫机,又“嗒嗒嗒”地响了起来。这声音,让这个家显得更有烟火气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灯下给月月裙子的花边收尾,婆婆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茶给我。
“岚啊,别弄太晚了,伤眼睛。”她心疼地说。
“妈,没事,我快弄好了。”我笑着说,“你看,这花边好看吗?”
婆婆凑过来看了看,赞不绝口:“好看,真好看。你的手就是巧。跟城里卖的一样。”
她看着我,忽然有些感慨地说:“以前,我总觉得,你在外面挣大钱,才是对这个家好。现在我才明白,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我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点了点头:“妈,我也是现在才明白。”
是啊,我曾经以为,爱就是用金钱去堆砌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我忘了,爱最基本的形态,是陪伴,是理解,是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的关怀。
一个星期后,陈刚真的在邻镇的一个家具厂找到了工作。是给他父亲的老朋友当学徒,学做实木家具。工资虽然比在工地上少了一半,但能学一门手艺,而且每天都能回家。
陈刚对这份工作很满意,他说,他想把父亲的木工手艺继承下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我从没见过他那么有干劲的样子。
我的生活也重新找到了方向。村里的妇女们看到我做的衣服,都羡慕得不得了,纷纷上门来,想让我帮忙做几件。我干脆在家里接起了缝纫的活儿。虽然挣得不多,但能贴补家用,最重要的是,我能天天陪着月月。
我用我的手艺,为我的家庭,也为我自己,赢得了尊严和新生。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气飘满了整个小院。
午后,阳光暖暖的。我坐在院子里踩着缝纫机,月月在崭新的木栅栏里追着蝴蝶跑,笑声像银铃一样。婆婆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择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公公和陈刚从家具厂回来,一人搬着一把刚刚做好的小木马,那是他们爷俩送给月月的新玩具。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有些湿润。
这就是我想要的家。没有大富大贵,只有平凡的温暖。有争吵,有误解,但更有爱与和解的力量。
那根曾经刺痛我们所有人的铁链子,已经被公公扔进了院子角落的杂物堆里,渐渐生了锈。它像一个警示,时刻提醒着我们,爱需要沟通,需要理解,绝不能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去表达。
生活,就像我手中的这块布料,虽然平凡,但只要用心去裁剪,用爱去缝纫,就一定能织就出最温暖、最坚实的幸福。
来源:燕语绕春梁